摘要: 在中國現代文學的人物畫廊系列中,茅盾早期創作的“時代女性”形象群是一個獨特的存在。“她們”真實反映了時代和生活,憑借其內蘊的豐富性和特異性一出場就為人們所矚目。這些女性形象塑造方面的成功主要是受茅盾自身獨特的生活體驗、茅盾現實主義創作方法和作為一個男性作家作者在塑造女性過程中的無形介入等因素的影響。這一形象群無論是對中國現代文學史還是作家自身的整個創作歷程都有重要的價值和意義。
關鍵詞: 茅盾《蝕》《虹》時代女性成因
“時代女性”這一稱謂源自茅盾一九三三年所寫的《幾句舊話》一文。文中指出:“那時正是大革命前夜,小資產階級出身的女學生或女性知識分子頗以不進革命黨便枉讀了幾句書。并且她們對于革命抱著異常強烈的幻想。是這么想使她們走進了革命,雖則不過在邊緣上張望。也有在生活另一方面碰了釘子,于是憤憤然要革命了。她們對于革命就在幻想之外再加上了一點懷疑的心情。”①大革命失敗后她們的弱點進一步暴露,“終于那大矛盾‘爆發’了!我眼見許多人出乖露丑,我眼見許多‘時代女性’發狂頹廢,悲觀消沉”。②因此,茅盾筆下的“時代女性”是指大革命前后的小資產階級青年知識女性。其實,在作者說這段話之前,時代女性已作為一個相當完整的形象群出現在《蝕》和《虹》中了,這是作者在經歷了大革命前后的動蕩生活,對特定時代的一些特異女子的探索,發現和藝術上的概括顯現,不僅真實地反映了時代和生活,而且豐富了現代文學人物畫廊。
《蝕》和《虹》中的慧女士、孫舞陽、章秋柳、梅行素屬于“更熱情,更合群,對歷史方向更具主動性的”③的同一類型系列。《蝕》中《幻滅》、《動搖》、《追求》不僅在內容上是相關聯的,其中的慧女士、孫舞陽、章秋柳的性格也是一脈相承的,慧女士勇敢、聰慧、果決,孫舞陽浪漫、豪放、機智,章秋柳浪漫、頹廢、執著,她們每一個人既是一個獨立的形象,又是類的一個側面從三方面共同構成一個整體,表現了“時代女性”在革命壯潮三個過程中的三種情狀。而就《虹》中梅行素的“時代女性”發展來看,不僅是作者思想轉變的標志,而且是藝術上的提高和成熟的標志。梅行素生活于“五四”到“五卅”期間,其思想性格的發展具有深刻的時代意義。她走過的道路真實概括了被“五四”新思潮喚醒的一代青年的生活和思想歷程,她的性格不斷發展變化,立體感更強一些。這位梅女士身上所包容的東西要遠遠超過《蝕》中慧女士、孫舞陽、章秋柳而不僅僅是類的一個側面。本文試圖通過這一系列女性特質,尋求茅盾創造出此類“灼灼生輝,成為一個自成體系的具有久遠的藝術生命力的文學形象類型”④的成因。
一
縱觀五四以來的中國文學史,許多作家大量刻畫了五四革命浪潮推動下,具有反封建精神的知識女性,比如魯迅筆下的子君,丁玲筆下的莎菲,等等。對于茅盾,女性形象更是貫穿了其小說創作的始終,這些女性形象以其內蘊的豐富性和特異性一出場就為人們所矚目,茅盾為什么能在創作初期就創造出如此特立獨行的女性形象呢?
