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作家曉蘇的油菜坡小說系列關懷著底層農民的命運,直面他們的苦難。其新作《光棍們的太陽》(載《長江文藝》2009年第3期),是曉蘇以鄉村光棍生活為題材的小說的一次超越和升華。小說通過黃娘這個理想化的、性格獨特的人物形象的塑造,傳達了作家曉蘇一如既往的對民間最底層的弱勢群體——光棍們的生活關照和悲憫。
像賈平凹作品中的商州、莫言作品中的高密東北鄉一樣,湖北作家曉蘇也在自己的文學作品中精心營造著屬于自己的文學王國——油菜坡。曉蘇文學版圖中油菜坡,是現實中湖北西部的一個山區鄉村,也是當下中國底層鄉村的一個縮影,一個象征。曉蘇在關于油菜坡的故事中,把自己對故鄉的深情,都凝結在關于油菜坡的底層人物苦難生活的敘述中了。在關于油菜坡的敘事中,曉蘇關懷著底層農民的命運,書寫他們的悲歡離愁,揭示他們的心理波瀾,直面底層的苦難,反諷底層的荒誕,傾注了他對當代中國農村問題的關注和思考,以及他對新世紀以來中國社會劇烈的貧富分化所帶來的日益貧困和窘迫的底層農民命運的憂思。
曉蘇在敘述底層農民的苦難時,尤其善于通過寫性的饑渴來展示苦難。在油菜坡系列小說中,曉蘇對山村的光棍漢們給予了足夠的同情與理解,這是曉蘇對人性的尊重,也是曉蘇作品的閃光之處。農村的光棍漢是一個極為特殊的社會群體,在現實中,他們被徹底邊緣化了,他們被排斥在主流社會體制之外,其社會地位大約等同于城市中的流浪漢,可謂底層中的底層。其生活狀態和精神狀況理應得到更多的藝術觀照。
性別差異是人類的天然差異中最大的不同。古人云“食、色性也”。性是人類原始的本能,是人類生存和繁衍的基本要求和基本條件。性愛以及由性愛衍化出來愛情,因而也成為古今中外文學作品歷久而不衰的基本母題。對性資源的占有和爭奪,是人類進入父系社會后的一個重要的社會現象。從古希臘荷馬史詩描寫的為爭奪美女海倫而爆發的特洛伊戰爭,到封建皇帝三千后宮佳麗;從中世紀歐洲貴族騎士為情人的決斗,到今天具有中國特色的權貴、大款們的“包二奶”,如此種種,無不是以女性性資源的爭奪和占有為目的和出發點的。性資源的選擇、占有與爭奪曾經引發了古代的戰爭,在今天也是諸多社會矛盾和沖突的一個重要導火索,恐怕將來也是令人類長久困惑而難以解決的問題。
弗洛依德認為“美的起源和本質最終源于性的感覺”。古今中外文學作品中,性的敘述和描寫始終是一個受到重視的母題。特別是民間敘事中更是如此。從《十日談》到《一千零一夜》,從《詩經》到明代的民歌時調,對男女情事敘述描寫,絲毫沒有羞澀遮掩,讀來只覺真摯自然,卻從未覺得放蕩猥褻。
曉蘇的油菜坡小說系列中,以鄉村光棍生活為題材的小說,則試圖通過女性的主動獻身,而對性資源的選擇、占有與爭奪這個難題做一個理想化的甚至神話般的解決。收入小說集《麥芽糖》(花城出版社)中的《坦白書》、《送一個光棍上天堂》、《松油燈》等是如此,短篇新作《光棍們的太陽》尤其如此。《光棍們的太陽》的故事地點仍然是油菜坡,但鮮明的時代背景卻被弱化了,小說中的人物甚至沒有具體的姓名,因而被徹底符號化了,因而成為曉蘇同類題材小說在主題上的一次超越和升華。
悲憫情懷是時下十分流行的言說。悲憫是哀傷而同情,悲憫情懷是對外界、對他人、對生命有種憐憫的情懷。所謂心系蒼生,關心他人,懂得付出,知道感恩。
《光棍們的太陽》從人性出發描寫了一個普通農村婦女所具有的獨特的悲憫情懷。小說女主人公黃娘用獨特的抑或是另類的方式——性愛,對徹底被邊緣化的弱勢群體——光棍們,表現出了一種異乎尋常的悲憫。黃娘的形象在古今中外文學作品中女性形象中,無疑是獨具特點和特色的“這一個”。
不同于《坦白書》在農村文化的浸泡、熏染中長大,因情欲、贊許、感激、同情乃至相互憐惜、相互扶持而委身于光棍漢劉貴的唐水;也不同于《送一個光棍上天堂》出于對金樹的同情,無奈之下喬裝改扮成一個外鄉女子,終于把這個可憐的光棍漢送上了天堂的“我”;甚至不同于《松油燈》在光棍漢瞎子馮丙三十六歲生日那一天傳奇般給了他性慰藉的陌生女子。《光棍們的太陽》的女主人公黃娘,被塑造成了一個有著獻身精神的仙女或圣母,她以性愛的方式慰藉著油菜坡的所有光棍,展示著她博大深厚的悲憫情懷。
