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蕓表妹終于來到了美國,來了不到兩個星期,趙家夫婦就鬧得要離婚。
蕓表妹是丈夫趙青云家的,剛拿到博士,在一家大學(xué)任教,到美國來做訪問學(xué)者。
趙太太在美國的大學(xué)里做事,蕓表妹來做訪問學(xué)者,就是她幫助聯(lián)系的。
夏天的時候,夫婦倆收到了蕓表妹的電子信件,請他們幫助聯(lián)系一下到美國做訪問學(xué)者的事。趙太太既然在大學(xué)里做事,幫忙這事就落在了她的頭上。她也熱心,把腦中的人事檔案過濾了一遍又一遍,研究方向適合的教授卻只認(rèn)識一個史密斯,就馬上發(fā)信去聯(lián)系。史密斯教授說他很愿意接受訪問學(xué)者,可惜下一年度要休假。雖然史密斯教授不能,他卻推薦了好幾個另外的教授。其中一個叫約翰遜的教授同意接受,過了幾個月,蕓表妹辦妥了國內(nèi)國外所有手續(xù),就來到了美國。
趙青云跟這個蕓表妹雖然是平輩,卻相差了足足二十歲,等于是兩代人了。雖然是表妹,他其實跟她接觸也不多。他離開老家到外面讀大學(xué)的時候,蕓表妹才剛學(xué)會走路。那年回國,五舅媽托他路過省城的時候,順便去看看蕓表妹。蕓表妹那時從大學(xué)畢了業(yè),卻自作主張,不服從分配,留在省城一邊打工,一邊準(zhǔn)備考研究生。舅媽讓趙青云去看蕓表妹,就是讓他去勸導(dǎo)勸導(dǎo)。他按了地址,去找蕓表妹。在大樓下面,看到一個姑娘出來,就覺得是她,她也認(rèn)出了他。他都有十多年沒有見到蕓表妹了,蕓表妹從一個小姑娘變成了一個大姑娘,他居然可以確認(rèn)她,可見一個家族的印記是如何隱秘又是如何鮮明。
倒是對五舅,趙青云還有深刻的印象。他跟五舅去水庫釣過好幾次魚。釣魚的時候,五舅把包上皮革套的半導(dǎo)體收音機(jī)拿出來,立在岸邊,調(diào)到愛聽的頻道,揚起釣竿,使勁把釣餌甩得老遠(yuǎn),然后就穩(wěn)穩(wěn)坐在小板凳上,一邊享受著新聞或戲曲,一邊等著大魚上鉤。趙青云還跟五舅一起打過好幾次羽毛球。趙青云的家在一個校園里,校園里濃蔭密布,鳥語花香。舅侄倆選了梧桐樹下一處空曠的平地,忘記了輩分,你來我往,把白色的羽毛球抽得像不斷驚飛的小鳥。直到有一次,趙青云脫手把羽毛球拍甩了出去,球拍應(yīng)聲摔折,他們的羽毛球競技才終止。這些情景都是好幾十年前的事,卻還是很鮮活地存放在趙青云的記憶里,隨便什么時候一提取,就像墨跡未干的水墨畫一樣生動地呈現(xiàn)在腦海里。
五舅辭世的時候,趙青云剛到國外,聽到噩耗,想了半天,也沒有回過神來。五舅是太年輕了,五十還不到呢。他是倒在辦公桌上過去的,熬夜趕寫公司的年終總結(jié),就把自己的英年終結(jié)了。他的身后留下了五舅媽和兩個年幼的女兒,她們過下去該有多難啊!趙青云得到死訊后的那幾天里,一直被這個問題所糾纏。他寫信給父親,問是否需要寄些錢去幫助一下。父親告訴他,公司有撫恤金,幾個舅舅和姨媽也有了安排,讓他放心。他是晚輩,對未亡人的責(zé)任按理是輪不到他的,再說,兩個小表妹又有了妥善的安置。于是,他也就心安理得了。不過,他還是想,以后能幫上什么忙,還是要幫的。
