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睡了吧?!?/p>
女人一件件脫下身上的衣服,慢吞吞地疊好,放在靠床邊的那張椅子上。然后,一條魚似的滑進了鋪得很整齊的被褥里,悄然無聲。然后,并不指望什么的, 朝墻那邊翻過身去。
“睡吧?!睆堘t生說,聲音像從地心深處傳出來的。
張醫生整個身子埋在泡沫似蓬松的沙發里,瞇縫著眼睛,神思恍惚。說完那兩個字以后,他并沒有起身,扭動一下屁股,坐得更舒服一點,接著把隨身聽的兩個小黑球一邊一個塞進耳廓里。音樂從遙遠的天邊滾滾而來,整個兒的籠罩了他。
一些日子來,不知怎么的,張醫生臨睡前總要聽上那么一小會兒音樂。聽音樂,他對女人就是這么說的。說是一小會兒,實際上要一、二個小時。開頭幾天,女人常常在床上等他一陣,時間一長,就沒了那個耐心。她心里雖說有那么一點小小的不滿意,但幾天一過也想通了。張醫生晚上幾乎不在外面應酬,除了開車在馬路上轉上幾圈,再就是聽上那么一小會兒音樂。像這樣老老實實守家的男人,她應該知足了,有這樣那樣的小嗜好,由他去吧;況且也是老夫老妻了,那種方面的需要已在計劃之中,按時按量地分配了,不在乎卿卿我我難解難分。
約莫在女人鼾聲輕起的時候,張醫生看了看手表,缺十分鐘就到十二時了。他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亮,從沙發里爬起身來,走出臥室,站到露天陽臺上,舉起手臂搖了搖身體。朦朧的月光下,一幢幢迷你型小別墅善解人意的靜靜地簇立著,隨時都像要走近來向你講述它的主人。樓下,鑄鐵花飾圍起的院子里,停著那輛身材碩長的林肯牌轎車, 這是一個破產了的朋友半送半賣讓給張醫生的。頭一天把車開回家的時候,張醫生看到了別墅區內一雙雙各具內涵的眼睛。此刻林肯車的引擎可能還是溫熱的,一個小時以前, 他還駕著車在市區的馬路上閑逛,面帶超脫的微笑, 透過茶色的車窗玻璃觀看這個光怪陸離的城市,仿佛置身在野生動物園里,讓人有一種探險的小刺激。只要晚上沒有別的安排,他幾乎都要駕車在外面轉上一陣……他調轉目光,探頭朝兒子房間的窗口看了看,兒子在保姆的陪伴下,早已沉入夢鄉。張醫生回到臥室,迎接他的是幽香暖意和無處不在的寧靜。
啊,多么美好的人生!
有了眼前的對比,那些酒池肉林千金買笑賭博嫖娼的老板經理們真正是可笑可憎了,張醫生不由感慨地長噓一聲。吃喝玩樂,在他這個當醫生的看來過量過度無疑是在自戮;各色各樣的女人,從張醫生當醫科大學學生的時候,就赤裸裸地見了個夠,在張醫生的手術刀下,不但她們的肌膚就連她們的內部構造也徹底了解了,張醫生想,至少在這方面他已經沒有了獵奇的心態了?,F在他只想把眼前的生意做好,保持生活的質量和高雅的情趣,也許就可以說不枉此生了。
午夜十二時整,張醫生又一次坐進了沙發里。耳機里傳來熟悉的前奏曲,張醫生的心悠揚地飄蕩起來,猶如一個孩子期盼打開禮物那樣等待著。“聽眾們,你們好,現在是《不眠今夜》節目時間……”一個女人親切、平和、富有磁性的聲音,流水似的淌過他的全身,一顆勞累了一天的心徹底地放松下來,隨之而來的,是心靈莫名的震顫,甜蜜、溫婉,還有些許的惆悵。
這是廣播電臺的一檔深夜談話節目, 幾乎是為那些寂寞的迷茫的被萬千思緒纏得無法入睡的男人和女人所開設的。一個月前的一個夜晚,張醫生無意中聽到了這檔節目, 他似聽不聽地任憑聲音在耳邊流過去,幾分鐘以后,他被談話的內容吸引住了,他聽下去,聽下去,直到節目結束。從那個深夜開始,張醫生沒有中斷過收聽。
簡短的開場白以后,李霞將開始今天的話題,談話的過程中,不時穿插那些與談話題旨相近的歌曲,還有聽眾的電話提問。她的話題幾乎涉及了兩性關系的所有的角落, 可以說實際上這是一個與性有關的節目,將它安排在深夜也是理所當然的。
李霞談那些問題的時候,親近、坦率和自然,沒有通常的劍拔弩張和神經兮兮,就像兩個相熟到了無所不談的成年男女,夜深人靜時分,在與世隔絕的兩人世界里,面對面地說著悄悄話。她對那些敏感話題的詮釋,使張醫生這個經過醫科大學專業訓練的人也耳目一新。她談早戀,談一見鐘情,談第三者,談單相思,談喜新厭舊,談同性戀,談性倒錯,談陽萎和性冷淡,談夫妻做愛……她設身處地感同身受,道出難以啟齒的隱衷,好像她本人就是其中的一員。