(一)作家自身獨特的生活體驗
小說作為一種特殊的社會意識形態是作家精神創造的結果,但是它不是憑空產生的,而是客觀存在的社會生活在作家頭腦中反映和創造的產物,是作家生活體驗的結晶。
茅盾從醞釀和著手創作小說時起,就和女性結下了不解之緣。對于《幻滅》及后來的《動搖》、《追求》,茅盾在晚年曾回憶說:“五卅運動前后,德沚從事于婦女運動,她工作的對象主要是女學生,中小學教師,開明家庭的少奶奶,大小姐等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她們常到我家來,我也漸漸與她們熟悉,對她們的性格有所了解。大革命時在武漢我又遇到不少這樣類型的女性。她們有知識分子的共同特點,但性格又不相同,有靜女士型的,有慧女士型的,這些就成為我寫作的材料。”⑤而一九二九年茅盾在東京創作的《虹》中梅行素的原型則直接取材于茅盾的好友秦德君和胡蘭畦,這兩位自身便是現實生活中的“時代女性”。胡蘭畦在大革命時期的一段真實的人生經歷構成了小說的主要內容;秦德君則被茅盾稱作“北歐命運女神”式人物,她曾帶頭剪發被學校除名,女扮男裝逃到重慶做剪發講演,后去往日本。書中很多材料的得來得益于秦德君的介紹和轉述,諸如書中關于梅行素在四川的生活,以及對三峽的感受,胡蘭畦逃婚的經歷,等等。茅盾自身對時代女性的生活時代、思想感情、音容笑貌、個性特點等耳熟目詳、了如指掌,對其成功塑造出這一系列人物有重要作用。
并且,茅盾是充分經歷了人生而寫作的。在把女性形象作為創作中藝術美形象時,作為創作主體的作家自身所積累的對社會對人生對時代對革命的態度無形之中融入其中。茅盾直接經歷的人生是和中國共產黨建黨及其領導的由“二七”到“五卅”直到北伐系列政治運動密不可分的,而且相當時期他都在指導運動的核心工作。茅盾自身即是一身二任,既是文學家又是政治家。“文以載道”是中國文學的理論基礎,中國文學家歷來熱衷于投身社會,“他們往往少自身的內在的哲學痛苦而多政治衰亡欲維護卻不果或追求新政治而它又往往夭折于寒冷的非自身的外在的痛苦”。⑥茅盾曾說:“我是真實地去生活,經驗了動亂中國的最復雜的人生的一幕,終于感到了幻滅的悲哀,人生的矛盾,在消極的心境下孤寂的生活中,而尚受生活的執著的支配,想要以我的生命力的余燼從別方面在這迷亂灰色的人生內發一星微光,于是我就開始創作了。”⑦這一段話表達了一個與國家民族休戚與共的個體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如果說茅盾在大革命前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拯世濟物”“匡維救世”的雄心和熱情全部投入革命,那么猝然到來的革命高潮和倏忽之間的慘痛失敗,都給人以迷離莫辯之感,政治生涯的渺茫極大地影響了茅盾積極入世的熱情而陷入悲觀幻滅之中,他的情緒“忽而高亢灼熱,忽而跌下去冰一般冷”。茅盾這種激昂奮發與纏綿幽怨的思想激情反映在作品中深深印刻在“時代女性”復雜的人格上。
《蝕》中的三女性將革命前的亢昂興奮和革命即到面前時的幻滅,革命斗爭激烈時的動搖,幻滅動搖后尚思作最后之追求表現得淋漓盡致。章秋柳曾宣言:“我們含著眼淚,浪漫頹廢,但是我們何嘗甘心得這樣浪費了我們的一生,我們還是要向前進。”⑧《虹》中梅女士的顯著特點即是“往前沖”,在五四新思潮影響下,她的自我意識覺醒,她覺得一個全新的世界已經展開在她面前,只待她跨過去,就有光明,就有幸福,于是她生出了征服環境、征服命運的雄心。她沖破封建婚姻家庭的牢籠,到瀘州師范學校做小學教員,她滿心想為追求社會光明真正作點貢獻,可是等待她的依然是“滿眼的枯燥和灰黑”。學校里所謂“打破舊禮教”的新人物“互相嫉妒,互相猜忌,互相傾軋”。面對各方面迎面而來的嘲諷、侮辱、誹謗,梅女士鋒芒畢露,毫不示弱,并尋找機會逃離四川,奔向一向向往的上海,絲毫沒有退縮的跡象。最終在外在與內在的矛盾沖突中明確了生活目標,投身到工農運動的時代主潮中,做了一個弄潮兒和參戰者。在梅女士們身上還有一顯著特點,就是她們不是盲目地一味往前沖,還注意觀察自己,尋找自我存在的悲劇根源,自覺不自覺地改變著自己的個性。梅女士到達上海這一新環境,處處感到不滿意,甚至“覺得許給自己的美境愈去愈遠”。經過一段時間的斗爭,她逐步意識到自己不合時宜的思想,決定“完全遺忘那顛倒錯亂的過去”,努力認識新的環境。這一系列人物身上或多或少地包含著茅盾自己生活道路的坎坷,政治上的迷茫。我們從中還可以清楚地看到茅盾自我反省的成分,以及作為一個革命戰士對中國革命必勝的信心。
