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菜 蘿卜 紫甘藍

快到許村了，由于路滑，小奧拓陷進了路邊的溝里，再也走不動了，甘藍只好步行進村。甘藍打開車門時，聽見司機對她說，你要堅強。甘藍看了司機一眼，那是個俊朗的男人。

甘藍走進許村的時候，雪好像比原先下的更大了。甘藍走在許村落滿雪的街道上，她想雪天里她的紅嫁衣一定鮮艷無比。甘藍更覺得許村像個舞臺，她就是走在舞臺上的那個紅衣女子。那個時候天已經全亮了，甘藍看到了一片樹林，樹林上方懸著一彎殘月，樹林子里有一群人在烤火。許村的街道兩旁也站滿了人，他們小聲說著話。甘藍走在落滿雪的街上，就像走在夢里。甘藍只看見說話的那些人嘴巴在動，但聽不清他們說的什么，甘藍想怎么那么多的人都在打啞語。甘藍還覺得有不少人的目光盯著她的肚子。

甘藍來到了她的新家，一進門，許老小就跪在甘藍面前，許老小說，閨女，你受委屈了。甘藍馬上跪下來，說，爹，應該我給你磕頭。甘藍說著就撲通撲通磕了三個頭。甘藍站起身，拍了拍腿上的雪，一抬眼看見了蘿卜，蘿卜站在一個角落里，頭上身上都堆滿了雪，看來他在外邊等很久了。甘藍走過去，攏去他頭上身上的積雪，說，蘿卜，我是你嫂子。蘿卜說，我不叫你嫂子，你是我姐，姐才是一家人。甘藍看得見蘿卜的深眼窩里淌出的淚水。

沒有什么儀式，只放響了一掛鞭炮，這樣甘藍就成了許村的人。圍觀的人們散去后，甘藍站在空蕩蕩的院子里發呆，只有墻上的大紅喜字孤獨地看著她，她好像看見白菜的臉在喜字背后閃了一下就不見了。這個時候甘藍想起了白菜，甘藍不知道白菜現在躲到了哪里。甘藍想沒有舉行婚禮也好，即便舉行了，也只是她一個人的婚禮，也只有她一個人張燈結彩。

三天前的那個下午，沒有陽光，但天氣比較暖和。甘藍坐在院子里縫她的新嫁衣。甘藍的父母早就不在了，給她留下了一個很大的院子，院子里長著一棵高大的梧桐樹。甘藍坐在梧桐樹下縫扣眼的時候，一個騎自行車的人出現在她眼前。那個人說，我從許村來，許老小讓我捎話，白菜出事了，白菜掛吊瓶把國慶掛死了。國慶的爹要把白菜的腦袋擰下來，白菜就跑了，如果白菜不跑的話，他也就活不成了。由于路上來得急，那個送信的人說起話來斷斷續續，但甘藍基本聽清了他表述的意思，這時候甘藍腦子里一片空白。甘藍還聽見那個人臨走的時候說，許老小的意思是，如果還同意這門親，就按定好的日子來接你，如果不同意就算了。

甘藍不知道那個人是什么時候離開的，也不知道她抱著梧桐樹哭了多久。甘藍抬起頭時發現她的手指流血了，縫衣針在手指上扎了兩個洞。流出來的血浸染了樹皮上面刻著的兩顆心，甘藍的手指一直都按著那兩顆心，那是她和白菜兩個人共同刻上去的。甘藍覺得好像起風了，一片枯萎的樹葉落在她頭上，把她砸得很痛。

甘藍和白菜是在白菜的診所里認識的。在這之前，甘藍經常去服裝市場批發一些襪子，去許村以及許村鄰近的幾個村子里賣。有一天，甘藍覺得肚子疼，就去了白菜的診所。那個時候，白菜已經從衛校畢業，他在鎮醫院實習了一段時間后，就回家開起了藥鋪。他父親許老小說，老子種了一輩子的菜，大兒子白菜不想種菜，小兒子蘿卜種不了菜，看來種菜這門手藝就要失傳了。許老小不種菜的時候，就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底下，喝著茶水，看白菜給病人開藥，打針，掛吊瓶，病人們都恭恭敬敬地喊他許醫生。許老小心里說，看來當醫生還是比種菜好。

