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引言
爺爺尤無曲最要好的朋友是海上畫家潘君諾,他們擁有長達半個世紀的親密無間的友誼。
潘君諾(1907年—1981年)名然,江蘇丹徒人,出生于一個富商家庭,早年家境優裕。愛唱昆劇,精于口技。稍長求學揚州,受環境影響,喜愛繪畫,開始臨摹石印畫譜,后頻繁出入裱廁店,觀摹到不少名家真跡,進而在背臨上下功夫,為日后寫真打下了鑒實的基礎。上世紀20年代初隨父母到滬,后因其父生意失敗而家遭中落。1928年考入上海美術專科學校中國畫系,得鄭午昌、黃賓虹、潘天壽、許徵自諸師親授,與杜小甫、尤無曲結為好友,并稱思微妙室(思美人室)諸友。美專期間在老師的指點下他大量臨摹了宋元工筆花鳥畫、明清寫意花鳥畫、以及近代任伯年、趙之謙。虛谷等名家作品。藝事人進。1930年畢業后繼續受業于鄭午昌,并拜趙叔孺為師。其時,趙叔孺以其畫藝名噪海上。從其學藝者眾多,弟子凡72人,以陳巨來最甲,潘君諾為最后。同門中有方介堪、支慈庵、沙孟海、徐邦達,皆為藝林翹楚。
一、未曾見過 卻有交往
潘君諾一生沒有子女,特別喜歡小孩子,我雖未見過他,卻和他有交往。我的爸爸跟他學過畫,小時候我也裝模作樣的畫過幾天畫。一次爸爸出差去上海,我很自信地畫了一張自面像讓他帶給潘爺爺。現在看來30多年前我畫的這張水墨人物畫稈120多年前風行一時的新文人畫的人物有異曲同工之妙趣,只不過我那時是個兒童,時間比他們早十幾年,也許不求功夫強求崽趣的作品,就是用水墨畫的兒童畫。
這張被保留下來的畫上潘爺爺題了一段話:“燦燦有輝,學自乃祖。將來有成,吾言驗否。吾兄無曲長孫尤燦。從小愛圓,將來定可成功也。然翁。”寫完這段話,老人家還給我畫了一張畫,畫面是一枝紅梅,兩只蜜蜂一只叮在花上似在采蜜,一只在翩翩飛舞,透明的一對翅膀畫出了蜜蜂飛翔的動感,令人嘆服。畫上潘爺爺題:“世璜侄攜來其子尤燦贈余所畫人物,年才七歲,乃翁無曲兄為題其端。余亦加題數語作此還之。”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重讀這張30多年前的畫,不覺感慨萬千:首先是慚愧,潘爺爺預言我會學畫成功,可我畫了幾天就沒有再畫,實在是辜負了他老人家一片希望;再有我體昧到老人對我的一片喜愛之情,待人的平等之心,把我一個小孩當作對等的大人相待,這份境界實在令人佩服。
第二年我畫了一幅松樹紿老人家,他在我的畫上題:“尤燦小友,畫松蒼勁有力。乙卯年,老爺爺潘然題。”然后又回贈了我一幅畫,畫的是兩片水墨芭蕉葉上,一只綠里透黃的螳螂正悄悄的盯著一只年幼的在另一片葉子上吸食露水的紅蜻蜒,紅蜻蜓紅紅的身上,畫家用淡墨似乎是輕輕一抹,就畫上了一對清淡而透明的翅膀。畫里充溢著生活的趣味,哲學的趣睬,色彩變幻的趣味,還令欣賞者有了想像和思考的趣味。潘爺爺在畫上題:“尤燦小友,潘爹爹畫。”又題:“乙卯年冬,世璜侄攜來燦兒畫松,作此答之,來而不往非禮也,潘然。”這樣的畫怎么不令人陶醉,這樣的畫家又怎么不令人佩服。
