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程翔把局長迎進屋,心里還犯著嘀咕。他進單位這么多年,雖然住同一棟樓,局長可從來沒到他家串過門兒。這次突然來臨,而且還拎著一包水果,究竟是為什么呢?
“聽說了嗎?今年咱們系統(tǒng)的中層干部執(zhí)政能力考試,竟然讓小學三四年級的娃娃們來監(jiān)考,你說,人事局是不是在胡鬧?”
局長坐到沙發(fā)上,點上一支煙,吸了一口,嘴巴張得老大。
“是是是,純屬胡鬧呢!”
程翔用圍裙擦了擦手,給局長倒了一杯水,放在局長面前。然后坐在一邊,點著頭心不在焉地附和道。
上頭每年都要對在職的干部進行考試,作為年度政績考核的一項。從前也就是走走過場,今年程翔也早已聽說,上頭要嚴起來,打算以此方式清理一批庸員。許多單位的一二把手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呢。
局長把屁股往沙發(fā)里蹭了蹭,抬起頭來朝小屋里環(huán)顧了一下,然后把目光收回來:
“幾個月前人事局剛剛組織了待業(yè)人員編制考試。那次待業(yè)人員考編,你也參加了不是?考場太亂!許多考生走后門托關系,買通監(jiān)考人員。夾帶小抄的、交頭接耳的、找人替考的,比比皆是!所以不知是誰出了個餿主意,這一次的干部考試,他們竟然想出讓小學生來監(jiān)考!說什么孩子們天真無邪,敢作敢為,不會被人情左右。我看是黔驢技窮!”
局長有些生氣,臉漲得通紅,連聲音都有些顫抖。
上次的考試,程翔是參加了。他大學畢業(yè)十年,在單位沒有編制,至今仍然是個臨時工。雖然現(xiàn)在市場經濟了,不論干什么,都是給老板打工。可有沒有編制卻決定著一個人的收入,一個家庭的經濟狀況、生活水平。他現(xiàn)在跟別人一樣辛辛苦苦地工作,工資只能拿別人的一個零頭。由于人員飽和,上頭多年沒有組織待業(yè)人員編制考試。好不容易碰上一次,到了考試的時候,考場紀律又亂得一塌糊涂。
“上次的考試,的確亂得厲害!”程翔摸不清局長話里的意思,感到眼前的人似乎在跟他打啞謎、繞圈子。腦子里琢磨著局長的意圖,口上說,“可讓小學生監(jiān)考,他們能應對得了?”
“選拔的全是一些學生干部,”局長頓了頓,兩眼望著屋梁,“少先隊里的大隊長、中隊長之類的。你家孩子小林沒給你講?”
“哦?!”
程翔又驚又喜,他不知不覺年近四十,兒子小林已經上了小學四年級。小家伙從小學習刻苦,成績好,又是學生干部。人家三十而立,他到了今天仍然感覺到自己當立而未立。可讓他聊以安慰的就是兒子小林。不論是在單位還是在鄰里之間,只要人提起孩子的話題,程翔總是感到增高了幾公分,也敢昂首挺胸了,臉也紅起來了。常言道四十之前看父敬子,四十之后看子敬父。這樣下去他有盼頭。
莫非小林也參加了監(jiān)考?程翔聽了局長的話,忽然顯出笑容,伸手在自己頭上一摸,有些得意起來。但轉念一想,局長今天到家里來,難道僅僅為了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現(xiàn)在的事兒,還不是糊弄洋鬼子?”局長把胳膊攤開,舒服地仰在沙發(fā)上,“擔任主考的老徐給我打了電話,讓我好好準備。我說我還親自參加啊?找個人替一替算了!可他還認真了起來,說你要往槍口上撞?這件事兒一定不能出亂子。看來這下我要親自出馬啦!我這么些年不摸書本,啥東西還不早忘了?拿著書本資料,也還不知道能不能翻到!”