想不到,現(xiàn)在就居然幫上了忙。
蕓表妹來美前,趙青云就慷慨承諾了,到了美國,蕓表妹就住在他家里。在趙青云看來,這是不用說的,是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安排。就仿佛當(dāng)年到外省姨媽家過了一個快樂的寒假一樣,他也要讓蕓表妹在他家享受快樂的一年。趙太太的態(tài)度一開始并沒有旗幟鮮明,就好像蚊鳴似的小聲說了句“隨便。”夫婦倆并沒有就表妹來后的落腳處有個正式的討論,一切好像都是在一種約定俗成中進(jìn)行。
蕓表妹拿到簽證后,來信問什么時候到美國方便,是今年底呢,還是來年初?趙太太回信說:“年底就好。”這很合趙青云的心意,他希望蕓表妹早點到,既好從容地聯(lián)系各種事項,又好盡快地見識異國生活。趙青云年末年初很忙,公司只放了圣誕和新年兩天假。趙太太則不一樣,從圣誕一直到新年,趙太太都休假。蕓表妹抵美后的最初日子,自然都得指望太太接待。太太讓蕓表妹早到,無疑就是一種擔(dān)當(dāng),趙青云有點感激太太,覺得她善解人意。
2
趙家住的是一棟兩層樓的房子,二樓的四個房間都充分利用了,除了趙青云的書房,其它三個房間都住滿了人,夫婦倆占了一間,兩個兒子占了一間,岳母占了一間。樓下是客廳餐廳廚房之類,不適合住人。趙青云說:“我把書房騰出來,她來了就住那里?!碧f:“一年呢,還是想個其它辦法吧。讓她跟我媽住一間吧。”趙青云覺得蕓表妹跟岳母住一起,彼此都不方便,堅持說:“還是住我的書房吧。我把電腦放到我們臥室里去,再買一張小桌子,就可以將就了?!碧f:“還是把你的大書桌搬出來吧。把兒子們臥室里的大書桌搬到她的房間里,再把我媽房間里的那張桌子搬到兒子們的臥室里去。”于是,趙青云就按了這個方案開始搬動。
說起來只是搬動,把書房騰出來,做蕓表妹的臥室。真正操作起來,卻是一個不大不小的系統(tǒng)工程。書房里的大書桌呈不規(guī)則幾何形狀,兩個桌面合成在一起,平常擺在書房里倒是很雅致,現(xiàn)在要搬動起來,卻是一個大麻煩。趙青云不記得當(dāng)初是如何組裝的了,鉆在桌子下面研究了一番,發(fā)現(xiàn)只能拆卸了,化整為零搬走,再重新組裝。為了給桌子騰出空間來,原來在夫婦倆臥室里的雙人沙發(fā)必須搬出去。當(dāng)初那個沙發(fā)不知是如何搬進(jìn)來的,現(xiàn)在要請出去,在門那里老是卡住。趙青云有些疑惑起來,難道沙發(fā)是在臥室里制作的?當(dāng)然不是。就差一點兒要把門卸了的時候,父子倆一使勁,沙發(fā)卻被生生拉了出去。趙青云對兒子感嘆道:“就跟你媽當(dāng)初生你一樣難,卻還是生了下來?!壁w太太生大兒子時,在醫(yī)院里呆了整整兩天,都沒有自然分娩,最后還是動了刀子,才剖腹產(chǎn)下的。把兩個兒子屋里的大桌子搬出去,卻無論如何不得手。那張大桌子本來是擺在廚房里做餐桌用的,后來買了張圓桌,就把這張大桌子搬到了樓上。當(dāng)初的辛苦已經(jīng)忘卻,現(xiàn)在再甘愿辛苦、再甘愿流汗,卻都無法讓桌子出門,不是桌面卡住,就是腿卡住。趙太太終于收回成命,讓大家別搬了,就把桌子留在原處。
