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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軌

2010-01-01 00:00:00趙竹青
當代小說 2010年5期

1

那少年在人縫里鉆來擠去,瘦瘦的身子泥鰍一般滑溜,雙眼滴溜溜亂轉。魯鳴立在一根柱子邊,雙目貼在少年身上,有時移動一下身子,靠到另一根柱子,始終與他保持四五步距離。少年不過十二三歲吧,一只藍色書包還背在身上。三天前魯鳴就在這個候車室注意上他了,那時小家伙好像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到處晃悠,接著他的目光若即若離地膠在一個女人坤包上。有了準職業水準。魯鳴心里想著,有些黯然。碰巧遇見以前的鄰居,和鄰居剛聊上幾句,便聽到一聲驚呼。是那女人,正慌急地翻弄包里的東西。魯鳴沖出候車室時,少年已不知去向。

此刻少年又確定了目標:他緊貼在一個塊頭很大的中年人身后。中年人肥大的褲子包住同樣肥大的屁股綽綽有余,上面的口袋半敞著,鼓鼓囊囊的黑錢夾露出一角。小家伙像只嫩螳螂一般挨近這只肥碩的屁股,下手前他老練地掃了四周一眼。就是這一眼,與魯鳴黃雀似的目光對上。少年遲疑了,有些拿捏不定。射向他的眼光很犀利,仿佛兩根茁壯的荊條;但剎那間那犀利就茫然地蔫軟了,蔫軟如掐斷的牽牛,被風吹向別處。少年似乎察覺到危險的陷阱,但誘惑的力量更大。小家伙再瞅魯鳴一眼后,手終于伸了出去,幾根指頭剛搭上那只錢包,便感覺眼前突然一暗,接著手上一緊,一只在他看來是世界上最大的手將他的手包沒了。

帶往分局的路上,少年一直都在告饒,甚至不惜向魯鳴行賄。他從口袋和書包里變戲法一樣掏出不下五樣東西,意欲打動惜語如金的執法者。有罐裝可口可樂,變形金剛,兩張皺巴巴的十元鈔票,最后他摸出一部諾基亞女用手機。叔叔,你放了我吧,我把這個也給你,它值不少錢咧。男孩用他那只自由的手舉著手機,世故地說。

也是偷來的吧?魯鳴蹙緊了眉頭。

哪里呀!我自己的。

你自己的?不老實。

沒有,是我……真的不是偷的。

到了公安分局,男孩抬頭看門口牌子,看進進出出的人。這個分局他沒來過。他稍許有些緊張,卻又有點見慣不驚。只是一只手被控住了,緊得有些難受,直到進了二樓最西頭反扒組辦公室,才得解脫。

魯鳴從抽屜里找出幾張紙,擰開了鋼筆。要老實回答啊,叫什么名字?他說。

大款,陳大款。

行賄失敗,男孩一副老實配合的樣子。他的眼睛盯在桌上的一件根雕上。根雕造型頗似國畫中的寫意人物:光滑的樹節前凸,仿佛智者飽滿的額頭;下面就依稀寫意了,一圈根須疏朗如飄髯。男孩目光從根雕移向它主人的臉,之后便落在自己絞著的手上。

魯鳴抬起頭,問哪兩個字,怎么寫?

大款你不懂嗎?就是很多錢的意思,我爹給取的。男孩仰起臉來。

那你爹叫什么?

金老屁……不是,這是我爹的諢名。我爹的大名叫陳多金,是我爺爺取的,他跟我娘住在大山里。

“啪”的一聲,桌子被重重拍響。兔崽子,你敢戲弄老子!魯鳴吼了一嗓,筆丟掉了,身子霍地立起,帶得桌椅一陣亂響。兔崽子嚇一大跳,雙眼也紅似兔目了,差點哭出來。

是真的呀,我沒騙你嘛。要不你給我姐打電話,問她。我姐跟我住在城里。他說。

警察狠狠盯了一陣小扒手,坐下繼續問,你姐叫什么?電話號碼?

我姐她叫陳美菱,住在喇叭街美菱縫紉店。她衣服做得可好哩,我叫她幫你做一件吧,不收你的錢。

少啰嗦,我問的是她電話。

電話、電話……有待確證的陳大款吞吞吐吐起來。她沒有電話,她的手機我拿了。看見那不信任的目光再次荊條似的抽下來,便去一塌糊涂的書包里又一陣翻檢,好似要找出先前那部手機來證明一下。忽然住了手,眼珠滴溜一轉,朝警察道,你打電話給黃力吧,反正我沒騙你。

黃力又是什么人?

黃力……黃力很有名咧,他是你們城里最聰明的人,你住在城里都不……他是我們的房東。

魯鳴將身體靠到椅靠上,直直注視著這個自稱為陳大款的少年,心里涌起一股難以理清的憂傷。

魯鳴出身警察世家,高中畢業便秉承父志進了警校。幾年后老刑警隊長就有些后悔自己當初的主張:干警察得雷厲風行,得有點霹靂手段,他這兒子太多愁善感,倒像個舞文弄墨的。十多年里,他不僅沒升個一官半職,連刑警的身份都弄丟了,成了個抓扒手的治安警;而且老婆都看不住,跟別人跑了,這個做兒子的還心安理得,不慍不火地每日去抓他的小偷,真是丟足了他這個做父親的老臉。

現在,被老刑警隊長惡恨的不求上進的前刑警現反扒警魯鳴,正一臉復雜地面對眼前的小扒手。小家伙有一顆圓圓的大頭,有一雙看起來很聰明的大眼,年紀跟自己女兒差不多大。魯鳴嚴肅地說,你那書包里還有些什么?都拿出來。陳大款哦一聲,雙手猶豫地伸進自己的書包。

2

喇叭街9號是幢臨街的三層小洋樓,一樓做門面,二三樓住家。一樓門框上掛著“美菱縫紉店”招牌。魯鳴找上門時,美菱正低著頭往一條兒童裙上踩蕾絲。裙子是淺綠色的,蕾絲純白,堆在一起,有種五月荷塘的感覺。縫紉機滴滴答答響得繁密,正如灑在荷塘上的雨。魯鳴一只腳不自覺地凝在最上一級臺階,后面那只腳一時忘記跟上。

吸引魯鳴目光的是裁縫的手。在他眼里,那兩只白藕似的手,靈巧似雀。指尖微翹,指甲淡淡的紅。十多年前,魯鳴就被這樣一雙手深深迷住。它們在剎那間讓他想起美貌的前妻。

手上面的臉伏在縫紉機上,一半的秀發傾覆,簾子一般掛在額上。額頭一動,綿密的針頭聲驟然止住,擠密的發簾潰散了。要做衣服嗎?裁縫問,手受驚似的蜷起。

魯鳴的目光從手上離開,順帶瞥了一眼裁縫有些詫異的臉。臉沒辜負這雙手。他含糊地唔一聲,提腳進店,不動聲色地打量起裁縫的門面來。

門面不大,縫紉機和旁邊的案板占去一半。案板蒙著灰布,上面擱著尺子剪刀和蒸汽熨斗,熨斗里的水汩汩響,往外直冒熱氣。靠北面的墻邊橫架兩根竹竿,上面掛滿已經做好的衣服。竹竿后面扯著一大塊布簾,是魯鳴看不透的地方。

美菱坐著沒動。她疑惑的目光緊跟在魯鳴身后。

陳大款是不是住這里?魯鳴轉過臉來。

是……大款怎么了?美菱緊張了。

他不在學校好生讀書,昨天跑到火車站摸人錢包。哦,我是公安分局的魯鳴,你是他姐吧,怎么不好好管教弟弟,從小就不學好長大如何得了!

啊,又去了,就是教不變!大款……他人呢?抓起了?裁縫仰起緊張的臉。

抓什么抓,屁點子大,你們總以為公安就只曉得抓人!我放他上學去了。

魯鳴的話有些兇,眼光卻伸向案板下的一張方凳。魯鳴計劃著還要說些話,坐下來說比這樣站著舒坦。沒必要花的力氣魯鳴總是不花。可這女人有些不曉事,兀自坐著。

聽了魯鳴的話,美菱緊張的臉松弛下來,同時也紅了。慌慌地站起,彎腰拖出案板下的凳子,又忙著給魯鳴張羅茶水。瞅著美菱殷勤而困難的樣子,魯鳴的臉漸漸僵硬,仿佛一種美好的東西突然之間打碎了:美菱是個瘸子!她的右腿比左腿稍短。美菱起身后一歪一歪的肩膀,就像一股穿過廢舊宅子的疾風朝他撲來,含塵帶土的扎眼。魯鳴這時就有些惋惜和后悔,寧愿她還像先前那樣坐著。

訕訕地收拾起心情,魯鳴的話沒先前嚴厲了。他告訴美菱,最近市里有不少小扒手四處活動,可能有一個組織在背后操縱。他擔心陳大款是不是也被控制了,提醒做姐姐的注意一下,跟警方搞好配合。裁縫漂亮的臉上一直是一副惶恐的樣子,歪站在縫紉機旁有些不知所措。警官頓住了,看看她,說,坐下吧,我還有些話要跟你說呢。見美菱又坐成先前的樣子,魯鳴繼續道,據他初步觀察,大款不太像扒手集團里的人,那些人大多輟學,而且很少單獨活動。不過多注意點好,學壞了就難教育了。美菱瞪著一雙大眼,不斷點頭。魯鳴又問起美菱家里的情況,正說著,身后傳來橐橐的響聲。兩人轉過臉來。

來人立在臺階上。這人很高,方臉,眉毛粗黑,眼光清泠泠的扎人。從男人的角度看,魯鳴感到來人身上有一股英氣。可他拄著雙拐,兩條長腿疲沓地拖著,雙肩高聳。人也不年輕了,應該有四十來歲吧。看見來人的濃眉微微蹙起,魯鳴忙把眼睛移開。他感覺到了這張臉上的高傲。

有客人啊,拄拐的人說。

黃力,這是……美菱正囁嚅著不知該如何措辭,魯鳴搶著說,魯鳴,公安分局的。你就是黃力呀,大款說你是這個城市里最聰明的人,說我連你都不認識,很不應該呢。

信他的,小孩子亂說呢。黃力淡淡道,移動雙拐,邁進店來。美菱忙起身,將案板下另一張方凳拖出,擱在門邊。黃力在方凳上坐下,將雙拐相疊著靠到墻上。拐杖是木頭的,木頭材質不差,做工精細,中間抓手的橫撐磨得很光滑。魯警官怎么認識大款呀,黃力問魯鳴。魯鳴看了看美菱,笑笑說,碰巧認識的,小家伙很調皮。

陳大款背著書包一陣風跑進來,看到魯鳴,嚇得連連后退,躲到黃力身后,將黃力的一支拐杖碰倒。一雙大眼滴溜溜亂轉,看看魯鳴,又看一下姐姐。小家伙沒料到魯鳴會在這里出現。

魯鳴和美菱都緊盯著大款,魯鳴抬腕看表,板起了臉道:怎么,你又逃學,老毛病又犯了?

