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社會危害性理論與法益理論確實可以成為實質刑法觀的理論基礎,但是社會危害性理論與實質刑法觀的關聯性比較復雜,并非如部分學者所提示的那樣一一對應。就持有傳統社會危害性理論立場的學者而言,他們其實并非可以簡單地歸入實質刑法觀立場;而主張改革完善傳統社會危害性理論的部分學者,反而堅持實質刑法觀立場。在中國語境下,實質刑法觀面臨的風險與批評,主要根源就在于作為實質刑法觀理論基礎的社會危害性理論具有太過強大的解釋功能,且實質解釋論的功能表現包括了保障人權的正面功能與嚴重侵犯人權的負面功能的兩面,呈現出矛盾屬性。為了防范風險,不但需要發展實質刑法觀,而且需要完善社會危害性理論。單面的實質刑法觀或者保守的實質刑法觀,主張通過實質罪刑法定原則的限制、實質犯罪論的限制與實質司法解釋權的限制,以有效防范開放的實質刑法觀可能存在的侵蝕人權保障機能的風險,因而應當成為當下中國最理想的選擇。
關鍵詞: 社會危害性;法益;開放的實質刑法觀;保守的實質刑法觀;司法解釋
中圖分類號:DF61
文獻標識碼:A DOI:10.3969/j.issn.1001-2397.2010.06.12
一
傳統社會危害性理論認為,所謂犯罪的社會危害性,就是指行為對刑法所保護的社會關系造成這樣或那樣損害的特性。犯罪的社會危害性,既體現著主觀的內容,也具有客觀屬性,二者統一的基礎在于客觀上的危害事實;犯罪的社會危害性是犯罪行為第一位的特征,刑事違法性則是犯罪行為的社會危害性的法律表現,應受刑罰懲罰性則是犯罪的社會危害性和刑事違法性的法律后果;犯罪行為的社會危害性對刑事違法性與應受刑罰懲罰性具有前置意義,犯罪的社會危害性具有最基本特征的地位[1]。這種社會危害性理論數十年來都面臨眾多質疑和學術批評,在21世紀初以來面臨的批評更加尖銳深刻。
在針對社會危害性理論的諸多批評之中,實質刑法觀及其可能存在的人權風險均被作為社會危害性理論或者其轉換后的法益理論之當然結論。有論者在批評中國實質刑法觀的時候,就是從分析社會危害性理論入手,依次探究其社會政治內容、實質的犯罪概念、實質的刑法解釋論、實質的刑法觀等重大理論問題,進而指出社會危害性理論對于實質刑法觀的天然親和性[2]。還有學者指出,實質刑法觀論者對于社會危害性概念及其理論,或者予以完全繼承并為之辯護,認為其具有一般合理性;或者予以理論上的“創造性轉換”,即將社會危害性的“舊酒”裝入法益侵害性的“新瓶” [3],以支撐其實質刑法觀理論根基。例如,張明楷教授將社會危害性的“舊酒”裝入法益侵害性的“新瓶”,反對探求立法本意、動輒主張修改刑法立法的研究方法,認為“發現法律的缺陷并不是什么成就,將有缺陷的法條解釋得沒有缺陷才是智慧” [4],主張“解釋者必須善意將成文刑法規范朝著正義的方向解釋,使正義的自然法展示于成文刑法之中”,“作為解釋者,心中永遠充滿正義,目光得不斷往返于規范與事實之間”,“解釋者與其在得出非正義的解釋結論后批判刑法,不如合理運用解釋方法得出正義的解釋結論;與其懷疑刑法規范本身,不如懷疑自己的解釋能力與解釋結論”; [5]強調“刑法被立法者制定出來以后,就成了一種脫離立法者的客觀存在,人們應當根據客觀存在本身去理解它、解釋它,而不是詢問立法者當初是何種本意”,因此“追求立法原意是存在疑問的”,“刑法是成文法,它通過語詞表達立法精神與目的,因此,解釋者應當通過立法者所使用的語詞的客觀意義來發現立法精神與目的”。[6]因此,學界比較普遍地認為,社會危害性理論本身或者其“創造性轉換”之后的法益理論同實質刑法觀確實具有某種天然的聯系甚至某種必然的對應關系,并且社會危害性理論與法益理論確實可以成為實質刑法觀的理論基礎。