局長說到這兒,瞅一眼程翔,緘口不言了。他的話已經到了,點到為止,這是他的原則。其他的就看對方的領悟了。
程翔雖然也還笑著,但臉上的笑容已經不那么活泛了。顯得有些僵硬,有些沉重。局長的話說得輕松,像是平常的閑扯,可他能夠體會到局長話里的分量。他終于明白局長到家里來的原因了。一明白過來,不知為何心里忽然不是滋味起來。他怕局長看出,趕緊摘下眼鏡裝作東西瞇了眼,使勁兒揉了揉。
“可……可那么多的考場,那么多的考生!哪個學生監(jiān)哪個場,哪個考生由哪個人監(jiān),在考試之前也會保密啊!”
局長笑了笑,似乎對他這個問題早有準備,不緊不慢地說:
“我讓人事局王副局長提前給我查了查,你說巧不巧?這次考試的時候我就在你兒子監(jiān)考的那個場里。”
程翔的后脊梁上一下子冒出了一層冷汗,愣在那里,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局長看程翔有些猶豫,輕輕咳了咳嗓子:
“上回你考編的時候也沒給我打個招呼,若提前給我打個招呼,答案我都能給你搞到!雖然考試已經結束,結果已經公布,可你的名字也未必就不能補上。你工作積極負責,十來年任勞任怨,大家是有目共睹的嘛!我今天還跟人事局王局長提到這件事兒,看能不能把你的名字補上。”
程翔雷電擊中一樣呆傻了半晌,接著整個人一下子軟了。
“那就這樣說定?”局長說著站起身來往外走,“這次考試,我全靠你們家小家伙幫忙了!呵呵呵!明天是星期六,我讓司機來接孩子,我?guī)鋈ス涔渫嫱妫I點兒吃的玩的,我們爺倆兒也聯(lián)絡聯(lián)絡感情。”
“局長,這……這哪里還能讓您破費?”
“應該的。”
局長走到門外,擺了擺手,下去了。
2
送走局長,程翔一顆心似乎被什么攪動著,坐在沙發(fā)上空空地慌。他不知道剛才為什么竟然糊里糊涂地答應了局長,按照他做人的秉性,做事兒的習慣,這事兒他本應該斷然拒絕啊。
他又想起了不久前自己參加的那次編制考試,那次考試如果跟這次一樣這么嚴厲,也許他那幾個月的辛苦也不會白費。
他聽到考試報名消息的時候,正在家里給孩子做著中午飯。聽說之后,關上燃氣,扔了鏟把,趕緊騎著車子往人事局沖去。到了人事局門口,隊伍已經排成了長龍。他排進隊伍,等了一個多小時,望望前面,隊伍仍然老長。
程翔抬頭望了望毒烈的日頭,接著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妻子在醫(yī)院當護士,中午不下班,接兒子回家的重任自然就落到了他的肩上。正等得不耐煩,前面起了一陣喧嘩。
“待業(yè)三年以內的不要等了,待業(yè)三年以內的不要等了……”
程翔朝前望了望,看見那個禿頂男人站了起來,扯起喉嚨朝大家大聲喊著。
聽到喊聲的隊伍像風下的麥芒,卷起一陣騷亂。
“為什么?”有人焦急又氣憤地叫著。
“你沒看規(guī)定?”中年女人用手朝遠處一指,“去墻上看規(guī)定。”
許多人從隊伍里擠出來,朝那堵墻擁去。前面隊伍一下子縮短了一大截,挪動的速度也比剛才快了很多。程翔朝前面挨了幾步,心里盤算著自己畢業(yè)至今的時間。從畢業(yè)到現(xiàn)在,何止超過三年,已經整整十年了。
匆匆辦完手續(xù),趕到兒子學校時,大門已經鎖了,門口沒有兒子的影子。他趕緊調轉車子,騎著往家趕。走到半路,看到兒子在前面走著。
“老爸!”
兒子看到他,喊了一聲,跳上車子的后座兒。
他不跟兒子說話,悶著頭騎,騎了好一陣兒,后面兒子問:
“老爸,今天吃什么飯?”