歌曲結束,李霞進入了正題。今天她的話題是關于女子自慰。她認為自慰這種性的本能是人體正常的需求,在配偶長期缺席的情況下,成年女子應該積極的自慰, 這樣有助于維持性激素的釋放,尤其對中老年女性,性激素可以有效地預防骨質疏松和其它老年性衰退……
她什么都知道呀,張醫生感慨地想,性在李霞眼里簡直就像一把刀、一支筆、一張紙幣那樣簡單明了,和這樣的女人接觸,男人的一舉一動都將被她正確地分解,她體恤人意,也許不會給人難堪,然而一旦想到男女間那些欲蓋彌彰的小伎倆,在她居高臨下的俯視下,變得那樣的可笑和可憐,那真叫人不好意思。
幸好,張醫生對自己說,他沒有遇上這樣的女人。
想到這里,張醫生扭頭朝床上的女人看了一眼,她睡得正香,兩條胳膊伸在被子外面,露出了半截胸脯。張醫生被她的睡姿所感動,起身幫她蓋好被子,這樣做的時候,他覺得他是一個幸福的男人。
目前他所擁有的成功中,夫人起了很大的作用。
張醫生從一個外科醫生變為一個企業家,生產經營專治失眠的藥枕,從幾個人的手工制作零銷單賣,到規模批量生產定點批發,完全源起于岳父無意中的一句話。在一次家庭聚會上,當中醫的岳父提到了祖傳的藥枕秘方,提到了藥枕安眠的神奇效用,任何怎么頑固的失眠,只要那個人的頭一放到藥枕上,最多不過十分鐘,便會進入深度睡眠, 就像喝了迷魂湯一樣。老先生的話別人只當家常閑話一風吹過,張醫生卻在心里挽了一個結。當時張醫生正在為如何擺脫那每日每時與血肉打交道而煩惱,在有些人日新月異的財富積累面前,就因為他的醫生職業,他簡直覺得自己的這一生沒有指望了。他想也許那個藥枕是一絲希望、一種可能,或者說一把打開金庫的鑰匙。張醫生不顧一切地往上跳了一跳,勝利的果子如愿以償地抓到了手里。
由于藥枕的神奇效用,由于張醫生在各個醫院的同學、同事、朋友的諸多關系,無需大事聲張,生意便呈幾何積數增長著。在短短二三年的時間里,在不動聲色中,張醫生已經積聚起數以百萬計的私人財產……惟一讓張醫生感到不舒服的, 是他的岳父至今沒有將藥枕的關鍵配方告訴他。在張醫生的工廠里,每天將成噸的桔梗、菊花、黃芪、甘草、枳殼、木香、川楝子等草本植物打碎攪勻,然后填入枕套內,然后等待。每天下午二點,岳父的一百份碾成粉末裝在小口袋里的藥引子送來了,只有它的進入,藥枕才算最后成品。
張醫生曾經分解過藥引子內的成分,里面大致可以肯定有麝香、冰片、牛黃、雄黃、羚羊角、三七,可是當他將這些藥材組合以后,卻怎么也沒有岳父藥引子的那種奇異的香味,當然就談不上效用了。幾次嘗試以后,張醫生真正明白什么叫做祖傳秘方了。
不過,這一切都無所謂。岳父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秘方是到不了別人手里的。他只要把太太伺候好了就是了。
短短的兩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了?!恫幻呓褚埂芬院?,是如泣如訴的小夜曲,像一個怨婦在月光下獨舞,令人徒生傷感。張醫生想他該上床了……貼著妻子的溫暖嬌小的身軀,他感覺她似乎剛從睡夢中醒來。張醫生想起了那個女人所說的關于女子自慰的種種好處,于是一種責任油然而生。他輕輕撫摸著妻子的身子,妻子很快就有了反應。他腦海里重溫著外科醫生對人體構造的認識,按部就班地工作著,精確而周到,一切都很正常,猶如一次成功的手術。
最后的時刻,張醫生無緣無故地想:那個電臺的女主持人現在在干些什么呢?
二
李霞摘下幾乎遮蓋了兩邊臉頰的耳機,露出一張白白的稍稍有點扁平的圓臉,談不上漂亮,廣播學院畢業的漂亮女孩幾乎都去了電視臺,或者當上了電影演員,不過李霞的年輕和渾身上下洋溢著的那一種高雅的氣質,也夠讓人觸目驚心的。她關掉眼前的臺燈,疲憊地伏在工作臺上,松弛了一會兒,才抬起頭來。
隔音玻璃那一邊的控制室里,王編輯那張熟悉的臉向她投來熟悉的微笑,李霞眨了眨眼睛表示回答。播音室的燈光暗了下來,那些閃閃爍爍的彩色信號便亮得分外歡樂了。從現在到凌晨四時,電臺的這一波段里將始終回旋著如歌的慢板,婉轉優柔,周而復始。在身后漸次暗下來的背景里,主持人李霞和她的編輯也就是她的丈夫,手挽手地走出廣播大樓。