到了周末,趙青云一個人把自己原來書房里的大書桌卸了,然后,想象著修筑金字塔的壯麗和智慧,把一扇帶了兩只腿和一扇帶了四只腿的桌面滾動著、挪動著、牽引著,搬到了夫婦倆的臥室里。又過了一天,趙青云到家具店買了床墊和書桌。到了周末,家具店的把東西搬運來了,按照趙青云的指點,把床墊和書桌都搬到蕓表妹要住的臥室里。
過了圣誕節(jié),蕓表妹如期來了,周六來的,趙青云一個人到五十英里開外的機(jī)場接了。進(jìn)了家門,趙太太笑臉迎了上來,問一路是否順利。正是午飯時分,午飯也準(zhǔn)備停當(dāng)。從東半球到了西半球,一路勞頓,很有幾分饑餐渴飲的意思,夜間在洛杉磯轉(zhuǎn)機(jī),凌晨又在芝加哥再轉(zhuǎn)機(jī),到現(xiàn)在還沒有吃上飯。聽得老太太一聲招呼:“吃飯,吃飯。”大家就在廚房的餐桌邊坐下,熱熱鬧鬧地吃了起來。蕓表妹那時就有了些回家的感覺。現(xiàn)在,很多人都可以到美國來了,可以是偷渡,也可以是來經(jīng)商、來讀書、來探親。來美國比以前容易,來美國的中國人也比以前多,但初來乍到的境況卻大相徑庭,很多人得為棲身處焦慮,在剛到的日子倍受折磨。像她這樣一來,就仿佛回家一樣,除了用“幸運”這個詞來描述,就無法再說什么了。吃了飯,趙太太說:“你的時差一定還沒有調(diào)整過來,快去休息?!本桶咽|表妹帶上樓去,把她安頓在那間為她特意準(zhǔn)備的臥室里。
接下來的日子里,趙青云天天去上班,蕓表妹繼續(xù)呆在家里調(diào)整時差,趙太太有空的時候,會帶蕓表妹去周圍轉(zhuǎn)轉(zhuǎn)。趙家的生活風(fēng)和日麗。
暴風(fēng)雨在一個晚上來臨??煲X的時候,趙太太突然對丈夫說:“今天跟蘇姍吃午飯的時候,她聽我說你的cousin(表親堂親及其他親戚)來到美國,住在我們這里,就說,到了美國,還住中國人家里,簡直等于白來美國?!壁w青云聽了覺得很刺耳,沒好氣地說:“當(dāng)初你可是沒有反對她住這里的啊。現(xiàn)在聽你的口氣,怎么有點不一樣呢。”趙太太說:“一年是太久了點。一個外人住在家里來,我都沒有自己的生活了。再說到外面去跟美國人住一起,對她很好的?!壁w青云聽在耳里,心里五味雜陳,忍不住提高嗓門,吼道:“你是為了她的好,讓她到外面去住呢,還是為了自己好?她到外面住,對提高英文和熟悉美國生活是好,但那不是你的動機(jī),而只是一個客觀結(jié)果。”趙太太不再吭聲,趙青云也不再說話。關(guān)了燈,兩人睡在床上,緊張的氣氛并沒有在黑暗中隱藏下來。趙青云突然下了床,往樓下走去。
一級一級往下走的時候,五舅的形象在他的腦海里跳了出來。五舅似乎老了許多,須發(fā)已經(jīng)發(fā)白,腰也彎了。蒙眬中,他似乎在囑托他,要照顧好蕓表妹。內(nèi)疚頓時像條蟲一樣爬上心頭,趙青云又難受又氣憤。他走到廚房中心的那個吧臺旁邊,在圓凳上坐下,手肘支在吧臺上,手掌托著臉腮,想著往事和對策。
那時候,他在省城一家大學(xué)教書,日子輕松,差不多每周都要回到父母身邊過長周末。好幾次度完周末回校的時候,正好五舅坐著他公司的車到省城辦事,就把趙青云搭上。趙青云記得很清楚,有一次,趙青云又坐上了五舅的車,快到省城的時候,五舅對他說:“你是怎么學(xué)外語的?有空的時候,跟小蕓介紹一下?!壁w青云那時正聯(lián)系到美國讀書的事,又是當(dāng)年地方上的高考狀元,家族里都把他高看,總是拿他來教訓(xùn)自己的子女,讓他們以他為榜樣。