沒有,亂講呢!學校三四節課開運動會,我又不要參加!小家伙叫嚷起來,仿佛逮著一分冤就要叫出十分屈似的。

你叫么子叫,有話不能好好說?!美菱瞪起眼呵斥弟弟,轉過臉來對魯鳴說,他就是這樣鬼叫慣了,沒理要找理,歪理一套套,得理就要上天,哪里肯饒人!黃力咧嘴想笑,卻又忍住,伸手摸摸大款腦袋。

不逃學不做壞事就好,開運動會怎么不參加,你不喜歡運動還是沒有一門特長?便衣警察的臉柔軟些了。

嘁!我跑得可快啦,他們不讓我參加嘛。

你調皮搗蛋嘛,老師怎么會喜歡你!姐姐說。

我今天來,是跟你姐說你的事。還要去學校……看見小家伙的眼簾塌落,臉也虛青了,魯鳴頓了頓,接著道,學校還是要去的,你不再亂來了,我不跟你們老師說那事,你再亂來,讓我曉得了,不僅通知你們老師,還要抓起來,關你的班房!班房你怕不怕,黑屋子,里面蟑螂、老鼠亂竄。

聽了這話,姐弟倆都默然無語;大款低著頭,眼睛盯住腳尖,腳尖在地板磚上蹭來蹭去。黃力說,大款,班房可別去啊,去了那里后,你可不是大款了,而要叫你黑社會的大哥大了。呵呵,大哥!他的手又伸到大款頭上,大款躲開了,推他一下道,哼,我才不去呢,要去你去!給你一張輪椅,你才像電影里的黑老大呢!

看著這一幕,魯鳴臉上的笑肌扯了扯,對美菱說,我走了,多管著點吧。站起了,又彎下身來,將倒在地上的木拐扶起,和另一支靠到一起。兩個男人對視了一會兒,都將一抹笑容淺在臉上。魯鳴已經出門,美菱忽然叫一聲,搖晃著肩膀追出去。

魯……大哥,有個事情我想求您一下,大款我會努力管好他,您能不能……能不能先不去跟學校老師講?

美菱微喘著,一雙眼定定地盯著魯鳴,一下又害怕似的躲開去。

不好吧,魯鳴沉吟著。你弟弟已經不是初次了,只有學校、家庭都配合起來,才能起到作用。

我曉得,求您先不要告訴學校吧,我保證他不會再犯了。我一定能管好他的,一定能……

魯鳴的眼光從裁縫頭上越過去,那個已經有些學壞的弟弟站在店門口,一雙機靈得賊似的眼睛不時飄向他們。反扒警的眼光收了回來,落在漂亮卻是殘疾的女裁縫臉上,喉嚨里響了一下,沒再說什么。

3

黃力去街口的小賣部買了電池和牙膏回來,經過縫紉店門口,看見姐姐在抹眼淚,弟弟正趴在凳子上玩她那個手機。手機里有一款賽車游戲,小家伙百玩不厭。

黃力已經走過身,雙拐頓住,又折回來。還沒到門口,聽到美菱在教訓大款。

大款,你怎么屢教不改啊?!上次給嚴大媽看見了,我怎么跟你說的?是不是真的要把你的手剁掉?啊?

黃力肩膀靠在門面墻上,眼睛停在對面人家二樓的陽臺。陽臺上有些什么,他一點也沒看清。

你這樣下去如何得了,你如何對得起爹媽?!他們在山里勒緊褲子死做,送你到城里讀書,媽還有病呢!你在這里不好好讀書,這么小就去偷,大了還不去搶!他們還可以指望上你嗎?啊?

……

黃力想起姐弟倆當初找他租房子時的情景。那時她只怕他不租給她,因為她出的租金很低,比之前租過的還低;后來她看出倒是他擔心她不租,在水電的分攤上也要占他便宜。那個弟弟更是磨人的祖宗,頭回到他這里,就將他籠子里的那只八哥弄飛了。他心里很清楚,第一次看到她,他就喜歡上她。這微跛的女人有著嬌美的容顏,一顰一笑都惹人憐愛。

我怎么對得起爹媽啊,帶你出來,養成你個賊牯子。美菱仍在繼續。我是沒辦法了,沒能力叫你學好呢,我要守店子做衣服呢,不做生意我們吃么子,哪有時間整日追著你,我一個瘸子追你也追不上!明日我就送你回去,我跟你都回山里去,我也不指望留在這城里了。你是陳家惟一的男孩,學成個壞人我如何對得起陳家祖宗!

說著說著,美菱忽然哭出聲來。她大概是坐到凳子上,將頭伏到案板上了,尺子剪刀稀里嘩啦掉到地上。

姐,我不回去。我學好,不偷了……

陳大款出聲了,聲音里透著惶恐。是害怕回山里去,還是受不住姐姐的哭泣?黃力心里澀澀的,運動雙拐離去。

這裁縫既讓他歡喜,又讓他痛恨。她看不起他這小兒麻痹癥患者的這雙腿。直覺告訴他,她不僅僅是看不起,簡直到了惡心和厭惡的程度。她的鄙薄讓他憤怒不已,恨不得將他們掃地出門而后快。但內心那一點愛戀總是如一團不滅的火,融雪一樣將這痛恨化去。

樓道口設在門面的后面。限于場地,樓道設計得又陡又窄,他爬起來有些艱難。二樓是套兩居室,三樓還有兩間房,有一個不錯的露臺。這是由原來的祖屋拆建的,父母住了單位房子,在街口馬路對面,這里就剩下他一人住。房子是夠寬大了,寬大得使人寂寞。

靠東面一間是他的書房兼工作間,臨窗的工作臺上散亂地堆著一些刻圖章的工具和圖章坯子,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騎窗臺立了一尊素描用的維納斯石膏像,同樣被灰塵覆蓋。不大的書柜緊挨著它們,里面既有幾何學專著,也有哲學心理學甚至關于美聲發聲方法的小冊子,不多的書籍差不多涵蓋了人文與自然學科的各個門類。右手靠門一側擺著電腦桌和一張帶扶手的木靠椅,包括桌上的電腦和幾張光盤,這里是書房里最干凈的地方。

黃力停在電腦前的木椅邊,先將一支拐靠到墻上,騰出的手撐在桌上,再將另一支木拐靠上去。空出來的這只手撐在椅子扶手上,稍一用力,瘦小的屁股便滑進椅子,兩只手各握住一條腿,像理清兩股繩子似的將它們往前挪挪。手極修長,靈活有力,手掌及指節處有厚繭。雙手在繩似的雙腿上摩挲,兩根食指微微翹起,不易察覺的有些顫抖——顫抖于腿幾乎就是骨頭的形狀吧,膝關節格外突出,仿佛兩股粗繩各打了一個結呢!眼光也隨了手來回摩挲,有些絕望,卻又從這絕望里生出不屈的光來。

殘廢了的雙腿帶給他不幸,卻也是砥礪自強與自尊的堅石。很多年過去,他成了全市殘疾人的一面旗幟。他比很多健全人優秀。他是不拿工資的科技專家,精通法律條文的律師。這一切讓他驕傲,也讓他對婚姻有著諸多想象。

想象的美妙總是被殘酷的現實擊破。眼界高了,便只喜歡往高和遠處看,哪里還愿把眼光盯住腳下。有次姑媽帶來一個洞庭湖區的姑娘,一張臉自然是長得不好看,粗蠻得緊,個頭不高,結結實實一個冬瓜。有兩點給黃力留下印象:一是做事麻利,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氣,估計能輕松地將他扛到肩上;二是非常能吃,飯量是他的一倍。那姑娘在他這里呆了一天,倒是不嫌棄他兩條殘腿。他不樂意,丑是一方面,尤其是她張不得的嘴,天生一副鴨嗓,粗粗嘎嘎,講不清原因,她一開口,她身上所有的缺陷就被無限放大。后來許多難過的時候,寂寞無奈的時候,黃力都會想到她,有點后悔自己當初的放棄。

小裁縫就不一樣了,同是鄉下來的,可就找不出絲毫粗笨之處。人家是茄子冬瓜,她是荷葉蓮花。在她的美貌之下,黃力看不見她的瘸腿。他甚至對她的瘸腿有種不安好心的竊喜,仿佛這瘸腿正是上天要給她完美的容貌附上點缺陷,好來與他相配。可是人家卻在意他的腿。跟其他人一樣,這雙腿也是他們之間的鴻溝。

居委會的嚴大媽真是個熱心人,在她這里做上兩件衣服,就給她張羅開對象。一會兒替她介紹這個一會兒替她介紹那個,忙得就像親娘老子給女兒找男朋友。留在城里,找上一個合適的人家嫁了,正是她的指望。她的要求其實低得可憐,只要是這個城里的健全人,有個粗茶淡飯,即便丑得像豬她也會嫁。有一回,陳大款當著姐姐的面對他說,黃力哥哥,你要是腿不跛成這樣就好了,就是拄一根拐杖也沒事啊,我姐姐就可以跟你好了。可惜你比我姐還跛得厲害!他訕訕地去看美菱,美菱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只是若無其事瞪了弟弟一眼。隨著這一眼,他的那一點尷尬也迅即隱去,從心里到臉上都被一種冷傲的自尊替代。

