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見南子,賭咒發誓

地球上的許多人和事都是成雙成對地出現的，漢語里“無獨有偶”這個成語是有著太多的客觀依據打底的。

單說圣人級別的人物吧，兩千五百年前，中國有孔丘，西方有蘇格拉底。兩人有許多相似的地方，以至有人把老蘇比做“希臘的孔子”(他的學生柏拉圖則被比做“希臘的孟子”)。

兩人的哲學思想博大精深，且不去細說，簡單的生理指標就有許多相似:

先說在世時間，孔、蘇兩人大抵相近。孔子生于公元前551年前后，逝世于公元前479年，享年73年;孔子去世十年后的公元前469年，蘇格拉底出生，他活的壽數與孔子幾乎相同，公元前399年被迫服毒而死，時年70歲，一樣活過了“古稀之年”。

再說容貌，兩人都不是美男。孔子名丘，據說他生來就有一個高聳崢嶸的前額，頭頂凹凸起伏，狀如山丘，故得此名。不過以今天的眼光看，這一個“故”字“故”得大為可疑，畢竟“孔丘”是爹媽給取的名字，又不是缺德的鄰居們給起的名號，父母哪有拿孩子生理缺陷給寧馨兒取名的道理?但是，孔子不夠英俊瀟灑是事實。至于蘇格拉底的相貌，只可能比孔子更丑。據威爾·杜蘭在其所著《西洋哲學史話》中的記載，他有顆光禿的腦袋，大大的圓臉，深陷的眼眶，寬闊而朝天的鼻子，活像一個挑夫;還有的書上說他便便大腹，一副古怪面相，配上蹣跚的腳肯，夠難看的了。

如果說到兩人所處時代和從事職業，就更相近了:

孔子所處的春秋時期是天子失勢，諸侯并起;蘇格拉底的時代是城邦紛爭，戰爭不斷。

孔子先是設教魯國城中，繼而在長達14年的周游列國途中完成了中國最早的一次“文化苦旅”;蘇格拉底終日苦口婆心教導雅典青年，熱誠如火。

……

上面的鋪排文字，不是為了進行東西比較文化的考索，那是學者的高深學問，也無必要;老王在這里要做的，是看看東西兩大圣人在活色生香的美人面前，將如何各擅勝場。

蘇格拉底對人的性本能有過明確的研究和心得，他曾注意到人的性本能遠比其他動物優越，因為神在創造世界的時候有目的地使后者的性活動受到時令限制，卻單單讓人類的性活動一直延續到老年，而且一年四季都處在發情期。

有意思的是他的學生色諾芬轉述的一樁艷事:當聽說一位名妓美得簡直無法用言語形容(中國人對該級別的美人有個專用詞匯:“不可方物”)，老蘇興奮起來，對學生說:要想知道她長得究竟有多美，很有必要登門拜訪親眼看一看嘛。在實現了親眼看一看的愿望之后，他當面向她傳授與獵兔的原理差不離的拉皮條秘訣及生理妙方，以便把那些愛美的多金之士大量地驅趕進她的羅網。當這位名妓裝模作樣地宣稱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羅網的時候，他一語道破:這羅網，就是你那很有文化內涵又秀色可餐的身體。

據色諾芬記載:當那位名妓驚嘆于其智慧的雋永、計謀的高妙，想要高薪誠聘蘇格拉底做她的特約拉皮條代理人的時候，他沒有直接說“不”，而是婉轉地開玩笑謝絕了毒蜘蛛的勾搭之吻。

如果時空可以隨意轉換，讓孔子看到色諾芬描述這件風流韻事時的那種從容甚至替老師顯擺的表情，他一定會恨不得把自己的學生一個個開除學籍，給再多的束脩也不行。

中國的圣人孔子與當時著名麗人的正面交鋒，有史可考的只有一次，便是他為了治國平天下、救民眾于水火的崇高目的，私下會晤過雖有淫行卻非名妓、相反還有著響當當的公爵夫人身份的南子，由此引發過一次師生間的沖突。

話說兩千五百年前，孔子周游列國，在衛、曹、宋、鄭、陳幾個小國之間轉過來轉過去，卻始終不能實現自己要推行周禮的從政意愿。他明知衛靈公“無道”，還是和學生們在衛國住了很長時間。

當時的衛國，衛靈公的寵妃南子正把持政權，她找人轉告孔子，想見見他。本來這樣的安排就不合古禮，況且南子這個女人名聲欠佳，孔子沒有答應。后來有人告訴孔子，要在衛國有所作為，非要走南子這條路線不行。孔子拖了一段時間，終于決定以“見其小君之禮”前去拜訪，這一對著名男女終于相見。據說，當時在兩人中間掛了一幅珠簾，南子穿了國家夫人級的大禮服，在簾子里面向孔子跪拜，態度非常尊敬。雖說史書上言之鑿鑿，但當日情景無人目睹，夫子面對南子時的情景終歸是史家事后的臆測。而孔子的學生子路知道老師見了南子，立馬就明確表示反對，以至于對老師的品德產生懷疑，用現代人的話說，就是發生了信仰危機。估計當時子路說得很不中聽，弄得孔子只好急赤白賴地對天發誓。這事在《論語》中記得確切。