五舅去世都快二十年了,那個囑托比二十年更長。但此刻,這二十年的歲月仿佛根本沒有走過,五舅的形像和話語都像是昨天的事,依舊生動。趙青云嘆了一口氣,在心里喃喃說道:“對不起,五舅?!庇窒耄鞘|表妹回家去,把這邊發(fā)生的一切說了,那肯定會引起家族里親戚們的公憤。
這樣歉疚著,不由對太太厭恨起來。她一向都還賢慧,怎么在這件事情上如此不通情理。蕓表妹來了要住家里,之前就跟她講好了,并不是倉促安排。要論犧牲,犧牲最大的該是他趙青云,而不是她。他把書房騰出來了,從此在臥室里看書寫作,就得考慮太太的起居,原來可以熬夜,現(xiàn)在就不能隨性而為。再說,家里住上這樣多人,并不是第一次,以前她姐姐和母親也同時在這里住過。他那時也沒有表示過不方便啊。
坐了好大一會兒,煩還是煩,煩的分量并沒有變得稍微輕松一點。他起身,走到大門,開了門,寒風(fēng)頓時撲面而來,睡衣就像蟬翼一樣無法遮攔,他馬上就有了自虐的快意。
開門聲在靜夜里格外刺耳,趙太太有些莫名的怕,她趕緊下了樓來,開門,看到先生的背影,問:“干什么?快回來睡?!闭f罷,就伸手出去拉他的手。他一甩,恨恨說道:“別管我?!壁w太太又把手伸出去,再拉。先生再甩開。幾番回合,趙太太死死拽住了他,他這才罷休了,跟著太太回到屋內(nèi)。
兩人躺著,趙太太說:“她能到美國來,還不是我?guī)偷拿?。好了,她要住這里就住吧。我不說了?!壁w青云回道:“是你幫的忙,不過你這樣一鬧,把功勞都抵消了?!壁w太太說:“你對我媽本來就不是太好,現(xiàn)在來了一個外人,你對人家都很客氣,兩相比較就更讓人難受。你怎么不想想我的感受?”這似乎觸及到了趙青云的軟肋,他一下沒有回話。趙太太又說:“你對你舅舅都有承諾,我對我媽也有贍養(yǎng)的責(zé)任啊。”趙青云辯解道:“我再對你媽不好,我還有底線,從來沒有想過要攆她老人家出去吧。”趙太太聽到這里,心里有些軟了,不再針尖對麥芒。把身體湊過來,撒嬌,又把他的手抬起來,躺到他的臂彎里。大婦倆一時都被撩撥起來,互相撫摸著,以無比投入的一場云雨對夜來這場爭吵收了官。
趙家又風(fēng)平浪靜起來,猶如三月里,一家到加勒比海沙灘上過的那幾個日子。
周日晚上,兩人躺到床上的時候,趙青云找了閑話來扯,問道:“今天去跳舞,那些婆娘又說什么了?“地方上的中國女人們組織了一個跳舞團(tuán)體,每逢周日,就要在一起跳舞。跳舞完了,就要擺擺龍門陣。回得家來,趙太太總要有聲有色地向先生轉(zhuǎn)述一下。今天趙太太卻還沒有提及這個話題,先生也一直沒有好奇地問詢,直到現(xiàn)在才提起。趙太太說:“她們問你表妹走了沒有。聽到她要在這里住一年,都說難處。還說某某把國內(nèi)的親友一個個搞到這里來,都住她家,后來,一個個都成了仇人?!壁w青云一聽,就又不高興了。說:“這些人怎么這么無聊?!壁w太太惡作劇般回道:“都是你問的啊,你不問,我還不說呢?!?/p>