不久我上學了,慢慢的失去了畫畫的興趣,思想早熟的我認為畫畫沒用,我每天都看到爺爺在練字畫畫,也知道他畫得很好,可他的作品那時候卻很難走出南通。現在想來一方面是和爺爺不經營自己有關,另一方面和時代也有關系,那時我佩服的人是數學家陳景潤。
不畫畫了。潘爺爺還記著我,曾給我寫了一封信,信上說:“尤燦小朋友,你現在畫么,希望你用心學畫,同弟弟一同學,同爸爸一同學,究竟誰畫得好。潘老爹爹書此。”我辜負了潘爺爺的期望,但我相信潘爺爺是不會怪我的,特別是看了我這10年為展示爺爺藝術所作的努力,他一定會很欣慰。
二、一個墨點一段緣份
在我的生命里,有一些我從未見過的人,卻讓我很熟悉,是因為這些人和他們的故事爺爺會經常提起,潘爺爺就是一個爺爺常常提起,并贊嘆不已的人。
爺爺對潘爺爺的贊嘆往往是和他畫的草蟲連在一起的。爺爺曾經說過中國畫畫草蟲以潘君諾為最佳。
潘爺爺開始畫蟲是很偶然的。當年他美專畢業后,因家道中落,一人獨居上海,借住在與他師友相交的許微自家中。一天他攤開畫紙后誤滴了一滴墨在紙上,因愛惜宣紙,就著墨點,他稍加點劃,畫成一只蒼蠅。許徵自在一邊大為贊賞,稱他有畫蟲天賦,能畫草蟲。一個墨點和一個鼓勵,就為日后畫壇成就了一位畫草蟲的圣手。
上世紀30年代初的那個墨點是潘爺爺畫蟲的源起,而1936年的南通之行,則是潘爺爺畫蟲的里程碑。這年應爺爺的邀請,潘爺爺與許徵自來南通小住,見到了爺爺的大哥尤其偉。當時大爺爺尤其偉已于1920年參于創建中國最早的昆蟲學團體——六足學會,并于1935年創辦了中國第一份昆蟲學期刊——《趣味的昆蟲》月刊,同年還編著了中國人的第一部昆蟲學專著《蟲學大綱》。在南通期間潘爺爺在草蟲生態、習性、特征方面的知識大進,并獲得大爺爺相贈的一部當時國內極罕有的日文版昆蟲生態圖錄,書上圖片均為野外昆蟲生態的實拍。南通之行開始確立了潘爺爺在繪畫上的追求方向。
在南通期間潘爺爺為我的曾祖畫了一幅畫像,畫像很傳神,畫上時年7C歲的曾祖亞笙公一頭雪白的頭發,一叢雪白的胡子,手捻長須,似在吟詩,許徵白補秋林并題款:“丙子伸秋君諾為萸生老先生七十壽寫照,神態宛然,屬余補秋林覓旬圖景,率然為之,仍希教正。蜀岡微白許昭并識。”這幅畫后由黃祖謙題簽:“惜秋花館老人七十肖像。”10年后爺爺又請秦更年題:“林間老去得優游,仙骨儒風孰與儔。古木蕭疏原若畫,詩人情感最宜秋。大干累劫漸塵過,八十平頭歲月修。覓句圖中容識面,早欽高躅在南州。奉題萸生先生秋林覓句寫真。并祝從秩大慶。江都秦更年頓首。丙戌。”史補山題:“芙蓉江曄共晨昏,襟上應留舊酒痕。一笑春風猶省識,買絲真欲繡平原。湖山養望群推重,喜有潘郎畫格高。無限豐神傳阿堵,不須頰上更添毫。萸生學長道德文章,早為士林泰斗,理化一科尤為當代僅見。私心以師事之。一別冊年,曷勝向往。丙戌得觀君諾弟所繪行樂圖,宛如晤對,愛獻小詩為壽,敬乞教正。史補山謹題。”一幅作品匯集了5個人的智慧和精神,這可能是中國文人所獨有的情趣和享受吧。
1938年南通被日寇占領后,爺爺他們逃難到了上海,潘爺爺成了家中常客。大爺爺迷于制硯,常請潘爺爺為他繪制硯稿。一個是昆蟲學家,—個是畫蟲的畫家,潘爺爺畫的硯稿自然少不了昆蟲,以至昆蟲硯成了大爺爺制硯的一大特色。