在診所里，白菜給甘藍搭了把脈，開了些藥，還特意叮咐特殊的幾天里不要受寒和太疲勞。甘藍的臉就有些紅。白菜穿著一件白大褂，聽診器掛在脖子上，身上散發著一種好聞的味道。甘藍不敢看白菜，她覺得白菜看她的目光有些毒。白菜把藥交到甘藍手里，白菜小聲說，你的身材真好，好得讓人恨。甘藍手忙腳亂地逃出了診所。那幾天，甘藍總覺得身上有種味道，她知道那是藥品的味道，她喜歡那樣的味道。很長時間里甘藍不敢去許村了。甘藍不去許村，白菜就到處找甘藍。在大堤下面的一片樹林子里，甘藍接了白菜送上的一捧野菊花。后來他們在甘藍家院子里的梧桐樹上刻下了兩顆心。最后的情景是這樣的，他們并排躺在白菜家的蔬菜大棚里。他們感到口渴。白菜順手摘了根黃瓜，甘藍咬了一口，黃瓜很脆很甜。甘藍說，懷了孩子怎么辦?白菜說，我算了現在是安全期。過了一陣子，白菜又說，不過，安全期也有不安全的時候。

白菜跑了，可能一輩子都不再回來，如果是那樣，我就一輩子見不到他，我只有肚子里這個小東西了。甘藍覺得肚子里動了幾下，她把手輕輕按在上面，心里竟蕩起了一種幸福。甘藍想這可是白菜的影子呀，大白菜消失了，小白菜會慢慢長大。

天空陰暗而沉悶，預示著一場大雪即將來臨。甘藍想，下一場大雪吧，下一場大雪真好。

甘藍嫁到許村的第二天，許老小突然犯病了，他只穿條短褲，在雪地里又唱又跳。甘藍只好把他送進了精神病醫院。甘藍回到家的時候，國慶家的人擁進了院子。國慶的爹說，你已經嫁到許村了，可我們家國慶還躺在堂屋里，許老小說過，等你嫁過來，才能收房子。國慶的爹又說，我這是可憐他，才后退一步，要不這房子早就是我家的了，現在，把房子留下，你們該離開了。甘藍說，我不知道我爹說過什么，現在他瘋了，在醫院里。國慶的弟說，許老小瘋得還真是時候，怕是裝瘋吧?甘藍說，我爹在醫院里，不信你們去看。

國慶家的人就去了醫院。在病房里，他們看到許老小正坐在一個小板凳上，手里拿著釣魚竿，前面放了一個洗臉盆。國慶的弟說，許老小，你釣幾條魚了?許老小翻了國慶的弟一眼，不耐煩地說，我神經病，你也神經病呀，臉盆里能釣出魚來嗎?國慶的爹說，許老小那你在干什么?許老小又狠狠地翻了國慶的爹一眼，更不耐煩地說，你真是神經病，沒看見我在釣魚嗎。國慶的爹說，許老小，國慶死了，白菜跑了，你說過把你家的房子抵給我們。許老小說，白菜長在房頂上，國慶在房頂上挖白菜，難道你沒看見嘛。許老小開始又唱又跳。國慶的弟說，看來這老家伙瘋得不輕。

國慶家的人回到許村后，國慶的爹對甘藍說，就算許老小沒說過把房子抵給我們，可國慶人沒了，你也總得給些補償吧。甘藍想了一陣子說，人死了再多的補償也活不過來，我們深感不安，這樣吧，我們給你家白種三年的菜。國慶的爹掐了掐指頭，長嘆一聲，唉，那就只好這樣了。國慶的弟說，白菜不在，你來給國慶送葬吧。甘藍說，好。這時候，站在旁邊的蘿卜說話了，蘿卜說，姐，還是讓我送吧。甘藍說，蘿卜，你哥跑了，咱爹瘋了，你又看不見，我是一家之主。

甘藍一身孝服，夾在送葬的隊伍中間，一步一磕頭，一路上甘藍也不知磕了多少個頭。一開始，甘藍的額頭磕在雪地上還感到冷冰冰的，后來是火辣辣的疼，再后來就沒什么感覺了，甘藍的腿和膝蓋也好像不聽使喚了。甘藍想，天大的事總有挺過來的時候，甘藍這樣想著，一直把國慶送到許村后面的河灘上。送葬的隊伍解散了，甘藍就一個人癱在雪窩里。這時候，她聽到有人哭著喊姐。甘藍扭過頭去，看見蘿卜從遠處跌跌撞撞地摸索過來。