兩人說著,又禁不住爭吵起來。趙青云又氣得欠身起來,往樓下走去。他有一種想作踐自己的沖動,記起來壁柜里還有一盒德國雪茄,是多年前一個德國人來做客時送的。趙青云從來不抽煙,更不用說抽雪茄。這時很煩惱,叼一根雪茄,讓嗆人的煙折磨自己的喉嚨和心智,有點瘋狂發(fā)泄的意思。雪茄質(zhì)量很好,放成陳煙了,也還是燃得暢。不過味道卻苦澀難忍。抽了不到三分之一,趙青云終于停止折磨自己,在水槽里使勁按滅了煙頭。他走到客廳的沙發(fā)上坐了下來,問自己怎么辦?“那就讓表妹搬出去吧。反正她有國家資助,經(jīng)濟(jì)上不愁。表妹搬出去了,以后再跟太太起了沖突,也不再有虧欠她的感覺?!?/p>
趙太太見先生半天不上來,心又軟了,下了樓來尋先生。一下樓來,她就聞到了濃烈的煙草味,在廚房里看不到先生,又往右邊客廳掃視過去,才看到先生坐在沙發(fā)上。她又過去拉先生的手,讓他隨她到樓上去睡。他說:“我告訴你,我就會讓她搬出去住的?!壁w太太說:“她住這里,我沒有意見。”他說:“你沒有意見?我看你是很有意見。你怎么這樣壞啊。你姐姐也住到這里過,我說了半個不了嗎?”趙太太說:“怎么能跟我姐比呢?她是來幫忙,是到這里來帶孩子?!彼f:“可是我們也幫了她的忙啊。要付她工錢,還要負(fù)擔(dān)她的來去飛機(jī)票。我姐姐還想來幫忙呢,可惜得不到簽證?!壁w太太說:“你表妹怎么這樣不愛說話啊。很少聽她說聲謝謝。讓她吃東西,也老拒絕?!彼洲q道:“我家的人都這樣,內(nèi)向,不愛說話。不愛說話,還不好?!要是她愛說話,你可能也有話說。反正怎么做,你都要挑剔。她剛從國內(nèi)來,還不知道這邊的規(guī)矩,讓她吃東西,不吃,那是客氣呢?!壁w太太說:“那天她一個人去逛商場,買回來洗碗的塑料手套,簡直就是insulting(無禮),應(yīng)該先問問主人家需要不需要嘛?!壁w青云一聽,覺得太太實在太荒謬,說:“這也叫insulting?豈有此理嘛。你以前不也買過洗碗的手套嗎?!她主動把洗碗包下來,自己準(zhǔn)備勞保用品,這有什么不合適呢?你對一個人有了偏見,就會處處看不順眼?!壁w太太又說:“我媽也抱怨了,還要多伺候一個人?!壁w青云一聽這話,就把手一拍膝蓋,說:“蕓表妹也在試圖幫忙做家務(wù),洗碗幫廚,凡是可以干的都在主動干,也算盡力了。還有,我不怕做飯做菜。讓她老人家以后別炒菜了,等我下班回來做。你回國接你媽的時候,我和兩個兒子把日子過得井井有條,也不差誰幫忙?!壁w太太忿忿道:“你的意思是我死了,你們的日子還好過一點!”說罷,扭身就走。趙青云說:“你回來,還沒有說清楚?!壁w太太居然沒有負(fù)氣而走,站定了,看著先生。說來說去,兩人又和好了,一起上樓去。
床頭柜上的鬧鐘已經(jīng)指到了凌晨兩點,但兩人都沒有睡意,似乎是為了補(bǔ)償剛才的不快,兩人纏結(jié)著,又用發(fā)泄劃了一個生活段落的句號。
3
看得出來,趙太太在刻意委曲自己,盡可能對蕓表妹好一點。她幫她找來坐公車的時間表,又為她細(xì)心解釋。好幾次下班的時候,還把蕓表妹也一同帶回來。有天,趙太太還把她母親和蕓表妹一同帶到商場里轉(zhuǎn)了一下午。趙青云看到眼里,喜到心頭,也默契地維護(hù)著和諧的局面。就說那天從商場回來,蕓表妹把采買的一盒組合化妝品拿出來欣賞,岳母一邊評價道:“哇喲,花八十美元買化妝品,麗佳可從來沒有買過?!壁w青云不同意,說:“麗佳怎么沒有買過?只不過是分開買了而已?!壁w太太為她媽辯護(hù),嚴(yán)正地說:“我是沒有買進(jìn)。”趙青云似乎聞到了火藥味,馬上住嘴,走上樓去。