黃娘對光棍們的悲憫體現在對光棍們的理解和同情上,黃娘說嘲笑光棍,“那簡直是缺八輩子德”,黃娘說:“作為一個站著屙尿的人,誰不愿意娶老婆?誰愿意打光棍呢?那是沒辦法呀!”黃娘對光棍們的悲憫更體現在行動上,黃娘雖不同于《坦白書》等作品中女性主動獻身光棍,但黃娘卻從不拒絕以性愛的方式給光棍們以慰藉,而且黃娘撫慰的光棍不僅僅限于某一個具體的光棍,而是油菜坡的光棍群體。這種出自悲憫的獻身和慰藉伴隨著黃娘生活的各個時期。從情竇初開的少女時期獻身被妻子拋棄的“右派老師”,到嫁為人妻時背著老實的丈夫獻身額頭有火燒疤的光棍,再到丈夫死后幾乎是公開地獻身油菜坡所有的光棍。在小說對黃娘獻身光棍們的敘述中,我們感覺到的是這種性愛的超凡脫俗,乃至神圣,而不是黃娘的風騷抑或放蕩和淫亂。黃娘與光棍們之間發生的性愛,不同于世俗社會的種種性愛,不是基于金錢的妓女與嫖客的性交易,不是喜新厭舊、水性楊花的偷情者、通奸者或婚外戀者的偷歡,不是基于婚姻的夫妻間或基于愛情的情愛,更不是出于本能沖動的近于獸類的性發泄。黃娘對光棍們的性愛充滿對人性的尊重和悲憫情懷。黃娘以及此前《坦白書》等作品中的唐水,使我們想起了中國古代神話傳說中下嫁人間的織女、七仙女,還有《聊齋志異》中那些美麗的狐貍。這說明了中國傳統文化深深浸染著曉蘇的文化意念。
正因為黃娘“理解光棍,同情光棍,懂光棍,疼光棍,為光棍說話,給光棍辦事”,更因為作者對光棍們悲苦的理解、同情和悲憫,《光棍們的太陽》對性愛的描寫是含蓄內斂的、同時也是唯美的。小說中,雖然寫到黃娘與許多“光棍”的性愛,但從未做自然主義式的赤裸裸的充滿感官刺激的場面描寫。在寫到黃娘與右派老師的性愛時,小說只是說“后來,她雙手一張抱住了老師,當時是秋天,松林里鋪滿了金黃的松針,看上去像鋪著一床毛毯。就在那柔軟而溫暖的松針上,黃娘拉開了她風流人生的序幕”;寫黃娘與額頭上有火燒疤的光棍的性愛經歷時,黃娘“一方面感到那個光棍怪可憐的,另一方面覺得在油菜花叢中做那種事肯定很有意思,于是就半推半就地和他睡了。他們做得很放肆,好像是狂風來了,四周的油菜不停地搖晃,黃兮兮的油菜花落了黃娘一身”;而黃娘與羊倌兒發生性愛時,“黃娘本想去找一個干凈的地方,可還沒來得及,羊倌兒就把她掀翻了。幸虧地上還鋪著一些羊們沒吃完的巖花草,這才沒讓黃娘白花花的屁股直接挨地。完事之后,黃娘突然發現巖花草上還有不少羊屎,有幾顆,已被他們碾破了,好在羊屎的樣子并不難看,有點兒像炒過的黃豆,味道也并不難聞,那是一種青草的氣息,還有一絲淡淡的芬芳。”這些性愛場面的描寫,是極為收斂的甚至是富于詩意的,給人一種“樂而不淫”的審美享受,從而使讀者對主人公黃娘以性愛方式表現出的悲憫情懷有了更多、更深的理解。
對光棍們的悲憫,還體現在作家和黃娘對光棍們不同世俗的認識上,《光棍們的太陽》里的光棍們在作家和黃娘的眼里“大都很勤勞,他們起早貪黑,肩挑背馱,耕田,下種,鋤草,施肥,澆水,收割,樣樣是把好手”;光棍們性格內向、孤僻行為的 “原因不是性格古怪,也不是自卑,而是自尊”。“用黃娘的話來說,他們也有面子啊!”
不同于油菜坡系列其他小說對油菜花的簡潔勾勒,《光棍們的太陽》對油菜花做了濃墨重彩的描繪。文學作品中,用花比喻女子的描寫不勝枚舉。自古就有寶劍贈壯士,鮮花送美人的說法。在作家們的筆下,女子或如牡丹國色天香,或如玫瑰芬芳熱烈,或如芙蓉超凡脫俗,或如茉莉幽香宜人,或如梅蘭高雅清幽,或如菊花隱逸含蓄……在曉蘇的筆下,油菜花與黃娘有不解之緣。黃娘的家是八畝大的油菜地中間的一棟黑瓦房。春天油菜花開的時候,“那塊八畝大的油菜地就變成了一個花的海洋”“這個時候,黃娘簡直就是住在花里”,不同于別的女人的怕進油菜地,黃娘進油菜地“什么都不戴,她巴不得那黃得像金子的油菜花都落進她的頭發里去”,“還會特意采上幾枝開得最艷的,像別發卡那樣別在頭上”。 油菜籽可以榨油,菜油“不僅能炒菜,還能炸油條”,黃娘還一年四季用菜油來抹頭發把頭發保養的“又多、又亮、又黑、又香”。油菜是一種極其普通的農作物,這種植物既有實用價值又有審美價值,小說中的油菜花形象無疑是黃娘形象的外化,油菜花的普通,油菜花的美感和實用,無疑喻示著黃娘的精神和靈魂。油菜花和黃娘一樣,是產于鄉野的、真摯質樸的、富于獻身精神、有著救世情懷的民間神靈的寫照。
《光棍們的太陽》正是通過黃娘這個理想化的、性格獨特的人物形象的塑造,傳達了作家曉蘇一如既往的對民間最底層的弱勢群體——光棍們的生活關照和悲憫。
胡守貴,河北宣化科技職業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