黃力有時會寄希望于嚴大媽,希望她能在美菱那里說說他的好話。幫她認識清楚,別人能帶給她的,他也能帶給她。他為居委會掙下過許多榮譽。可他清楚,嚴大媽怎么會關照他呢?嚴曉麗那一關她跨不過去。在嚴大媽的努力下,嚴曉麗嫁了工商局一個干部,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如今,嚴大媽操心小裁縫的婚事了,他在她們共同的視線之外。

仿佛是要徹底擺脫這絕望,黃力的眼光從殘腿上掙扎開來,投到電腦屏幕上。卻又不想找出什么事來做,腦子里依然是紛亂的念頭。逃開的眼光在這缺少收拾的房間游走,掠過墻角天花板處的一張蛛網,最后如趨光的昆蟲停在窗戶,停在斷臂的維納斯上。

維納斯,殘缺的石膏人體。一個經常被他的目光叮咬和生發想象的原點。一個鎖住眼睛的扣。現在目光又定定地咬在那里了,眼神漸漸起了變化,灼熱在空中。石膏仿佛有了色彩,有了皮膚一般的光澤和溫潤。她活了,臉生動起來。起先是一些中外明星,走馬燈似的變幻,接著在嚴曉麗身上定格……

對女性身體的認識,黃力是通過嚴曉麗才開始的。那時他們都住在一個院子里,夏天炎熱的中午,院門緊閉,整個院子里的人都在午睡。17歲的黃力坐在自家門口,不遠處,豐滿的比他大上兩歲的嚴曉麗睡在過道的竹床上。散在耳邊的秀發,凹凸有致的身體,粉色的齊膝裙子……黃力身體還算健康的部分集體戰栗了。這么強烈,這在他還是第一次。欲望的力量無可阻擋。他像一只蜘蛛一樣爬過去,既亢奮又小心翼翼,雙腿像兩根粗大蛛絲軟軟拖在身后。伏身竹床下,碎花的裙子如一頁書似的輕輕翻開……

這驚險之旅讓人著魔,讓他欲罷不能。整個暑假,隨著每天午休的到來,心里便充滿遏制不住的渴望,殘缺的身體如風中的白果樹,激動得發抖。偷窺者膽子越來越大,修長而靈巧的手指有了更深入的探索。有一次,竹床上的人動了一下,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動得厲害。她側過身去,可能還醒了過來。他甚至聽見她喘了一聲。他蜷縮在地上,屏住了呼吸,心跳聲震得胸腔生疼。

黃力可以確定,嚴曉麗是知道自己被侵擾了的。盡管后來她一直保持了那個睡姿,直到他就要爬進自己屋里時回頭的那一瞥,她都像個熟睡的樣子。因為此后她再沒在那個竹鋪上做過午休。碰面是難免的,眼光都會不由自主地躲閃。嚴大媽也似乎知曉了,給他的臉色再沒有笑容。緊張慌亂過幾天后,黃力便明白她們沒有聲張。沒有跡象表明其他人也知道這件事,母女倆成了他無需通氣的同盟軍。

這惡習演變成一種意念的反芻。竹床上沒那個實體,可意念中有,意念的手會更大膽。身體一樣會做出反應,硬成一根木頭,或疲軟成一截爛腸。

空出來的竹床被姐姐占領。過道里有涼爽誘人的穿堂風。姐姐和嚴曉麗同年,身體有著同樣的豐滿。姐姐穿無袖衫,齊膝的燈籠型睡褲有著豐富而柔軟的褶皺。他痛恨自己,鄙視自己,枯瘦的大腿被自己的手掐得青一塊紫一塊,仍然不能阻止身體爬向那張竹床。手伸向那些褶皺時,戰栗如煮沸的水,在他的身體里喧騰彌漫。

現在,他的目光虛在石膏像上,雙手緊抓住椅子扶手,身體極力朝后仰去,臉上的表情既痛苦,又快樂。

4

辦公室擠滿了人,老少七八個。一個個一臉的沮喪和緊張。幾張嫩生生的臉沮喪緊張之余,仍不免將他們好奇的目光投在警官桌上那個根雕。尺來高的根雕深沉而飄逸。根雕后面警官的臉不慍不火,同樣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

這次是一網打盡。反扒組一間辦公室不夠塞,旁邊的局會議室關得更多。抓人時刑偵組支援了一下,筆錄他們就不管了,全留給魯鳴和他的搭檔小張。全局的警察差不多都來轉了轉,忍不住要來表示一下他們的訝異和調侃:蔫巴魯老成警察威龍了!魯老是全局上下對魯鳴的戲稱。不全因為他在警察中年齡偏大,而是因為有他這種年齡和資歷卻沒混上個一官半職,家庭也搞得一塌糊涂;因為他萬事不上緊,慢一拍的蔫巴性子加上一副憂郁的文人做派。

魯鳴捏著一沓筆錄去找分管副局長。副局長邢鋼仰靠在大板桌后的皮椅上,微瞇了雙眼看他,臉上淡淡地掛著一絲笑意。他是魯鳴警校低了幾屆的校友。

筆錄丟到校友上司的桌上,匯報的這個說,扒手集團的頭子是一對老年夫婦,男的年輕時有過偷盜史,后來和人合伙開間典當行,被合伙人騙了,便又重操舊業。十多個小孩中,有兩個是外地流浪來的,其余都是附近農村兒童,他們的父母多去外地打工了,爺爺奶奶管不住,經常逃學到城里玩,便被這姓肖的老夫婦網羅了。兩夫婦憑著兩顆藥丸控制了這幫孩子。

邢鋼掃了一眼筆錄,問,什么藥丸?

六味地黃丸。

六味地黃丸?

是的,化驗過了。老頭騙他們吃下,然后說是湘西蠱藥,每半個月須吃一次解藥,不然蠱蟲鉆進大腦。

他們這樣就相信了?副局長后仰的身子傾過來。

半個月后老頭給他們吃打蟲丸子,幫他們打下一些蛔蟲,他們就都信了。

這老東西!

他還有一手,偷得好的給予獎勵,給錢給物好玩好吃的都用上。

魯鳴站久了,有些不自在,身體重心從左腳移到右腳。邢鋼站起身,繞過來拍魯鳴肩膀一下,有些安慰的意思,說,你這家伙,干得好!通知各鄉鎮派出所,請他們把各鄉的孩子領回去。那幾個外地的還是交民政局吧,一幫細家伙,真是傷腦筋!魯鳴略作遲疑,說,還是關個把天吧,不讓他們吃點苦頭,難長記性。

邢鋼頓了頓,說,也好,就這樣吧。

收容所離民政局不遠,下午魯鳴將兩名外地流浪兒移交后,車子在民政局大樓停下。樓下有家汽修廠,魯鳴開的這輛普桑頗有些年頭,速度跑不起不說,三天兩頭還要找地方維修。市里這幾年財政增長很快,公安系統的辦公條件得到改善,他們分局新買了好幾輛車,刑偵那邊分了三臺,一色的新款捷達。局領導就更不要說了,不是帕薩特,也是廣本。魯鳴現在這輛車以前歸刑偵組,那時車輛嚴重不足,不是每個人隨便就可以開上的。刑偵有了新車,這輛老爺車落到反扒組了,他現在倒是想開它就能開它了。

老爺車普桑點火有些疙疙瘩瘩,估計是電路出了問題。魯鳴將車子交給伙計后,拎著一只紙袋上了民政局辦公大樓。

殘聯文藝宣傳科辦公室跟分局反扒組一樣,都在單位辦公樓二樓最西頭一間。魯鳴進來時,吳霞正準備出門。吳霞是魯鳴原來老婆的同學和好朋友。

吳霞將包丟在桌上,沖魯鳴古怪地笑笑。魯鳴知道她笑什么。那一個馬上要結婚了,男的是她們大學時的同學,曾經的單相思者,如今是沿海某城市一個單位的小頭目。三天前那一個打來電話,問他要幾本大學時的日記和一些信件,它們捆扎在一起,放在一口舊皮箱里。讓他找到后交給吳霞,她知道她的地址。

翻著前妻的舊物,魯鳴以為自己的心情能夠平靜。起先還能做到,如冬天盡頭的一處廢園子,只是一片單調的枯萎。接著就起了微風,飄了微雨,一些酸澀的記憶便如枯草一般泛了青,一絲憤怒的情緒也如芽苞綻放出朵。她一直收著呢,被奚落甚至嘲笑的那些往事,如今要拿它去討那人的好了!要為那場遲到的婚禮增加一點額外的喜慶!嫉妒之火在反扒警胸中蔓延開來,有著將之撕碎或是燒毀的沖動。理智終于占了上風,毀滅的沖動漸漸息去。能改變什么嗎?什么也不能改變。

魯鳴將紙袋放在桌上,在前妻同學對面坐下,說,都在這里。

婚禮后,他們打算去歐洲……吳霞忽然頓住,有些歉意,仿佛將他拋棄的是她,要結婚的也是她。不說這些了,你還好嗎?

還好。……這趟旅行一直是她想要的,我沒本事嘛。

怪不得你,上班的人有幾個能去的!孩子還好嗎?我好久沒見她了。

和爺爺奶奶住一起,還是有點想……她們常常通話。你怎么樣?

還過得去。他下崗后一直在深圳打工,孩子寄宿,局里有食堂,我除了每周兩次去練練瑜伽,基本就是以辦公室為家了。對了,你會不會修電腦,我辦公室這臺電腦病毒感染,死機了,局里搞維修的休假,很多事都做不成,急死了!