蕓表妹跟表哥說過,要交生活費,但他一時沒有答應(yīng)。私下里,他問太太,太太說:“交多少?交一百,不如不交,一個月就請大家到一個好餐館吃一頓就好了?!边@倒是有些合趙青云的意思,表妹能吃多少呢?午飯大都到外面吃,只有早上和晚上在家里吃,家里的伙食開得也簡單。她住在這里,也不額外增加多少水電之類的消耗。所以,依了趙青云,蕓表妹不用交什么生活費的。不錯,她有國家的資助,但是,如果她能把這些資助節(jié)余下來,以后回國用,豈不很好。以前好多訪問學(xué)者還全職打工呢。中國比以前富裕了,但人民中卻只是一部分人富了起來。能幫幫國內(nèi)的親戚,趙青云總是愿意幫的。
也許,倒是岳母一旁急了,看到趙家表妹吃女兒一家的,自己花錢卻又大手大腳,看不過去了。趙青云最煩岳母的地方就在這里,說的有些話似乎漫不經(jīng)心,卻像一根小軟刺一樣往聽的人耳朵里鉆。太太有專業(yè)工作的時候,趙青云還在一邊讀書,一邊還擠出周末在餐館里洗碗。岳母就說:“總比閑在家里強(qiáng)?!甭犉饋硭坪跏潜頁P,一琢磨,其實她老人家是怕女婿吃了閑飯。
那天下班回來,趙青云跟太太打招呼,發(fā)現(xiàn)她冷冷的。吃飯的時候,她還是回避著跟他說話。趙青云把早起后的日子仔細(xì)篩了一遍,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哪里做錯了。就在下班前,他打電話給太太,主動要求接送大兒子去參加網(wǎng)球訓(xùn)練,她還有說有笑的?!坝质悄母蠲浟?”帶著這個疑問,趙青云出了門,到體育館去打乒乓球。以往的所向披靡都化為了頹勢,他輸給了所有的對手。對手們歡欣鼓舞,彼此攥了拳頭,彈冠相慶。按照球友麥殼的說法,趙青云是俱樂部里的王。今天晚上,王被拖下了寶座。
懷著一腔失敗的沮喪回得家來,進(jìn)衛(wèi)生間洗了澡,出來的時候正好遇到太太進(jìn)來,還是一臉漠然,眼睛也不跟他對視,趙青云就問她:“我又得罪你了?”她手一擺,說:“哎呀,我不想講?!壁w青云詫異道:“下班前給你打電話,還好好的嘛。之后我沒有做什么得罪你的事嘛?!壁w青云不依不舍地問,趙太太才說道:“李黛安打了電話來。她說你的cousin住這里,你事先應(yīng)該跟我商量。而且你不該拿你的cousin跟我姐姐相比。我姐姐來這里是來幫忙的,你不該拿一個遠(yuǎn)親來作比較。她建議我們?nèi)タ碝arriage counseling(婚姻問題咨詢)?!壁w青云以為經(jīng)過兩夜折騰,表妹是否可以在這里落腳的問題已經(jīng)解決,不料,那個問題還是問題,如痼疾一樣難以祛除。最讓他惱火的是Marriage counseling這個詞。去找人進(jìn)行婚姻調(diào)解,就無疑假設(shè)了婚姻有嚴(yán)重問題這個前提。一團(tuán)火立即從他的丹田那里砰一聲蔓延開來,就像汽油點著一樣。他指著太太,大叫道:“劉麗佳,divorce(離婚),divorce。你去嫁個美國人吧?!迸叵炅?,他沖到床那里,把自己的被子拿了,咚咚下樓去了。