1939年經大爺爺引見,潘爺爺得到嚴惠宇先生賞識,常常有機會觀摩嚴先生收藏的字畫,在經濟上也頗得嚴先生的資助,得以潛心作畫,不為柴米憂。
三、海派名家 守文游藝
抗戰勝利后,潘爺爺經嚴惠宇先生舉薦,赴北京投入陳半丁先生門下,與京派諸家得識,并相互切磋,藝術上漸臻完美。在京期間,他曾為黃賓虹先生畫過寫真小像一幅,寫照傳神之極。黃先生很高興,取出一卷畫讓他挑選,潘爺爺挑了一幅堪稱神品的山水畫。黃賓虹先生在畫上題:“余與君諾道兄別十余軍矣。近晤于故都。見其學誼孟晉,因為余寫小像,雅健頰似明賢,無作家習氣。今將南旋,撿拙筆以贈行,聊博緼噱而已。丁亥臘月賓虹時年八十又四。”回上海后潘爺爺將這幅畫轉贈爺爺,他說:“你是畫山水的,這張畫就送你吧。”
北平歸來后,潘爺爺很快融入了上海畫壇,那時爺爺已在中南銀行工作,他們星期天下午常常在云起樓二樓桕聚。云起樓是嚴惠宇先生于20世紀40年代初開設的一家收購古玩字畫的店鋪,抗戰期間,上海很多舊家靠出售文物字畫渡日,嚴惠宇的云起樓為國家的文物字畫的保護起到重要的作用。解放后云起樓的藏晶5000多件,嚴惠宇先生盡捐上博、南博及鎮江博物館3家博物館。云起樓一樓是店堂,畫家來了就在二樓,喝茶聊天。興致上來了就在大畫案上畫兩筆,畫家劉伯年當時在云起樓旁邊的川菜館當經理,工作之余經常來玩,一來二去大家就成了朋友,在云起樓他們談古論今,又常常聯筆作畫,佳作迭出。3人意氣相投,畫藝各有所長,又常在云起樓相聚,時人稱他們為“云起樓三窖”。
1947年到1957年上半年,可以說是潘爺爺一生中最好的一個時期,那時他生活無憂,時值壯年,又有良師益友相互激勵,守文游藝好不愜意。記得爺爺跟我說過。當年在上海,有一天晚上吃完了飯,他和潘爺爺在大街上散步,那天潘爺爺賣掉了一張畫,40來歲的人了,快樂得像個孩子,在行人不多的大街上連蹦帶跳的,邊走邊開心地跟爺爺說:“無曲你我這輩子能畫畫實在是太幸福了,拿張紙隨便一畫,就能有人買了去,畫畫是個讓自己享受的事,享受完了居然還能換到錢,真是太妙了。”潘爺爺是一個很性情的人,鄭逸梅老人紀錄了這樣一件事,潘爺爺到詩人朱大可家,不訪朱大可,而是看他的孫女多多。
1951年春天潘爺爺雅興大發。獨自乘船過江,到南通探望我的曾祖亞笙公。那時爺爺還在上海工作,潘爺爺也未告訴他就自己來了。尤家的人都很喜歡這個既多才多藝又詼諧幽默的人,整個尤家大院每一房的人都請潘爺爺畫畫,潘爺爺有求必應。曾祖亞笙公出了個“雞蟲得失”的題目請潘爺爺畫,潘爺爺畫了一張堪稱20世紀畫雞的巔峰之作。畫中兩只散發著潤而幽亮光澤羽毛的公雞,雞身后蹬,嘴對著嘴,眼對著眼,似乎誰也不服誰,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勢。一條肥長的紅頭蜈蚣,趁著兩只公雞爭斗之際,正悄然遁去。畫上題:“雞蟲得失,萸生老伯大人命畫,辛卯清明潘然作于古素室。”潘爺爺像風一樣倏忽的來了,似乎就是為了在尤家展示一下才藝。幾天后,在尤家的每一房都或多或少留下了他的作品,當尤家的老老小小都領略了他的口技絕技后,他又飄然離去。