對不起,抓扒手破案子我還行,修電腦可不在行。

兩人一時無話。有些話又不好再提起。出于職業習慣,魯鳴打量起前妻好朋友的辦公室來。辦公室窗明幾凈,纖塵不染。墻上大玻璃框里掛了不少照片,照片放得很大,照片上的人一個個都打扮得花花綠綠。這是一幫殘疾人的演出照。從小就喜歡文藝,頗具舞蹈天賦的吳霞如今在許多殘疾人身上一展所長。她組織和指導的殘疾人在全國各種高規格殘疾人匯演中多有斬獲。另外還有不少關于本市殘疾人先進事跡的剪報,每條剪報上方都貼著見報的報頭,下面是打印的見報日期和簡要說明。除了少部分由各報記者采寫,大部分出自吳霞的手筆。魯鳴走到一張泛黃的照片前。

這是黃力嗎?他的眼睛湊近了些。

是啊,這是好多年以前一張照片了。那次中南六省調演,他上了一個獨唱。你認識他?

不怎么熟,幾天前才接觸過。他會唱歌?

會,他會的可多呢!他曾經無師自通,摸索出一套美聲發聲方法,輕輕松松就唱到海C——海C你懂吧,就是高音C。我聽音樂學院的教授說,他這套發聲方法是國際音樂界當前最流行的方法。他會篆刻、繪畫,前幾年炒股也很成功。他還為殘疾人維權,做他們的代理律師呢。真是可惜啊,他的腿……

難怪陳大款說,他是這個城市最聰明的人。

陳大款?……對,說得對,太聰明了!你不曉得呢,他最近拿了兩項發明專利,跟知識產權保護有關的。一個殘疾人啊,大學門都沒進過呢!……你開車沒?我正要去他那里,為他寫個材料,典型啊!

魯鳴說,車在下面修哦,可能修好了,送你去吧。

車上,吳霞告訴魯鳴,黃力發明的是電腦光盤屏蔽技術。這可是個世界性的難題,全世界都在喊保護知識產權,如果能從技術上突破,那可是個了不起的貢獻。

車子停在縫紉店門口,美菱的頭從縫紉機后揚起,看到魯鳴從車上下來,臉上略顯緊張。魯鳴指指樓上,和吳霞去了后面。

黃力在二樓門口迎接,見到魯鳴,略顯訝異。吳霞要介紹,魯鳴截住,說,我們見過面,不過那時還不知你是個發明家。黃力說,哪里,瞎搗鼓唄。

大家在客廳坐下,黃力從墻角紙箱掏出兩瓶礦泉水遞給他們。魯鳴打量著客廳。客廳很亂。比他那里還亂。來的路上吳霞說黃力沒成家,一直找不到合適的。黃力母親的身體也不好,偏癱了,沒人敢嫁他。

吳霞請黃力介紹他的兩個發明。黃力說他去年申請的是VCD防復制技術,拿到一些音像出版社推廣,出版社說VCD是淘汰產品,價值不大,大家都用DVD了。他今年就申請了DVD防復制專利,剛剛批下來。

那些技術性太強的說明和解釋,魯鳴和吳霞都聽不太懂。黃力帶他們到書房,分別將兩張普通碟片和兩張經過防盜處理的碟片插入電腦演示一番。普通碟片進入編輯程序后可以任意處理,采用專利技術后的碟片無論是VCD還是DVD,都不可復制剪輯。這就是我發明的壞軌原理,黃力解釋。

壞軌原理?魯鳴對這個他沒聽說過的提法好奇了。

電子計算器計算運轉立足于一個前提,就是設計理念的正確和合理。打個比方吧,正確和合理是保證它運行的兩條軌道。所有的電子光盤都是這種軌道理念的產品,所以任何一臺電腦都能識讀和復制。我的發明就是在正確和合理中設置一個錯誤,也就是埋伏一條壞軌,從而達到屏蔽的目的。

VCD和DVD顯然不能代表所有光盤,但拄拐者的思維方式卻不能不讓人驚異。以魯鳴粗淺的理解,這原理未必就不能運用到以光盤為載體的所有軟件和程序。吳霞在為她的材料找細節,筆在小本子上劃著,俏生生的臉上滿是欽佩。魯鳴的眼光從他們身上移開,維納斯的斷臂正對著他。書柜門開著,一本書掉在書柜和書桌之間的地上。魯鳴起身,將書撿起。是本《藥物學》,封底折皺了,他翻了翻,將書放進書柜,合上書柜門。

黃力和吳霞都停下來,看著魯鳴。魯鳴笑笑,說,你們忙吧,我還有事,先走了。

不簡單啊,這么博學!下樓的時候,魯鳴在心里嘀咕。

5

魯鳴剛在門口出現,美菱就喊魯警官。她一直在等他下來呢。魯鳴在門口站了站,進了店子。美菱起身要給魯鳴找凳子,魯鳴打手勢制止,表示就要走。他是不愿見她站起,她坐著多好。美菱仿佛明白他的心思,臉上訕訕的,坐下說,是吳老師要找黃力吧?吳老師可是好人啊,貼心幫殘疾人咧!魯鳴唔一聲,說,你也認識她?

認識!我這店子還是她幫忙辦的牌照,又幫我辦殘疾人證,稅費都不用交的。我一個鄉里來的,七不懂八不懂的,搭幫她啊!

嗯,吳霞在殘聯工作,這是她應該做的。大款呢?毛病改沒改?

我正要跟魯警官您說咧,大款這陣子好很多了,不大去電游室耍了;摸人家……的事,也不敢做了。昨天我去他們學校,老師都表揚大款咧。快放學了,您……等等他?

不了,我還有事。告訴他我來過,嚇嚇他,說還亂來就送他去少管所!

離開縫紉店,魯鳴駕車出了自力街進入民主路商業街。這是條老街,路很窄,兩邊開滿服裝店和鞋店。魯鳴在路邊停下,進了一家店子。女兒要過生日了,想給她挑件禮物。連進幾家店子,卻不知道買什么好。女性服飾倒是很多,卻難找到適合十二三歲女孩子穿的衣服。看著這些不一而足的款式,心思一下轉到孩子媽身上,一股酸勁在心里沖撞。其實這酸勁從接到電話起就壓在了心里。心里明白緣分早就斷了,可就是難以坦然面對。她就要結婚,好快啊!一些往事潮水般涌來。這里許多品牌都是她以前喜歡的。有一些經常買回家,穿不穿都往衣柜鞋柜里塞,塞滿了再清出不穿的送人。有一些盡管喜歡卻買不起,穿在試衣鏡前左照右照,末了依依不舍脫下來。以前老覺得她貪慕虛榮,現在卻覺得是自己無能。手伸向法國品牌俏狐的一款中長風衣,看了看標價,手又縮回來。何必呢,她現在還會缺什么衣嗎?別給人家添亂吧!臨出門看見一只大狗熊趴在墻上,肉乎乎的布藝有著可愛的憨態,魯鳴買了。

已經是下班時間,街上人和車都多起來。一個大男人拎著一只布狗熊,許多人都望著他。他看見陳大款了,小家伙背著書包,在電游室前徘徊,一雙眼朝門里觀望,行止不定。一個男人從店里走出,牽住他衣袖,大款掙開了,往前跑。男人在后面喊。魯鳴趕上去,叫聲大款,經過男人身邊時,瞪他一眼。

大款轉過身,站住了。我沒偷了,小家伙說。

真的沒偷了?再偷我可不放過你!

沒有嘛,你又不信。你抓我現場好了!

沒偷就好,我可是天天在外面轉,盯著你咧。你今天不錯,忍住沒進電游室,但還不夠堅決。克服了……小家伙并沒認真聽,目光盯在他手上。魯鳴舉起手來,布熊蹭到臉上,本來嚴厲的臉嚴厲不起來了,要說的話也卡在喉嚨。小家伙的眼里有種特別的東西,魯鳴心中忽然一軟,脫口道,喜歡嗎?

這句話很輕,反差也太大,陳大款沒反應過來,愣愣地瞪著反扒警。魯鳴看出小家伙是真喜歡它,不知為何,那一瞬間他還感覺大款的姐姐也會喜歡這個玩具。那一剎那他想送給他們。現在他改變了,意識到不能示好于他,要使他徹底變好。你走吧,他說。記住,好好讀書。小家伙一只手在頸脖上撓撓,走了。

電游室那個老板一直倚在門邊,見魯鳴轉身了,肩膀離開了門框。魯鳴走過去,一只手差不多戳到那人鼻尖。戳到鼻尖的還有他的警官證。魯鳴看見這人緊繃的肌肉頓時松垮,枯板的臉也生動了。

我警告你,那小孩是我幫扶的對象,你再打他主意,小心我封你的店子!魯鳴冷冷地道。

警官你開玩笑了,哪里會嘛。我這里都是……來去自由,來去自由……老板塌著肩,手從口袋里摸出了煙。

魯鳴擺擺手說,不光是來去自由,還不能收留未成年人。

是的,是的……我們以后一定注意……

魯鳴沒理會他了,朝自己的車走去。

6

吳霞剛走不久,大款一溜煙上來。今天是周五,姐弟倆和黃力約好,大款周末可以上他這兒玩一陣電腦。小家伙一放學就直接跑來,頭上冒出了熱汗。黃力笑笑,告訴他電腦沒關。小家伙早就在他電腦上下載了游戲軟件,坐上去輕車熟路玩起來。

黃力站在大款身后,問大款,嚴大媽還來不來店子。來,昨天還來,帶來個大麻子。大款雙眼盯在屏幕上,右手的鼠標點個不停,卻不耽誤說話。

大麻子?那不是……很丑?

就是嘛,滿臉大星星加小星星。牙齒也不好,我姐取笑他,說牙齒亂得像一窩冬筍。……你還逃,逃到卵上去!小家伙聳起肩膀,一通狂掃,屏幕上的敵人倒下一大片。

你姐她……不嫌棄嗎?

