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不知道我能聽懂他們所有的語言,這有什么難的呢。有的時候,只是我不愿意理睬他們就是了。比如今天,老張呵斥我,因為我跟寶寶打了一架。我當然不愿意跟別的狗打架,但是我看不慣寶寶那小白臉樣兒,說白了,我就是找他的茬兒。
我不理睬老張,一個人趴在石榴樹下舔傷口。我也受傷了,寶寶把我的臉弄破了,但我不在乎,留個疤算什么,男人還在乎臉上有幾個疤嗎。你可能不知道,我原來有兩只耳朵,現在只剩下一只了,那一只是在一場群毆中被別的狗咬掉的。連掉了一只耳朵我都不在乎,更別提在臉上添幾道疤了。
老張訓斥了我一頓,就跟街上一個賣菜的說起話來了,她讓人家給她稱一袋子洋蔥頭。老張老是買洋蔥頭,說話時成天都是滿嘴巴洋蔥味。她還老是把吃剩下的洋蔥倒給我吃,我當然不喜歡吃,她就罵我浪費食物。我吃飯用的塑料盆子已經發臭了,散發出一股說不清的味道,比老張胃里泛上來的味道好聞不到哪里去。如果我能像人一樣用兩只后腿支撐著走路,騰出兩只前爪子來干活,那我早就把我吃飯用的家什刷洗干凈了??墒侨缒闼@件在你們看來很簡單的事情,我根本做不到。當然,用兩只后腿支撐著像人一樣站立片刻,我還是能做到的,在很久以前,我時常那樣取悅老張和老王,每當我像你們人一樣站立起來,老張和老王就會很高興,老張甚至像少女一樣拍起手來,她用手握住我的兩只前爪,臉上松弛的肌肉笑得一塊一塊的,每逢那種時候,我的后腿就站立得很酸痛,但是我不在乎,老張高興比什么都重要。
這件事情,我很早就已經不做了,老張和老王早就不稀罕看了。有一次在沒人的時候我試了一次,已經不能站從前那么長時間了。
我已經無話可說了。很長時間以來,我都習慣了沉默,除了打架。我不打架怎么行呢?沒人跟我說話,我只能用打架來讓自己的嗓子不至于生銹。以前老張經常跟我說話,我總是以十二萬分的熱情去積極回應她,哪怕她聽不懂我的話。那時我每天都會說上很多話。好了,剛才我拼命嚎叫了一番,現在感到累得要命,我覺得我該睡一覺了,在石榴樹下面躺著睡覺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
我醒來的時候,陽光有些偏移了,我抬頭看了看天空,原來掛在石榴樹頂上的太陽已經移走了,我估摸著應該是下午三點了。在我睡著的時候,石榴樹開出了一朵花苞,鮮紅鮮紅的,光潔,飽滿,圓潤,結實,在枝頭上被風吹拂著,顫顫的,忽然讓我想起媽媽的乳頭。說實在的,我幾乎已經忘記我的媽媽了,還有我的兄弟姊妹們。除了我,我還有五個兄弟姊妹,當年我們六個人擠成一堆爭搶媽媽的乳頭,那快樂的時光已經模糊不清了。我有些傷感。
后來我感到很餓,我從石榴樹下站起來,走到院子角落,去看我的大碗,一只黑色的塑料臉盆。我的碗里沒什么新東西,昨天老張倒到里面的剩洋蔥已經沒法吃了,散發出腐爛的氣味,我往碗邊一站,停在那些東西上面的蒼蠅嗡地飛起來,像從碗里射出一把暗器。不出我的預料,老張又用這種方式來懲罰我,她可能覺得不給我飯吃,我就沒有力氣去找寶寶打架了。我搖搖頭,冷笑一聲,離開那只碗。
我走到院子的另一個角落,走進一個小房子,準確地說,是廁所。我很餓,必須找點吃的。作為一只狗,我當然有吃屎的天性。
