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晉詩人陶淵明,年輕時懷有兼濟天下的壯志,卻無法讓自己的心安于污濁官場的周旋委蛇。于是縱情山水,隱逸垅畝。諸多客觀、主觀條件,歷史的、時代的、個人的因素,產生一種“合力”,凝聚于陶潛的田園詩,體現著人與自然的和諧。
“陶公山水詩文朋友之樂,即從田園耕作中一段憂勤討出,不別作一幅曠達之語,所以為真曠達也。”(鐘惺《古詩歸》卷九)“情之所蓄,無不可吐出;景之所觸,無不可寫入。——晉惟淵明,唐惟少陵。”(王圻《稗史》)“陶彭澤詩,顏謝潘陸皆不及者,以其平昔所行之事賦于詩,無一點愧詞,所以能爾。”(許顓《彥周詩話》)……前人評陶詩,謂之樸素,自然,沖淡,飄逸。在這里,我給陶詩概括為“景之自然,性之自然,語之自然”。
一.自然之景
取景攝像,隨手拈來,毫不費力。如“白日淪西河,素月出東嶺。遙遙萬里輝,蕩蕩空中景。風來入房戶,夜中枕席冷”,“日月不肯遲,四時相催迫。寒風拂枯條,落葉掩長陌。弱質與運頹,玄鬢早已白”。(《雜詩》之二、之七)白日素月,物自然也;日月四時,時自然也。順其自然而不強奪,應其物理而不造作。用司空圖話說就是:“俯拾即是,不取諸鄰,與道俱往,著手成春。如逢花開,如瞻歲新,真與不奪,強得易貧。”(《詩品》)
再如《歸園田居》(其一)中有這樣詩句:“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這里描寫自己的居住環境:宅院、草屋,屋后榆柳成蔭,堂前桃李盛放。遠處村莊隱約可見,近處墟落炊煙裊裊,一切是那么寧靜祥和;狗叫雞鳴,又處處蘊藏勃勃生機。日常平凡的生活,詩化了;普通常見的景物變美了。真可謂生活本身即為詩,田園景物就是美。
二.自然之情
陶詩中的自然之景傳達的是自然之情:時光流逝,志業未就,玄鬢已白,哀情可感,真率,坦誠,沒有矯情,沒有偽飾,活脫脫托出本來面目。這是其《雜詩》之二、之七所傳達出的自然之性,自然之情。
“自然”也正是《歸園田居》的落腳點:園田,是自然的環境(景之自然),與之相對的是爾虞我詐的官場;樸拙,是自然的人性(性之自然),與之相對的是人與人之間的勾心斗角。他把對自然的熱愛融入筆底,不事雕琢,省凈質樸,達到了豪華落盡,凝練雋永的意境。
元好問《繼愚軒和黨承旨雪詩》有云:“君看陶集中,飲酒與歸田。此翁豈作詩,直寫胸中天。”“直寫胸中天”,確為至論。陶淵明以真率自然之性,寫田園山川,是我眼中自然,是我胸中之天。是真感情,是真景物,是真感情與真景物的融合化一。如《時運》第一章:“邁邁時運,穆穆良朝,襲我春服,薄言東郊。山滌余靄,宇暖微宵,有風自南,翼彼新苗。”寫暮春佳日,景物斯和,獨游東郊,歡欣感慨交織于心。遠山滌除最后一點云霧,微霓呈現于目,天宇暖暖,山巒天宇染上一層欣欣然的色彩。我的歡欣之情移注于外物,物具人性。更有那南來的微風,披拂扇動著新苗,新苗起舞若羽翼之狀,更是物我交流,倍增欣儀。不知我之為新苗邪,新苗之為我邪?再如《癸卯歲始春懷古天舍》:“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僅此兩句,始春春意之盎然,不就躍然紙上了嗎?
三.自然之語
自然之景、自然之情,又是以自然之語為媒介,借以連綴,借以表達。像前引白日、寒風各二句,取景抒懷固已極是自然,用語何嘗不是自然之至?白日、西河、素月、東嶺、寒風、枯條、荷葉、長陌,均系日常用語,平淡無奇,仿佛也是俯拾即是,自然可得。其中用了四個動詞組成四句:“白日淪西河,素月出東嶺。”“寒風拂枯條,落葉掩長陌。”四個動詞仍極日常平淡,四個句子卻是巧奪天工,又無斧鑿痕跡,實經千錘百煉,看來“淡而現成”。
陶淵明的這種田園美,真正達到物我統一,天人合一的境界,這種至高至美的境界,在《飲酒》之五中更是表現得淋漓盡致。
自然景物,是那么天然自然,沒有一點人為的做作,渾如自然本身一樣樸素;詩人心境,是那么天然自然,沒有絲毫世俗的矯揉,似乎人的性情本來就這樣沖淡;語言表現,是那么天然自然,不顯任何斧鑿痕跡,好像順手拈來那般飄逸。景物——性情——語言,和諧渾化,通體融貫。物化于我,我化于物,物我融溶,真意自在,言近而旨遠,可意會而難以言傳,哪里還能分辨呢?即欲辨之,也已忘記怎樣用語言去表達了。其實,既已妙悟此中真意,又何必要去分辨,何須還要用言詞來表達呢?由物及心而得真意,由心及物而出妙境,境與意會,于是悠然而悟,得意而忘言了。小而言之,人與此境渾化為一;大而言之,人與宇宙和諧融溶。這,大抵就是此中真意,大抵就是美之真諦了。
劉洪芝,教師,現居江蘇連云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