“今天爸爸有事兒,沒有做飯,咱們在外面吃飯。”
“不早說,”兒子有些遺憾,又有些生氣,“肯德基已經過去了。”
他胡亂地答應著,腳下仍然不停。兒子看同學吃肯德基,心熱眼饞,已經跟他纏過好幾次了。每回他都告訴兒子,中國人吃中國餐。對他的話兒子是信服的,并且也因此有些崇拜爸爸的愛國精神。但每回從那兒經過,還是忍不住嘴饞,忘不了跟他念叨一回。其實程翔剛才就看見那家肯德基店了,他是故意騎得飛快,為了趕緊從那兒逃離。這樣做其實還不是疼錢?兩個雞翅都要幾十塊,還吃不飽;兩張燒餅也就一塊錢,吃得飽飽的。想起這些他心里就酸酸的,這些年日子過得平平淡淡,拘拘謹謹。孩子在吃穿上受了不少委屈。雖然如此,上學不能怠慢,他讓兒子念的是城里最好的小學。他不想讓孩子像他,再受一輩子罪,吃一輩子苦。學校是好學校,但巨額的支付也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到了晚上,妻子回來了。他跟妻子說了報考的事兒。
妻子臉上顯出喜色,念佛一般歡喜,拍打了他一下,笑呵呵地說:
“這是好事兒啊!能碰上這個機會不容易,這段時間,你就安心復習吧!飯我來做,孩子我來送,衣服我來洗。”
“你早晨去那么早,跟孩子上學時間不一致,如何去送?你中午還要上班,如何給孩子做飯?”程翔嘆了口氣,“你不用管了,一切還跟從前一樣,做個飯不礙事的。”
“每天還有時間接孩子回家嗎?他也大了,要不讓他自己回來?”
“不用,接一趟送一趟,也用不了多長時間。”
兒子聽到動靜,轉臉望著他們。妻子對兒子說:
“兒子,爸爸如果這次考上,有了編制,咱家錢就多了。”
兒子想要蹦起來,可看爸沒言沒語,黑封著臉,也就沒敢張狂,笑一笑,接著垂下頭念書。
小家伙裝作沒事兒人一樣,其實父母的話他聽得仔細。他知道現(xiàn)在爸爸時間金貴,便想方設法地給他節(jié)省時間。接下來每天上學,他總早早地收拾好書包,絕不讓老爸跟從前一樣在門口垂著手等,放學的時候也是鈴聲一響就撒腿往校門口跑。從前家里的活兒,程翔一個人都包了,從來不讓他插手。現(xiàn)在爸爸要忙著復習,他就協(xié)助著媽媽做些家務。忙畢,搬一把板凳在老爸身邊坐定,用了心地讀書。爺倆兒一起讀書,程翔有時讀著讀著抬頭看看兒子,心里就做美。兒子一抬頭,見爸正含笑看他,忙回爸一笑,爸的臉卻又冷卻了。他雖然常冷臉待兒子,卻從心里疼他。埋下頭就暗暗在心里下勁兒,這次不為別的,單單為了兒子,也要考上。
程翔工作之余都用在了復習上,妻子便承擔了更多的家務。家里單位勞累,負擔更加繁重,不幾日便形容消瘦,氣力不支。有時為了節(jié)省丈夫的時間,上班前還要把兒子送到學校。并常常為了這個遲到,跟同事說起緣由,他們聽了卻都“哧哧”地笑,笑完說:
“復習再好也沒用處,現(xiàn)在都不靠這個。”
妻子聽了一驚,望著人家問:
“那靠哪個?”
“靠哪個?活動啊,出血啊!”對方說,“現(xiàn)在什么事兒不靠關系?買通了監(jiān)考老師,打通了關系,不復習照樣比你考得好。”
一句話提醒了妻子,雖然知道丈夫的秉性對此深惡痛絕,但反復思考,待到晚上回到家里還是開始用軟語勸說丈夫。咱手頭上緊巴些日子,拿個千兒八百的給主考送去,說不定……
女人話沒說完,丈夫已經不耐煩地打斷她:
“要送你去送去!”