你可能不知道,我是一只寵物狗,我的身上披著很長很長的毛,如果老張和老王能經常為我梳理那些長毛,我將會是一只很帥的狗。你也知道,我沒法像你們人類那樣,用后腿站立著,騰出前腿來干活,所以我沒法給自己洗澡。當我從廁所里出來,我臉上的那些長毛已經沾了很多糞便,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跟桑尼相識的。
桑尼來的時候,隔著老遠,我的鼻孔里就竄進它的氣味,怎么說呢,這氣味讓我的心尖忽然抖動了一下,我聽到了它抖動的聲音,千真萬確,細弱,溫潤,美好。我從石榴樹下面站起來,走出院子,來到大街上,這個時候我聽到老張夸張的驚呼,她站在大街上朝村外張望。
我也看到了,看到一只狗,我的同類,我已經敏銳地辨別出,她是一個女孩。多么美好的女孩啊,我幾乎是在嗅出她第一縷氣味的時候,就愛上她了。我跟老張一起站在大街上朝村外張望,老張的女兒帶著老張的外孫女從公路上走過來,她們牽了一只狗,美好的一只狗。
我很后悔,為什么剛才要跑到廁所里去,把自己弄得這么臟。我聽到老張的外孫女年年對美好的母狗說,桑尼,這是福萊爾,你們兩個應該認識一下。我想,桑尼,多么美好的名字啊!我看了一眼桑尼,她琥珀色的眼睛就像發光的寶石,白色的毛像雪一樣純潔。而我是多么臟啊,不用照鏡子我也知道。我伸出舌頭來舔了舔嘴巴周圍,企圖讓那里變得干凈一些。
該如何感謝我善良的小主人年年呢,她皺著可愛的眉頭對我說,福萊爾,看你有多臟!姥爺,我要給福萊爾洗澡。
我的老主人老王挽著褲腿,他剛從地里回來。他抱起年年,親她的臉。我多想讓老王也抱抱我啊,但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早已不喜歡我了。說實在的,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老張和老王不再喜歡我了,難道就因為我缺了一只耳朵?當初,他從我的兄弟姊妹當中一眼相中了我,把我抱到懷里,用厚厚的棉衣裹著我,穿過寒冷的集市,把我帶到他的家里來。有時我很想念他的懷抱?,F在老王放下年年,把一根塑料管子接到水龍頭上,年年對我說,來,福萊爾,年年給你洗洗澡。
我躺下來,仰頭看著天空。我看到清澈的水像銀子一樣流向我的身體,下午三點鐘的太陽穿過它,留下一道溫和的彩虹。我終于干凈了,在桑尼的瞳孔里我看到了自己的樣子,很帥,黑色的毛發烏亮亮的。
我帶著桑尼走到大街上,隔壁鄰居家的寶寶向我投來驚訝的目光,又向桑尼投來愛慕的目光。但是桑尼對他視而不見。她羞澀地跟著我,好奇地四處張望。麥收季節到了,太陽一天天硬起來,手扶拖拉機突突地叫著,停在老張家門外的大街上,卸下成捆的麥子,就像脫下一件棉衣,然后突突地叫著開走了。老張家門口是條大街,大街挨著一個廣場,麥子黃燦燦地堆在廣場上,閃著耀眼的光。
桑尼當然不認識這些東西,她從城里來,城里只有成片的樓房,和一條條跑滿汽車的馬路,那些馬路根本不會長出小麥來。我告訴桑尼,人們要打麥了。我帶桑尼到麥垛里去玩。麥子散發出美妙的香氣,在我們身下很柔軟地鋪散開來,像鋪了厚厚的地毯。桑尼很高興,她在麥子上面跑來跑去,身體輕盈得像能飛起來。
最后,我們氣喘吁吁地躺在麥子上面聊天,桑尼給我講了很多城里的故事,我給桑尼講了很多鄉下的故事。接下來的幾天,我每天都帶著桑尼在大街上走來走去,村里幾乎所有的狗都集中到老張家門外的大街上,那些公狗都對桑尼垂涎三尺,母狗們呢,則把嫉恨的眼光像刀子一樣扔給桑尼,這種狀況,搞得我又想打架了。我朝那些公狗嚎叫,老張從屋子里沖出來訓斥我,她說,全村都能聽到你在叫,你能不能消停消停!真是野性不改!