孔子是否做了不正當的事是一回事，別人是否相信孔子的清白卻是另一回事，尤其是作為一個教人做君子的老師，如果不能證明自己真的沒有出軌，后果也是很麻煩的。中國傳統文化中有一種關于避嫌的說法，即“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因為一旦沾上了某種嫌疑，或在某個不合適的地點、時間有了一個不合適的疑似動作，偏偏又被人指了出來，這沾了嫌疑的一方便縱有千口萬口，也百辯難明，至于那指出問題的一方，倒是可以優哉游哉地去涼快喝茶去啦。偏偏孔子惹下的麻煩又關乎風化，難怪他無奈之下用賭咒發誓來洗白自己了，真是天可憐見!在這種情況下，他越是發誓“天厭之”，就越有點兒說不大清楚的意味。

如果對比一下東西方兩位圣人的學生，就會發現，同樣是學生，差距怎么會這樣大呢!西方人主張“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他們的老師教出來的弟子，對“吾師”的熱愛一點也不差;強調師道尊嚴、師徒如父子的東方老師教出來的弟子，卻會有時跳出來代行天道，手執道德之劍去斬斷老師“莫須有”的性欲傾向。

靜下心想想，孔子見南子也許有說不出的苦衷，也許他是立意要走夫人路線來達到在衛國參與政事、施展政治抱負的目的;也許本來就看得很平常，禮節的正常會見，就算跟周禮有些違背，只要大的方面堅守節操，在一些小事上不妨“從權”吧?

孔子嘗言“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孔老師自己是否好德如好色呢?即使好德如好色了，那也還是好色，而且，按這個邏輯推算，好德的覺悟越高，好色的程度便越深也。如果此人根本不好色，則其愛好仁德的程度便也無從談起。

邏輯順序是這樣的:好色乃君子天性(“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小人不配好德，故不討論他們是否好色)，因好色，所以不好把握跟女人的距離，“遠之則怨，近之則不遜”的事故便時有發生。孔子在討論概念化的女人時，頗明白遠近的分寸以及德與色的關系，可是一遇到具體的女人，比如南子，好像也有那么點不知今夕何夕的情況發生，所以被弟子說起的時候，急得一個勁兒發誓。

南懷瑾先生對這段記錄有自己的理解，摘要抄下，聊備一說:“南子雖然在社會上的名譽不太好，孔子也瞧不起她，到底她是這個國家國君的如夫人，她硬要見見，也理所當然。孔子特別講禮，這又有什么失禮的?孔子見南子，是事實;子路不大高興也是事實，孔子也的確‘矢之’。‘矢之’是很嚴重，等于賭咒，賭什么咒呢?問題在下面這句:‘予所否者’，……孔子是說，你們看法和我看法不一樣，我所否定的，我認為不可救藥的人，一定是罪大惡極。不但人討厭他，就是天也討厭他，那么這種人便不需要與他來往。”“再看南子，是不是那種‘天厭之’的人呢?……查衛國的歷史，南子沒有什么大不了的錯，不過長得漂亮，衛靈公非常愛她，如此而已!政治上當時比較起來，衛國還算好的。而且孔子周游列國，流落他方的時候，還是在衛國住得最久，衛君在衛護他，南子也在衛護他，衛國的大臣，蘧伯玉這班人也在衛護他。所以孔子說，你們不要聽到人家胡說八道就相信了。‘謠言止于智者’，有聰明有智慧的人，一聽到就知道是真的或是假的。我所認為不對的，不像你們的看法，如果真有罪大惡極的人，天意都會厭棄他，何況人呢?你們對于南子，用不著這樣不高興。這節的意思，如此而已。”

李澤厚先生以為:“南子據說是一個‘淫亂’的國君妾婦，是一個‘不道德’的人，孔子卻拜見而不避，甚至使親近的學生也懷疑而不高興，可見孔子與后代假道學大不相同，并不裝腔作勢，而是有高度靈活性的。”

孔子跳腳發毒誓的那段情節，其實暗含了孔子對女人的態度。孔子那句“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的名言，有學者認為并不是指所有的女人，而是單指南子一人。如果這樣理解，孔子就有“遷怒”之嫌，這跟他“不遷怒，不貳過”的主張可是矛盾的。也有喜歡折中的學者說，孔子那句話很可能是針對南子這個小人之類的女人而說的，但是從字面上來說，則是明白無誤地針對了全體女人，換句話說，還是因為南子而遷怒于所有的女人。把“子見南子”跟“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弄在一起來說，怎么理解都牽強。

“子見南子”一事，孔子發了毒誓之后。子路相信與否不得而知，后代文人拿這事來開涮的卻大有人在。這不奇怪，但凡世間之事，往往那些不確實的，才最容易讓人去捕風捉影，一些創作型的文人作家也更容易發揮文學想象。

