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偉林的《秘密》是篇很有意味的小說。
《秘密》的真正意味并不在“秘密”本身,而是“秘密”背后的女性心理。母親和姐姐的沖突,并非簡單的家庭倫理沖突,而是隱含著特殊的女性心理。作者講述母親的“秘密”是假,真正的用意恰恰在于表現姐姐心理的成長過程,而這個過程既是獨特的,又富有一般性意義,因此值得關注。
作為家里的長女,姐姐在知道了母親的“秘密”以后,通常的心理大概是羞憤和恐懼。為母親的不守婦道而羞,為父親的尊嚴受到傷害而憤,為可能出現的家庭危機而恐懼。這些小說似乎都有所涉及,但小說的重點卻不在此,而在姐姐如何利用“秘密”要挾和制服母親。姐姐與其說在竭力制止事態的發展,還不如說在利用這個事態,將母親的“秘密”當作武器,攻擊母親,保持自己在母親面前的主動。
“人有秘密是多么的好啊!它會成為手中最為利害的武器,可以穿林打葉,一劍封喉。”姐姐顯然以制服了母親為快樂!
那么姐姐為什么熱衷于制服母親呢?如果僅從母親的行為不端上理解,則未免太簡單,姐姐的真實動機大概與女性的潛意識有關。女性似乎天生好嫉妒,母女關系也常常會變成敵對關系,女性之間相互排斥的心理似乎遠遠大于男人。比如《孔雀東南飛》里的焦母同兒媳劉蘭芝,陸游的母親同唐婉,都是這種關系的明證。男人之間的爭奪嫉妒,往往會表現為激烈的對抗,女性卻以明爭暗斗為特色。這大概有生物一般性的原因。此其一。其二,在一般普通家庭中,女兒相對處于弱勢,經常會受到來自母親的呵斥。現在女兒終于握住了母親的“秘密”,終于可以挾秘密以令其母,這機會豈肯放過?小說中的姐姐便屬此類。
《秘密》的全部精彩就在母女間的爭斗。
母親和姐姐的明爭暗斗可謂山重水復,險象環生,一浪高過一浪。她們先是目光交接,以富含特殊意味的目光迫使對方屈服,但敗下陣來的總是母親。接著是言語交鋒,姐姐說:“你是不是想我去把那個秘密告訴爸爸?”媽媽說:“什么秘密,你說的是什么秘密?”姐姐說:“你心里清楚,我要是說出口,會臟了我的嘴巴。你不嫌臟,我還嫌臟呢!”姐姐伶牙俐齒,得理不饒人;母親明顯理虧,理不直,氣不壯,還在有意遮掩。“姐姐的話像一把機關槍一樣把媽媽掃了個人仰馬翻。”
接下來的回合是母親向姐姐栽贓,這是母親為了維護自己的權力和威信所采取的不是辦法的辦法。這個辦法很幼稚,經不住推敲,所以很快就被聰明的姐姐識破。不僅如此,這個辦法一旦敗露,母親在孩子面前的威信更加掃地,因為一個母親居然誣陷自己的孩子,恐怕比偷人更加不可理喻。所以母親在姐姐的強大邏輯面前,不得不囁嚅:“要知道我是你的媽媽,我會陷害自己的女兒么?從來都是你在陷害我。”母親一面用基本倫理為自己辯護,一面等于在求饒,“從來都是你在陷害我”,表面是在洗刷,實際無易于宣告:是你逼得我如此!
最后的結局是母親甩了姐姐一記耳光,既出姐姐的意外,也出母親的意外!矛盾一下子進入了白熱化。
但事情即刻出現了轉機,姐姐和母親的關系在姐姐的初潮到來之后緩和了。這是小說至關重要的一筆。姐姐的初潮,意味著姐姐成人了。成了人的姐姐為自己身體突然發生的變故而驚訝,雖然她比弟妹顯得冷靜,但內心的恐懼不言而喻。但母親的一番話解除了她的恐懼,“姐姐的眼睛里流出一股清澈的光”。姐姐眼里這種異樣的光芒,既有來自于對自己的驕傲,也許還多少含著對性的理解,總之她似乎諒解母親了。因為她是一個女人了,她能夠站在女人的角度來看母親。作者沒有交待母女二人的和解,但我們明顯看到,母女之間的火藥味減少了很多,而最終女兒能夠站到母親的立場說話,令弟妹們都不解,而兩個女人之間大概會心照不宣。
從出于孩子氣同母親較量,到為母親保守“秘密”,到為母親求饒,到最后以死來拯救瀕臨解體的家庭,姐姐的女性心理在逐步成熟。姐姐的所作所為,固然脫不了孩子氣,固然始終與家庭利益糾結在一起,但背后總讓人看到一個小女人的心氣,一個逐漸成長起來的女人的心路。姐姐的死無疑是一個家庭悲劇,但這個悲劇既無法歸咎于社會,也很難因此解剖人性之惡,甚至也不涉及道德,唯一令人品咂的就是女性心理的奧妙。是一個成長中的小女性,這應該就是這篇小說最成功的地方。
這篇小說寫得很樸素,有一種內在的緊張,語言干凈而準確。細節運用也很精到,特別是結尾,余韻悠長,令人感慨不已!
夏元明,男,著名文學評論家,現居湖北黃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