這種見解盡管很有道理,也有適例可舉,但可能仍然過于絕對化了,甚或出現誤導。據筆者觀察,社會危害性理論與中國刑法學派(如果中國有不同刑法學派的話)的形成的關聯性比較復雜,并非如部分學者所提示的那樣一一對應。就持有傳統社會危害性理論立場的學者而言,他們其實并非可以簡單地歸入實質刑法觀立場,而恰恰是主張探求立法原意的更富有刑事古典學派色彩的形式刑法觀、形式主義的罪刑法定原則與主觀主義的刑法解釋論,主觀主義的刑法解釋論,指的是刑法解釋的主觀主義立場,“是一種根據立法者原意來探求刑法內容的刑法解釋論,為多數刑事古典學派學者所擁護”,強調“法律的解釋必須符合立法者的原意,否則就有越權之嫌”。(參見:陳忠林刑法散得集[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139)相應地,該論者認為,“形式解釋是指遵循立法者的立法原意,依照法律條文的字面含義的刑法解釋論,它是由古典學派所確立的罪刑法定原則衍生出來,強調追求法律的形式正義。” [7]我國大多數老一輩刑法學家以及部分年輕學者大致如此。如高銘暄教授在談到社會危害性與罪刑法定原則的關系問題時指出,“將來遇到危害社會的行為而刑法無明文規定的,司法機關將不能對之定罪處罰。……救濟之道只能是總結經驗,通過立法上的修改補充加以解決。”[8]王作富教授強調:“刑法的解釋是一個極易突破的空擋”,“司法解釋一方面必須是條文本身所涵蓋的,反對法官立法;同時解釋的結論又應是一般公民根據語言習慣所能預料到的、理解的,否則任何解釋都有悖于罪刑法定原則人權保護之初衷”,“什么行為是犯罪,只能以刑法的明文規定為標準。……即使有的人危害了社會,因刑法無明文規定而不對其定罪判刑,但是,卻維護了法律的權威性和嚴肅性,增強了法律的安全價值和保障機能,……因此,為了嚴格執法,必須對法律進行不違反立法意圖的解釋,以便統一認識,保證法制的統一性和司法公正性。”[9]趙秉志教授指出:“即使社會危害性再大,也不能單純依據社會危害評價標準而將其認定為犯罪。這是罪刑法定主義的要求。”[10]同時,“進行司法解釋不能超越其應有的權限,無論擴張解釋,還是限制解釋,都不能違反法律規定的真實意圖,更不能以司法解釋代替刑事立法。否則,就會背離罪刑法定原則,進而對公民人權造成沖擊。”[11]這些見解比較具有代表性,突出強調了社會危害性理論不得形成對罪刑法定原則的根本性沖擊,必須探求立法意圖。
而相反的可以類比的情形是,主張改革完善(甚至有學者
宣稱完全舍棄)傳統社會危害性理論的部分學者,反而成為了“引領實質刑法觀之風騷”的代表(盡管很少有學者公開宣稱自己堅持實質刑法觀)。盡管陳興良教授和鄧子濱教授在羅列實質刑法觀學者的時候,都提及了張明楷教授、劉艷紅教授等“中南派”學者,認為這些學者在基本立場上主張實質刑法觀,比較具有代表性。但筆者發現,陳興良教授和鄧子濱教授均沒有提及蜀中兩位在全國具有較大影響的刑法學者陳忠林教授和馮亞東教授(“西南派”學者),沒有注意到這兩位西南派刑法學者也堅持一種實質刑法觀的基本立場,可能是一個疏忽。應當說,在一定意義上,陳忠林教授和馮亞東教授都是中國刑法學界較早反思社會危害性理論缺陷的學者之一,他們的共通之處在于,反思并否定傳統社會危害性理論之后,都主張犯罪的本質在于應受刑罰懲罰性,同時都堅持實質刑法觀基本立場。陳忠林教授指出,應受刑罰懲罰性是犯罪的本質特征,是制定刑法、理解刑法的實質標準,同時明確強調社會危害性不是犯罪的本質特征[7]342-344。同時,強調以“常識、常情、常理”和客觀主義的解釋論來解釋刑法,“刑法規范只要一經頒布,其內容便應脫離立法者原有的意志,而以社會的需要為自己的內容。因此,人們在解釋刑法規范時,不應局限于立法者的認識水平和認識能力,而必須根據社會的變化而不斷地賦予刑法規范新的內容”[7]37-41。馮亞東教授認為,犯罪的本質在于應受刑罰的處罰;同時,也應承認犯罪具有多重本質,“首先,就犯罪同其他各種危害行為相比較,犯罪的本質在于應受刑罰的處罰”,“其次,就犯罪同非危害行為相比較,犯罪的本質就在于具有社會危害性”;“就對立法和司法基于功利考慮實行有效的社會控制的最高層次而論,應當強調應受刑罰處罰性為犯罪的本質,以嚴格掌握犯罪與一般違法的界限,盡量縮小作為犯罪的打擊面。在這個最高層次的范圍內,社會危害性已退居次要的地位而只是作為一種漸進遞增的量的現象存在。”[12]馮亞東教授提出“刑法解釋應體現法的精神”(而非立法本意),認為關于刑法的任何有意義的解釋都是超規范進行的,同時都是受制于“法的精神”的[13]。