老張和老王大概是喜歡乖乖狗,在我小的時候他們以為我是,結果我長大后他們發現我不是,老張和老王就越來越不喜歡我了。后來我又缺了一只耳朵,全村所有的狗都長著兩只耳朵,只有我長著一只,你知道,長著一只耳朵的狗看起來可能的確不太好看,那些狗的主人看到我,難免要發出嘲笑聲,老張和老王就更不喜歡我了。但是,我為什么要改我的野性呢,我骨子里流淌著祖先的血統,我的祖先們,他們個個都是英勇的王。我告訴桑尼,我有狼的血統,我的老祖父是一匹剽悍的狼,狼生來就是要打架的,捍衛自己的領地,還有愛人。桑尼用溫暖的眼神看著我。
老張的女兒把年年和桑尼留下之后就走了,我聽到她對老張說,要讓年年和桑尼在姥姥家住些日子。我要出一趟差,老張女兒說。老張女兒走前留下很多桑尼的食物,那些從超市里買的狗罐頭、香腸等各式各樣的食物盛在一個很大的方便袋里,年年每天都從袋子里拿出一些,放到大碗里。年年已經把我的大碗洗干凈了,再也沒有成群的蒼蠅像暗器一樣從大碗里飛出去了。我跟桑尼埋頭在大碗里吃飯,桑尼用嘴巴把那些好吃的東西推到我的嘴邊,像一個賢惠的妻子。
至于晚上呢,年年喜歡帶著我跟桑尼坐在大街上看打麥場,打麥場很熱鬧,一盞大燈明晃晃地照著小麥,人們,還有我跟桑尼。每天都有綿綿不絕的小麥從地里運回來,堆在廣場上,一臺生銹的機器張開巨大的嘴巴,把那些小麥吃進去,再把黃燦燦的麥粒吐出來。天氣很熱很干,人們很怕一場雨突然而至,把他們的小麥淋在地里,或者廣場上。夜深人靜的時候,人們停了機器各自散去,我和桑尼就撒著歡跑到麥垛上去,年年起初不喜歡我們在麥垛里睡覺,她習慣了摟著桑尼睡覺,但最終她還是妥協了。
我跟桑尼在安靜的打麥場上跑來跑去,或者鉆到麥垛里捉迷藏。累了,就一起躺在柔軟的麥垛上,抬起頭來數一數星星。桑尼說,她在城里看不到這么明亮干凈的星星。往往當我們說著這樣一些話的時候,憂傷就會很突然地來臨。其實,你應該知道,那些憂傷不是突然來臨的,它們一直靜悄悄地潛伏在周圍看不到的地方,隨時竄出來,像暗器一樣摜向我們,讓我們感覺到它們的存在。白天,我聽到老張女兒來電話,老張放下電話之后對老王說,年年媽再有幾天就出完差了。
果然,像電話里說的一樣,老張女兒出完差,來接年年和桑尼了。老張女兒給每個人都帶了禮物,還有一些全新的狗食,據她說,是從國外帶回來的。我還從來沒吃過國外的狗食,我決定嘗一下。但是那些東西在我嘴里毫無味道,我想,桑尼肯定也是這樣的。我看到桑尼眼睛里汪著亮晶晶的淚。
我善良的小主人年年看出了桑尼的憂傷,她對老張女兒說,媽媽,把福萊爾一起帶走吧!老張女兒說,那哪行呢,城市里養狗是要辦證的,不能隨便養。年年說,那就給福萊爾辦個證吧!老張女兒說,那要花很多錢的!年年說,你們有那么多的錢!老張女兒說,總之就是不能帶走,你看福萊爾,多丑,只有一只耳朵。年年說,一只耳朵怎么了!老張女兒啪一下扇了年年一巴掌。
我很想跳起來咬老張女兒一口,說實在的,她太欠咬了。但是我不能咬,她是老張的女兒,既然是老張的女兒,那就是我的主人。我走出院子,來到大街上,臥在墻根的陰影里。屋子里很亂,年年在哭,說我不回家了,我要帶桑尼在姥姥家住一輩子,老張女兒在哄她,說你還得回去上幼兒園呢,你怎么能不回去呢。年年和老張女兒中間夾雜著老張的聲音,老張似乎在說,年年,福萊爾活不了多長時間了,他們要統一給狗打針,每只狗都要打,打了針后,三兩個月就死了。要是你把桑尼留下來,他們也會給桑尼打針的。我聽到年年哇地大哭起來,她說,不,我不要福萊爾死,你們不許給它打針!