許老小從神經病醫院出來是在一個星期之后。許老小一進家門就嚷著餓，他一口氣吞下四個大饅頭。許老小滿意地打了個嗝，然后說，瘋子和正常人就是不一樣。許老小又打了個嗝，他接著說，瘋子只知道吃喝玩鬧。甘藍說，人有時候真做回瘋子也好，什么煩心事都能忘記。許老小說，要是國慶家把我們的房子抵了去，我們就無家可歸。我做了一回瘋子，房子總算保住了，有房子才算有家。我還要瘋上一段時間，瘋的程度可以輕一些，這樣國慶的爹就看不出來了。不過，我們得給國慶家種三年的菜。甘藍說，爹，我跟你學種菜。許老小說，好，你跟我學種菜，看來我的手藝還能傳下去。蘿卜說，姐，我不跟爹學種菜，我要去說書，我都十八歲了，我能養活自己。許老小和甘藍都答應了。第二天，甘藍扛了一掛豬頭，牽著蘿卜去了鄰村說書的劉瞎子家。劉瞎子正坐在堂屋門口自彈自唱。擺了香案，行過大禮，蘿卜就成了劉瞎子的徒弟。劉瞎子撥拉了一下三弦，說，別看咱們是瞎子，可心里要敞亮。

夏天到來的時候，甘藍生了個兒子，許老小十分高興。甘藍說，爹，你給你孫子起個名吧。許老小想了想說，就叫土豆吧。許老小掰著指頭數了數，你看咱們家，白菜，蘿卜，甘藍，土豆，都是地里長出來的蔬菜。

許老小家的蔬菜成熟后，國慶家的人就來收獲了。他們收獲的時候，許老小和甘藍就幫著往他們的車子里搬菜。許老小說，要是國慶還活著，給你們家種一輩子菜都愿意。國慶的爹說，要是白菜敢回來，我一定擰斷他的脖子。對于許老小的低三下四，國慶的爹無動于衷，看來國慶家的人沒有一點原諒的意思。甘藍有好長時間沒想白菜了，這時候穿白大褂的白菜就出現在她眼前。甘藍心里說，白菜，如果你一輩子不回來，那我該怎么辦呢。國慶家滿載而歸的時候，也會留下一些成熟的蔬菜。國慶的爹說，你們還有老有小，還要吃飯。這時候，甘藍會用充滿感激的目光看著裝滿蔬菜的車輛慢慢消失。

有時候，甘藍會在大堤下面的樹林里坐上很長時間。那里是槍斃犯人的地方，一般很少有人去，甘藍卻喜歡上那里的寂靜，死一般的寂靜。如果是秋天，樹林子里就會開滿野菊花。甘藍坐在樹林子里，仿佛看到白菜捧著一捧野菊花送到她胸前。

甘藍似乎把所有的氣力都用在種菜上面，因而她種的菜要比別人的好上許多。她把那些辣椒，黃瓜，西紅柿都當成自己的孩子。甘藍給它們澆水或者施肥的時候就會說，我伺候你們，就像伺候我的兒子土豆一樣。有風吹過來，這些菜們就在風中搖曳，像在迎合著甘藍。甘藍就覺得自己很滿足，因為她照看著這么多的孩子。播種，發芽，開花，結果，甘藍想它們也是有生命的呀，和人一樣，一個又一個輪回。

有一天，甘藍正在地里鋤草，她看到一輛小轎車停在不遠的路上，從車里鉆出來兩個人，甘藍認得穿中山裝的是許村的村長，那個穿白襯衣的男人有些眼熟，但甘藍一時想不起他是誰。他們肩并肩站在綠油油的菜地里，揮動著手臂，像在規劃著什么無比美好的藍圖。村長指著白襯衣的男人，對甘藍說，這是桂總，桂總要在這片菜地上建地毯加工廠，到時候你們就不用種菜了。村長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說，哎呀，你結婚那天，還是桂總親自開車接的你。那個被稱為桂總的人笑了，說，我也想起來啦，你爹許老小給我一條煙，讓我去接你，那天雪很大，我的小奧拓都趴窩了。這時甘藍也想了起來，眼前的這個人就是接親的司機，這個人還對她說過一句話，你要堅強。甘藍的臉就紅了，甘藍說，謝謝你那天接了我。這時，桂總的手機響了，喂，哪里，哦，免貴姓桂，桂林山水甲天下的桂，我就叫桂林，好的，我馬上叫人給你發過去，好的，再見。桂總接完電話，對甘藍說，我叫桂林。甘藍說，我知道你叫桂林了，我叫甘藍。甘藍想，真有意思，南方的一個城市叫桂林，眼前的這個人也叫桂林。桂林說，甘藍你以后不要種菜了，給我加工地毯吧。甘藍說，我還是喜歡種菜。