李黛安是太太的一個老鄉(xiāng),本來跟華人丈夫日子過得好好的,卻愛上了一個白人同事,就對丈夫左右看不順眼,無論丈夫如何央求討好,又看了Marriagecounseling,還是把他離了,嫁給了那個白人。自從嫁給了白人,從價值觀念到生活方式都完全西化了,給趙太太打電話來,不是思甜,譬如到歐洲旅游去了,周末去露營去了,昨天晚上跟丈夫喝了極品白蘭地;就是憶苦,說過去多么不幸福,華人丈夫如何自我中心,讓她沒有自己的一點生活。以前,當(dāng)太太談到李黛安時,趙青云會開開玩笑,讓太太也去嫁個老美,就可以享受李黛安炫耀的所有浪漫了。也僅僅限于這樣的玩笑而已,趙青云并不討厭李黛安,也從不反對太太跟李黛安來往。但這次,聽到李黛安居然讓他和太太去尋求婚姻調(diào)解,他恨她了。在趙青云看來,朋友這時候應(yīng)該是滅火的,而不是澆油的。大妻之間哪里有不拌嘴斗氣的,要是為了屁大一點事,就去找婚姻問題專家,那不如離婚了省心。
4
這次,太太沒有下樓來。到了凌晨兩點,趙青云還是不能入眠,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看得到掛在天際的月亮,清冷而孤寂,正合他此時的心態(tài)。他的肚腹間仍然有一大團(tuán)氣淤結(jié)在那里,熱而脹。
他一遍一遍回顧剛才太太那些話,又一遍一遍駁斥那些話。怎么能說蕓表妹是他趙青云的遠(yuǎn)親呢?他跟表妹有四分之一的共同血統(tǒng)呢。難怪她老是用“cousin”來指代表妹,根明明來自中國,卻又要用典型的西方觀念來矮化東方人緊密的大家庭觀念。Cousin的外延實在太大,把所有親戚都一網(wǎng)打盡,哪里能反映中國人觀念中表妹表哥間的那種親近關(guān)系。李黛安還居然建議我們?nèi)タ碝arriage counsellng,簡直是小題大做,惟恐我們不離婚嘛。
次日一早,倆人各走各的,一天也不聯(lián)系。到了晚上,趙青云回家來,系上圍腰,簡單炒了一兩個菜。岳母說趙太太打了電話回來,叫不要等她。大家吃完飯,趙太太回來了,趙青云也不問她。她媽要她吃飯,她卻說在外面吃過了。
兩人的冷戰(zhàn)經(jīng)歷了一天一夜的冷凝,愈發(fā)冷。還沒有到十點,趙太太進(jìn)到臥室來,一邊把早上丈夫抱上樓來的被子扯下床,扔到地毯上,一邊掄了一個響指,對正在電腦前上網(wǎng)的丈夫吼道:“快滾?!壁w青云也不跟她理論,關(guān)了電腦,真的下樓去了。
又是一輪清月,又是一肚子的火氣,睡在沙發(fā)上的趙青云依舊沒有和解的愿望。他認(rèn)為太太實在不可理喻,就像著了魔一樣,做錯了事,居然沒有自省,表現(xiàn)得還如此猖狂。罷了,干脆讓表妹搬出去,看她劉麗佳還說什么。
第二天早上,趙青云上班,順便把蕓表妹帶到校園,路上對她說:“要是你能住到一個美國老太太家里去,就好了。老人家孤獨,見了人,就要逮住聊天。那你的口語進(jìn)步肯定會很大?!笔|表妹說:“是啊。我的導(dǎo)師說,他在美國留學(xué)的時候,就曾經(jīng)在老人院里幫老人們做過飯,老人們很喜歡,不收他房租?!壁w青云又說:“慢慢找,如果能跟美國人住一起,對外語的提高一定很有幫助?!北砻孟铝塑?,趙青云不禁有點內(nèi)疚,覺得自己失言了,當(dāng)初自己可是信誓旦旦要她住自己家里的。哎,也沒有辦法了,跟老婆鬧成這樣,不讓表妹搬出去,又能怎樣呢?!
