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紀中國女性主義文學作品中,有大量的作品描寫了集體主義無意識對女性的扼殺。魯迅曾指出:“社會上多數古人模模糊糊傳下來的道理,實在無理可講;能用歷史和數目的力量,擠死合意的人,這一類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里,古來不曉得死了多少人物……”1924年3月25日《東方雜志》第21卷第6號上,《祝福》發表,成為在表現集體無意識對女性的扼殺方面的一個重要的女性主義文本。
一.祥林嫂的生命史
祥林嫂生命的第一階段——出生時期。生為女性,要承受更多的痛苦和磨難。倫理、道德的強化,程朱理a學,“三從四德”、“貞婦”、“節烈”的繩索桎梏等著她。
祥林嫂生命的第二階段——生存時期。生命走向成熟的過程是她對自己不可改變的性別身份的尊嚴、自由、價值的否定的過程。“祥林嫂”,就成了她永遠的身份標志。“從一而終”的女性人生觀,在祥林嫂這里,具體化為“從祥林而終”。而祥林的突然辭世,不僅使得祥林嫂失去了生活的依靠,就是她精神上的“從”,也沒有了一個具體的實在物。但“從一而終”的生命信念不能改變,于是,“從”變為“守”,要守住自己曾經有過的,現在已經沒有了的那個“一”。這叫“節”,是不能失去的,“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已經深入進祥林嫂的靈魂深處。正值盛年的女人,要鉗制住自己正常生命的欲望,忍受住正常生理需要的煎熬,那得需要一種極其巨大的力量。已經內化為祥林嫂自律力量的封建倫理、道德,就有這樣強大。它就使得祥林嫂甘愿以這種革除自己天理欲望的方式,來消盡自己生命的時光。當婆婆把她賣給另一個男人,無疑是對祥林嫂“從一而終”人生信念的轟毀。她拼死反。她逃跑,她要撞死。“從一而終”是對她身體生理的摧殘,而逼她再嫁,則是對她心靈精神的毀滅。
依照世俗的標準來衡量,祥林嫂和賀老六婚后的那段生活,應該是幸福的。一個女人,有疼愛自己的丈夫,有活潑可愛的兒子,這也是一種美好的人生狀態;是祥林嫂在脫離了(雖然不是自愿的)那種“從一而終”的禮教生活后,才能得到的一種美好生活。當然,悲劇祥林嫂是不會在這種美好中享盡自己天年的。夫喪子亡,極其沉重地打擊她之后,將她推進了更為深重的精神災難的深淵,將她推到了生命的盡頭。
祥林嫂生命的第三階段——死亡時期。死亡之前的祥林嫂在貧困中饑寒交迫。身體之外,在風雪交加的時節,她沿街乞討,“她一手提著竹籃,內中一個破碗,空的;一手拄著一支比她更長的竹竿,下端開了裂”。以乞討活命,而破碗中卻是空空如也。身體之內,她間著掙扎無果的絕望。她懼怕自己死后被閻王鋸開分解的結局,于是想方設法為自己贖“罪”,用自己的全部勞動所得“捐門檻”,但是,魯四老爺的態度明白的告訴她:沒用!死后也不能得到安寧,她沒有了任何解脫悲慘痛苦的路。最后,在驚懼、恐怖之中,在死后的寂寞、冷酷之中,祥林嫂完成了自己的人生最后一步——死亡。
二.悲劇的起源
祥林嫂的悲劇當然首先起源于她的奴隸性格。