甘藍總共種了三年半的菜，前三年是給國慶家種的，后半年才是為自己種的。甘藍還想繼續種下去，可是種菜的土地沒了，桂林在種菜的土地上建起了大廠房。藍色的房頂，白色的圍墻，陽光下的工廠看上去很氣派。甘藍無法種菜了，就只好走進了地毯加工廠的大門，她穿過空地上到處晾曬著的五顏六色的毛線，來到桂林的辦公室。甘藍拒絕了桂林要她進廠當工人的要求。甘藍只想把那些毛線拿回家，然后加工成地毯，送到廠里后再拿回自己應該得到的工資。因為甘藍不能一天到晚地呆在廠里，她要在家照看許老小。

這次許老小真的病了，而且很嚴重。一次吃飯的時候，許老小手里的碗突然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的身體也栽倒在地，甘藍發現他的嘴歪向了一邊。從醫院出來后，許老小就不是一個正常的人了。他嘴歪眼斜，而且還不時流口水，別人來看他，他總是癡呆地笑，說話嗚嗚嚕嚕，語無倫次，他已經無法下床走動了。

甘藍一邊照顧許老小，一邊織地毯。一個月過去后，她把織好的第一張地毯交給了桂林。桂林說，我的船在寧波港停著，只要裝滿這樣的地毯，船就會開足馬力去美國和加拿大，地毯就被搶購一空，外國鬼子就是喜歡中國的東西。他們把美元匯過來，我再把美元換成人民幣，換成人民幣后再從里面給你發工資。甘藍說，這樣一來你可真了不起。桂林說，你的孩子多大了?甘藍說，快六歲了。桂林說，你他娘的身材真好，怎么會生過孩子呢。桂林說話的時候一只手托住了甘藍的屁股。甘藍突然一陣暈眩，她仿佛覺得這句話是白菜附在耳邊對她說的。甘藍清醒過來時，桂林的手已迅速收了回來。桂林說，對不起，我把你的褲子當成了地毯，不過它和地毯一樣柔軟。桂林又說，你活做得不錯，我給你多加兩百塊。

從地毯廠出來時，天下起了大雨。甘藍來的時候天只是有些陰沉，她沒想著帶雨衣。甘藍只好在大門口躲雨。老遠，她看見一高一矮兩個人影朝這邊走來。走到跟前，甘藍才看清是蘿卜和土豆。土豆說，媽，給你送雨衣來了，二叔說，下雨了你可能沒帶雨衣。蘿卜什么話都沒說，只是叫了聲姐，從懷里掏出雨衣遞給了甘藍。甘藍感到了雨衣的溫暖。甘藍看到土豆全身裹得嚴嚴實實，蘿卜只披了塊塑料布，身上幾乎濕透了。甘藍的眼睛就有些模糊，她用手抹了抹，不知道是淚水還是雨水。甘藍說，蘿卜你怎么回來了?蘿卜說，姐，我想家了，想姐，想爹，想土豆。甘藍穿上雨衣，說，那咱們回家。路上，蘿卜說，姐，我給你說段書吧。甘藍說，你說一段姐來聽聽。于是蘿卜就唱了起來。

彈起我那三弦定起個音，

我說段往事大家聽。

卻不說前朝往代人，

單說那唐朝手里事一宗……

甘藍左手牽著蘿卜，右手牽著土豆，他們三人一起走向煙雨迷蒙的許村。

許老小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秋天到來的時候，許老小過世了。許老小無法下床走動，卻死在了米缸子上。許老小的身體搭在缸沿上，頭低垂在缸里，他用手扒拉開了半缸子米，缸底露出了一個小包裹，他的一只手抓牢了包裹的一角。看來這件包裹讓他耗盡了全身的氣力，他無法再抬起身來。這是一件藍色的包裹，甘藍打開了它。包裹里有一件碎花小棉襖，棉襖里裹著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緊閉雙眼的嬰兒，照片背后寫著日期，那是二十三年前的某一天。甘藍這才知道，村里人所說蘿卜是許老小在菜地里撿來的，是一個無法回避的事實。