值得學界關注的另一種現象是,部分主張實質主義刑法觀的學者,其實可能并不是真正的實質主義刑法觀(徹底的實質主義刑法觀),劉艷紅教授就是一個適例,因為她倡導“包容性刑事法治國的建立要堅持以形式的刑事法治國為優先,實質的刑事法治國為補充的原則”;[14]主張以形式主義罪刑法定原則為基石、以實質主義刑法觀審查出罪論,且認為“采實質的犯罪論,以實現罪刑法定原則本該具有的出罪正當化機能”,“我們應該透過‘法律明文規定為犯罪行為’的形式背后,致力于對刑法構成要件從實質合理性進行解釋,將法雖有明文規定然而規定本身不盡合理的構成要件,通過實質的刑法解釋限制其適用,從而實現刑法處罰范圍的合理化,將不該處罰的行為排除在刑法圈之外,充分實現罪刑法定的人權保障機能”。“簡言之,應該建立以形式的、定型的犯罪論體系為前提,以實質的可罰性為內容的實質犯罪論體系。相應地,對刑法規范應從是否達到了值得處罰的程度進行實質解釋”的理論主張[15],可見,劉艷紅教授主張的具體內容其實是堅持了比較典型的形式主義罪刑法定原則的內核,即入罪論上的形式主義立場與出罪論上的實質主義立場。難道這不是比較典型的形式主義罪刑法定原則所強調的側重人權保障之內核實質嗎?對此,鄧子濱教授可能并沒有予以仔細端詳,從而其對“劉艷紅式的實質刑法觀”的批評可能缺乏深思熟慮。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應當認識到,實質刑法觀的核心的與眾不同之處在于:刑法整體理論上的徹底實質主義立場(徹底的實質主義解釋論),其中包括犯罪論上的徹底的實質主義觀點,即實質的入罪論與實質的出罪論(雙面實質刑法觀)。而劉艷紅教授主張入罪論上的形式主義立場與出罪論上的實質主義立場,在“實質上”僅僅堅持了實質的出罪論這個單面,不屬于雙面實質刑法觀立場,本質上不同于典型的、徹底的實質刑法觀(雙面實質刑法觀)。
因此,關于實質主義刑法觀與形式主義刑法觀的刑法學派劃分所形成的刑法學派之爭,應當重新予以“實質主義”的審查判斷,重新檢討不同刑法學者的觀點立場。對于那種主張入罪論上的形式主義立場與出罪論上的實質主義立場、強調“建立以形式的、定型的犯罪論體系為前提”、“采實質的犯罪論,以實現罪刑法定原則本該具有的出罪正當化機能”的觀點,不應歸入真正徹底的雙面實質主義刑法觀。
但不管怎么講,社會危害性理論確實可以成為實質刑法觀的理論基礎,之所以如此,主要原因就在于社會危害性理論具有十分強大的解釋功能,而且這種解釋功能不是表面的、形式化的,而是深刻的、實質性的——實質刑法觀所需要的解釋能力。而這種強大的解釋功能,總體上看,是因為社會危害性理論確實能夠在一定意義上合理解釋犯罪論、刑罰論與罪刑關系論的價值哲學根據。具體體現在以下諸方面:一是從社會危害性理論與犯罪論的關系考察,社會危害性理論能夠解釋實質的犯罪概念與犯罪構成理論的價值正當性;二是從社會危害性理論與刑罰論的關系考察,社會危害性理論能夠解釋實質的刑罰論的價值正當性;三是從社會危害性理論與罪刑關系論(罪刑法定與罪刑相適應原則)的關系考察,社會危害性能夠解釋罪刑法定原則與罪刑相適應原則的價值正當性。
二
在中國語境下,實質刑法觀面臨的風險與批評,主要根源就在于作為實質刑法觀理論基礎的社會危害性理論具有太過強大的解釋功能。其實,無論是基于社會危害性理論還是基于法益理論,實質刑法觀面臨的人權風險都是十分巨大的,并且這種人權風險都是同質本原性的,都具有解釋論上的一定程度的主觀隨意性與背離罪刑法定主義的客觀傾向性。不過,在理論層面上,有學者認為社會危害性理論相對于法益理論而言使得實質刑法觀增添了更大風險,因為帶有強烈的“政治學”理論色彩的社會危害性理論相對于法益理論更加缺少“法理”品質。因此總體上可以說,中國實質刑法觀的批評部分來自于社會危害性理論。