魯迅先生是深刻的洞悉中國傳統文化者。他將中國的傳統文化概括為奴性文化。他說:“中國的文化,都是侍奉主子的文化,是用很多的人的痛苦換來的。無論中國人,外國人,凡是稱贊中國文化的,都只是以主子自居的一部分。”(《老調子已經唱完》)魯迅認為中國人向來就沒有爭到過“人”的資格,至多不過是奴隸,所以,他在雜文《燈下漫筆》中指出,中國人民在歷史上從來只有兩種命運:一是“想做奴隸而不得”,二是“暫時做穩了奴隸”。祥林嫂的一生,便始終在這兩者之間浮沉。作為一個善良、樸實、勤勞的貧苦農村婦女,祥林嫂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用自己誠實、勤懇的勞動,換取一種最起碼的“人”的生活。但她身上的奴隸性格害了她。
《祝福》中,祥林嫂唯一的一次笑是當柳媽提到改嫁的事時,她自然地想起了和賀老六短暫的幸福,更憶起了他們的孩子阿毛,于是,她情不自禁地笑了。這是發自心靈深處的會心的笑,是對過去那段美好生活的深情的懷念。但這笑的背后消解了祥林嫂曾經激烈反抗的意義。奴隸性格再一次占了上風。新丈夫“有的是力氣,會做活;房子是自家的”。加上有了孩子,她就又感到滿足了。旁人也認為她“交了好運了”。可這種“滿足”和“好運”,其本身就帶有悲劇的性質。因為她所感到滿足的,并非是不受壓迫的“人”的地位,而是“安分耐勞”的奴隸式生活。
這極難得的一笑,又是那樣的短暫。當柳媽盯著祥林嫂的眼睛,“祥林嫂似乎很局促了,立刻斂了笑容,旋轉眼光,自去看雪花”。
“祥林嫂,你實在不合算。”柳媽詭秘地說。“再一強,或者索性撞一個死,就好了。現在呢,你和你的第二個男人過活不到兩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將來到陰司去,那兩個死鬼的男人還要爭,你給了誰好呢?閻羅大王只好把你鋸開來,分給他們。我想,這真是……”
于是,祥林嫂崩潰了。祥林嫂花了極大的代價去捐門檻,再一次表明她的奴隸性格信服了神權迷信,要以門檻作為替身,“給千人踏,萬人跨”,好贖了自己一世的“罪名”,免得死后到陰間再受酷刑。封建勢力的高壓與愚弄,就是這樣殘害,扭曲了祥林嫂的靈魂。
三.悲劇的根底
祥林嫂的悲劇應該歸罪于封建禮教與神權迷信對人的殘酷精神虐殺。但在對祥林嫂的悲劇進行解讀時,我們或許會問這樣的問題:
祥林嫂的悲劇與魯四老爺有直接的關系嗎?魯四老爺一家并沒有意要欺凌祥林嫂,他們倒是如數給祥林嫂工錢,而且最初也不乏同情心,先是雖然“討厭她是一個寡婦”,但還是收用祥林嫂做女傭;后來祥林嫂再度守寡后,雖然很是忌諱,“起初還躊躇”,但聽了祥林嫂的不幸遭遇后,“眼圈就有些紅了”,仍然繼續收留了她;對祥林嫂后來遲滯的勞作,“已頗有些不滿了”,但也并沒有怎樣苛待她,只是不許她插手祭祀活動。
再看著魯鎮上的一般群眾,你也很難說他們對祥林嫂有什么明顯的惡意。但只因為祥林嫂寡婦再嫁,他們和祥林嫂交往時“音調和先前很不同;也還和她講話,但笑容卻冷冷的了”。其后她的不幸遭遇雖然一度使人們“立刻改換了鄙薄的神氣,還要陪出許多眼淚來”,但最終“從他們的笑容和聲調上,也知道是在嘲笑她”,之所以嘲笑她,是因為她的“頭上帶著大家以為恥辱的記號的那傷痕”。即便是柳媽,她與祥林嫂同為女傭,你也很難說她給祥林嫂講陰司、閻羅大王的故事是為著折磨祥林嫂。她也許倒是真誠地為祥林嫂擔心呢,還給祥林嫂想了一個捐門檻以贖罪的辦法。