站在高高的臺階上左右眺望,迷蒙的街燈照耀下的馬路上空無一人,夜色暗昧凝重,讓人有點透不過氣來。李霞感到從未有過的疲勞,整個身子幾乎全部靠在王編輯的肩膀上,他挺直身子用力支撐著她。她的乏累來自身心兩個方面。面對著看不見的聽眾,她講述著男人和女人的隱密,口氣平緩,飽經滄桑,心如古井;然而那些有著特定含意的語言,同樣也像一只看不見的手,無孔不入地撫摸著她。在訓練有素的聲音背后,她的內心卻如飛揚在春天的晴空下的風箏,在和風中上下浮動,隨時隨地都可能隨風而去。她盡全力拉住手中的線,控制著自己。
李霞的疲勞由此可想而知。
空曠的馬路上出現了兩個騎自行車的人,肩并肩一邊說話一邊慢慢悠悠地在柏油路面上扭著曲線。經過廣播大樓門口的時候,兩個人同時盯著站在臺階上的男女端詳了一番;走遠以后,還回頭望了幾眼。“夜間巡邏的聯防隊員?!蓖蹙庉嬁辞辶四莾蓚€人的袖章?!八麄冋乖隈R路上轉嗎?”深夜的涼風使李霞的精神好了一些?!八麄兒臀覀円粯?,白天可以睡覺?!闭f話間王編輯的手在李霞的腰間用力攬了一下,這里面的意味兩個人都明白,李霞回以深情的一瞥。
出租車來了。一輛亮著頂燈的出租汽車向廣播大樓馳來,漸漸慢下來,停在了臺階下……
回到氣氛溫馨的家里。王編輯把李霞安置在沙發上,端來了蛋糕和牛奶,兩人擠在沙發上大口大口吃起來。
“我說,每天都要談問題實在太累人,我們能不能做一些輕松一點的內容,”吃完點心,李霞擦擦嘴說,“比如像流行歌曲的歌詞那樣,來點兒象征,來點兒調侃,來點兒濫情,對大家都有好處?!?/p>
王編輯把茶幾上的碟子杯子一古腦挪到托盤里,端進廚房,然后到衛生間漱洗。聲音繞過幾扇門傳過來。
“你以為在半夜三更聽這檔節目的人是誰?還是那些閑得無聊的少男少女?”王編輯的口氣不容置疑, “他們都是些需要得到實實在在幫助的男人和女人,對他們你是無法糊弄的,他們所經歷的可能比我們知道的還要多。在這樣的時間段里設置這么一個節目,就是要填補成人節目的空檔……安排我們這個夫妻檔,臺里的意思也是很明白的,便于更為放開地制作這個節目……”
李霞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一切她都知道,她只是覺得為這檔節目她付出了太多,那些她應該和他在兩人的空間里做的事,現在變成了虛無飄渺的電波白白空擲了。李霞已經沒有剩余的精力來做夫妻間實質性的事情了,或者說一切都在節目制作中提前完成了。日常生活中,王編輯的一舉一動所隱藏的含意她都了如指掌了,反過來說,他對她也一覽無余,所以她所有的努力和表現都變得可笑而可悲,每每想到這里,李霞就悲從中來。
從衛生間出來,王編輯看見李霞還在沙發上坐著,一股憐香惜玉的柔情油然而生。他貼近她,蹲下身子幫她脫鞋。與此同時,他的眼睛自始至終仰視著她的臉。李霞感覺到他的那雙手在扯下她的絲襪以后正在開始向上游走,手指和手掌幾乎竭盡全力地張開,試圖整個地把她的兩條腿覆蓋。李霞知道他想干什么,她曾經在節目的談話里對那些無法確定的聽眾說過撫摸的種種含意,以及雙方可能采取的對策。就像她的談話時所說的,如果沒有特殊的原因,作為妻子不應該拒絕丈夫的這種要求,盡管她已經很累,盡管她的高潮已經提前支付。李霞強打起精神,向王編輯伸出手去……
整個過程都在他們的預料之中,兩個人表現得都很好,因為他們有理論的素養,有完備的理智,完美對他們是一種測試,一種鼓勵,一種價值的體現。
然而在事情結束的時候,王編輯突然想起了什么,對李霞說了一句話,一句很平常的話。當時他們都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對的地方。
王編輯全身松弛下來以后,一邊打掃衛生一邊說:“對了,有一件事差點兒忘了告訴你。”
李霞沒有回答。她沉醉在甜蜜的虛軟之中,迷迷糊糊地等待他的下文。
“今天下午,有個人來電臺要求做廣告,做一個能治失眠的藥枕,還特地指明要安排在不眠今夜這檔節目……”
李霞在黑暗中恍恍惚惚笑著。她覺得這個商人對她的這個節目缺乏真正的了解, 并不是所有的人因為失眠才來聽她這檔節目的呀,許多人是放棄了寶貴的睡眠來享受她的節目她的話題的。真正為失眠所困擾的人放松惟恐不及,誰還會這樣的放縱自己。
“你在聽嗎?”王編輯問道,好像話還沒有說完,李霞動了一下身子表示自己在聽著。王編輯的聲音有點干燥,“他還有一個附加條件,他說要見一見你,和你單獨談談話,了解一下節目制作的情況,為此他愿意出雙倍的廣告費……廣告部的人說,要征求一下你的意見才能決定。你看呢?”