先說林語堂。1928年，林先生根據孔子見衛靈公夫人南子這段“緋聞”的歷史記載，創作獨幕話劇《子見南子》發表在《奔流》月刊上。今天來看，那不過是對孔子的一次不大不小的惡搞，不見得一定有多么大的反孔預謀，當時卻由此釀出一場中級地震。劇本發表不久，曲阜二師(全稱為山東省立第二師范學校，其前身為曲阜縣官立四氏初級完全師范學堂)師生排演此劇，并在孔府大門外面搭起戲臺大演特演。本來原劇反封建的意味并不太強，經過二師師生排練中的一番修改，登臺演出時，有的演員又臨時增刪，即興作秀，終使之成為一出辛辣諷刺“圣人”、深刻批判舊禮教的戰斗性喜劇。孔子嫡裔孔德懋女士在《孔府內宅軼事》一書中曾回憶孔府的小姐們隔著墻頭觀看演出的有趣情形:“現在回憶起來，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孔子出場時嚇了我一跳，那樣子和大成殿里的孔子塑像截然不同，頭上也戴著冕旒，身穿大袍子，但抹著滿臉鍋灰，猥猥瑣瑣。有個大美人坐在佛龕上，珠佩丁當，光彩奪目，別人告訴我她叫‘南子’。我還記得南子給孔子一塊綠玉，那是一塊綠肥皂，我看得很清楚，當時我還嚷了起來。”惡搞指數之高，不難想見。對二師師生們這次在孔夫子門前惡搞圣人的舉動，孔府方面十分氣惱，由族長出頭將一紙訴狀遞到山東省政府，后來曲阜縣長開庭公開審理此案，年輕的二師學生趁勢把法庭審理搞成了又一場鬧劇。此事在老王15年前出版的《大家族傳》里有詳細講述。當時事件震撼所及，在學術界、教育界、新聞界以至政界引起交鋒，成為有名的“子見南子案”。事件的最后，是二師校長宋還吾及主要演員學生被迫離校，魯迅曾撰文批評政府，稱這是“強宗大姓的完全勝利”。

這段因林語堂話劇導致曲阜二師師生攤上官司的歷史，用現代話來說，“都是政治惹的禍”。

再說柏楊。這位河南籍的臺灣學者，在裝了一肚子學問的同時，更裝滿了一腦子的幽默細胞。他在《君子和小人》一文中對“子見南子”有過自己的描述:“南子，美人也，孔丘先生見了她，不知道搞了名堂沒有，歸來后身輕如燕，神色有異。被仲由先生看出苗頭，問了十句。做賊的人，心情都虛，孔子先生當時面紅耳赤，賭起咒來曰:‘天厭之，天厭之。’天厭之者，譯成白話，便是:‘教他不得好死。’情急至此，可見事態嚴重。我們毫不反對圣人談戀愛，不過照有些人看法，圣人都是一塊木頭，沒有愛，亦沒有欲焉。幸虧孔丘先生有后代，否則準有人一口咬定他因過度的正人君子，連性都付闕如。”

還是回到開頭上來說吧。孔子會見了一個社會聲譽不佳而且依周禮應避免單獨謀面的女人南子，被個性直率魯莽的學生子路指出來，大概子路還帶了一兩句當時罵人的口頭語，弄得孔子跳腳發起毒誓來。孔子自然是給氣壞了，現在看來，只要設想一下當時的情景，就叫人忍俊不禁:一向被歷代儒家給裝扮得舉手投足皆符合圣人規范的這位老先生，敢情對學生也可以做出跳腳罵誓的事情來，要是氣頭再大一點，揎臂攘袖進行互掐也未必不可能呀。史載“孔子長九尺六寸”，這在古代可是絕對的巨人高度，這么一位大個頭的老夫子被氣得跳腳罵誓，您就設想一下那情境吧!這才是有生氣、有活氣的，可以讓我們喜歡并樂于接近的性情的孔子。這副神態，比在孔廟里享受千年冷豬肉的那個泥胎讓我們愿意親近得多。

孔子的身高，這里應當認真說一下。司馬遷的《史記·孔子世家》中說:“孔子長九尺六寸，人皆謂之‘長人’而異之。”李零先生將自己在北京大學中文系開講《論語》的課堂記錄整理出版了《喪家狗——我讀〈論語〉》一書，在該書“導讀”中講到孔子身高，說:“按西漢尺23.1厘米計算，是221.76厘米，和穆鐵柱、姚明的個子差不多，或有夸大。”又說到孔子的父親叔梁紇，“傳說身高十尺(合2.31米)，比孔子還高。”李教授的說法有失嚴謹，怎么可以拿西漢的標準去換算了東周人留下的尺碼記錄去教給學生呢?本書作者老王在15年前出版的《大家族傳》一書曾談到孔子的身高:“據考證，周尺一尺折合現代公制長度19.91厘米，由此算來，孔子身高約為1.91米。達到這個高度的，即在兩千年之后的孔子故里曲阜也是屈指可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