潘爺爺的口技在海上畫壇是一景。我曾多次聽爺爺說起,一次潘爺爺來看爺爺。那天他很開心,就把涼帽往地上一放,作為雞窩,表演起抓小雞進窩來了,追小雞時小雞邊逃邊噓噓地叫、被抓時叫救命似的急叫、被丟進窩時短暫的驚叫以及進窩后安定下來的平靜叫聲等等,無不惟妙睦肖,爺爺看得哈哈大笑。潘爺爺還把小雞在不同狀況下不同叫聲的口形和舌、齒的使用告訴了當時跟爺爺學畫的程培玉先生,后來程在通院的宿舍里也表演過,很博得同學們的掌聲。潘爺爺并不隨意表演他的昆曲和口技,當年,通院的高年級學生來請潘爺爺參加他們的聯歡會,就曾被他一口拒絕。臺灣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民國書畫家匯傳》一書稱潘爺爺:“兼精口技,善度曲,每遇佳會,得其參加,則合座盡歡。”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上天有著神秘的安排,這次南通之行,潘爺爺創作的“雞蟲得失”這幅畫,后來被認為是填補了近代上海美術史空自的作品,40年后作為潘爺爺的代表作被收進了上海書畫出版社編的《海上繪畫全集》一書。
解放后,潘爺爺在位于當時梵皇渡路(今上海萬航渡路)的滬西中學(今市西中學)當美術老師。1956年上海中國畫院籌建時,潘爺爺名列首批被聘畫師的之列。當時的興奮之情是難以溢表的,為此他興奮得徹夜未眠。一個從小愛畫的人,在知天命的550歲到來的時候,從此將踏上專業的隊伍,可以心無旁騖地畫畫了,潘爺爺的繪畫事業似乎就要迎來一個飛躍。
四、艱難歲月 生存之道
1957年下半年,時事風云突變,潘爺爺還沒來得及等到上海中國畫院成立,就受到迫害,被革去公職,發往青海勞改。那個時代的生活就是這樣的荒唐跌宕,仿佛是命運跟潘爺爺開了個天大的玩笑,在他的面前打開了一扇通往威功之巔的門,在他看到門里的美景,還沒來得及進去的時候,又一把將他推到了一個苦難的深淵里。
青海期間。潘爺爺憑著一手人物寫真的絕技,為當地繪制毛主席像而待遇較好于其他勞改人員。數年后因病返滬。一度生活十分窘迫。僅靠潘奶奶為糖果廠包糖紙之微薄收入度日。
他的學生洪丕謨的一篇文章中曾有這樣一個片段:上世紀60年代的時候他曾經和潘爺爺一起路過一個肉攤,見到潘爺爺動情地摸摸高掛的夾心和肋條,咽了咽口水無可奈何地走開了。我可以想像到潘爺爺的那一份無奈,但生活的困頓比起精神上的痛苦也就不算什么了。
那時候潘爺爺畫畫只能偷偷摸摸的,就像打游擊一樣。瘦小的潘奶奶從早到晚總是豎起耳朵,只要一聽到太門口有什么聲響,就會立刻輕聲關照:“有人來了。”于是潘爺爺就忙不迭地收起了剛畫了一半的畫。有時門口聲響,其實是家里的熟客,或是鄰居來客,等到一場虛驚過去,再翻出畫了一半的作品,有時卻也因此錯過了心境,也就無心再畫了。
更難受的是他有個鄰居,見他畫畫常常啰嗦,說這是封資修行業應割尾巴,而又是此人在潘家見有好畫,輒取去據為己有,裝點風雅,其境如是,可謂一言難盡……