李霞這時候已經進入了睡前的譫妄狀態,王編輯最后的那些話像搖搖晃晃的影子越走越遠,無法辨別其中真實的含意了。她含意不明地哼了一聲,很快,徹底地沉入了無邊的黑暗。
三
張醫生向李霞走來的時候,她正在電臺的休息室里閉目靜養,最后一次默念今晚節目的談話內容。再有兩個小時,李霞就要對著那些看不見的聽眾講解如何面對異性的出乎常規的追求。王編輯也就是她的丈夫和她都認為,首先要肯定這也是人性的正常的反應,只要是善意的不以暴力相挾的,另一方應該以善解人意的姿態,給以安撫和勸解,來喚醒迷亂情智背后的正常理智,切忌驚慌失措情緒激動,以免激化對方潛意識的狂暴。
聽到了廣告部主任的聲音,李霞站起來,木然地向那個男人伸出手去。
張醫生證實了她就是那個對男人和女人知道得一清二楚的節目主持人,不免有點失望。她看上去像一個驚惶失措的小姑娘,身子單薄,膚色蒼白, 扁扁的圓臉上幾顆雀斑躲躲閃閃?!澳谩崩钕奸_口說。親切、平和、富有磁性的聲音,一下子把張醫生帶回了深夜無人的意境中,他的內心掠過一絲柔和的風,原來的感覺又回來了。張醫生想,現在可以真真切切地感受這個女人了。他用外科醫生的眼光看著她,在女人大同小異的身軀里尋找著李霞的不同,冷靜得不帶一絲欲念。
李霞記起來了,幾天前那個晚上自己的丈夫提起過這個人,那個做藥枕廣告的人。她從晚上節目的氛圍里走出來,善解人意地看著他。李霞以為這個人又是她的追星族中的一員。做了不眠今夜這檔節目以后,已經有幾十個男人和女人, 用各種不同的方式表達了他(她)們內心深處的欲望,有含蓄的,也有赤裸裸的……其中有一個男人在給李霞的信中直截了當地說,他想和她做愛他在她的聲音里放縱他要得到她。李霞把這些信撕成一條條的碎紙片,一根火柴燒得干干凈凈,對誰也沒有說,包括她的男人王編輯。李霞知道該怎么來應付這種局面。她就是做這種工作的呀。
又來了一個借口做廣告來跟她接近的男人,李霞想,在見到她的真人以后,這個男人就不會再有什么非分之想了。她并不是那種嫵媚性感的女人,李霞對自己了解得很透徹,所以也充滿了自信。她直視張醫生的眼睛。就在四目相對的瞬間,她突然產生了一種難以覺察的慌亂。李霞看到的不是通常那些男人的充滿欲念而又躲躲閃閃的眼神。張醫生的眼光平靜清澈犀利,像一把小刀輕輕地劃開了她遮蔽身體的衣物,使她有一種赤身裸體的感覺。他默默地面對著她的身體,仿佛在丈量在分析,那是一種醫生的眼光,面對這種眼光你會情不自禁地想向他傾訴些什么,猶如病人渴望對醫生訴說自己的病痛。
李霞看了張醫生的名片,果然在名字后面標著醫師兩個字,她不由自主地笑了,她感慨自己的眼光。由于這種笑,李霞那張呆板的臉頓時生動起來,讓坐在她對面的張醫生大大地吃了一驚。
廣告部主任介紹雙方以后就走了,把一男一女拋在空蕩蕩的休息室里。出人意料的是,簡單的寒暄過后,兩個人就此再也沒有說話,只是面對面地坐著,對峙著,仿佛兩具空空的軀殼??墒莾蓚€人又分明聽到了對方一針見血的聲音。
你明明知道我做這個廣告是一種幌子,還……
你知道了為什么還要花這個冤枉錢……
因為我想知道你說的每一句話背后的意思……
說不說都是一樣的,還是這么靜靜地坐一會兒好……
靜靜地,對,靜靜地坐上一會兒,然后你去做你的節目,我去做我的生意……
這是你說的噢,那我就什么也不說了,反正我要說什么你也知道……
瞧你說的,我并沒有向你要求過什么,你不要這么想嘛……
這期間兩個人的眼睛始終注視著對方,似乎稍有疏忽,那些沒有聲響的話語就會溜開,聽不清對方的談話那是很不禮貌的。他們都覺得這種交談的方式很新鮮,從來沒有過的體驗,希望盡可能地維持下去,盡管這樣做很累人,需要精力高度的集中,比說話更累……過了一會兒,他們都覺得要說的話都已經說了,今天的話題可以到此為止了。
張醫生的眼睛在說:好了,就這樣吧。
李霞看著他:好吧,再見。
張醫生的身體離開椅子,李霞聽到他開口說了這樣一句話。
張醫生說:“你每天半夜里下班,一個人回家,不感到害怕嗎?”
李霞感到有些意外,這句話直白白地捅到了她的內心,那種知己貼心的溫情如水的口吻反倒使她感到了一陣莫名的害怕。她慌慌地看了他一眼,張醫生的目光仍是那樣的平靜、清澈和犀利,她的臉突然的一陣發熱。被他看出了臉上紅暈,她一時有了手足無措的感覺。她調轉了眼光。
李霞說:“噢,我愛人和我一起回家?!?/p>
她以為他還要說出什么意想不到的話來。他再也沒說話,卻向她伸出手來準備告辭。
李霞的手出乎意料的小,涼涼的潮潤潤的,握在張醫生的掌中像一團雨天的棉花,稍一用力就會擠出水來似的。張醫生做了十來年的外科醫生,為無數老中青女病人做過各種部位的手術,自以為對她們什么都了解了,然而他卻疏忽了她們的手握在掌中的感覺。張醫生有點感慨。由于感慨,那只手的印象便格外的深刻了。
當晚的節目過程中,李霞的腦海里不時掠過一個念頭:把女人看成他手術刀下的患者的這種男人應該如何歸類,或許把張醫生排除在男人以外更為確切……由于摻雜了私心雜念,李霞在談話的過程中有過幾次明顯的停頓,有一次居然長達五秒鐘,似乎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句來表達自己的想法。盡管她當即就意識到了,并巧妙地掩飾過去,但事后李霞還是耿耿于懷,不知是怪自己還是怨那個人。這種怪怪的情緒幾天以后才逐漸消散。
當天晚上,這些小小的差錯,通過高保真耳機也傳到了張醫生的耳中,他幾乎馬上就聯想到了下午他們兩個人的會面。張醫生原以為做過廣告,和李霞面對面地坐了那么一小會兒,話也說過了,手也握過了,這件事就算一風吹過了,就像他每天接觸的許多人每天處理的許多事一樣?,F在張醫生覺得事情也許并沒有他想象的那么簡
單,他突然有了想進一步了解李霞的沖動。
四
一連幾天,李霞和王編輯下了班,像往常一樣站在廣播大樓門口的臺階上等車。望著暗昧優柔的夜色下熟悉而空曠的馬路,她隱隱覺得有些地方好像不大對勁,多了點什么少了點什么,具體哪個地方出了差錯,一時卻說不出來……李霞原以為王編輯會問起那天那個做藥枕廣告的人,詢問他和她之間的談話;王編輯似乎早已把張醫生給忘了,他不問她也就不對他說了,本來對那個人她是有話要對王編輯說的。李霞預感到,像張醫生這樣的人很可能會弄出點什么事來的,也許可以就這個人做出一檔談話的內容。