丁玲在談到《祝福》時曾說:“我讀這篇作品覺得這是真正的悲劇。祥林嫂是非死不可的,同情她的人和冷酷的人、自私的人一樣在把她往死里趕,是一樣使她精神上增加痛苦,因為并不是這一個人,或那一個人才造成她的悲哀的命運的。假如是這樣,那就只是人的問題,換了一個人祥林嫂也會幸福起來的,但魯迅就不是寫這些,不是寫一個悲歡離合的故事,他是寫封建吃人,寫舊社會吃人,只要是封建統治著的地方,祥林嫂就是沒有出路的。……這樣的作品,一句教訓人的話都沒有,可是你讀了后能夠不深深覺得封建可怕嗎?”(《跨到新的時代來·“五四”雜談》)
祥林嫂的悲劇更深刻的來源在于中國人的集體無意識。
弗洛伊德認為,“人的精神生活包含兩個主要部分:意識的部分和無意識的部分。意識部分小而不重要,只代表人格的外表方面,而廣闊有力的無意識部分則包含著隱藏的種種力量,這些力量乃是在人類行為背后的內力”。他還作過一個形象的比喻,說是人的精神結構恰如一座冰山,其露出的1/8是意識部分,而淹沒在水面以下的7/8是無意識部分。也就是說,無意識屬于人的心理結構中更深的層次,是人的心理結構中最真實最本質的部分。他的得意門生榮格繼承了他的學說,并對他的無意識的構成內容作了全新的修改。榮格認為,無意識有兩個層次“個人無意識和集體無意識”。對此,他也有一個形象的比喻:“高出水面的一些小島代表一些人的個體意識的覺醒部分;由于潮汐運動才露出來的水面下的陸地部分代表個體的個人無意識,所有的島最終以為基地的海床就是集體無意識。”所謂集體無意識,簡單地說,就是一種代代相傳的無數同類經驗在某一種族全體成員心理上的沉淀物,而之所以能代代相傳,正因為有著相應的社會結構作為這種集體無意識的支柱。
祥林嫂在她的生命即將終止之前,對這一問題進行了偶然性的革命性的追問。祥林嫂的追問“是在遵循舊的社會規范作了最大的努力但仍無法改變自己命運的時候,才對大家認為天經地義的合理存在表示懷疑的。就是說,封建禮教在其合理性(不要忘記,其最初形成時,是有其必然性、合理性的)完全喪失殆盡,在最虔誠相信它的人被它通到絕路上時,才迫使其不得不懷疑它、反抗它,在這同時,也就最終敲響了它的喪鐘”。這種對集體無意識的懷疑、質詢,最初并不是從理性上開始的,而是在個體感性生命被逼到絕路上時,以一種個體感性的形式出現的。所以,祥林嫂并沒有以一種明確的理性認識來反抗、懷疑封建禮教,她關心的只是自己是否會進入地獄,是否會與死掉的一家人見面。但正是通過這種個體無意識與集體無意識的沖突形式,才真正真實地體現了社會發生的最初的但卻是本質的變化與變革,只是在我們過去的觀念中,總以為最初的社會的變革、革命是在一種清醒的理性指導下進行的,我們也就因此而忽視了祥林嫂對集體無意識懷疑、質詢的革命意義,也就因此而忽視了阿Q那“如果中國真正發生了革命,我的阿Q也只能是革命者”的一面。這種對集體無意識的懷疑、質詢,這種社會、時代的最初變革,是在中國本土上發生的,有著最深刻的社會歷史原因與最深厚的社會土壤。我們看這篇小說,這種質詢、懷疑是由祥林嫂發出的,而不是由從觀念層面上接受西方現代文明的知識分子——“我”來發出的,雖然“我”深知鬼魂、陰司的有無。那也就是說,中國傳統文化質的變革,不是僅僅在觀念層面上就能夠從西方移植過來的,其質上的變革,正是因為這種文化已經將中國人的感性生命完全窒息,而不得不在生命窒息前的質詢、懷疑中而被迫發生。
魯迅正是要“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
王艷紅,吉林省白城職業技術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