我姐說,她一個跛子,不好挑選的。……只要他心好,身體好,她就愿意。

黃力走開去,站在客廳窗前。心里有些沮喪,還有些憋屈。嚴大媽來來去去帶來過好幾個,陳美菱這次大概要成了。一個大麻子,還一口冬筍樣的牙齒,如何會在乎她微跛的一條腿?正這樣想著,陳美菱在下面喊大款,吃飯了。大款關了游戲,要黃力別關電腦,吃完飯他還要來玩一下。小家伙走到門口了,黃力說,你別過來,晚上我要做事。大款轉過臉,一副很失望的樣子。黃力遲疑一下,從口袋掏出10元錢,說,你出去玩吧,別告訴你姐。小家伙高興了,蹦過來,說聲謝謝,接錢跑了。

黃力在窗前繼續站了一會兒。今天是這個月最后一天,是陳美菱交房租水電費的日子。陳美菱將房租壓得很低,但從不拖欠,每月最末一天跟他結清。

黃力鎖上門,下樓去父母那里吃飯。這頓飯他吃得心事沉沉。癱瘓的母親背上生了褥瘡,保姆忙得手忙腳亂。他等不及保姆給他添飯,吃個半飽就下樓。樓下的單車棚里,鎖著他的嘉陵牌殘疾人專用三輪摩托。

找了一間路遠沒去過的藥店,買到要買的藥:苯巴比妥。白色的小塑膠瓶,40粒裝。黃力說睡不好,以前也吃過。售貨員并沒要求看處方,只是順便推薦一款中成藥口服液,60元一盒。黃力好說話地一并付款。摩托經過裁縫店門口時,店里已看不見大款。

上了樓,將門關上。先去廚房找來調羹和筷子,再去紙箱拎瓶礦泉水,一起擱在餐桌上。看了說明,倒出小半蓋子藥到調羹里,用筷子將藥丸一粒粒碾碎。礦泉水擰開了,將水小心倒出,竹筷輕輕攪動,白色藥末一點點溶解……

他的手很穩定,直至藥液灌進礦泉水瓶,一點都沒灑出。現在這瓶水蓋上蓋子,立在餐桌上。就像沒動過一樣。

收拾完桌子,去將門打開。樓道里安安靜靜。樓下店子里也聽不出聲響。一種緊張的期待。還有一種心靈的掙扎。心里在不斷念叨,我比那麻子強。我比她談過的每一個都強。她怎么就不開竅啊!山里女人看重自己身子,陳美菱一定會更加看重。將她的身子弄到手,她就會認他了。她就會真正看清他非同一般的地方,死心塌地跟他。

在夢中,在苦悶壓抑的時候,他已經多次想象過陳美菱的身體。有次樓下的熱水器不點火,陳美菱上樓洗澡。樓上衛生間門鎖壞了,陳美菱將門打開又合上,弄了半天。他說別弄了,那鎖壞了,鎖不了。她那雙漂亮的眼睛盯在他臉上,有些打不定主意。他開玩笑說,不放心啊?我下樓去吧,把大門扣上。陳美菱臉紅了,拿上換洗衣服進去。黃力坐到電腦前,心卻靜不下來。一只耳朵朝門外張著,接著它像長蟲一樣爬出,貼著地面蜿蜒前行,順衛生間的門爬上,最后盤在那個壞掉的鎖眼。他閉上眼睛。于是,他聽得到也看得見。衛生間里,溫熱的水花流蘇似的噴開,沐浴之人俏生生的臉陶醉地朝水花仰起;輕盈的泡沫簇簇涌出,泡沫包裹的身體珠滋玉潤酥胸似雪;無數流動的水們,在曲盡其妙的裸體盡情嬉戲和歡唱,水霧彌漫,燈影迷蒙。黃力的身體一時變得生硬如杵,一時這生硬又一點點消退融化。

樓道里有了響動。黃力收拾起心情,看著陳美菱進來。

上個月送出好幾個紅包吃喜酒,差點交不起房租了。裁縫將捏在手里的票子放到他面前桌上。

那就別交嘛,他說。

不交?那就好。她笑著,斜了眼覷他。這月不交下月要交更多。

那就下月也不交。

嘖嘖,你辦慈善啊?我可不敢指望你施舍。你也不易。

什么易不易,這口飯總是弄得到的。坐一下嘛,喝水。他指指桌上。

不喝。她說,也沒坐下。

她的臉平靜得很。他深吁一口氣,眼光從桌上礦泉水瓶上輕輕滑過,說,上月你都沒怎么回家呀,去哪里喝喜酒?

街上啊。好幾個同學結婚咧,她們一個個都嫁到城里了。

哦,……聽說你也快了?

我?她身子晃了一下。八字沒一撇咧。我這個樣子,哪個肯要?

你條件別那么高嘛。

我條件高?哈哈,要笑死別個了。暴牙齒、咧嘴巴我都不嫌棄,只要是個囫圇人就成。我已經瘸著個腿,總不能再叫我找個缺胳膊少腿的做男人吧!

黃力擱在桌上的手輕輕抖了一下。美菱看見了,臉上顯出一絲尷尬,知道自己無意之中傷害了他。但她深陷于自己的自悲與自憐。她的眼睛紅了。

我長得比她們一個個都好看,學習成績也比她們好,可是我的命不好。我幾歲就得了骨髓炎,一上學就是個跛子……

陳美菱說不下去了,側身坐到餐椅上。沉默一陣,她的手抓住那瓶礦泉水。黃力的臉白得嚇人,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著她的手。晚上菜太咸,口干了,喝你的礦泉水啊。她說,擰開了瓶蓋,將瓶口舉向嘴唇。

別喝,黃力說。伸手從旁邊紙箱新拿出一瓶,說,喝這瓶吧,那瓶我喝動了。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是出自于受傷的野獸。

陳美菱走了許久,黃力還一直坐著沒動。他很后悔,在心里大罵自己沒用。多好的機會啊,他想,只怕再沒這個機會了。

想到她雖然有著缺陷卻依然美麗的身子,那種熟悉的顫抖又回到他身上……

7

星期天,中學同學黎喆請魯鳴去麒麟山幫他看件舊木器。麒麟山離城二十公里,是本地最高的一座山峰。峰頂有座觀音廟,香火還算旺盛。

魯鳴在本地收藏圈子里頗有些名氣。晚報文化版每周推出一期收藏專欄,他是特約作者之一。他對版本學和古瓷器、古錢幣有研究,收藏頗豐。字畫和玉器、木器也懂得不少,但光靠工資這點收入本錢不夠,收藏不起。圈子里的人大多以藏養藏,看準機會就脫手。魯鳴不這樣。他不隨便收,收進來的東西便不輕易出手。有什么拿不準的貨,圈子里的人常請他去鑒定鑒定。

魯鳴不抽煙,但喜歡喝上兩杯,而且喝的都是好酒。魯鳴的酒并不要自己買,自有古玩圈子里的人送來。雖然如此,每個月交到老婆手上的工資,仍會缺去一大塊。癡迷于這些老玩意兒,也是夫妻失和的原因之一。收這么多破爛兒,屋里堆的到處是,天天守著它們,白天守了晚上守,你說有么子意思?發財是莫想了,你根本不賣嘛!你還真指望它們成就你個專家學者?你以為你是誰呀,做夢吧!你這點子見識,學術上可以說沒一點價值,它們只會養成你不切實際的臭脾氣!老婆有次指著他的鼻子這樣說。反扒警被她說得臉色鐵青。這一點愛好她不能支持也不能明白,風雨飄搖的家庭終于再難維系。

麒麟山是收藏家們經常光顧的地方。山下有座古鎮,歷史上出過不少做官的。鬧太平天國時,曾國藩、曾國荃兄弟在幾十里外的湘鄉操練湘勇,在毗連的楊梅洲湘江河段訓練水軍,這里的人去了不少。湘軍攻破南京城后,不少人解甲歸田,裝載財富的船只像春天的蝌蚪一樣泊滿漣水河古碼頭。故居離此不遠的齊白石青年時期也多在這一帶活動,那時他還是個雕花木匠,幾十年后,散落于民間的齊氏雕花木器,成為眾多收藏家追逐的對象。魯鳴陪黎喆要去看的一張雕花床,據說是齊白石的作品。

黑色奧迪俏公主似的張揚在鄉間公路上。黎喆這輛車是新買的,他從建委辭職承包一家房產開發公司,發財后不斷換車換房,現在是每天坐在錢堆里數錢都沒意思了,好上收藏了。同學本錢足,盯住值錢的收,但又怕上當,經常拉上魯鳴一起去看貨。

黎喆說,要去的這戶人家的老太太有張舊床,老太太活了九十多歲,去年死了,破舊的老床沒人睡,空下了。欄里的母豬下的豬崽要隔奶,老太太的兒子便將舊床拆散,派了用場。女兒春節回家,在城里呆了幾年還算長了見識,說,爹,這床只怕是件文物咧,是文物就值錢了。電視早已普及,當爹的也知道文物一說,忙將床板床圍從豬欄搬出。魯鳴笑笑,類似的故事常常聽說。早些年,古玩剛熱起來,他去鄉下走親戚,看見人家用了清初的青花瓷罐裝干豆角。

車子在路邊停下,沿一條小路進去兩里,到了有木器的人家。一棟舊磚房,屋頂上蓋的還是漢瓦。屋里只有一對五十來歲的夫婦,男的眼睛活泛,顯出幾分精明,女的一張瓜子臉,偏瘦。兩人都顯得比實際年齡蒼老。男主人將他們帶到西頭一間雜屋。雜物間很暗,什么也看不清,主人在墻壁上摸了摸,吊在房梁上的一盞瓦數很小的白熾燈亮了;又去將擋住窗戶光線的一架風車移開。

木床架在雜屋中間。四柱落地,圍欄、楣板都有雕鏤。兩人上下細看一陣,用手輕輕擦拭。魯鳴沖黎喆點點頭,兩人出了雜屋。走到屋角上,魯鳴輕聲說,晚清的。刀法不錯,線條明快流暢,工藝精致繁復,正是晚清特色。朱漆還算完好,還有,材質好,估計是花梨或是紫檀,木質緊密,有幾處被豬啃了,居然沒怎么啃壞。

主人從屋里出來,魯鳴最后一句被他聽到,接口說,對的,好木材啊,每一塊都甸沉甸沉的。我女兒說,老床是個寶貝,我都急了,怕豬啃壞咧。嗨嗨,還好,沒啃壞。

幾人復轉來到堂屋,女主人已為他們泡好茶。兩人落座后,黎喆問,大叔,這床要賣多少錢?