《不眠今夜》這檔節目實際上是李霞和王編輯夫妻兩人的話題,或者說是雙方在兩性問題上的某些心得,或者說是彼此間永無止境的探索。由于是夫妻,他們可以無話不談,可以實際操作,可以越挖越深越走越遠。節目深深地加入了他們的生活,以致很難分清,到底哪一部分是屬于他們的,哪一部分是面向公眾的。
很快他們就可以看到,關于那個外科醫生,他們失去的不僅僅只是一檔絕好的談話內容。
在那個藥枕廣告播出以后一個星期,當編輯的丈夫因緊急公務去了外地出差,不能正常上晚班,也不能陪女主持人回家。至于節目,他們有提前預備好的內容,以防萬一的。這種事情以前也發生過,所以他們兩個人誰也沒有當一回事。下班以后,李霞像往常一樣站在了廣播大樓門前的臺階上。她在等車。
等了足足有十來分鐘,馬路上連出租車的影子也沒有一個。李霞這才想起,以往的那些個夜晚,出租車都是由王編輯下班前打電話預約的,生活的慣性使她疏忽了這一點。是回辦公室打電話叫車呢,還是等過路的空車?她正在猶豫,對面馬路邊上停著的一輛黑色林肯緩緩地移動起來。在她的注視下,林肯車開到前面掉了個頭,然后飛快地向她馳來。
林肯車停在臺階下,茶色的車窗無聲地降了下來。李霞又一次看到了那種平靜的清澈的犀利的目光。她馬上認出他是誰了,心跳怦然加劇。車門悄然地滑開,那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從車內傳出來:
“上車吧,我送你回家?!?/p>
李霞突然找到了這些天來異常感覺的原因:這輛林肯已經一連幾個晚上停在那里了。有一天,她和王編輯上了出租汽車,她偶爾回頭,看見隨著他們這輛車的啟動,林肯車也緩緩地開始移動,然后超越他們在前面的街口拐彎,消失在凝重的夜色里……李霞渾身一陣寒悸,抬頭向遠處眺望,視野里是空無人影的馬路。
“不會有車了,上來吧?!睆堘t生的聲音平穩持重。
李霞裹緊外衣,佇立不動。
“你知道我不敢把你怎么樣的,我在你們這里是掛了號的。上車吧,時候不早了?!?/p>
說完這些話以后,張醫生再也沒有說什么,只是坐在方向盤前默默地等待。
他的話說到了她的心里。像上次見面一樣,她的心思往往不用說出來,他就已經猜到了。他不敢把我怎么樣的,出了事,到廣告科一下就可以查出來他的根底的。李霞想。這個人總是有意想不到的舉止,似乎已經超越了她的經驗范圍,也許……應該……李霞又在原地站了—會兒,然后咬咬牙,貓下身子,鉆進車廂里,坐在張醫生的邊上。
張醫生把車里的電話遞給她: “給他打個電話,告訴他你十分鐘內就可以回家了。他一定等得著急了?!?/p>
李霞搖搖頭:“不用了,他出差去了外地?!?/p>
林肯車平穩地向前移動,逐漸加速。李霞看出了這車比一般的轎車要顯得寬敞豪華,坐得也比別的車舒適。她挪了挪身子,使自己更好地與環境融為一體。她不再害怕,現在害怕也沒有用了。李霞覺得她一無錢二無色,除了那點可憐的虛名,他在她身上得不到什么的。這么一想,她心情顯然放松了許多。
李霞開始留意開車的他。張醫生的側面使她想起了她以前的那個男朋友……他折服于她的語言,又不滿于她的外貌,老是在這兩者之間猶豫不決;直到李霞遇上了她的王編輯,她再也無法容忍他的挑剔,主動將他蹬了。這一次戀愛最大的收獲,是李霞較為深入較為實際地了解了一種男人,或者說男人的一個方面。同時也對自己有了一個大致的清醒的認識。李霞知道,所謂真正的幸福是不存在的,幸福只能是一種感覺一種對比一種自憐自愛。那么,眼前的這個男人是怎么想的呢?
駛過幾個街口,到了一個十字路口,張醫生問:“去你家走哪條路?”
李霞還沒有從自己的思路中走出來,順手朝旁邊指了一下。叫轎車轉彎以后,她才發現這條路正好與回家的路相反。李霞猶豫了片刻,這期間轎車已經駛出長長的一段路。現在問題變得嚴重起來,如果發現走了錯路的當時就叫他轉回去,也許還在情理之中,開了這么長的路才提出來,好像有意捉弄他似的。況且,坐著豪華舒適的轎車,在沉睡的城市里兜風,無疑是一種難得的享受;況且,家里并沒有誰在等她,空寂的房間讓人感到難以忍受。
就這么讓車朝前開去,最后總會找到回家的路的。她想。
馬路兩旁的燈光漸漸稀疏,他們已經到了城市的邊緣。張醫生幾次側過臉來,用無聲的目光向李霞問路;她無聲地示意他繼續朝前開。后來,張醫生不再問她。張醫生知道他正在走進李霞的隱秘,他本來不想把事情做到這一步的,實質性的結果并不是他的需要,他的需要朦朦朧朧,似乎僅僅出于好奇,想看看說了那么許多男人和女人的故事的人,以及她背后的那個世界??墒牵虑橥谝庀氩坏降牡胤匠霈F差錯,這是很無奈的也是很刺激的。
五
林肯車停在了郊外的一處高地上,車頭對著低處的城市,車燈熄了,引擎停了。車廂里寧馨靜謐,透過寬大的車窗俯瞰遠處,沉睡的城市燈火斑駁,像夜空下一片燦爛的星云,參差不齊的建筑猶如礁石嶙峋的海灘,施工工地上閃爍的電弧光,使城市的輪廓顯得變幻不定……這是張醫生不久前發現的一個景點,他常常一個人坐在車里,面對城市久久的沉默,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李霞似乎也被眼前的景色震懾了,一雙手擱在前面的儀表盤上,一動不動地挺直了上身。
“啊……真好……”
許久,李霞輕輕地感嘆了一聲,身子發冷似的顫抖了一下。
張醫生的手壓在了她的手上,表示一種同感一種安慰一種親近,沒有其他的意思。張醫生再次感受到了那雙手的嬌小、涼爽和潮潤。然而,這一舉動卻使李霞驚嚇不小。從坐進林肯車開始,她知道今夜會有什么事情發生,或者說這是她的一種期望,但她無法預料事情的走向。沒想到,他什么過渡也沒有就直接進入了主題,李霞不免的對他(對男人)有了一絲新的失望。理智和經驗告訴她,過激的反應只能說明她對異性的在乎和對性侵犯的提示,只能激起對方強烈的征服欲。李霞沒有馬上把手從張醫生的手掌里抽出來,她打算通過談話淡化他的欲望。
“我想,你每天都收聽我的這檔節目吧。”李霞口氣平淡地說, “能不能給節目提些建議?”