這樣一天天過去,直到從考場里出來,程翔整個人才癱軟下來。這幾個月來,自己下了苦。自己下功夫的時候,別人也下了功夫,可下的不是一個地方。一步步走出考場,他心里疙疙瘩瘩。一種被欺騙、被人不當人看的情緒使他厭惡起了這場考試。也不想回家,在大樓前的臺階上坐了下來,吸著煙,越想越氣。
天色擦黑,回到家時,妻子已經做好了飯菜,單等他回來。為了老公今天的考試,她專門請了假。
“咋回來這么晚?”妻子看他進了門,擦著手說。
程翔悶聲不語地往沙發(fā)上一坐,考試證丟在一邊,灰黑著臉沒有一絲表情。
“考得咋樣?”妻子笑吟吟地湊上來。
“我熬神費力流汗地苦學了幾個月,不抵人家有關系的考場上抄一抄。”
妻子一聽,臉色驟然蒼白。也坐到沙發(fā)上,中了魔障似的一動不動。雖然剛剛考完,結果還沒出來,可她從丈夫的話里已經預感到多年等待的這個機會又白白泡湯了。雖然原來她也并沒敢抱太大希望,但還總懷著存在一線奇跡的想法,到現(xiàn)在,就連這一線希望也淡化消散了。
“我早就說你也該去送禮!”女人平靜了一會兒,終于氣憤地責怪起來。
程翔沉默了片刻,但即刻暴風猛雨般忽然暴跳起來。他站起身來,抄起門后的一根拖把把子,—揚手將門后頭的一個面缸打碎了。缸里的面粉撒了一地,他一腳踢散了破碎的瓷片片。又一榔頭,打碎了盛著糖蒜的罐子。罐子一旁的一摞細瓷碗也一下子被他打飛,嘩啦啦飛濺。打完這些還不罷休,又舉起椅子朝地上使勁兒砸去。
兒子小林正在另屋學習,聽到動靜怯怯地出來。看到這個陣勢,嚇得縮在一邊。妻子扯過兒子,在懷中摟緊,看著發(fā)了瘋的丈夫,一陣心疼和氣憤涌上心頭。想想丈夫就為這倔強的性格,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也不知誤了多少事兒。想到這兒,女人氣便不打一處來,背過身抹掉眼里的淚水,索性賭氣用哭腔罵道:
“打碎吧,鍋也砸了,房子也點了吧。”
程翔咆哮了一陣,手中的棍子冷不丁停在頭頂,凝固了一會兒,突然“咣當”扔了棍子,一下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程翔飯也沒吃,糊里糊涂睡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送兒子上學之后,悄沒聲息地去城郊批發(fā)市場買回來打碎了的東西。仔細算算,一共花了一百二十元錢。
3
送走局長,程翔恍恍惚惚,如同靈魂出竅。也不知呆了多久,忽然想起兒子該放學了,才收拾了一下,匆匆動身。到了校門口,卻不見兒子的影子。正在四處看著尋找,小家伙卻出其不意地從墻角冒出來,嚇了他一跳。
兒子回到家里,情緒仍舊很高。但一直到吃飯,都閉口不說自己監(jiān)考的事兒。程翔心里琢磨,莫非在學校里老師已經安排,此事務必保密?要不小家伙對家人怎么還守口如瓶?
程翔一直惦記著局長安排的事兒,幫了局長這個忙,自己的工作就可以轉正。編制有了,錢多了,人也就精神了。這是個好事兒,是個好機會,如果失去這個機會,可能追都追不回來了。可思忖再三,那話總感覺羞于開口。慌慌張張地扒拉了兩口,把妻子叫到廚房,關了門,悄聲把白天局長到家里說的那番話原原本本說了。
妻子耐心地聽了一遍,等他打住了之后便說:
“這是好事兒啊。”
“是好事兒也不是好事兒!”程翔道,“這話兒我一個當爸的跟孩娃怎能說出口喲!說出來,以后讓我再咋人五人六地當他的爸呢?”
“這有啥說不出口?”