第二天過去,兩人還是冷冷地不說半句話。岳母和蕓表妹好像也沒有察覺,吃完飯,大家各干各的事,也不私下里來問趙青云和太太什么究竟。夫妻間仍然是一片冰封。趙太太對兒子們不得不提到丈夫的時候,也不像以往用的是“Dad”這個愛稱,而用的是“Father”這個不帶感情色彩的中性詞。趙青云就更是干脆不提太太。
日歷一連翻過四天,兩人還是視若路人。趙太太對先生依舊冷若冰霜,倒是先生在心里開始了融冰之旅。晚上,趁著趙太太在衛(wèi)生間,趙青云進(jìn)去,說:“我想找你談?wù)劇!壁w太太氣憤回道:“除了離婚,我不想談什么?!壁w青云說:“好,就談離婚。怎么分配?”她說:“隨便你,對半分。”趙青云說:“那孩子呢?”她說:“都給你?!壁w青云聽到這里,覺得她其實才不愿意離呢。兩個兒子是她的命,她才不愿意放棄小哥倆呢。趙青云又問:“那我們?nèi)绾螖M定文件?”她說:“你去找你的律師來談?!壁w青云心里又琢磨,她這樣表態(tài)不是消極等待嗎?還是不想離婚。摸清了她的底線,趙青云上前一步,柔聲對她說:“我不想離婚。我才不會為表妹而跟老婆決裂呢。”她走開了,忿忿說道:“不要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我跟你完了,我跟你不再有任何關(guān)系。”這樣說了,似乎還不解氣,又用英文變了調(diào)子,高亢地吼了一句“It’s over(完了)?!壁w青云有點糊涂了,不知她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從表達(dá)的語句看,是沒有準(zhǔn)備離婚;從表達(dá)的語氣上看,卻像是想離婚。趙青云繞山繞水地問:“想知道龔杰的近況嗎?”她馬上回了一句:“不想知道。”
龔杰是趙青云在國內(nèi)的好朋友,教育廳一個小官員,脾氣倔強(qiáng),得罪了上司,因為收了幾萬人民幣的禮,被定為商業(yè)受賄,移送檢查機(jī)關(guān)法辦,判刑不判刑、判多少年就在最近要揭曉。趙太太對龔杰印象一直很好,月前聽說了龔杰的事,就認(rèn)定是被人陷害,對案件的進(jìn)展非常關(guān)心,趙青云企圖以龔杰的話題作為突破點,也算聰明。但她如此決絕地表示不感興趣,趙青云感到無趣,就只好下樓了,依舊到客廳里的沙發(fā)上睡下。
趙太太雖然還是不跟丈夫交流和接觸,態(tài)度卻也開始在悄悄轉(zhuǎn)變。那天下班回來,趙青云一直在灶臺邊忙,趙太太回來一定是看到了這個情景的。等到醋熘白菜和黃瓜炒雞丁端上桌來,她卻也不再拒斥,筷子不斷往盤子里夾菜。趙青云心里一陣放松,知道橫亙在彼此間的堅冰已經(jīng)開始融化,但也不動聲色。有了好的跡象,就會慢慢擴(kuò)展。操之過急了,反而讓對方尷尬而拿起架子,從而延緩和解進(jìn)程。趙青云這個時候有足夠的耐心。
吃了飯,雙方還是互不搭理,趙太太開車到體育館去鍛煉,趙青云進(jìn)了臥室,繼續(xù)讀閻真新出版的小說《因為女人》。書中的女主人翁柳依依以及另外幾個女性都如此無助,在被拋棄的臨界點上掙扎,被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作者稱近年來接觸了很多女人的悲慘故事,不得不寫這樣一部作品。言下之意,他是在為當(dāng)代女人的生活和命運作一個一般化的描摹。讀著讀著,趙青云不禁笑了,他在笑閻真盲人摸象般的狹隘,他沒有這樣囂張,他的太太及其太太的朋友李黛安這些女人也分明不是這般可憐。
就寢的時候,趙青云也不說什么,到掛衣間把自己的被子抱了,仍舊到客廳的沙發(fā)去睡。透過窗戶,那輪月亮清冷依舊,趙青云心里卻不再清冷,肚腹間的燥氣也消散了。
趙太太次日不上班,趙青云到衛(wèi)生間洗漱的時候,她還在床上睡著。他怕吵醒了她,躡手躡腳離開的時候,她卻在后面叫道:“龔杰怎樣了?”趙青云立刻回答道:“當(dāng)庭釋放了?!闭f完,他就走到床邊,讓她往里移動一點。她很順從地就往里挪動了,他躺上去,左手從她的腋下穿過,把她摟了……
就在兩人親熱到白熱化的時候,趙青云想,還是得讓蕓表妹搬出去,不然,太太就還是一座活火山,哪天還是會再爆發(f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