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每每感嘆《我與地壇》的藝術美的同時,又在想,為什么一個命運如此多舛的人,竟會用如此從容不迫的筆調去闡述一個本來十分沉重的“殘疾主題”,唱響他十幾年不平凡的“命運交響曲”呢?他的不幸命運的救贖之路在哪里呢?究竟支撐一個殘疾之軀活下去的精神動力是什么?從史鐵生本人的生活歷程來看,再從《我與地壇》中“溯本求源”一下,我們就會發現,一種“補償心理”給了他很大的生命平衡力量,而地壇則恰恰是他這種心理的棲息之所和他走向精神光明的起點。
殘疾作為一種生理現象,它給殘疾者的生活會帶來很大的痛苦,這是不言而喻的。特別是像史鐵生這樣活到最狂妄的年齡時才突遭命運老拳重擊的人,對殘疾的感受是尤為復雜而刻骨銘心的。這種感受如果不是一種自棄、自虐乃至于自殺,便會是一種對于健康、對于社會和對于整個世界的深刻仇恨與敵視,或者還可能流入對于生命存在的近乎虛妄、神秘的猜測與玄想,甚至會借助于對宗教的獻身,在一種精神迷狂的狀態中完成所謂的靈魂的超度。當史鐵生面對殘疾的厄運牢騷滿腹,個體生命體驗十分復雜而沉痛的時候,是地壇適時充當了他的心靈安頓的寓所,他在這里打發時光,琢磨著生活和寫作的奧秘。在這里,一顆就將墜入黑暗的“落日”告別了“生之將逝”的苦痛和悲哀,生發出了生命的燦爛輝煌的亮色。當然,那些留在他早期作品中的灰暗色彩也就隨著他在地壇中對命運、生與死等問題的有所感悟而灰飛煙滅了,而代之以“大徹大悟”之后的諸如《我與地壇》一樣的平淡、清雅和雍容大度。
地壇的確好像為從命運的巔峰跌落低谷的史鐵生提供了一個精神承受的緩沖地帶,使就將走向絕望的他有了時間上的挽留,同時有了生的瞻望。但是,真正使史鐵生擺脫死的陰影,逐漸消解他作品中的悲傷情調的心理動力是什么呢?是那浩蕩的母愛?是那多彩的生活?無疑,這些都是他的生命大河不至于枯竭的一眼清泉,它們把史鐵生死的焦渴欲望潤濕了。但正像一棵生命的綠苗一樣,水固然是不可缺的,但扎根的土壤呢?生機的陽光呢?這些也是缺之不可的。
補償心理正是使史鐵生活下去并且使之活得很燦爛的土壤和陽光。當史鐵生遭到慘重的自然打擊的時候,他將產生“自卑情結”。所謂“自卑情結”,實質上也就是一個人的無能為力感,他所面臨的處境其苦難程度遠遠超過了他的能力所能應付的程度。面對殘疾的現實,史鐵生是不想接受的,他渴望醫學技術能夠使他的雙腿重新站立起來,然而醫學卻無能為力;他渴望有劉易斯那樣的一副身材——“不怕讀者諸君笑話,我常暗自祈禱上蒼,假若人真能有來世,我不要求別的,只要有劉易斯那樣一副身子就好。”——然而他只能坐在輪椅上,恢復健康的強烈愿望卻不能實現,這就構成了他個體生命的深刻體驗,他在自己早期的作品中流露出憂郁、悲傷的情緒也就自然而然了。不過,經過在地壇里的“心靈休憩”后,史鐵生開始流露出一種參悟了殘疾人生的真諦的宿命意識:
看來差別永遠是要有的。看來就只好接受苦難——人類的全部劇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看來上帝又一次對了。
于是就有一個最令人絕望的結論等在這里:由誰去充任那些苦難的角色?又有誰去體現這世間的幸福、驕傲和快樂?只好聽憑偶然,是沒有道理好講的。
就命運而言,休論公道。
這種宿命意識表明了史鐵生在經歷了一段坎坷不平的精神旅程后,對自身殘疾這一事實已從自發的抗拒、絕望轉向了自覺、坦然地接受了。這一歷程也就是作者的“自卑情結”的建構到解構過程,同時,也就是史鐵生的補償心理的形成、成熟過程。
“補償心理”的理論是奧地利心理學家阿德勒提出的。他從自己的理論視點出發,認為人類中天才人物的成就“經常是以重大缺陷的器官作為起始點的”。如果說阿德勒所謂的“補償”因素是殘疾者獲得成就的心理動因,那么,我們也可以說,“補償”心理則是史鐵生解構心理淤積的“自卑情結”的催化劑,走出地壇的助推器。不過,這種催化劑、助推器的效果是遠大的,它蕩滌了史鐵生生命前途上的心理障礙,并為史鐵生的“殘疾人生”煥發出亮麗的色彩提供了能量。
換言之,面對殘疾的不可更改的事實,史鐵生沒有沉淪,一種向命運開戰的毅力和要求命運“補償”的勇氣使他堅強地活了下來。從這個角度來說,《我與地壇》不僅是史鐵生“自卑情結”的心路歷程的展示,更是史鐵生的“補償心理”得到滿足之后對不幸命運的“輕描淡寫”,在歷盡十幾年人生滄桑之后的“拈花微笑”,是一份參透了命運之謎之后的思想小結。
何艷強,教師,現居廣東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