后來終于安靜了。生活又恢復了以前的樣子,我重新變得很臟,身上的毛都打了卷,有一天,我脖子上的長毛纏住了一只刷子,老張總是用這把刷子刷鞋,刷完鞋她就把它很隨便地扔在院子里,我不知道它是怎么纏到我身上去的,我很想把它弄下來,但是,我的爪子無法像人類的胳膊那樣,可以在身上繞來繞去。而老張和老王對我身上纏了一只刷子無動于衷。這樣,我就整天帶著這只刷子,在院子里和大街上走來走去,過往的狗和人們看到我這副樣子,都要譏笑幾聲。你可以想象,一只只有一只耳朵的狗,脖子上纏著一只刷子,身上的毛臟得打了卷,是副什么樣子。
而重要的還不是這些,你當然知道,是桑尼。她回到城里之后一直不愛吃飯,每天郁郁寡歡,老張女兒從超市里買了花樣更多的食物回家,她看都不看一眼。這些消息,都來自老張女兒的電話,老張每次接到這樣的電話,都要把內容對老王復述一遍,他們無視我的存在。
而我的情況也好不到哪里去,聽到桑尼不愛吃飯的消息后我心急如焚。其實我也不愛吃飯,這當然不是因為重新變得臟兮兮的大碗,也不是因為散發出難聞氣味的洋蔥頭。我對那只大碗看都不看一眼,老張漸漸地就減少往大碗里倒東西的次數了,她拿著那些剩飯走到雞籠旁邊,邊走邊說,給雞吃,雞還能給我下幾個蛋呢。
對老張的這些表現,我已經不那么傷心了。如今她的冷漠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的桑尼,還有我的小主人年年。但是我沒有辦法跟她們取得聯系。如果我有電話,就可以給她們打電話了,我要告訴桑尼,好好吃飯,我還要告訴年年,如果他們真要我死,你不要傷心,死有什么可怕的,我的祖先是狼,它們在曠野里整天跑來跑去,為了爭奪食物和捍衛愛人而不停地廝殺,每一匹狼如果要死,都會死得很悲壯。當然了,我現在是狗,或者說,僅僅是一只有點狼血統的狗,但是,有一點點血統就已經夠了,我會像我的祖先那樣,坦然面對任何一種形式的死亡。
依然有綿綿不絕的小麥從地里運回來,堆在打麥場上,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一個人在麥場上奔跑,由于跑得太快,所有東西在我眼前都變得很模糊,我經常撞到一些東西,比如墻,電線桿,或者麥垛。撞到那些東西的時候,我會感到一些疼痛,那些疼痛有時會讓我有流淚的沖動。但我是一只有著狼血統的狗,我怎么能哭呢。于是我繼續跑,跑累了,就躺在麥垛里睡過去。有一天我夢見桑尼,柔弱的,美好的桑尼,像影子一樣在我眼前漸行漸遠,最后消失不見了。我叫了一聲,醒在寂寞的黑夜里,天空綴著很多星星,我覺得嗓子發癢,于是像夢里那樣又叫了一聲,我聽到我的聲音在整個村子上空回響著,余音裊裊。
老張對我的不滿現在又增加了一條:夜晚的嚎叫。白天她指著我的鼻子說:福萊爾,你為什么越來越討厭了呢!老張粗短的指頭差一公分就戳到了我的鼻子尖,如果換了別人這樣指著我,我會毫不猶豫地咬斷她的手指。但是對老張我不能這樣,她是我的主人,無論她如何罵我,我都只能忍耐。我期待有一天她忽然發現我的好。我很想對她說,主人,我很難過,尤其是在夜晚,所以,請允許我嚎叫。
此后的幾天,幾乎每天都有關于桑尼的消息通過電話傳遞過來,老張和她的女兒頻繁在電話里通報兩只狗的情況,她們達成一個共識:不能再讓兩只狗見面了,盡管它們都不愿意吃飯,但一切都會過去的。狗畢竟不是人,人會為了愛情尋死覓活的,而狗只不過是少了一個玩伴,不適應罷了。
為什么狗就沒有愛情呢?我覺得人類總是喜歡自以為是,他們認為我們只是會吃飯會喘氣的動物,沒有他們那樣的思想感情。而我認為不是那樣。比如說老張和老王早已經不喜歡我了,他們忽略我的存在,甚至,恨不得希望我離家出走,從他們的視線里消失。但是我不能,也許在他們養著我的這幾年里,沒有發生需要我的事情,比如家里來了個小偷什么的,但是,誰能保證永遠沒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呢?我要守著他們,哪怕一輩子都沒有危險發生,那么就讓我那樣碌碌無為的老去算了,我不在乎。你能說,我有這樣的思想感情,不及人類嗎?