所幸潘爺爺對世事風云的變幻已經歷多多,少年時家境的富裕,到后來父親辦交易所一夜慘敗破產,貧富已讓他不太以為意了。他仍舊詼諧幽默,在生活困頓潦倒之際,潘爺爺對繪畫的追求依舊不輟,每日里練字畫畫。偶有人花一、二元購畫一幅即與潘奶奶下館子打一次牙祭,自是苦中之樂趣也。
我家里藏有一副潘爺爺1964年畫的一幅畫,這雖是在他貧困歲月的一幅作品,但畫里卻是一片的生機。畫上題:“甲辰初冬肉子晉卿約陳含章先生吃水餃,余無事可做,寫此遣興,以呈無曲兄,聊作紀念云而。君諾潘然并題于海上演雅樓。”畫上畫的是一只墨綠色的蟈蟈躍然在籠上,似乎在吃一朵土黃色的南瓜花,畫面輕松又生動,本該在籠中的蟈蟈卻在籠外,將籠踏在腳下。這是不是在表這畫家壓抑在心中對自由的向往之情,以至他連筆下的蟲也舍不得畫入籠中。通過畫上的題款可以看出潘爺爺在困難的時候還不忘招待朋友,款上提到的陳含章就是爺爺的第三個夫人,我的陳寶坤奶奶,含章是她的號。那一次她和爺爺去上海看她的母親,潘爺爺知道了,無論如何要請她們吃一頓水餃,兩位夫人在包餃子的時候,潘爺爺就畫了這張畫。40多年過去了,4個老人也先后離世,當我今天再看這張畫時我還是能感受到其中的真情:生活的貧困割不斷真摯的友誼,快樂的時光與金錢無關,一張素紙一支羊毫筆,在一個有情有心的畫家手里,就能畫出一段佳話。
潘爺爺的生活以我們現在的理解是坎坷而又艱難的。但在艱難困苦之中,他憑著他藝術的瑰麗多姿,為人的詼諧豁達,以及上海這座城市特有的包答和愛好欣賞美的人群。在當時沒有工作,沒有任何所謂勞保工資的情況下。潘爺爺靠著教學生畫畫奇跡般的生活了下來。而生活的苦難使他把所有的精力和才情都傾注在他手中的筆下,使他的畫溫潤明凈,清雅無塵。我對潘爺爺能在沒有任何所謂勞保工資的情況下在城市里生活了20年很好奇。為此我曾采訪過曾經跟他學過畫的一些學生。莊正先生是在上世紀60年代后期跟潘爺爺學畫的,據他回憶那時潘爺爺每個月收4塊錢的學費(更早是每月2塊),每周去一次。第一次拜師,潘爺爺就給學生畫一張畫作為見面禮,以后每周他給學生畫一張課徒稿帶回去臨摹學習。
困頓的生活中潘爺爺收學生卻不草率,并不是誰有能力交學費就收誰。程培玉先生曾經給我寫過一封信,信中說:“70年代有位仁兄帶了他的孩子要跟潘師學畫,并且自己也學,說是自己學了可以幫助孩子學;又說他可以為老師提供些蔬菜,因為他知道潘師有糖尿病,需以菜代糧,在那個計劃經濟時代。蔬菜供應是限量的,就這樣磨了一陣子,潘師始終不肯收。”一個貧困得幾乎吃不上飯的人,一個需要蔬菜來治療疾病的人,在艱難困苦之中,擇徒傳藝還恪守著自己的標準和底線,不被物欲所惑,這一份操守真是難能可貴。潘爺爺不但收徒有原則,在困難的歲月里他還堅守著一個知識分子最底線的自尊,程培玉先生的信中還寫了這樣一個場景:“1964或6s年一天我去看他時。兩個青年來請他寫“立新”兩字,是一家理發店的招牌,他應所求寫了。兩青年又請他多寫一張以便選用,潘師立即拒絕,并把已寫好的那張當面撕毀了。”潘爺爺戴著壞分子的“帽子”,在生活沒有來源的狀況下,他還堅守著、維系著一個知識分子的尊嚴,他是一個平和的人,他可以不計報酬的將書畫作品贈送給你,命運對他的不公他也可以忍受,但他有他的底線,他的底線就是你必須對他要有起碼的尊重。這倆個青年過線了,所以題好的字潘爺爺也當場撕毀,這就是他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決斷,也許在他看來。沒有比尊嚴更重要的了。