張醫生不置可否地搖搖頭。他自己也不明白他帶她來這兒究竟想做些什么,這么晚了,平常這個時候,他已經進入了夢鄉。不管是多么可怕的夢,醒來以后總是輕松的……李霞弄不清楚他搖頭是表示沒有建議可提還是不想談這個話題。事已如此,她只有繼續就這個話題說下去,職業訓練使李霞對冷場的處理爐火純青。
“我可以對你說說我的丈夫嗎?”
李霞選擇這個話題的本意是想提醒他注意她是一個有夫之婦。李霞的聲音圓潤清晰,句頓中略微有一點下沉的氣聲,給語言染上了某種滄桑之感,又與世故圓滑劃清了界限,這也許是張醫生喜歡聽她談話的另一個原因。
“他是這個節目的編輯,實際上我所說的那些內容大部分是他策劃的,我只是作一些臨場的即興發揮……在我以前,他曾經有過一個妻子,一個美麗的舞蹈演員,他們有一個可愛的女兒,應該說這是一個令人羨慕的家庭。可是他給人的感覺卻是郁郁寡歡心情壓抑。我進了電臺以后不久,我們被安排在一個節目檔里。在制作節目的同時,他開始向我流露內心的痛苦。他的妻子和他幾乎沒有精神上的交流,除了吃飯睡覺,他們可以幾天甚至幾個星期不說一句話,他也說不清楚是誰的過錯。他說,早知道這樣的話還不如不結婚,談戀愛的時候他們還說上幾句,不如就一直談戀愛算了……”
在無邊夜籟的包圍中,張醫生靜靜地聽著李霞溫婉動人的敘述,仿佛《不眠今夜》的廣播在無盡地延續,他沉浸在語言的氛圍中,心境平和澹淡悠遠,不知今宵何夕。此刻張醫生已經把她的一雙手整個捏在了掌中,他們面對面地坐著,從茶色玻璃外面看進去,黑暗的車廂里兩個人似乎融為了一體。兩個騎自行車的人從遠處駛來,同時在林肯車的兩邊停了下來,一人一只腳支在地上,低下腦袋從后窗向車內探視。然后調轉頭朝來路上駛去。車內的他和她并沒有覺察身后的窺視,談話節目還在繼續進行。
“這時候我還不知道他已經愛上我了,我想他認為我和他之間是有話可談的,我覺得他有這種交流的需要,同時我也很喜歡聽他內心深處隱私的披露,有一種被引為知己的受寵感。兩個人就這樣越走越近……”
李霞的談話越來越職業化了,那種面對話筒向看不見的聽眾娓娓而談的感覺又回來了,她已經分不清她的敘述中,哪些是真實的,哪些是為了適應聽眾所虛構的。然而不管真實還是虛構,她的感情卻是刻骨銘心的……李霞沒有注意到,隨著談話的投入,張醫生的身子稍稍后仰和她拉開了距離,他的手已經離開了她的手。可是她的談話欲罷不能了。
“為了我,他作出了巨大的犧牲,女兒沒有了,房子沒有了,積蓄沒有了,他的父母因為反對我們的婚姻已經有兩年時間沒有來看他了,他說這一切都可以不要,但不能沒有我。我相信這是他的心里話,他或者說你們男人太需要心靈的滋潤了。他發瘋似的愛著我,他說過要是我離他而去,他就去死,當然也要我和他一起死,他死也不會放走我的……”
黑夜使張醫生無法看清李霞臉上的表情,也許是離得太近的緣故,李霞的聲音顯得做作和夸張,沒有收音機里那么自然。面對面,張醫生聞到了從李霞口中發出的異味,那是長期熬夜留下的氣味,聯想到她單薄的身子和蒼白的膚色,他想她可能還患有某種婦女疾病……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他想從李霞的身上得到什么呢?張醫生有點興味索然。他想起了明天的工作,幾個合同要簽,還有安排好的應酬……
張醫生想,是回家的時候了。
李霞的談話稍作停頓,她突然覺得要說的話已經說完了。就在這時候,他們都聽到了車外那種沙沙沙的聲音,似乎一場無形的騷動正在逼近。車廂內的兩個人幾乎在同一時刻扭頭去看窗外。
黝暗的車窗上擠壓著一張張變形的臉,睜大的眼睛里充滿緊張和激動……還沒有等他們醒悟發生了什么事,幾個聯防隊員已經把他們從車里請了出來。經過一陣輕微的彬彬有禮的推搡,他們被帶進了路邊的一間民房里。
六
“這么晚了,你們在車里干什么?”