甘藍家里已經沒有多余的錢了，安葬許老小又是一筆不小的費用，甘藍想起了桂林。甘藍踏著落葉去了地毯廠。桂林說，一千恐怕不夠，給你兩千吧，讓老人家入土為安。甘藍說，兩千就兩千吧，我一時還不上，就拿工資抵。桂林說，我不扣你的工資，你慢慢還就是。甘藍說，我會還上的。甘藍就走了。走了老遠甘藍又回過頭來，看見桂林沖她招了招手。甘藍想，桂林還真是個不錯的男人，只是我不可能有這樣的福氣。

甘藍不種菜了，她在集市上買了一些新鮮的蔬菜，她把花花綠綠的蔬菜放進棺材里，放在許老小的身邊。甘藍說，爹，你種了一輩子的菜，就讓這些菜陪著你吧。甘藍和村子里的人一起把許老小送到許村后面的河灘上。離開的時候，甘藍說，爹，你放心，我會照顧好蘿卜的。

一天黃昏，許村來了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他們四處打聽誰家有個二十多歲的瞎子。甘藍就知道，這是蘿卜的親生父母尋他來了。他們是開車來的，他們把車停在甘藍家門口，還搬下了許多禮品，看來蘿卜的親生父母是有錢人。甘藍把他們迎進屋，他們喝著茶，講述著二十三年前的情形。甘藍說，我不知道那時的情形，我只有個包裹。蘿卜的母親把包裹緊摟在懷里，就像緊摟著遺棄前他們熟睡的嬰兒。蘿卜的父親指著照片肯定地說，他就是我們的孩子。他環顧了一下四周，說，我們的孩子不在這里嗎?甘藍說，蘿卜在大郭莊說書。蘿卜的父親說，我們的孩子怎么叫這么土氣的名字，還有，他怎么能說書呢，他應該進盲校，學唱歌，像電視臺晚會上那個戴墨鏡的盲人歌手。甘藍說，名字賤的人好養活，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你們的孩子應該長在福窩里，看來蘿卜不是你們的孩子。再說了，既然你們生了他，又為他指好了路，為什么還要拋棄他呢，他是人，不是一只貓，一條狗。蘿卜的父親軟了下來，說，當時我們也是迫不得已。他又說，謝謝你們養了蘿卜二十多年，讓我們見見他吧，我們想把他領走。甘藍說，好吧，見見他可以，走與不走，要看蘿卜愿不愿意。

甘藍就騎上自行車，去了大郭莊。遠遠地，甘藍就聽見蘿卜說書的聲音。甘藍站在人群里，這是她第一次看蘿卜說書。她看見一盞電燈下，劉瞎子彈著三弦，蘿卜手拿簡板，一字一句有板有眼地唱。蘿卜的頭仰向天空，他看不見圍觀的人們，他的眼里只有夜空、月亮和星星。這時，甘藍心里不禁涌起了一陣悲涼，她想要是蘿卜愿意走，那今晚就是最后的分別了。甘藍轉念又想，蘿卜回去也好，從此不用再四處奔波。

蘿卜隨甘藍回到家，一進屋，蘿卜的親生父母就抱住他，又是哭又是笑地折騰了一陣子。蘿卜像是木頭人，一直無動于衷。最后，蘿卜說話了，蘿卜說，其實，我早就知道我的身世。停了一下，蘿卜又說，我恨爹，當初他為什么要收養我，讓我凍死、餓死或被狗叼走才好。姐，我也恨你，你不該對我這么親，比親弟弟都親。蘿卜沖著親生父母所在的位置，說，我不恨你們，但不會跟你們走。蘿卜突然跪在地上，哭喊著說，姐，我哪里都不去，我一直跟著你!蘿卜的哭聲在屋子里回蕩了很長時間。