女人把程翔推了出來,兩個人重新坐到餐桌旁邊。小家伙吃得很香,程翔又盛了一碗,吃了兩口,放下筷子,摸出一個煙卷點上了。妻子埋著頭“咯吱咯吱”咀嚼著,朝程翔使一個眼色兒。程翔知道妻子催他開口,可張了張嘴,還是難以啟齒。半天,咳嗽了一聲,瞅了兒子一眼道:
“小林,我問你,今天老師有沒有安排什么事兒?”
小家伙抬起頭,望了爸一眼,又望了媽一眼,搖搖頭說:
“沒有。”
說完接著埋頭吃飯,沒想到爸又問一句:
“果真?”
兒子又抬起頭來,心里明知爸問的是哪件事兒,卻仍要隱瞞。假裝糊涂,翻翻眼珠點頭說:
“有。”
“啥事兒?”程翔緊跟著問。
“練習冊上的題再做一遍,然后……”
“學習之外的就沒有?下星期一的課還上不上?”
小家伙望了爸爸一眼:“上!”
“撒謊!”程翔得了理,變得理直氣壯起來,跟平常一樣虎起臉,“有沒有事兒瞞著我?”
“老師說要保密!”
“不能撒謊!”程翔一摔筷子,眼睛鼓鼓的,樣子好兇惡。
兒子就怕了,怯怯地把老師的安排一五一十說了。周六周日休息,星期一回學校參加監(jiān)考。
“兒子,”程翔深深地吸了一口煙,“這次監(jiān)考,爸有一句話跟你安排。”
“老爸,我知道你說什么,”兒子昂起頭,帶著一絲驕傲,“上一次考試因為有人作弊害得老爸沒能考上編制,這回監(jiān)考,我一定把每個作弊的都揪出來,給老爸出口氣。”
“不對,”程翔迅速埋下頭,“別人作弊都可以抓,有一個人你不要抓他,任由他抄。我說的就是我們局的王局長——你王伯伯。”
兒子平日視爸爸如神人一般,絕沒想到爸爸今天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先是一愣,接著臉上露出一絲不解、鄙視,接著高聲喊道:
“我不幫那個老家伙!”
“老家伙?!”程翔氣憤地說,“什么時候學得這么沒禮貌?”
“老爸,你平常不是也經常這樣罵他嗎?”兒子不服氣地喊道。
“那是從前,”程翔語調軟下來,“伯伯說了,他明天一早帶你出去買好吃的好玩兒的。”
“不去!”
“伯伯帶你去吃肯德基。”
“不去!”
“聽話!”程翔拉起一張臉,“再不聽話爸揍你了!”
“就不去!”小家伙同樣倔強地吼道。
孩兒啊,按爸說的做吧,做了爸的工作就有希望了。這關系到咱一家人的幸福,不是小事兒呢!他想把這番話原原本本告訴兒子,但支吾了半天,實在不愿說出這話來讓兒子小瞧自己。是啊,這話一個當爸的咋說哩?咋說哩?