五、天忌英才 造化弄人
到了上世紀70年代潘爺爺的學生漸漸多了起來,經濟情況也漸漸好轉,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有招待客人的能力了。1975年文革已進入了尾聲,上海畫壇漸漸開始恢復雅集筆會,潘爺爺也常常有汽車來接他出去參加筆會,平日里教的學生常來的也有十幾人。當時的情形就像黎明的時候已能看到曙光了,潘爺爺似乎可從此大展身手馳騁畫壇了。這一年爺爺曾經到上海看望潘爺爺,本來他們是與程培玉先生約好去蘇州一游的,后因潘爺爺身體不適,就寫信讓程培玉先生來上海一見。那次程培玉先生就住在潘爺爺家里,晚上睡前潘爺爺和程培玉先生談心時說過:“老天若能再給我十年壽,我畫當突破古人。”其實當時潘爺爺畫的草蟲早已突破古人自成一家,他說的突破古人的意思是要在寫意花卉領域突破古人,開創一個新天地。
然而命運弄人,1979年三四月期間得知有望平反喜訊,竟然因興奮而中風。22年了,他從中年到了老年,壓在身上的不白之冤終于可已洗清了,這怎么能讓他不興奮?看來再豁達的人到了這一天還是在乎的。
命運又一次捉弄了潘爺爺,中風后他右腕執筆不健,已無法再揮毫作畫,但他還不放棄在藝術上的追求,他改用左手寫字畫畫。家里有一封他的左筆來信,信上說:“無曲兄,蒙兄關懷,特作此,當能參加南通作品也,兄以為然否?如覺尚可,令然參加南通畫院。弟然。”
10年前我在幫爺爺整理資料時看到這封信,當時眼淚就下來了,信上的字歪歪倒倒,全沒了當年的從容和灑脫。字里行間讓我仿佛看到了一個末路的英雄,有一份的落拓,兩份的潦倒,三份的無奈,和四份的掙扎!
一個病得半身不遂,風燭殘年的老人,在他生命的末期他還是在想加入畫院,哪怕是加入到地級市的畫院,只要能走上專業的道路。這個畫了一輩子畫的老人,畫得那么好,加入畫院也許是他這一輩子最大的期望,但最終未能實現。老人太天真了,其實也許不是老人的天真,而是老人最后的吶喊。爺爺也很無奈,他可以推薦潘爺爺的作品在南通參加一次展監,但他沒有決定讓誰加入南通畫院的權力。
程培玉先生也給我講過一件潘爺爺這一時期的一個場景。大約是在1980年5月,他曾和一位研究昆蟲的同事一同去拜望潘爺爺,去了潘家方知老人家在上一年就中風了。當時潘爺爺他聽說程的同事是位昆蟲學家,就握筆要作畫贈予,但是執筆后手抖動不已,已畫不起來了。程勸他不要畫了,潘爺爺稍停片刻,又拿起筆來還是想畫,但執筆的手還是抖動,他竭力想控制住畫筆,好不容易在紙上落下了筆,但線條卻是彎彎曲曲,斷斷續續,畫已不威畫了,潘爺爺終于嘆口氣,把筆放下了。這一年12月他接到學校的通知,他23年來蒙受的冤案得到了完全徹底的平反。每個月可以有40元的退休金,并享有醫療保險,但是這天來得太晚了,元月3日,潘爺爺再次中風,跌倒床前,之后雙腿完全不能站立,元月1s日住進上海第六人民醫院,隨之醫院給家屬發了病危通知書。2月1日(農歷臘月二十七)上午9時40分,潘爺爺懷著一身沒有得到充分施展的才華辭世仙去。