但實際情況并不像我打算的那樣順利,這幾天,關于給狗注射疫苗的消息越來越多,我走在大街上的時候,時常聽到人們在談論這件事情,尤其是在他們面前有狗經過的時候,他們就會盯著這只狗看,眼神里裝滿了這樣的想象:這只狗已經死了。躺在大街上。幾個月后,大街上,草垛里,或者甚至河水里,也許都會躺著狗的尸體。是的,這幾年里,狗越來越多了,原來養寵物狗似乎只是城里人才干的事情,現在鄉下人也養寵物狗了,別的村子我沒有去過,不了解情況,但是,單看我們村,就能推測其它村子里的狗也不會是個小數目。人們完全有理由讓我們死,因為我們每年要吃掉國家很多糧食,我們在村里跑來跑去,礙事,有的甚至會咬傷人類,人類每年注射狂犬疫苗所花費的錢,大約也不是個小數目。
以上這些讓我們死的理由,都是我在大街上溜達的時候,從人們的談論中聽到的。他們說,上面馬上就要派衛生防疫隊來了,挨村挨戶給狗注射疫苗,一只狗都不放過。表面上看他們給狗注射的是疫苗,而實際上,那是一種慢性藥,多數狗會在幾個月后自然死亡,少數抵抗力強的狗,或許會再活上一兩年。
人類當然有足夠的智力來想象那種結果,不要提他們,就連我都能想象得到我將來的不堪:在那種可怕藥物的作用下,身體日漸羸弱,毛發和牙齒一根根、一顆顆地脫落,視力下降直至失明,皮膚松弛,骨質疏松,最后,連最后一絲站立的力氣都徹底喪失,于是,我像一張不潔的紙片,倒在院子里,或者大街上,死去。
我怎么能忍受這樣一種死亡呢,絕不!如果我的祖先們還活著,他們也不會允許我以這樣一種不堪的面目死去。
接下來的整整一天,我都在考慮一個問題:我要不要像其他狗一樣,等待那即將到來的死亡。我在大街上走來走去,其他狗也都在大街上走來走去,他們跟我一樣,時常聽到人們談論即將到來的那件事情。但是似乎所有的狗都在等待,他們的眼神里寫滿了無助,茫然,還有凄惶。隔壁鄰居家的寶寶看到我也不再充滿仇視了,他主動湊到我身邊,用尾巴蹭我,嘴巴囁嚅著。我想,他一定是想跟我商量一下,如何能躲過這一劫。我覺得寶寶有這樣的想法很可笑,也很可憐,我們怎么能拗得過人類呢?只要他們想做一件事情,那是沒有做不成的。我覺得,人類如今發明了這樣一種讓我們死亡的方式,還算比較人道的了,在過去,他們不是拿著木棒,把狗們追趕到死胡同里,然后活活打死嗎。所以,我覺得我們應該感到慶幸了,如今的死法,就跟得了一種不明發病機理的慢性病,最終心力衰竭而死,是一樣的。我們全當集體得了這樣一種病就是了。
當然,我指的是其他的狗,至于我呢,我絕不接受這樣一種被擺布的、鈍刀割肉一樣的死。
這樣一想,我考慮的答案就有了,我就釋然了。只是我現在多了一個牽掛:桑尼。她到底怎么樣了呢!