低懸的吊燈下,立著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他的一只手撐著身后的桌子,身子微微向站在他面前的這對男女傾斜,口氣平和地詢問。房間的四周站著和坐著一些臂帶袖章的聯防隊員,目光閃閃爍爍地看著他們,那神情好像疲憊不堪的獵手在長時間的搜索終于有了意外的收獲。
在車里干什么?張醫生和李霞相互對視著。經過在車內的磨蹭和剛才的擠揉推搡,他們都有點衣衫不整神色狼狽,眼神中更現出懵懵懂懂。兩個人都意識到有了麻煩,但是一時弄不清楚事情嚴重到了什么地步。
“沒干什么呀!”張醫生猶豫不決地回答眼鏡?!拔覀冎皇强纯匆咕?,在一起說說話而已?!?/p>
李霞沒有說話,她覺得還是不回答的好。
眼鏡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似乎他早已料到了他們會說些什么。他的聲音提高了一點:“請問,你們兩個人是什么關系?”
“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李霞突然地憤怒地反問。她已經明白他們想證實的是什么了,她覺得自己真正是被冤枉了,那種憤怒于是也變得格外的強烈。燈光后面的那幾張臉又朝她湊近了幾寸,李霞隨即又意識到這種失態也是他們所意料之中的,不免又有些沮喪。
“沒有別的意思呀,”眼鏡的雙手放到身后,在原地來回踱著步子,“如果你們是正常的夫妻關系,或者戀愛關系,雖然行為有些浪漫,我們也是可以理解的,你們也知道我們社區聯防的職責是什么,從根本上說還是為了維護你們的利益,你們說是不是呀?”
張醫生這時才清醒地認識到,這是一個誤會,一個很嚴重的誤會,如果不加以澄清,后果不堪設想。他開始對兩個人的關系作出解釋。在張醫生說話的時候,那些人顯得表情冷漠,似聽非聽,不屑一顧,甚至有的不大耐煩。只有李霞在注意地傾聽,這可以從她一眨不眨看著他的眼神里看出來。
張醫生說他和李霞并不熟悉,他在她的節目里做了一個廣告,然后有過一次只有幾句話的見面;他說他今夜只是偶爾路過廣播電臺,正好碰到李霞下班沒有車回家,讓她搭了車,只是沒有看清路,走了岔路,后來就來到了這塊高地上;他說他們只是被眼前的城市夜景所吸引,在這兒多看了一會兒,并沒有做什么其它的事……
“小姐,是這樣的嗎?”眼鏡問李霞。
李霞不屑回答地哼了一下。
“這么說,這輛車是你自己的?”眼鏡面對著張醫生。
“是我的,這是我的執照……”張醫生迫不及待地把駕駛執照遞過去,似乎這就能證明他們的清白;惟恐不夠,他又一遍遍地掏著口袋,“這是身份證,還有名片,還有……”
眼鏡把張醫生所有的證件捏在手里并沒有看,又轉向李霞:“那么,小姐你在電臺哪個部門……”
“我是廣播節目的主持人!”李霞掏出電臺的工作證,扔在了桌子上。
李霞那純正的普通話像一針強心劑,使那些似聽非聽的人猛地一震,幾個腦袋同時湊向桌子。眼鏡拿起李霞的工作證翻來覆去地看,似乎更多的是在想。他的臉色一點點紅潤起來,眼睛發出光來,好像有了意想不到了收獲;他的口氣卻明顯地緩和下來,并染上了某種取悅于人的色彩。
“如果你們早點這樣說,事情早就解決了?!毖坨R從邊上拉過一張長凳,“你們坐你們坐……”張醫生和李霞并沒有坐下,站著,表示出一種要他們盡快解決的姿態。眼鏡并沒有在乎他們的不滿,依然和顏悅色地說,“你們稍等一會兒,我去核實一下,證件確實的話,你們就可以走了,對不起啊?!?/p>
眼鏡說完帶著曖昧的神態到另一間房里去打電話。事情好像越來越不對頭了,張醫生和李霞不安地對視著,并不是因為證件的真實與否,而是別的什么,什么呢?一時又想不清楚。那些站在邊上的人,由于事情并沒有出現想象中的刺激場面,漸漸地顯出了疲倦之態,一個人率先打了一個哈欠,緊接著,其他的人接二連三地伸腰展臂哈欠連天……沒有多少時間,眼鏡就從另一間房里出來了。
“到底是半夜里,電話一打就通了。”眼鏡指指張醫生,“你妻子接的電話。”又指指李霞,“電臺給了你先生的手機,全國漫游……”
“好了,你們可以走了。”他把證件分別還到了兩個人的手里,“事情弄明白了,感謝你們支持我們的工作。”
“什么?就這么算了?”李霞叫了起來。
“小姐,你還想怎么樣?”眼鏡感到奇怪,反問,“皆大歡喜,不是很好嗎?”