在潘爺爺最后的日子里,老天也仿佛不忍讓這么一個善良的老人就這含冤而去,他總算見到了自己的冤案得到了徹底的平反。他的追悼會于1981年2月7日(正月初五)在龍華火葬場舉行,潘爺爺生前所在的滬西中學工會主席主持了追悼會,許多老畫家,老朋友,還有學生共百余人給潘爺爺最后送行。潘奶奶在追悼會的第二天給爺爺寫了一封信,告訴了潘爺爺最后的事情,在信中的結尾她寫道:“君諾一生為人忠厚老實,在結局時能有這么一個好的收場,我也感到寬慰。請您放心,我一定遵照您和嫂夫人的囑咐,化悲痛而度晚年。”這封寫給爺爺的信,后被爺爺轉給程墻玉先生看去了,我是在寫這篇文章時才第一次看到。看著近30年前潘奶奶的這段話,我心中一酸,多好的老人,多容易滿足的老人,這么一個令人扼腕嘆息的結局,她居然認為是一個好的收場。善良的人呀,你們的胸懷究竟有多寬廣!
上世紀40年代在上海模范村,曾有一田姓友人給潘爺爺算過命說他“夫婦皆老,并無子女,畫藝雖好,藝名難著”,不幸一一言中。這是宿命的注定,還是命運的不公?
1983年末,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了《潘君諾花蟲小品集》,潘奶奶托人帶給爺爺一本后,日子仿佛就飛快的流逝起來,漸漸地潘爺爺在我們的生活中慢慢地消失了。偶爾爺爺會提起他,每每提起總是嘆息不已。到了上世紀90年代初,聽說潘奶奶也去世了。
爺爺的畫室里一直都掛著潘爺爺的畫,其中一張潘爺爺畫的水蜜桃,直到今天還掛在那里。那張充溢著潘爺爺出色才華的作品,一直掛在爺爺畫桌后面的墻上。默默地陪著爺爺。看著爺爺練字、畫畫、剪扎盆景,看《參考消息》。我知道爺爺的心中一直裝著潘爺爺,客人多的時候,爺爺一得意就會拿出一些潘爺爺的作品與大家分享。
2002年蘇州格多美術館請爺爺去做了一個畫展。在展賢上,我遇到了程培玉先生,從他那里得知,潘爺爺葬在蘇州吳縣(現為吳中區)橫涇鄉(今為鎮)堯峰山三工區公墓。在他的陪同下,我去了堯峰山公墓給潘爺爺掃墓。
30多年了,我和潘爺爺的首次相見,竟是這樣陰陽相隔的在他墓前。潘奶奶沒有和他合葬在一起,為了查找潘奶奶墓的線索,我去了公墓管理處,卻意外發現,潘爺爺已經十多年未有人來祭拜,他墓地的管理費也只交到19g1年。看來潘奶奶去世后,潘爺爺的墓就沒有八管了。我給潘爺爺的墓,交了永久性的管理費。他生前我無緣見他,但在他生后算是為他盡了一份孝心。看著青山上潘爺爺的孤墳,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一個真誠生活、創造美,給他人帶來精神愉悅和快樂的人,命運竟是這樣的乖蹇,在世時貧困落魄,去世后連相依為命了一輩子的老伴也漫能和他合葬在一起,真是造化弄人啊!