這已經是桑尼離開的第七天了。在這天傍晚,防疫隊來了。村子上空籠罩著一層陰霾。現在這樣的時候,各種各樣的說法更多了,有人從大隊部出來后告訴其他人:沒事,就是普通的疫苗,防止犬疫傳播,就像給雞注射疫苗防止禽流感一樣。那人對別人說,看看,我就知道,上面不會讓狗那么死的,很不人道嘛,原來都是謠傳。
我對此等消息已經不感興趣了。這并不是說我不相信人類?,F在,關于明天一早他們到底是要給我們注射疫苗,還是慢性死亡藥,都不重要了。每只狗都要死亡,就像每個人都要死亡一樣,只不過是時間早晚而已。
老張今天晚上給我的飯很不錯,她燉了一鍋排骨,跟老王兩人坐在炕上吃,吃之前,出乎預料地盛了一盆,倒在我的大碗里。她給的真多啊,大碗都快盛滿了。我很久沒有吃過這樣的美味了,盡管依舊沒有什么胃口,但考慮到老張的慷慨,還是站到大碗旁邊,吃了起來。吃著吃著,我覺得鼻子有些發酸,我覺得老張待我還是不錯的,至少,不管明天防疫隊給我們注射的是不是慢性死亡藥,她都有心在今天晚上給我做這么一頓好吃的,她對我還是有主人情分的。只是,在她跟老王養著我的這幾年里,我沒有為他們做過什么事情,想想我就覺得愧疚。
吃完那些骨頭和肉之后,我走到了屋子里,抬起頭來很溫暖地看著老張。老張也朝地上很溫暖地看著我,老王也很溫暖地看著我。我想,假如我不是這么臟兮兮的,或許老王會抱抱我呢。
也許老王看出了我的心思,他下了炕,說,福萊爾,洗澡去。老王的聲音溫和極了,讓我想流淚。我跟著老王走出屋子,來到院子里,老王在水龍頭上接了一根水管,開始朝我的身上淋水。院子里亮著一盞不怎么明亮的燈,我躺在地上,看著銀子一樣的水流流過我的身體。我終于流淚了。我想,幸好我是在洗澡的時候哭了,這樣一來,老王并不知道我哭了。一只有著狼血統的狗,怎么能哭呢!
在老王給我洗澡的時候,家里的電話響了。我忽然覺得身上很冷,我這是怎么了,現在是六月,即便是晚上,溫度也高得要命,我怎么渾身發冷,骨頭都冷得顫抖起來。我看到老張飛快地走出屋子,走到院子里來,對老王說:年年媽來電話了,桑尼一只眼看不見了。
我的桑尼!你是因為思念過度,才瞎了一只眼的嗎!你一定常常偷偷地哭吧。
我一動不動地躺著。老王對這個消息感到有些吃驚,他說,沒想到,狗怎么也能這樣。他拎著水管子,抬頭看了看天。我也抬頭看了看天,天上有很多明亮的星星,真美啊。
太陽一天比一天硬,麥子在地里都快燒起來了,走在大街上的人們在互相傳遞這樣一個信息:明天或者后天要下雨了,必須趕緊把麥子收回來。老王對老張說,趁著月亮挺亮,我得割麥子去。很多人都對天氣即將變化的消息感到擔心,他們跟老王一樣,趁著有月亮,到地里割麥子去了。
我找到一個麥垛,用爪子扒開一個洞,鉆進去。桑尼在的時候,我們經常這么捉迷藏玩兒。麥垛還不算高,比較松軟,沒費什么力氣,就鉆進去了。真香啊,像桑尼散發出來的香氣。我躺在麥垛里,起初呼吸還比較順暢,無數空氣從麥稈的縫隙里鉆進來,后來,就感覺到有些胸悶了,耳朵能聽到打麥場上不時傳來手扶拖拉機突突的響聲,人們往下卸麥子的聲音。身上越來越沉,我躺著的地方空氣越來越稀薄,我閉上眼睛,開始想念桑尼。
從人們紛至沓來的腳步聲推斷,到明天早晨,我的身上將覆蓋著一層至少三米以上高的麥垛,那個時候,天亮了,打麥機開始往肚子里吞這些麥子,或許上午人們就會發現我的尸體,或許,需要到下午,這個我可說不準。
我睡著了。睡之前我很滿足,我能想象到這堆麥垛的樣子:它們黃燦燦的,散發著桑尼一樣的香氣。一個巨大的、散發著香氣的墳墓。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