進一步觀察可以發現,當下中國刑法學界對傳統社會危害性理論的學術批評,整體上看既有對社會危害性理論之價值缺陷的批判,也有對社會危害性理論之技術缺陷的批判。學者們基于各自不同的刑法整體理論上的見解,對于傳統社會危害性理論的學術立場主要有以下兩種:一種立場是固守不變論,即完全堅守傳統社會危害性理論之價值論與技術論。這種立場認為:犯罪的社會危害性即犯罪所具有的危害社會的特性,是指行為對刑法所保護的社會關系造成這樣或那樣損害的特性;我國刑法關于犯罪概念的規定,全面揭示了犯罪具有社會危害性、刑事違法性、應受刑罰懲罰性三個特征,相比較而言,犯罪的社會危害性是犯罪的最基本特征,是第一位的[1]381-494。有學者進一步指出,這種觀點認為犯罪的社會危害性不僅應是犯罪論,而且是整個刑法學體系的基石,有關犯罪與刑罰的一切問題都應從犯罪的社會危害性來解釋[16]。第二種立場是反思改革論,即在反思和質疑傳統社會危害性理論之價值論與技術論的基礎上,主張改革(并在一定意義上保留)社會危害性理論,很少有學者主張將社會危害性理論簡單逐出刑法學。如有學者指出:社會危害性理論所顯現的實質的價值理念與罪刑法定主義所倡導的形式的價值理念之間,存在著基本立場上的沖突[17]。更有學者斷言:傳統的社會危害性理論對公民自由所形成的潛在威脅有多么可怕,它已經完全成為吞噬個體正當權利的無底黑洞,成為扼殺法治生命和真諦的劊子手,甚至可以說,只要社會危害性范疇在我國刑法領域內繼續占據統治地位,刑事法治就永遠難見天日,夭折在搖籃里是早晚的事[18]。
實事求是地考察,實質解釋論確實具有雙面功能。有學者指出,實質刑法觀的主要優點在于,有助于增強法律的適應能力,有助于實現實質正義,有助于貫徹刑法目的,有助于解決犯罪論尤其是彈性條款、開放構成要件及空白刑法規范等疑難問題;而實質刑法的明顯傾向是縱容權力,權力尤其喜愛實質解釋,司法官員是有權力的且具有手握權力者的所有弱點,這時就無法避免部分司法官員作為權力擁有者所具有的“貪得無厭、渴望支配他人”的人性[2]60-85。這表明,實質解釋論的功能表現包括了保障人權的正面功能與嚴重侵犯人權的負面功能的兩面,呈現出兩面性功能并存(天使與惡魔并存)的矛盾屬性。
實質解釋論的正面功能是進一步通過貫徹刑罰正當原則以有效實現人權保障價值,即刑罰正當原則的存在根據是為有效實現人權保障價值。1987年漢中安樂死案可以作為實質解釋論的正面功能的實證案例。
而實質解釋論的負面功能是侵蝕人權保障價值。實質解釋論具有擴張解釋的基本屬性,既可能成為徹底貫徹刑罰正當原則的有力理論,也極容易演變為侵蝕人權保障價值的衍生工具。例如,本著“善意和正義”解釋刑法(實質解釋論),就存在錯誤地將普通違法行為“擴張解釋”為犯罪的重大風險,如2001年上海肖永靈案件、2001年云南某校學生何鵬在ATM機上取款221次、42萬余元的行為、2007年廣州許霆在ATM機上取款171次、17萬余元的行為,在相當意義上都是因為實質解釋論而成為犯罪行為。一定意義上講,這些可以說是實質解釋論所具有的負面功能的實證案例。
三
筆者認為,傳統社會危害性理論面臨的部分批評確實是該理論自身本原性的痼疾,因而對于傳統社會危害性理論之固守不變論立場可能并非明智之舉,惟有改革完善論立場才能找到社會危害性理論乃至刑法學整體理論的發展出路。我們發現,社會危害性理論由于其具有更多的超規范色彩,當其用作入罪解釋根據時人權遭受侵害的風險更大,但當其用作出罪解釋根據時則同樣具有強大的人權保障功能。因此,為了防范風險,不但需要發展實質刑法觀,而且需要完善社會危害性理論。
但是,在怎樣改革完善實質刑法觀和社會危害性理論的問題上,理論界不無分歧。就社會危害性理論的改造而言,現在有一種比較具有影響力的主張,就是以法益理論來替代社會危害性理論。如有學者指出,“我們反思社會危害性理論,并不是要全盤否定社會危害性在犯罪中的地位與意義,而是要將社會危害性這一超規范的概念轉換成為法益侵害這一規范的概念。”[17]52-72有的學者更是早就默默地展開了相應的理論轉換工作,法益理論的豐富發展并得到更多學者的贊同,可以看做是社會危害性理論改造發展的基本方向,只是在法益本身的具體定位問題上存在一定分歧和差異。筆者是比較贊同法益理論的,認為法益可以成為界定犯罪客體的重要內容,同時法益侵害說在解釋社會危害性與違法性等問題上具有特殊功用。