程翔把煙頭扔到地上,用腳尖狠狠地蹍滅。臉上像是涂了赤紅的油彩,脖子上也爬上了兩條蚯蚓,呼一下抬起了巴掌。
“孩子,你怎么這么不懂事兒?”女人看不下去了,“啪”一下子扔了碗筷,伸手過來狠狠擰了兒子的耳朵,“你知道嗎?局長答應了你爸,只要你不管他,他就能幫忙解決你爸的工作問題。”
孩子聽了一愣,接著鼻子抽動著,眼眶里紅紅的,有了淚水。
程翔喉嚨里發(fā)出“哞”的一聲,抬起的巴掌卻一下狠狠落在自己臉上,接著抱著頭老牛一樣哭了。
兒子望著父親,渾身顫抖,嘴巴痛苦地咧著,終于也“哇”一聲大哭起來……
4
整整一個晚上,程翔都沒有睡穩(wěn)。他知道兒子也沒有睡好,昨天晚上臨睡的時候他朝兒子屋里瞅了一眼,小家伙對著里面的墻壁,仍冤屈地抽泣著,瘦弱的身子一弓一弓。
第二天一早,女人已經去上班了。程翔做好飯菜,喊兒子起了床。他偷偷觀察兒子的神色,兒子并沒有跟他生氣,但顯得生分了很多。而且一直皺著眉頭,像是有著很大的心事。
看到這些,他心里不是滋味了。兒子肯定為了今天的事兒煩心了。看到兒子的可憐樣兒,程翔心想算了,工作的事兒算什么?不就是一個月多出幾百塊錢來?這幾個錢,生活上緊緊就出來了。這樣想的時候就決計跟局長打電話,推掉今天的事兒,讓孩子在家好好學習。可轉念想想,卻又猶豫了。如果有了這幾百塊錢,妻子就不用這么辛苦,飯菜里多了肉,孩子也就不會這么羸弱干巴。反復權衡比較,又慶幸剛才沒有沖動。
這時外面的車子響了,樓梯上一陣腳步響,局長沒有上來,是局長的司機上來了。程翔怕兒子仍跟昨天晚上一樣,不肯出去,早虎起了一張臉。可小家伙并沒拒絕,而是聽話地跟著司機走了。兒子讓司機牽著,一步步往外走,走到臨拐彎兒的時候,小家伙還回頭看了爸爸一眼。
程翔趕緊轉過臉來……
那一天簡直有一年長,兒子一走,程翔又有些后悔。你個沒用的爸,為了幾個錢就肯讓兒子做那齷齪的勾當?小家伙還那么小,那么干凈,干凈得像一塊潔白透明的冰塊塊。可是不去呢?又心不甘情不愿。畢業(yè)十來年了,求的不就是入了編制,轉了正?這個在大城市里可以不在乎,可這是在這彈丸般的縣城,一個非正式職工在單位里,不但錢拿得少,人也讓周圍看不起。
一天反反復復做了無數(shù)次思想斗爭,一會兒這種想法壓下了那種想法,一會兒那種想法又占了上風,像水面上飄著兩個水漂。反反復復拿不定主意,從前一個英武決斷的人,現(xiàn)在優(yōu)柔寡斷得像個娘們兒。
這樣一直到了傍晚,兒子終于回來了。送他上來的還是局長的司機,程翔開門一看,兒子從頭到腳煥然一新。新褂新褲新鞋,簡直認不出來了。
“老爸,”兒子高興地進來,手里拿著大包小包。他似乎鬼靈地開竅了許多事理,跟昨天灰頭土臉的狀況截然相反。
程翔望著大包小包的東西,有陀螺、悠悠球、游戲卡、小立體公仔、電動賽車、變形玩具、游戲機等各種玩具,另外還有吃的喝的。
司機送上來東西,擺了擺手走了。
程翔把半屋子的東西簡單收拾了一下,把兒子叫到自己身邊。
“兒子,其實……其實爸爸的工作……”
“老爸,你的工作解決了,我們就可以跟伯伯一樣有錢了。”
“那也不一定!”程翔撫摸著兒子的小腦袋,“伯伯是干部,爸爸有了編制,也不是干部。”
“老爸,你為啥不當干部呢?”
兒子的話讓程翔噎住了,他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望著兒子的眼睛,也許是無力,也許是無奈,慢慢低下了頭。
“老爸,有錢真好!”兒子興致很高,“買什么都可以,吃的穿的玩的,還可以買車。老爸,伯伯的轎車坐著可好了……”
程翔嗯了一聲。
“老爸,我們有錢了也買轎車,班里許多同學家里都是開著轎車來接他們呢。”
孩子高興地跟爸說了很多話,臨睡,兒子沒有忘了提醒老爸:
“老爸,星期一千萬不要忘了叫我。”
星期一一大早,程翔早早地醒了。他躡手躡腳地走到兒子房里,兒子這時睡得正香。緊緊地閉著眼睛,小小的鼻翼一張一合。他走到兒子床頭邊,悄悄把兒子的鬧鐘拿起來,撥慢了一個小時。
然后他走到客廳,把兒子帶回來的東西收拾了收拾,靜靜守著……
責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