蘿卜的決心已定，他的親生父母也毫無辦法，臨走時，他們掏出幾沓錢來說是撫養費，甘藍推了回去，甘藍說，我們不需要這樣的錢。

整個院子安靜下來，靜得能聽得見心跳。突然，蘿卜笑了起來，隨后甘藍也笑了，土豆也跟著笑出聲來。

甘藍去地毯廠送地毯，桂林果然沒扣她的工資。桂林把甘藍領進一個小倉庫里，甘藍看見墻上掛滿了地毯，甘藍說，地毯怎么還掛在墻上?桂林說，掛在墻上的叫掛毯，鋪在腳下的叫地毯。甘藍不好意思地笑了。桂林抱起甘藍就往墻上貼。甘藍說干什么，你要干什么。桂林說不干什么，就想干你。甘藍說你放開我，你不放開我要喊人了。桂林說你喊吧，這里沒人會聽見。桂林又說，其實，上次給你的錢我就沒準備要。甘藍說，你把我當成什么了，我不是一個出賣自己的女人，我說過了我會慢慢還錢給你。甘藍又說，我是白菜的老婆，我的身體也是他的，所以別人不能碰。桂林怏怏地松開了手。桂林很深地看了甘藍一眼，桂林說，你還為白菜著想?你還等著白菜?可白菜早就不等你了。桂林一邊往外走，一邊說，白菜沒有等你，他在寧波有家了。

甘藍呆在非常寂靜的倉庫里，很長時間沒有動一下，甘藍的身子仍然貼在墻上，她覺得自己很像一塊掛在墻上的掛毯。

甘藍當然不相信桂林說過的話，她想起了那顆高大的梧桐樹上，她和白菜共同刻上去的兩顆心，她想白菜不是一個負心的男人。可是桂林既然說了，甘藍就想去探個究竟。桂林笑著說，你不要信我說的話，我說的話就當你放了個屁。桂林越這樣說，甘藍就越想去，于是甘藍就一次一次地找桂林。桂林拗不過，只好給了她一個地址，桂林說你去了會傷得更深。甘藍笑了笑說，你曾說過我要堅強，再說我也沒那么脆弱。

甘藍坐了一天的汽車，坐了一夜的火車，又坐了半天的汽車，才到了桂林所說的那座城市。甘藍找到了那條街道，那時已是深秋了，街道兩旁樹上的榕花開始飄落。在街的盡頭，甘藍找到了那家私人診所，盡管白菜在家里醫病醫死了人，在外地他還是沒有丟掉老本行。甘藍去的時候是早晨，診所還沒有開張。甘藍就站在對面的樹邊等待。過了一會兒，一輛踏板摩托開了過來，甘藍看清了，開車的那個男人叫白菜，后面坐著一個胖胖的女人。兩人打開門，走進了診所。在此之前，甘藍都在無聲地流淚，真正見到白菜后，她反而平靜了許多。

診所里一直有人出出進進，甘藍也一直在等，她想找一個合適的時機單獨和白菜談談。果然，白菜把一個穿著體面的人送出了門。待那人走開后，甘藍就迎了上去。甘藍的突然出現，讓白菜著實嚇了一跳，白菜結結巴巴地說，你怎么來了?甘藍說，你不回去我就來了。白菜的臉看上去很白，白得像一張紙。白菜說，我現在很忙，中午吧，中午還在這里等我。說話的時候，白菜回頭膽怯地望了望診所，其實，里面并沒有人朝外看。

中午，診所關了門，白菜把胖胖的女人送回家，他和甘藍在原地見了面。甘藍說，快七年了，咱爹死了，兒子也長高了。白菜說，你知道我無法回去，他們會擰斷我的脖子。甘藍說，都這么多年了，他們也不會怎么樣你。白菜說，一開始我不敢回去，可現在我成家了。甘藍說，這就是你不回去的原因。白菜突然抓住了甘藍的手，說，甘藍，你放過我吧。甘藍甩開了他的手，說，你成家了，可我的家在哪里，兒子的家在哪里?白菜馬上又變得強硬起來。白菜說，兒子?你和我婚都沒結，哪來的兒子?如果你是我的老婆，那張慧又是誰?甘藍當然知道張慧是誰。甘藍說，白菜，你真不要臉。白菜冷冷地笑笑，說，我是不要臉，我現在叫王一，不叫白菜，王是王八的王，一二三四的一，你沒看到王一診所這四個字嗎?這是我的診所，王一的診所。白菜指了指診所外面的字，然后他又指了指甘藍，說，我從來就不認識你。白菜騎上摩托車，揚長而去。甘藍大聲說，白菜，我可認得你，你的骨頭燒成灰，我都認得出來。