四
盡管實質刑法觀的豐富內容遠非社會危害性理論或者法益理論所能囊括,比如實質刑法觀還包括實質解釋論等諸多方面需要關注,但是仍然可以說社會危害性理論或者其轉換形態法益理論是實質刑法觀的重要的基礎理論,因為實質刑法論(實質刑法觀)本身必然需要借助社會危害性理論或者法益理論,否則無法實現所謂的實質刑法論。
我們有理由認為,刑法的實質解釋論是實質刑法觀的基本主張。有論者認為,實質刑法觀的基本主張包括以下幾個方面:一是承認罪刑法定原則,但強調其實質側面;二是承認類推禁止,但不反對擴大解釋并且提倡目的論解釋;三是堅持以犯罪本質為指導來解釋刑法規定的構成要件;四是尊崇和強調實質的犯罪概念并引出混合的犯罪概念(形式的犯罪概念與實質的犯罪概念之有機統一)[2]2。仔細審查分析這些論點可以發現,實質解釋論可謂實質刑法觀的基本結論,但是,對于何謂實質解釋的問題,目前學界尚無一致定論。有學者指出:實質解釋“認定立法原意并不可尋,強調法律文本和解釋者的互動,致力于破除法律的僵硬滯后,在個案的定罪量刑中綜合考量各種因素,貫徹以實現實質正義為目的的刑法解釋論。”
參見:鄧子濱中國實質刑法觀批判[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11[2]11另有學者認為,“刑法的解釋,就應該在形式合理分析的基礎之上,致力于從刑法規范的形式中獲得比較持久連貫的內容,探求刑法規范性的表述所具有的真理性的資質,以最終實現刑法的實質正義。這樣,在刑法學的解釋立場上,應倡導實質的刑法解釋觀。”[15]2
另外,客觀解釋論(客觀存在解釋論)在一定意義上講就是實質解釋論。陳忠林教授指出,刑法解釋的主觀主義,是一種根據立法者愿意來探求刑法內容的刑法解釋論,為多數刑事古典學派學者所擁護;“刑法解釋中的客觀主義,是一種主張根據社會需要來理解刑法規范含義的刑法解釋論。……因此,人們在解釋刑法規范時,不應局限于立法者的認識水平和認識能力,而必須根據社會的變化而不斷地賦予刑法規范新的內容。”[7]139-141張明楷教授也指出,主張或者強調立法解釋,是為了追求立法原意或者立法本意,在解釋目標上采取的是主觀解釋論,但采取主觀解釋論并不符合罪刑法定原則;認為刑法一經制定與頒布,就是一種客觀存在,與立法原意產生距離,這為客觀解釋論提供了根據,因此,對刑法的解釋不能采取主觀解釋論,只能采取客觀解釋論。這些比較“徹底的、開放的”實質解釋論觀點,確實潛存著一種將刑法規范外的行為“客觀解釋”為犯罪的重大風險[6]85-94。
因此,從宏觀上看,實質刑法觀的主要內容其實就是實質解釋論和社會危害性理論與法益理論:從某種“表面”的視角看,實質解釋論堪稱是實質刑法觀的最主要的內容;但從某種“內核”的視角看,社會危害性理論與法益理論就是實質刑法觀的理論武器(工具)。因而,實質刑法觀在法治層面上需要解決的主要問題是實質解釋論和社會危害性理論與法益理論的風險防范。
還值得注意的現象是,實質刑法觀在中國刑法學界受到尊崇,其實有多種立場需要仔細辨析,如雙面的實質刑法觀與單面的實質刑法觀(或者稱徹底的實質刑法觀與有保留的實質刑法觀、開放的實質刑法觀與保守的實質刑法觀),甚至可能還有其他十分特別的實質刑法觀(比如有的學者主張僅限于針對特別重大法益保護時才能作實質入罪解釋的立場),并不能簡單地一刀切似的下結論。張明楷教授、陳忠林教授、馮亞東教授等學者可能更多地傾向于雙面的實質刑法觀(即包括入罪解釋論與出罪解釋論之雙面實質解釋論),而劉艷紅教授明確表明的可能僅僅是單面的實質刑法觀(即僅限于出罪解釋論上的實質解釋論)。還有部分學者強調形式罪刑法定主義立場,同時聲稱并不完全反對對刑法論問題進行實質主義的研究(其實中國刑法學者中根本就沒有人真正徹底地反對刑法實質主義研究),可能表達了一種類似于單面的實質刑法觀的立場(在出罪時的實質主義解釋論),比如陳興良教授和鄧子濱教授的觀點