漢子咳了一聲,說,聽我女兒講,白石鋪那邊齊白石一張雕花床,賣了好幾千……

大叔,這張不是齊白石雕的。

……不是齊白石?那也是個文物吧,上面雕這么多花……主人的眼睛滴溜溜轉起來。

床可能是張老床,文物就不一定了。你說怎么賣吧,太貴就不談了。黎喆微微笑著。

這個……莊稼人有些猶豫,看看老婆。老婆也不知該怎樣張嘴。黎喆說,我先出個價吧,五千,五千塊怎樣?

這個價大概出乎兩口子意外,男的剛才還有些失望的臉馬上舒展了,農婦的臉樂得像塊舊花布團成一堆。男人搓著粗糙大手說,我們農村人么子也不懂,就依著老板吧。魯鳴看看黎喆,心想,這家伙賺大了。黎喆交給男的一千元定金,接了收條,說好過兩天開貨車來拖。

兩人出門,看見一群雞在山坡邊啄食。黎喆對魯鳴說,這可是正宗土雞,買幾只回去。把意思說給送出門來的女主人。女人朝屋里喊,老屁,金老屁,他們還要買雞。

魯鳴樂了,大款不是說他爹外號叫金老屁嗎?難怪老覺得這兩夫婦有些眼熟呢。正想著,男的從屋里出來,魯鳴再看他一眼,心里一下就肯定了——陳大款那雙活泛的大眼睛,此刻正蒼老在金老屁大號叫陳多金的臉上。

陳多金問,買雞啊?9塊錢一斤,買不買?黎喆說,好,買4只吧。魯鳴說,你們是不是有個女兒叫陳美菱,在城里做裁縫?陳多金說,是啊,你認識她?魯鳴點點頭。陳多金對老婆說,婆婆,他們認識美菱咧,我們美菱在城里有朋友咧!請他們再到屋里坐坐,抓點紅薯片子招待。美菱娘說,曉得曉得,你快去捉雞,雞躲到茅柴子里就難捉了。美菱爹說,是的是的,雞都放外面敞養,要慢慢捉咧。魯鳴對同學說,坐坐吧。

美菱娘忙著泡茶擺紅薯片,陳多金去山坡上捉雞。魯鳴想,陳美菱像娘,比她娘多幾分靈秀。他問美菱娘,美菱那腿怎么傷的。美菱娘嘆息,說是美菱6歲時得骨髓炎,沒治好,落下了殘疾。魯鳴哦一聲,說,6歲就殘了。心里想,她不方便在這山里忙農活的,最好嫁到城里。突然就想到黃力,他們結合到一起,倒是不錯的。回去跟吳霞說說,讓她去做做工作。

美菱爹在外面喊婆婆,雞難捉,要她去幫下手。等美菱娘出去,魯鳴對黎喆說,這床你還得多破費幾個。黎喆笑笑,說,多少?魯鳴說,兩千吧。同學沒有遲疑,也沒問什么,從包里又數出兩千,遞給魯鳴。

兩公婆提著四只綁了腳的雞進來,過了秤,黎喆付了雞錢。魯鳴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說,老陳,真是碰巧了,你女兒搭了兩千塊錢在這里,我們正要找人打聽呢。將兩千塊錢遞給美菱爹。兩口子瞪大了眼,美菱娘說,美菱搭錢了嗎?陳多金接了錢,開心地笑了,說,女兒不錯啊,曉得搭錢回來。還結交了城里大老板做朋友,出門遇貴人咧!

正說著,魯鳴手機響了。剛一接聽,他的臉馬上一黑。

魯鳴對黎喆說,快走,出事了。

8

魯鳴趕到時,民政局樓下停滿了警車,其中好幾輛是分局刑偵那邊的。二樓樓道擠滿了民政局職工和附近群眾,他們被告知不得進入兇案現場。魯鳴從圍觀的人墻擠進來,守在門口的警察放他進去。室內壓抑凝重的氣氛讓他透不過氣來。圍著吳霞辦公桌站著幾個人,副局長邢鋼,刑偵組負責人喻軍,以及民政局的什么人,他們看了魯鳴一眼,繼續之前的案情分析。辦公桌后的單人折疊床上蒙了一條淺色薄毯,一縷頭發露在毯子外面,黑與白形成強烈反差。吳霞丈夫亞輝像一截枯掉的樹墩蹲在旁邊,眼里空空地盯著妻子這縷頭發。

魯鳴碰碰亞輝,在他旁邊蹲下。他的目光在薄毯上掠過,停在死者喉部的位置。吳霞是喉部被控窒息而死,身體也被侵犯。這在亞輝打給他電話時他就知道了。魯鳴伸手將毯子揭開,死者略微變形的臉露出來,頸部的傷痕明顯。兇手是先奸后殺。吳霞反抗掙扎,兇手雙手掐住吳霞脖子,吳霞的臉痛苦扭曲,充血變形直至死亡。魯鳴腦海過電影似的閃出這些情景。如今這張臉沒有一絲血色,是種死寂的灰。魯鳴還想起幾天前將前妻日記本和信件交給吳霞的情景。

昨晚是禮拜六,整個大樓沒其他人,大門是鎖著的。守傳達的老肖是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去附近麻將館看了一會兒麻將,十點不到就回來睡了。他說昨晚差不多半夜聽到門響了一聲,以為是吳科長回家。吳霞每天都是很晚回家的,有時就睡在辦公室,她有一把鑰匙。民政局的人在介紹情況,他是局里負責保衛的。亞輝忽然用拳頭猛擊自己的頭部,魯鳴抓住他的手,亞輝掙扎不開,像個孩子一樣哭起來。

我如何不早一天回啊……本來就打算早一天回的啊!……我出去做么子啊,你姐的公司我怎么就不能去哦,我要的么子面子爭的么子氣啊!亞輝邊哭邊說。

魯鳴松了手,陪著他嘆氣。等他安靜了,問他發現的經過。亞輝說,他早上回來,吳霞不在家,打她手機沒人接。她曉得他今天回來,估計不會去遠,便到前面的辦公樓來找。辦公室鎖著,電話卻在里面響,廁所也沒人,他的心忽然就慌了。我爬到窗戶上看,就見她,就見她……亞輝說不下去了。

邢鋼分析案情并布置任務。邢鋼說,朝外的窗戶是開的,留下了攀爬痕跡;死者的錢包不見了,抽屜和柜子都動過,手機卻沒拿走。這是在辦公室啊,是小偷劫財劫色,還是熟人作案,我看都有可能。要迅速確定受害者確切的死亡原因和時間,要在附近充分開展調查,凡是昨晚出入這幢大樓的人都有著最大嫌疑,包括老肖,要爭取找到目擊者。

邢鋼說話的時候,魯鳴注意北墻整潔的窗臺上有一雙模糊的鞋底印,印痕不深。他們應該取了樣,他想。北窗下是挨著烈士陵園圍墻的小路,估計白天都沒什么人走,晚上更是荒僻。一根下水管在一側伸下去,一二樓窗戶上都有預制板雨棚,要攀上來不難。果然,順著水管的墻壁有一些擦痕。魯鳴細細看了一會兒,回過頭來。邢鋼說話有習慣的手勢,他的手碰到桌上電腦鍵盤,電腦顯示屏忽然亮了。魯鳴搶步過去,托起邢鋼的手,盯住電腦顯示屏。他從口袋掏出手帕,包在右手上輕輕操縱鼠標。鼠標無礙,電腦已經修好。魯鳴急切地問,休假的電腦維修工回沒回?他這是問局里搞保衛的。保衛說,你是說小陸吧,沒有,他去海南了,沒這么快。

邢鋼和喻軍都皺了皺眉。反扒警有些僭越了。魯鳴似乎理會不到,對邢鋼說,前天下午我來過這里,那時這臺電腦是壞的。現在電腦是好的,而且昨晚明顯在使用,或許正是昨晚修好的。我們不應該漏掉這條線索,查清修電腦的人。

……為什么是晚上修電腦呢?如果是修電腦的作案,窗臺上的腳印作何解釋呢?喻軍說。

我也是懷疑嘛。如果修電腦的和吳霞本就是熟人或朋友,晚上修也是可能的。你們看窗臺上的鞋印,印痕輕淺,如果從窗戶爬入,鞋印一定深得多。還有,這個人的手印在哪里?他能光憑一雙腳爬進來?如果是從下面爬上來,這個人一定要留下手印的,即便戴著手套也會留下印痕。

魯鳴停了停,看著電腦屏幕,接著道,而最根本的是,昨晚這辦公室有人,吳霞甚至還在使用電腦,這個人不可能不知情而爬上來作案。所以,我懷疑他不是窗外爬進來的,而是在故布疑陣,制造爬進來的假象……

說到這里,魯鳴心中忽然一動。他不知怎樣就想到了黃力。黃力是吳霞最近接觸過的人,黃力懂電腦,直覺告訴他這些。但黃力也有不太可能的地方。吳霞有舞蹈功底,還堅持練瑜伽,一般人難以制服她,何況雙腿殘疾的人呢。

魯鳴注意到,吳霞坐凳后面的墻上蹭掉一小塊,墻灰撒在地磚上。辦公桌一條桌腿漆皮碰破,像剛看過的那張被豬仔啃過的古床,露出木材本色。昨晚這里搏斗過,他想。黃力的影子漸漸從腦子里淡去。

魯鳴的看法不是沒道理,我看分頭進行好。魯鳴,你把其他事放放,也參與破這個案子吧。你搞過多年的刑偵,蠻有經驗的嘛。邢鋼正說著,吳霞的母親和姐姐來了。辦公室頓時一片哭聲。

擠在樓道里的人散了,樓下的警車也差不多走光。魯鳴繞到辦公樓后面,在吳霞辦公室窗外墻根看到少許新落的墻灰,幾塊碎玻璃,和一小片沾著墻灰的黑色橡膠皮。魯鳴蹲下來,眼睛盯住橡膠碎片。橡膠皮約兩指寬,半圓形,磨得很薄,有一處新色的斷痕。他撿起來,用一片紙巾包了塞進口袋。

復轉來到大門前馬路,去附近一家餐館和一家小賣部問了問,沒什么收獲。沿著這條街走走停停,看見局里兩輛車擺在路邊,其中一輛是邢鋼的新廣本。他們辦案嗎?眼睛朝兩頭脧脧,一下就望見不遠處的四方茶酒樓。局里各部門曾經都被頭頭們叮囑過,不能亂去四方茶酒樓抓賭。魯鳴看見,喻軍從茶酒樓出來,接了一個從的士上下來的人,喻軍拍拍那人的肩膀說,三缺一,你不來,邢局要拿我開涮的嘛!