李霞還想說什么,張醫生在一旁攬了她一下。
“走吧,不要再說了?!睆堘t生說。
七
張醫生和李霞回到林肯車里,再一次面對夜空下的城市,眼前的景色變得凄慘陰森,星星點點的燈火成了鬼的眼睛,閃爍的電弧光像地獄之光,連渺遠的天幕也分明有了嘲諷的意味。突然間,他們覺得偌大的宇宙居然沒有了他們容身的地方。兩個人感到了迫在眉睫的不安,他們現在需要的是時間停頓,或者倒轉,黑夜永遠也不要過去……周圍是深不見底的寧靜,連那幢剛才還人影綽綽的民房也熄了燈。
默默地坐著,他和她誰也沒有出聲。
遠處的天際出現了一抹若有似無的青紫,原先燦若星辰的城市正在暗淡下去。
“回去吧?”張醫生說。
“回去吧。”李霞說。
然而,林肯車還在高地上停著,好像焊住了一樣。張醫生在想他怎么回去。他不知道眼鏡是怎么詢問他的妻子的,他對她說了些什么,她聽了這些話以后會想些什么;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的,他的生活因此將會有所變化,他似乎看到了岳父大人憤怒的斥責和妻子兒子鄙夷的冷漠,他的藥枕產品也許會因為今晚的事故而消亡……與此同時,坐在張醫生的身邊的李霞直直地睜大了眼睛,仿佛要想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她見過許多熟悉和不熟悉的人,遇到過各種各樣的事情,也曾經在談話節目中勸解過面臨像她目前處境的人,問題是她什么也沒有做呀,如果做了什么,她會勇敢地面對后果的……她的腦海里不停地回響著一個聲音:他會殺了我的,殺了我的……
“我們為什么要向他們解釋呢?”李霞突然轉過身來,抓住張醫生的胳膊,“為什么要給他們看證件呢?”
張醫生握住李霞的手,可以感覺到她身子在顫抖。他覺得李霞問的也許有點道理。
“我們一開始的對策就有問題,我們千方百計辯護我們的清白,強調說是一般的朋友,真有點像欲蓋彌彰?!崩钕紦u著他的手,“這么說正好讓他們聯想到歪路上去,你說是不是?”
張醫生無言以對。他感到李霞激烈的情緒中有一種絕望,深重無比的絕望。這種絕望的情緒也感染了他。他伸出手把李霞輕輕地攬進了自己的懷里,覺得惟有這樣,他的心里才可以好受一點。李霞的身子單薄得像一張紙,他小心翼翼的,生恐把紙弄皺了。她的頭貼在張醫生的胸前,蠕動了兩下,??吭谀穷w怦怦跳動的心上。
“其實,如果我們說是夫妻關系或者說是戀愛關系,也許他們就不會把我們怎么樣?!?/p>
李霞說“夫妻”和“戀愛”的時候,兩只手緊緊地抱著張醫生。
張醫生搖搖頭說:“不能怪他們,他們做得并沒有錯,是我們在什么地方出了問題,要怪只能怪我們自己……”
“不,怪你……”李霞用力搓揉了張醫生一下。
“不對,還是應該怪你……”張醫生的手在李霞的背上一寸一寸地向下撫摸著,感受著無處不在的柔軟和隱隱約約的僵硬。隨著李霞的身體在張醫生的懷里一點點蜷縮,他的手最后停在她肌肉最為豐富的地方。張醫生想他有點對不起李霞,幾個小時以前,他對她的身體曾經不屑一顧,當時他只想占有她的聲音她的想法,這對李霞是多么的不公平。
“怪你,怪你,怪你……”李霞在張醫生的懷抱里猛地跳起來,然后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黑暗中,兩對眼睛對峙著,野獸似的閃閃發光。兩個人都在想做點什么來擺脫這無邊的絕望……車窗外,天邊那一抹紫色更寬更亮了。幾聲清脆的鳥鳴稍縱即逝。遠處傳來朦朦朧朧的雞啼。四周那些原來看上去很抽象的輪廓,正在一點點充實和具體起來。李霞的眼神漸漸地變得溫柔起來,眼眶里流動著像水一樣的某種物質;張醫生的內心涌動著無名沖動,不顧一切的沖動。
李霞抬起頭,等待著什么。還沒有等張醫生低下頭去,她的唇已經迎了上來。 張醫生擁緊她,比她更加有力地吮吸。兩個人似乎在比賽誰的力量更大……這是他們誰也沒有想到了結局,這也是他們想盡量避免的俗套,這種事情對他們來說太小兒科了,可是他們身不由己了不做不行了非做不可了……還沒有等張醫生從幾近窒息的接吻中喘過氣來,李霞的手已經蛇一樣地插進了他的汗衫里面,那雙手不再涼爽濕潤,而是著了火似的滾燙……
在兩個人的扭動翻滾中,寬敞的林肯車變得窄小變得礙手礙腳。張醫生想起了什么,從李霞的纏繞中脫出身來,按動電鈕將汽車座椅往后放下,放平,整個車廂現在成了一張大床。
重新開始以后,他們從狂暴中平靜下來,意識到他們應該做得好一點再好一點,應該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體驗。兩個人都調動起自己以往的經驗,從頭做起,親吻,撫摸,相互探索,無休無止,這一過程中,無盡的愛意像春水一樣漫溢開來,逐漸充滿他們的身心。那種纏繞和進退,那種濕潤和香甜,那種飛揚和飄浮,那種暈眩和迷幻,都是他們從來也沒有過的。
張醫生貼在李霞的耳邊說:多么美好啊,你真可以就此做一個談話的題目了。
李霞喃喃自語:這是一個例外,一個惟一的或者說最后的一個例外,無法重現也無法言說。
漸入佳境……一個什么東西妨礙了張醫生的腳的伸縮,他已經無暇顧及腳下了,只得用力把它踢開……李霞的身子在他的下面波浪起伏似的涌動,激烈洶涌,他興奮得要喊出聲來……張醫生看見她的眼神變得猙獰可怕,臉部猛烈地抽搐著,而且身子的波動的幅度越來越大,似乎在瘋狂的跳動。這時候他才覺得有點不大對勁,他側過臉……
他們凝固似的抱在了一起。車窗外路兩邊模糊的景色正在越來越快地向后移動,很快連成了一片。幾秒鐘后,晨光中披露面紗的城市在車前立了起來,慢慢地,無聲地,變成了一個巨大無比的怪物,旋轉著向他們壓下來,壓下來……
責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