大致如此。筆者對于上述學者立場的這種歸納可能不一定準確,但是具有一定的依據。
比較而言,雙面的實質主義刑法觀可能面臨較大的人權風險,而單面的實質主義刑法觀正是出于防范雙面實質主義刑法觀潛在的侵犯人權的風險而做出的比較理性的選擇。單面的實質刑法觀十分接近于筆者倡導的“保守的實質刑法觀”,關于保守的實質刑法觀(實質解釋論)問題,筆者近年來思考比較多,正式論述這個問題的論文將于近期在有關學術期刊上登載。筆者的基本看法是,相對于開放的實質解釋論而言,保守的實質解釋論在入罪底線、刑法漏洞填補原則、刑法研究方法等三個方面突出強調了自身特有的不同于開放的實質解釋論的基本立場:一是堅守剛性化、形式化的入罪底線,主張入罪上的剛性與形式立場,反對入罪上的實質解釋論立場;二是堅持刑法立法漏洞由立法填補的刑法漏洞填補原則,主張刑法立法漏洞如果必須填補,其救濟途徑選擇是立法修改補充,反對司法填補;三是倡導包容性、開放性的刑法研究方法,主張探求立法原意、開展應然性研究、探討刑法修改完善等重大問題的常態研究。
這種保守的實質刑法觀主張在以下諸方面作出傾向于保守理性的選擇,并以此來防范其侵蝕人權保障機能的風險。
其一,實質罪刑法定原則的限制。實質罪刑法定原則應貫徹人權保障實質精神內核,只能是以實質主義充分發揮其貫徹刑罰正當原則的正面功能,同時以形式主義側面限制其侵蝕人權保障價值的負面功能。實質解釋論者中部分學者對此是有所注意的,如劉艷紅教授
提出,面對具有出罪禁止機能的我國罪刑法定原則,就不能遵循形式的犯罪論和刑法解釋論,而必須允許法官針對個案進行價值判斷,“采實質的犯罪論,以實現罪刑法定原則本該具有的出罪正當化機能”,“我們應該透過‘法律明文規定為犯罪行為’的形式背后,致力于對犯罪構成要件從實質合理性進行解釋,將法雖有明文規定然而規定本身不盡合理的構成要件,通過實質的刑法解釋限制其適用,從而實現刑法處罰范圍的合理化,將不該處罰的行為排除在刑法圈之外,充分實現罪刑法定的人權保障機能”,“簡言之,應該建立以形式的、定型的犯罪論體系為前提,以實質的可罰性為內容的實質犯罪論體系。相應地,對刑法規范應從是否達到了值得處罰的程度進行實質解釋。”[15]前言2-4這是可取的立場,以此實現實質罪刑法定原則的限制,凸顯刑法人權保障機能。
其二,實質犯罪論的限制。這種實質犯罪論的限制的立場應當是:堅持以形式的、定型的犯罪論體系性判斷為前提,采用入罪時形式解釋的基本方法,同時將實質解釋論限制在出罪的場合(吸收實質解釋論的合理因素)。這種立場,也是通過實現實質犯罪論的限制,突出刑法人權保障機能。
其三,實質司法解釋權的限制。“填補漏洞性司法解釋”作為實質司法解釋的典型形態,其適用范圍應得到嚴格限制,如僅限于有利于犯罪嫌疑人或者被告人的填補漏洞性司法解釋,禁止不利于犯罪嫌疑人或者被告人的填補性司法解釋。同時,應重新審查法規范式的填補漏洞性解釋、判例式的填補漏洞性解釋(不同于類推解釋,亦不得創制新罪名即不同于英美判例法),應嚴厲防止類推解釋、違憲性解釋(違反憲法規定)、違法性解釋(違反刑法規定)。這種立場,同樣是通過實現實質司法解釋權的限制,契合刑法人權保障機能。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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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Relevance of Social Harm and Substantive Criminal Law and Risk PreventionWEI Dong
(Sichuan University, Law School, Chengdu 610064, China)
Abstract:
While the perspective of social harm and the doctrine of legal interests can be deemed the underlying theories of substantive criminal law, the relevance of the two is quite complicated rather than of correspondence asserted by some academics. According to protraditional social harm scholars, they cannot be casually classified as substantive criminal law doctrines, while those that advocate reform of the traditional social harm theory, surprisingly, insist that they fall within the ambit of substantive criminal law. In present China, the risks and criticism substantive criminal law confronts are attributed chiefly to excessive interpretive function of the social harm perspective that underlies substantive criminal law. Moreover, the substantive interpretative doctrine contains some contradictory functional elements which sometimes act positively favoring human rights protection and sometimes negatively causing serious infringement of human rights. To decrease the risk, apart from perfecting substantive criminal law, social harm should be further improved. Singlesided or conservative position of substantive criminal law maintains that by limiting the rules of substantive criminal law, substantive criminological doctrines and substantive judicial interpretation power the potential risk of human rights protective mechanism’s erosion would be eliminated, which should be the best choice for China to cure the defects of the open view of substantive criminal law.
Key Words:social harm; legal interests; open view of substantive criminal law; conservative view of substantive criminal law; judicial interpretation
本文責任編輯:周玉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