甘藍的心碎了。甘藍知道，那個叫白菜的人已經死掉了，現在這個人叫王一。

甘藍坐在沙灘上，坐在這所城市的海邊，她看著海水一波一波地涌著沙灘，看著海鷗貼著水面飛翔，看著天與海交匯處的寬廣與遼闊，她覺得自己是多么的虛無和渺小。

甘藍長久地坐在那里，她一直在想自己和白菜以及王一的故事。風將她的頭發在眼前吹來吹去。甘藍一動不動，她仿佛迷惑地看著鏡中的自己和自己迷惑不解的人生。

甘藍回來了，她先去了地毯廠。這次是她把桂林領到了倉庫里，倉庫里堆滿了地毯。甘藍什么話都沒說，她先是脫光了自己的衣服，然后又脫光了桂林的衣服，她死死地抱緊桂林，瘋狂地扭動身體，她的指甲狠狠地摳進桂林的背。甘藍覺得身下的地毯無比柔軟，她想，說不定那就是她親手織過的地毯。

一片柳絮落在了蘿卜的頭發上，田菊伸手輕輕地幫他取了下來。田菊說，蘿卜，你頭發上有一片柳絮，我把它拿掉了。田菊用口吹了吹，柳絮飄了起來。田菊又說，蘿卜，我吹了口氣，它又飛走了。蘿卜說，是啊田菊，春天來了，外面的天氣多好，你領我去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吧。田菊就拉著竹竿牽著蘿卜一步步走出了家門口。田菊的腿一瘸一瘸的，以至于拉著竹竿的兩個人的手和胳膊一動一動的，看上去十分滑稽。蘿卜說，我的眼睛看不見，你的眼睛看得見，以后你就是我的眼。到了村頭，田菊說，蘿卜我累了。蘿卜就彎下腰，背起了田菊。田菊很聽話地趴在背上。田菊說，我的腿一瘸一瘸，你的腿不瘸，以后你就是我的腿。兩個人都笑了，他們笑著走向了田野。

田菊喜歡聽蘿卜說書。在大郭莊的時候，田菊就挎著小板凳，一瘸一瘸地擠進人群里，坐下來聽蘿卜說書。田菊得過小兒麻痹癥，兩條腿不一樣粗，也不一樣齊，有只腳還往里拐。

有的人就說，蘿卜和田菊不是挺般配嗎?有人就找到了甘藍。甘藍想了想，一個眼睛看不見，一個眼睛看得見;一個腿瘸，一個腿不瘸，兩個合起來就是一個完整的人了。甘藍就高興地為他們舉行了婚禮。

蘿卜結婚后就不再說書了，他和田菊都在為地毯廠打工。原來，桂林發明了一種盲人掛毯，還申請了國家專利。桂林說，我們不光讓眼睛好的外國鬼子喜歡中國的地毯，也要讓眼睛不好的外國鬼子喜歡中國的掛毯，他們雖然看不見，但他們能摸得著。桂林就讓蘿卜學會了盲文。蘿卜用盲文設計了文字和圖案，再由田菊和其他的人按照設計的文字和圖案加工成掛毯。這種特殊的掛毯運到國外后，銷路竟然不錯。

蘿卜和田菊一般都在家里工作，蘿卜設計圖案，田菊加工掛毯。他們有說有笑，有時候蘿卜還要唱上一段。他們真是幸福的一對。這樣的氣氛很熱烈，這讓甘藍感到很高興。

甘藍見到了桂林，甘藍說，上次我借你的錢沒有還完，剩下的就讓蘿卜和田菊他們還吧。甘藍又說，桂林，我會永遠記著你。

甘藍第二次去了寧波。甘藍戴著一只口罩。在診所外面，她用石頭把一根指頭砸得血肉模糊，然后她把石頭揣在懷里，走進了診所。甘藍看到王一正坐在桌子前翻閱一本厚厚的書，他還咬著一根黃瓜。甘藍走到王一面前說，我的手傷了。王一低下頭，查看她手上的傷口。這個時候，甘藍看見桌子上面放著一把手術刀。一束陽光正從窗戶上面照射進來。手術刀發出很美的光澤。甘藍順手拿起手術刀，無聲地劃過王一的脖子。

甘藍摘下口罩，說，王一，我只是想嚇唬你一下，你怎么就倒在地上了?甘藍覺得口很渴，她撿起王一還沒有咬完的黃瓜，咔嚓咔嚓咬了兩口，黃瓜的味道很脆很甜。

甘藍跪在大堤下面的樹林子里，槍響之后她就倒下了。她在歪頭的一瞬，看到了遍地開著的野菊花。甘藍想，今年的野菊花開得真好。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