“啪”的一聲,一朵啞白色槐花砸在腳邊。魯鳴抬頭,見一樹花已經凋謝得差不多了。

9

黃力兩天沒下樓了。這兩天他吃光了家里所有能吃的東西:三包方便面、一聽餅干、兩盒半公斤裝牛奶、5支香蕉和3個蘋果。差不多一半是晚上吃掉的。晚上半天睡不著,醒得太久,胃里會空,胃空著更難催眠那些滿腦子的恐慌。

樓下的鐵門鎖了。給家里打過一次電話,告知出去幾天,不過來吃飯。之后將手機關掉,想想又打開,設置為靜音。寂靜是堵墻,或者說寂靜存在,安全的墻就存在。如同起屏障作用的壞軌設計,保證了VCD和DVD光盤里的內容不被刪改拷貝。

幾個窗子的窗簾全部拉上,室內是一種幽靜的暗淡。樓下偶有的車聲人聲,透過厚厚的布簾傳進來,模糊而隱約。現實的世界仿佛很遠,又仿佛很近,如夢幻一般不真實。他需要這種感覺,安全的感覺。但這想象的安全不能抑制內心的焦慮和害怕。焦慮和害怕是前所未有的,遠比當年陷在嚴曉麗竹床下來得深刻。

那緊張的一幕又在腦海出現。吳霞結實的身體漸漸松軟。他拉開她的折疊床,費力將她弄上去。剝光她的衣服。辦公室的燈早被熄滅,樓道里的燈光從窗戶漏進來。讓他充滿想象的身體在面前展開了,像一張光盤完全得到解讀。修長而白皙。比嚴曉麗美多了。比姐姐也美多了。這是他無數次的渴望,十年前就渴望了。那時她指導殘疾人藝術團的舞蹈演員跳舞,帶領他們到處匯演。她身著舞蹈服教舞的優雅樣子,一頭秀發高高束在腦后的潑辣神態,使他止不住欲念橫生,并生動在他那些難眠的夜晚,那些難以打發的孤獨時光。

現在,她就像熟睡的美人魚舒展在眼前。他的身體戰栗起來。他拉開自己褲帶,身子趴上去。蠕動著,有些艱難。他已經初步得手,聽見自己的喘息。一次美妙的身體旅行。無數次的規劃和夢想,今天終于攻城掠地。生命原來是這樣。女人原來是這樣。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原來是這個意思。一種激動從生命的深處升起:他終于找到自己的另一半,雖然這方式讓他有些悲哀。干嘛要去細想后果呢,事情做成估計不會太壞。欲望如漫天洪水涌來,一切理智的堤壩均被沖潰。

沒料到的情況終于出現。吳霞忽然睜開眼!短暫的愣怔后,被侵犯者拼死反抗。還有巨大的訝異和憤怒出現在臉上。她的力量依然很大,抗藥的能力超乎他想象。剎那間他不知所措,慌亂和恐懼如林間陡起的疾風,身體每一片肌肉都似驚起的樹葉簌簌作抖。

他們的身體一起滾到地上。他的手下意識地去捂她的嘴,被她一口咬住。她的雙手拼命在他身上抓撓,雙腳使勁蹬踢。椅子和靠在墻上的拐杖傾倒了,發出驚心動魄的響聲。他另一只手終于騰出,卡在她的喉部。靈巧結實的雕刻手兼電腦操盤手,此時成了無常夜叉勾魂索魄爪。吳霞的臉瞬間完成從赤紅到青紫到蒼白的變化,身體又一次松軟。徹底松軟。

他也差不多虛脫。汗水仿佛是從每根頭發噴涌而出,澆遍全身。之后恐懼隨了寒冷,迅速從每個毛孔鉆進身體。

他叮囑自己鎮定,保持頭腦清醒。要消除所有痕跡。墻角報架上有條毛巾,拿它在自己接觸過的地方細細揩拭一遍。拐杖將辦公桌腳磕破了,拐杖也破了一塊,看來拐杖不能用了。來時沒撞到人,吳霞用鑰匙開的邊門。他的眼睛投向窗戶。窗戶在二樓,小偷完全可以爬上。他脫下鞋子,在窗臺做上兩個模糊鞋印。晚邊下過一場小雨,鞋底還帶著淤泥。想想,又將一支拐伸向窗外,朝黑暗中的墻壁用力蹭擦幾下。

從辦公樓下來很順利,他極力不讓雙拐弄出聲響。傳達室里一片漆黑,隱隱聽到那個禿頂老人歡快的鼾聲。幸好摩托停在離大樓很遠的地方,不然摩托啟動的聲音一定將老人吵醒。他將車子駛向郊外,心里琢磨如何處置兩支木拐。燒掉最好,可木拐上午淋濕過,難以點燃,非得澆上汽油才行。油表顯示油箱里的汽油不多,估計燒掉木拐后,摩托難以開回去。

路邊出現一個大水庫。水庫的水位已很低,車燈下居然看不見水面。臨公路是一面片石砌成的陡峭護坡,人根本下不去。黃力將車停下,前后都看了看,深夜的郊外公路就像一條死去的長蛇。他將雙拐從車架抽出,奮力朝湖中投去。他幾乎聽不見它們落水時的響聲。那雙鞋在他回家時被他扔進一口廢井。

現在,坐在書房,這些細節又統統在他腦子里過一遍。似乎沒什么紕漏,但心里就是不能踏實。樓下一輛摩托呼嘯著過去。一些人大聲說笑著從巷口進來,因為他們中的一個昨天買回一套好音響。陳美菱送客人到門口,女顧客反復叮囑周五衣服一定要做好。半個月前兩只麻雀將它們的窩安在檐角,以后便是見天嘰嘰喳喳的熱鬧。此刻,它們正輕快而瑣碎地樂在窗外。世界照常運轉。喧鬧而安靜。

被吳霞咬破的手指已經發炎。他拿紫藥水涂上,又在書桌抽屜找出紗布纏上。肚子有點餓,得出去找點吃的。最好還去買份晚報,上面肯定有些消息。兩手拄上拐站起來,拉開書房窗簾,陽光如一匹金色綢緞猛然卷入。他的身子晃了晃,眼睛適應了一會兒。還有種敞開什么的感覺,心里豁朗地輕松許多。出了書房,又去撩客廳窗簾。雙拐磕在地上,響聲橐橐的,握手的地方不舒服,受傷的手指也有些疼。這是過去用過的舊拐,底下的橡皮都掉了,抓手的橫撐有一個已經開裂,一直丟在樓下雜物間,臨時又找出來用。看著兩支舊拐,心里忽然又犯猶豫。小巷子里他算是個人物,穿的用的他一直很講究,手上這點變化會不會引起別人注意?那天晚上回來,忽然記起巷子里有口廢棄的舊井,石板蓋著,豁著個口子,附近的人死貓死狗都往里扔。他將一雙鞋脫下扔進去,心想雙拐干嘛要扔進水庫呢?扔那廢井安全得多。

陡然而起的這些顧忌,讓黃力打了退堂鼓。已經下來開了鐵門,復又折返上樓。感覺頭又在疼。這兩天一直在疼,忽然的緊張使頭疼得更厲害。這狀態不行,要放松。要盡量顯得自然。心里這樣想著,叫外賣吧。掏出手機撥了相熟的電話,要了煲仔飯,手機靜音也解除。沒有報紙,那就看看電視,這兩天都沒敢打開它。一連幾個臺都是廣告,現在不是播報新聞的時候。一下摁到戲曲臺,黃梅戲輕柔的唱腔和舒緩的節奏,讓他稍許安靜了些。屏幕的右上角顯著三個字:六尺巷。

樓下鐵門響了。送飯伙計的頭升上來。伙計將帶把瓦缽擱在桌上,眼睛狐疑地杵在他臉上。黃力意識到自己的緊張,放松下來。將款付給伙計,說明天中午再送一份。等伙計下樓了,連忙邁進衛生間。鏡子里的臉嚇自己一跳:頭發蓬蓬然如亂麻糾結;胡須似捂在白糖上的螞蟻,爬滿下巴;眼眶深陷,眼睛則仿佛是兩粒火炭,燒得通紅。

梳頭洗臉刮胡子,收拾好了直奔飯桌。兩天來沒正經吃過了,此刻就有些狼吞虎咽。樓下鐵門又響了,心里依然免不了緊張。一口飯鼓在腮幫上,看見陳美菱一跛一跛進來,提起的心落下去。

我以為這兩天你出了遠門咧,在家呀。陳美菱歪著一條腿站在他面前,一臉訝異道,咦,你的眼睛怎么了?火燒過似的,關在屋里做么子壞事啊?!