六、人已遠去 作品繽紛
3年后在邢延生、柯文輝先生的幫助下,我給潘爺爺出了一本草蟲技法的畫冊。畫冊印了8000冊,這個印數在當今畫冊只印一兩千冊的時代,算是極大的印數了。畫冊出來后,我在爺爺去世后的第十天(2006年5月23目),特地去了蘇州堯峰山公墓,在潘爺爺的墓前,將畫冊燒給了他。這一天,離潘爺爺去世已過了25年。
我默默地告訴潘爺爺,爺爺10天前也已仙逝,去天國和他作伴來了,他不會再孤單了。畫冊在火的燃燒下一點點的化成了灰燼,一陣輕風微微掠過,輕而自的灰燼輕絮般的飛起,如同潘爺爺筆下的彩蝶,在蕭瑟的墓地里,緩緩飛舞,輕輕飄揚……
2007年,潘爺爺百年誕辰,我很想給他出一本代表他成就的畫冊,但是幾經努力,未能成功,這一直是我的心愿。我想終有一天,我會實現這個理想。美的事物,終究是讓1人深深期待的。歲月讓潘爺爺變成了塵埃,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之中,但他給這個世界留下的作品卻依然繽紛。
潘爺爺離世以后,據傳,因其所繪花卉昆蟲典雅生動,頗受外賓喜愛,由某畫家出面,家中所藏作品太都出售給上海友誼商店,并于上世紀80年代由友誼商店陸續售出,太多流失海外。
作為畫家,潘爺爺對繪畫的最大貢獻在于他創造出的花蟲世界。潘爺爺曾說過。只要有人能畫一種花他就能配一種蟲。畫蟲看似是雕蟲小技,但潘爺爺從畫蟲到捉蟲、養蟲,于現實自然中領悟花蟲的變動,加以提煉,最后創造出他筆下的花蟲世界。其實他已把小技變成了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他就是主宰,他就是神。最終令他在花蟲繪畫方面獨樹一幟,突破前人,達到天籟之境。
近代見識廣博的文化老人鄭逸梅這樣評述:“潘君諾,居滬萬航渡路。榜其室為蟲天小筑,秦更年為繪蟲天小筑圖,蓋君諾乃畫蟲圣手也。潘子雅擅花卉,花卉以蘭竹為難,潘子又優為之,拂楮吮毫,頃刻立就,往往疏逸冷雋,氣韻自然,其超軼儕輩也更何如?余曾見其繪紫藤,牽條糾葉,以草書法寫之,有似當年張旭當前之濡墨。見其繪牡丹莢蕖,摺秀敷榮,掩潤華湛,極翠稗紅酣凌波出水之致。蓋流露靈府,滌盡塵埃,寓有法于無法之中,寫色香于色之外,沉浸濃郁,意趣磅礴。令人奠測其所以,且無論春卉秋芳,輒點綴一蜂一蝶,入妙造微,栩栩欲活。信筆所之。且萬類由心,不屑隨人步趨,純以造化為師,洵足奪標藝苑。拔戟自成一軍者矣。”
潘爺爺離世已近30年,作為在近代繪畫史上創造出獨自一界的畫家,他的聲名和影響卻不顯著。這個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是他去世較早,在上世紀80年代初國家開始重藝尊才之際就撒手西去;其次因為沒有子女,他的作品也隨著他的離世而散失。而命運的坎坷也是一個重要因素,假如當年他不受到迫害,被革去公職,發往青海勞改,而是進了上海中國畫院,那么無疑就是另一種人生了。再有當下從事藝術史研究的人,和當下的收藏家,大都重表而輕里,重位而輕人,所以一生布衣的潘爺爺就經常被忽略。
然而對藝術家的評判往往不在于當世。“任何一個民族的審美觀都有其恒常不變的一面,它對藝術的篩選也自有法則不以任何個人、集團、階級意志為轉移。”(朱京生語)歷史的長河常常將許多時代著名的人物湮沒,卻又往往將一些時代并不顯著的人物溝沉出來,像潘爺爺這類在世時時運不濟卻又藝術卓越的畫家,雖然已在時代里消失,他們的藝術卻將由歲月保存。
藝術是要經過歲月陶冶的,時間會悄然將一切改變,久而久之,歷史也就哨然還它的本來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