(二)作者現實主義創作方法使然
茅盾在創作伊始就堅持現實主義創作方法,即按照生活的本來面目去作忠實的描寫。他強調“文學是時代的反映”,特別注重文學的時代性。在寫作初期茅盾就有大規模地反映中國社會的宏偉計劃,即借助個別人物的獨特命運反映風云變幻的時代主潮和歷史動向。他在創作《幻滅》時已決意要寫《動搖》和《追求》,試圖寫現代青年在革命壯潮中經歷的三個時期。創作《虹》時更是“欲為中國近十年之壯舉,留一印痕”。
他的創作始終注重時代背景的充分描繪,描寫人物心理世界與其生活環境結合起來。從《蝕》開始,筆下的時代女性就是與時代背景密切結合的。文章中即便是溫柔型的方太太等尚或多或少卷入革命潮流,作為時代弄潮兒的梅行素、惠女士、孫舞陽、章秋柳們的性格發展更是以革命高潮發展為中軸。《追求》一開頭就顯示了時代的身影,章秋柳的滔滔議論:“我們這一伙人,都是好動不好靜的;然而這大變動的時代,卻又處于無事可做的地位。并不是找不到事,我們如果不顧廉恥的話,很可以混混。我們也曾想到閉門讀書這句話,然而我們不是超人,我們有熱火似的感情,我們又不能在這血與火的包圍中,在魑魅的環境中,定下心來讀書,……我們的熱血是時時刻刻在沸騰,然而我們無事可做;……我們終日無聊,納悶。到這里同學會來混半天,到那邊跳舞場去消磨一個黃昏,在極度苦悶使我們大笑大叫……我們是何嘗甘心這樣浪費我們的一生!我們還是要向前進。……”形象地描繪了現實生活中一批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所處環境和心境。在五四和大革命的雙重刺激下,富于幻想而缺乏實際奮斗精神的小資產階級知識青年發現了現實與理想的差距,陷入空前的苦悶孤獨之中。然而“她們”卻不曾放棄熱烈的執著的追求。《虹》中梅行素這個在五四新思潮影響下覺醒的女性懷著對光明的憧憬,英勇地向封建勢力和封建禮法斗爭,她熱切讀著“新”字排行的書,沖擊家庭,奔入社會,經歷艱苦掙扎和盲目的奮斗終于接受了歷史的動員令,熱情勇敢地參加了“五卅”反帝愛國運動,在火熱的群眾示威游行中,不顧巡捕的木棒,不怕水龍的沖擊,奮不顧身跳上一輛送貨汽車。這一系列的女性始終生活在革命漩渦之中和激流余波之內,時代造就了他們敢說敢干的勇氣,獨立不羈的精神,寧死不屈的品格,獨立思考的能力。她們始終不甘落伍,在意愿上欲有所為,雖然有時她們看起來更沉迷于聲色,但她們始終沒有忘記社會和人生,自我價值和社會使命在她們身上是統一的。
(三)作為一位男性作家在作品中的無形介入
茅盾作為一個男性作家,在塑造女性形象時,試圖超越性別的局限,站在女性立場上對女性心理進行深刻的開掘,思考女性解放道路。茅盾對女性特別是對知識女性心理進行的細膩而生動的描寫所取得成就是有目共睹的,足以與同時代同寫女性形象的女作家相媲美。然而,性別立場和視角是與生俱來得,超越自身立場徹底的進入女性立場是不可能的。茅盾在創作這類女性形象時的無形介入促成這類女性形象與別類的不同。
慧女士、孫舞陽、章秋柳、梅行素通常是以非常女性化、古典而美麗的形象出現在我們面前。《虹》中梅行素的出場尤其具有代表性“斜扭著腰肢,將左肱靠在欄桿上的一位,看去不過二十多歲,穿一件月白色軟緞長及僅腰的單衫,下面是玄色的長裙,飽滿的孕著風,顯得那苗條的身材格外婷婷。她是剪了發的,一對烏光的鬢角彎彎的垂在鵝蛋形的臉頰旁,襯著細而長的眉毛,直的鼻子,顧盼撩人的美目,小而圓的嘴唇,處處表示出是一個無可疵議的東方美人,如果從后影看起來,她是溫柔的化身,但美目挾著英爽的氣分,而常常緊閉的一張小口也顯示了她堅毅的品性,她是認準了目標不回頭的那一類人。”《蝕》中孫舞陽、慧女士、章秋柳無不是以美麗動人的女性外表出現在我們的面前。但她們在有著柔媚的外表同時同樣有著現代的剛毅的理性的男兒氣概,慧女士時時顯露果斷、自信,孫舞陽爽快剛毅、有擔當,章秋柳在同伴的眼中更是“強壯、豪爽”“有膽量,有決斷,毫無顧忌的”。頓時使她們與那些純柔媚的女性形象區別開來,平添了一股英氣、豪爽、灑脫。同時,作者還站在女性立場上刻畫了一些卑瑣的男性形象,如懦弱的韋玉,庸俗的柳遇春,丑惡的惠師長,頹廢的史循,等等,他們不但襯托了那些女性的美,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更深刻地揭露了男性的丑惡的一面。