聽見美菱這么說,忽然就有一股巨大的悲慟,如一團亂麻塞進他心里……

案發第三天,邢鋼組織案情碰頭會。刑偵方面沒什么進展,調查了所有電腦維修中心(店),沒什么線索。下午,尸檢結果出來,吳霞血液里含有大劑量巴比妥,中度中毒。

看到尸檢報告后,魯鳴去了分局附近的新華書店。在二樓的醫藥書專柜,他一眼就看到那本《藥物學》。這本書和他在黃力家中看到的那本一模一樣。他翻到書中關于巴比妥類部分:巴比妥類是普遍性中樞抑制藥。隨劑量由小到大,相繼出現鎮靜、催眠、抗驚厥和麻醉作用。10倍催眠量時則可抑制呼吸,甚至致死。

魯鳴合上書,心里想,難道真是他,會不會太巧呢?如果是使用藥物,身為殘疾的黃力倒也是完全可能作案的。

回分局的路上,一隊小學生迎面朝魯鳴走來。魯鳴遠遠看見陳大款顯擺地走在隊伍里,肩上扛著兩支木拐。魯鳴心里還在犯著疑惑,小家伙已經來到眼前。臉上那股調皮張揚的神色立時不見了。

這拐哪來的?魯鳴伸手攔住他。

撿的嘛,這還值得偷啊!

哪里撿的?

水庫撿的。那根好的是我撿的,他搶去了。旁邊一個男孩向魯鳴告狀。

嘁,是我先看見的。大款向那男孩瞪起了眼。你腿瘸了嗎?要它有什么用?我要送給黃力大哥嘛。

魯鳴拿過拐來,細細檢查。雙拐被水泡過,頗有些沉重。用得很舊了,拐頂的海綿已經磨破。一支拐在靠近拐腳部分磕破一大塊,露出里面新色的木質。這片新色的木質讓他久看了一會兒。他將兩只拐腳的底都掉過來,果然發現其中一支包腳的橡皮掉了一塊。魯鳴差不多可以斷定,兩支拐是從兇案現場帶出來的。同時一種東西就在心里蓬松開來,是以前多次出現過的案子即將破獲的欣喜與激動。帶隊的老師折回來,魯鳴跟她亮明身份,說要請大款帶他去撿拐杖的湖邊,他會送大款回家。老師點點頭,帶著學生走了。

魯鳴回分局開上他那輛舊桑塔納,朝民政局方向駛去,大款說那個湖在烈士陵園后面。他們班今天郊游,去水庫的沙灘野炊。魯鳴知道那個水庫,叫云林水庫,離烈士陵園2公里。水庫很大,枯水的時候裸露出大片沙灘,附近的人便在沙灘上經營燒烤。路上,魯鳴問大款這個禮拜天干什么了。大款很敏感,說我可是哪里也沒去呢,做作業,幫姐姐看店子。魯鳴伸過手去,摸摸他的小平頭。小家伙有些不自然,躲開了。魯鳴笑笑,說,叫你看店子,你姐沒在店里嗎?大款說,姐姐跟嚴大媽出去有事。我知道,她們是去相親了。小家伙高興起來,屁股在副駕駛坐位上扭來扭去,一時想亂動那些儀表和掛檔器,一時撲在擋風玻璃上,看公路兩邊的景物。此時魯鳴的心里,有一種不太相稱的安詳。

車子停在公路邊,兩人從一條小路下去。沙灘在水庫的西南邊,太陽快落山,燒烤的人已經回去,留下遍地燒烤的痕跡。沿沙灘吃水線飄著一些垃圾,風浪將這些漂浮物輕輕地推動。大款將撿到拐杖的地方指給魯鳴看,魯鳴點點頭,風將他的頭發吹向腦后。他抬眼朝風的方向望去,那條高高的公路遠遠地橫在視線前方。是風呢,他想。兇手在公路邊扔下拐杖,風把它們吹向遠遠的沙灘,讓大款撿到。魯鳴判斷著,之前他在辦公室已經作了驗證,他在吳霞辦公室窗下撿到的那塊碎橡皮,正跟那支拐上缺去的一塊相吻合。

大款不知魯鳴為什么對兩支拐杖感興趣,小家伙也不多問,所有的警察都讓他感到緊張和神秘。和魯鳴接觸多了,小家伙的緊張感慢慢消除,倒是漸漸多了一份親近。他已經得出一個經驗,那就是做個好孩子才不會害怕警察。尤其可以不害怕魯鳴這樣的警察:這個警察跟別的警察不一樣呢。他從沙灘上撿了塊小瓦片,掄圓了胳膊朝眼前闊大的水面扔去。瓦片穿跳在水面上,靈巧地飛出好多個起落。大款得意了,說,叔叔快看,我扔多遠啊!魯鳴將眼光收回,臉上是一片溫情。他的手又到了大款頭上,小家伙這次沒有躲開,任這只大手在他頭上摩挲。

瓦片在水面撞出的波紋漸漸平復,漫天的晚霞映在水庫里,猩紅似血。魯鳴的心一下又沉重了,為死去的吳霞,為那個可能作案的人。

他對大款說,走吧,我們給那個最聰明的人送拐去。

10

黃力放下筷子,強咽下口里的食物,喉嚨有些嘶啞地說,你坐一下吧,我……想跟你說幾句話。

有么子事么,下面沒關門咧。美菱說。

就一會兒,沒人偷你的。房東咧咧嘴,一種蒼涼的笑意啞在嘴角。美菱在餐桌另一邊坐下。黃力看著她的臉。臉很美。那股悲慟之情又在心底彌漫——那天讓她喝下那瓶水,就不會有吳霞的死!他的眼光移到瓦缽上。

嚴大媽給你介紹的那個談好了?

……沒有。

蠢貨!一個使力氣的麻子,有什么資格挑來挑去!黃力語氣突然變得粗暴。看見她窘迫的臉,語氣緩和下來,話題也改變。

我這房子當初只建了三層,但基礎打得很牢,還可往上蓋個兩三層。水果市場就要搬到這邊來,這是確定了的,以后這一片的房子就更好出租了。

美菱望著他,不知他跟她說這話的意思。她其實很苗條,坐著尤其顯得勻稱標致。出事以來一直壓在他心頭的沉重陰霾驅散了,那種熱切的渴望又抬起頭來。

我書桌中間抽屜里有張存折,你去幫我拿來。

你的存折我去拿什么,你自己去拿吧。

……你幫我拿一下。

美菱不自然地笑笑,說,怎么,要贊助我呀?還是起了身。

等她進了書房,黃力手里便多出一支指頭粗細的玻璃管。感覺血液瘋狂地往頭上奔涌,呼吸變得艱難。手抖得厲害,玻璃管里的液體如同被加了熱,沸成一片。要不要這樣呢,他仍在猶豫。

存折放哪里,沒看到呀。美菱在里面問。

左邊屜子找找看,壓在最下面。他說,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自然。這藥最初就是為她配的,陰差陽錯用到吳霞身上。吳霞那天洗了澡,身上有股淡淡香味。她的披肩長發飄垂著,不時舉起雙手往后撩發的那種嫵媚神態,像根火柴一樣將他點燃。吳霞上衛生間了,他將這樣一小瓶藥水倒進她的茶杯。

她沒有吳霞強壯。她是鄉下來的,跟他一樣身有缺陷。只要做成這一次,她一定就會成為他的人了!他逼迫自己再一次這樣去想。嫁進城里,不管好賴,找一個健全人做丈夫,這是她的愿望。她的愿望說起來可憐,也總是讓他不忍。讓他的自尊和自傲受到傷害。這一刻,它又像一道屏障,橫亙在他心里。他痛苦地閉上眼。

她還在窸窸窣窣地翻找。抽屜合上,她找到了。一跌一跌的腳步聲響過來。他猛然驚醒,臉上一片蒼白。那支裝著巴比妥溶液的玻璃管被迅速塞進口袋。

喏,這個吧。美菱將存折遞給他。那些抽屜真沉,她有些喘息道。黃力說是,將一支礦泉水遞過去。美菱接過水瓶,往口里倒了兩口。黃力眼光直直地望著她。這眼光剛才燃燒過,現在卻是剩著燃燒后的余燼;又不甘心就此死寂,余燼里依然有著不滅的火種。

干什么呀,你今天怪怪的。我下去了。美菱說。

存折里有二十萬塊錢……黃力咳了一下,努力將這話說出來。眼睛仍直直盯在她臉上,眼里放出血色的光。

哦,這么多啊。美菱有些緊張。

我以后還能賺更多錢……我是說我能養活你。咳,咳。黃力喉嚨里仿佛一直有異物,嘶啞得厲害。我們有房子,而且你開店子……

美菱明白了。其實他開始說房子的事時,她就意識到了。他沒騙她。他比一個健全男人本事都大。他早就給過她暗示,他喜歡她。在房租和水電費上,他心甘情愿讓她占便宜。可她就是不能接受。她本就厭惡自己這條跛腿,比她殘得厲害的他那兩條腿更加讓她恐懼。可是,這個城里的健全人就像她嫌棄他的雙腿一樣,一個個都看不上她的跛腿,看不上她大山里那個困難的家。她的家仿佛讓她的另一條腿也變跛了。只有眼前這個人,這個小兒麻痹癥患者,才不介意她的跛腿和她貧窮的家。怎么辦呢?美菱胸脯急劇起伏著,嗓子干得不行。她的手抓起礦泉水瓶,舉到嘴邊,這時,她看到了黃力驚恐的臉。

不要喝!

不知何時,屋里多了兩個男人,她手里的礦泉水瓶被人奪去。魯鳴這回穿了制服,胡子刮得精光,臉上顯出青銅器一般的光澤。他瞧了手中水瓶一眼,遞給跟來的年輕警察。年輕人接了,看見瓶蓋在桌上,麻利地撿來擰上。

美菱嚇傻了眼,囁嚅道,魯大哥,你們這是……話未說完,她看見黃力從凳子上癱軟下去,摔在地上。

地上的這個人看了她最后一眼,眼光里,只剩一片死寂……

責任編輯:李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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