這種作家成功的無形介入,增加了形象的內蘊美和豐富性,使得這些女性擺脫了封建陋俗,具有獨特現代性具有了合理性。當然,茅盾能夠創造出如此自成體系的時代女性形象的原因,不僅僅止于以上四方面,這些女性的成功塑造還與作家對古典文學的深刻研究,作家自身氣質審美觀等有密切關系。
二
茅盾筆下“時代女性”在時代浪潮里尋求美的呼喊和足跡,涵蓋了從五四到抗戰這一歷史時期,反映了現代中國社會的歷史變遷,宛如一部極宏偉的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歷史畫卷,同時更體現了茅盾強烈的現代女性意識。理解茅盾能夠創造出具有如此魅力女性形象的原因,對于我們全面深刻認識茅盾及其作品內涵有重要意義。
注釋:
①②茅盾.幾句舊話.茅盾全集:中國文論二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438,440.
③趙園.大革命后小說中的“新女性”形象群.茅盾研究(第二卷).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84:80.
④王嘉良.女性形象的獨特創造.茅盾小說論.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98.
⑤余連祥.茅盾小說世界中的女性形象.湖州:湖州師專學報,1997,(2).
⑥曹文軒.思維論.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1:283-284.
⑦茅盾.從牯嶺到東京.茅盾全集(第19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176.
⑧茅盾.追求.《茅盾全集》小說一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268.
參考文獻:
[1]茅盾.《茅盾全集》小說二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
[2]余連祥.茅盾小說世界中的女性形象.湖州:湖州師專學報,1997,(2).
[3]曹安娜.矛盾的魅力.濟南:山東師大學報,2001,(6).
[4]白薇.現代女性步履的真實文本.武漢:中南民族大學學報,2002,(2).
[5]周寧,翟德耀.幻滅與新生.東岳論叢,2003,(6).
[6]劉煥林.歐洲神話在茅盾小說中的投影.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學報,1997,(4).
[7]蔡興水.從自救到自立.北京:首都師范大學學報,1996,(3).
[8]杜蕓.青年女性叛逆的絕叫者.蘭州:甘肅教育,2003,(9).
[9]周引莉.一代青年的苦悶.周口:周口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00,(4).
[10]《茅盾研究》編輯部.茅盾研究(第二卷).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84,第1版.
[11]《茅盾研究》編輯部.茅盾研究(第四卷).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90,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