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云霞
(上海外國語大學國際文化交流學院,上海200081)
提 要 漢語中有一類表示身體行為的動詞,規律性地引申出言說類語義,進入言說的語義域,體現出具體語義類與抽象語義類之間的系統關聯。這類詞詞義的引申有其修辭動因,具體有隱喻、轉喻兩類引申機制。
語言創新是語言表達的內在驅動力。這種創新常常體現為語言使用者不斷試圖擴充語言表達形式、提升語言表現能力,而這種普遍訴求往往首先表現為修辭活動。修辭是語言表達的前沿陣地,其中既有對語言新形式的創造,也包括對現有語言形式的擴展使用,從而推動語言的創新。從這個角度來說,修辭是引發語法、詞匯變化的主要動因。在詞匯系統中,新詞新義同樣首先是由修辭催生的。
就詞語對人類行為的指稱而言,一種行為方式只需要一個或少數幾個詞語即可表達。但行為方式在現實中的實際表現是復雜的,有從各個角度體現出來的細微差別,同時人們對行為方式的理解也是復雜的,有各種觀察、體驗的角度。為了更加深刻、細致而準確地反映出這些差異,人們會自覺不自覺地進行語言上的創新,這表現在詞匯系統中,就是新詞新義的不斷產生。尤其是言說這樣一種與人類生活須臾不可分離的行為,有其豐富的表現方式和功能類型,需要人們更細致、生動地進行個性化、區別化的刻畫。因應這一修辭性的需要,語言中確實創造了一些專門表達言說的動詞,同時也從其它類別的動詞派生出言說義。這在各種語言中都有體現。在漢語中有一大批表示身體行為意義的動詞,規律性地引申出言說類語義;同時還利用這些新義構造了大量新詞,就是這種修辭需要的具體體現。
從認知的角度來看,身體行為與言說行為之間有密切的關系。
首先,身體行為與言說行為有相似關系。在具體動作方式、動作對象、動作過程、動作結果等諸方面,身體行為與言說行為都有可類比性。特別是在動作結果上,兩者有精妙的相似之處,不同在于身體行為動作結果的實現要依靠身體的實際動作,而言說行為則是通過實際話語的語義內容。
其次,身體行為與言說行為有鄰近關系。同一主體的不同身體行為,不僅會因為由同一主體發出而具有空間上的鄰近性,而且往往會因連帶發生、彼此影響而有了時間上的鄰近性。同時言說行為本身也是一種身體行為,常伴隨某種身體行為發生,因而兩者處于鄰近關系中。
相似關系和鄰近關系是身體行為動詞引發言說行為義的隱喻和轉喻基礎。身體經驗是我們最為基本的認知經驗,以此為基礎來擴展其它認知域包括言說域的經驗,在語言中具有普遍性。相比來說,身體行為更為具體直觀,而言說行為則需要識解抽象的語義內容。通過形象的身體行為去認知抽象的言說行為,也是符合隱喻、轉喻的一般認知規律。
詞義的引申變化總是在一定語境中完成的。身體行為動詞本來是用于關涉身體動作的語境中的,當出現在某種關涉言語的語境中時,意義就產生了微妙的變化。從實際語料來看,身體行為動詞最初總是在這種言語的語境中表示言說意義。可以推斷,這類詞最初使用在言語的語境中是一種創新,是一種臨時的修辭性現象,但被頻繁使用在此類語境中后,久而久之就引申出了言說義,成為詞的一個固定義項。如:“刺”的身體行為義表示“用銳利之物戳入或穿透”,“提”則表示“懸持;拎起”,依靠身體的實際動作來實現,其賓語論元是承受動作的對象,但它們可以出現在下面句子中:
(1)君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過者,受上賞。(《戰國策·齊策一》)
(2)大王提空名以向楚,而欲厚自托,臣竊為大王不取也。(《漢書·黥布傳》)
這時它們是用在言說的語境中,其賓語論元已經變化,表示的具體語義是言說的內容,這一變化使得它們所表示的不再是具體的身體動作,而是依賴言說、通過言說內容來實現的動作,其詞義也就有相應的引申,分別表示“指責;譏諷”“說起;提出;舉出”的言說義。
有些身體行為動詞,用于不同的言說語境中,會逐漸引申出不同的言說意義,如“攀”的身體行為義是“牽挽;抓住”,在元朝關漢卿《望江亭》“每日只在清安觀,和白姑姑攀些閑話”中,“攀”表示“說、談”;而在元朝無名氏《抱妝盒》“那廝打得昏了,休聽他胡攀亂指者”中,“攀”義為“牽扯;牽連”。“舉”的身體行為義為“雙手向上托物”,在《韓非子·五蠹》“故舉先王言仁義者盈廷,而政不免于亂”中,表示“談論;稱引”;在《論語·述而》“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中,表示“提出;發問”;在《荀子·不茍》“正義直指,舉人之過惡,非毀疵也”中,表示“指責、揭發”。因此,這些動詞所引申出的具體言說意義,與其所使用的言語環境有密切關系。一個詞的詞義有多個側面,人們對詞義的理解也有多種角度,因此不同的言語環境,可能造成詞義的不同引申。類似的詞還有:“拉、發、指”等。
所有身體行為動詞的詞義引申都是這樣從修辭現象開始,經過漫長的過程,逐漸引申出言說行為義,有的甚至發展成為獨立的言說動詞,如“提、扯、拉”等動詞①。從這一點來說,修辭就是推動詞義變化的初始動因,是詞義發展的內在動力。而這種動因的最終實現是受隱喻、轉喻等認知規律制約的。
本文所分析的表示身體行為的詞語均來自七部詞典②,所挑選詞語都可以表示身體行為義③,而其言說義在詞典中都已獨立為一個義項,這表明其言說義已經約定俗成,不是臨時新創的。身體行為動詞詞義的變化是在修辭的推動下進行的,而這類詞語的復合形式受修辭的影響更為明顯。
相關的文獻中,曾艷青、吳懷智(2000)和魏紅(2006)曾對手部動作動詞的語義演變有過研究,董正存(2009)較詳盡地考察過“提、扯”等動詞語義演變的詳細過程;王云路、張凡(2008)的文章中也有涉及。但這些研究還還比較零散,對其演變機制的揭示也不夠。本文將討論這類詞的演變共性,分單音節形式和復合形式兩類④,從修辭動因及具體的隱喻與轉喻等角度分析其演變機制。其中第二節討論單音節形式,第三節討論復合形式。
單音節的身體行為動詞引申出言說意義,就具體演變的機制來說,大部分是通過隱喻進行的,有些則通過轉喻。
相似性是構成隱喻的基礎。隱喻是由“始發域”到“目的域”的語義映射(Lakoff&Johnson,1980),在這種映射中,語義在兩個域之間保持著系統性的特點,始發域的意義能夠影響到目的域的意義。對于身體行為動詞來說,其身體行為義所表示的動作特點也同樣映射到了言說義中,形成了比較整齊的對應關系。如:身體行為的方式及其結果可能有:身體或物體的延展或位移、身體或物體的剖解、身體行為形成對抗、身體行為造成侵害等,而映射到言說域也相應有:言說內容或過程的展開、言說內容的剖析、言語行為的對抗或摩擦、言說行為形成傷害等。這類動詞數量很多⑤,下面僅以前述四類情況來說明。
1.1 身體/物體的延展或位移對應于言說內容或過程的展開
“申、伸、展”等動詞都表示動作主體使得身體或物體延展,都引申出言說義。如:

(3)道卓遠而日忘兮,愿自申而不得。(《楚辭·九章·秋思》)
(4)長者雖有問,役夫哪敢伸?(唐·杜甫《兵車行》)
(5)天子非展義不巡守。(《左傳·莊公二十七年》)
(6)路不平,大家踩;理不公,大家擺。
這類動詞的身體行為義是表示由動作主體控制,使得身體或物體在空間中伸展,進入言說域后,表示言說主體使言說內容展開、呈現,使人明白,即表示陳述的言說義。
“達、遂、行、道、過”等動詞都表示行走類動作,都引申出言說義。如:

(7)辭達而已矣。(《論語·衛靈公》)
(8)是遂威而遠權,民畏其威而懷其德,莫能勿從。(《國語·晉語八》)
(9)行者,道民之利害也。(《管子·山權數篇》)
(11)他曉得,假若他和祖父過一句話,他便再也邁不開步。(老舍《四世同堂》)
這類動詞的身體行為義是表示動作主體的身體位移,前往、經過或到達某一地點,進入言說域后,表示言說主體傳達、交換或展現言說內容。表示身體行為義時在語義上都涉及路徑,但所表達路徑的重點有所不同,進入言說域后其語義指向的重心也有相應的不同,其中“過”一詞的引申特別典型,其原義中所隱含的“交叉”義映射到了言說義上,表示言說主體之間的交談。
1.2 身體行為剖解事物對應于言說行為剖析言說內容

(12)開而當名,辨物正言。(《易·系辭下》)
(13)人有嘲雄以玄之尚白,雄解之,號曰《解嘲》。(漢·揚雄《解嘲》)
(14)公在楚,釋不朝正于廟也。(《左傳·襄公二十九年》)
(15)干部同志,不要怪我劈直話。(周立波《山鄉巨變》)
(16)愈為此文,猶之抉盜發奸,未有左證,竟以己意為信讞。(田北湖《與某生論韓文書》)
1.3 身體行為的對抗、摩擦對應于言語行為的對抗、摩擦
“抬、扛、頂、搡、拌、刮、擦”等動詞的身體行為義都是著眼于人與物體、物體與物體之間的交相互動,所表示的動作中都含有相互抗衡、相互作用(Counterforce)的語義,且動作經常帶有一定力量,從而在動作過程中與動作對象形成均衡態勢。引申進入言說域后,表示言說主體之間用言語進行互動,且勢均力敵,互不相讓,形成言語上的對抗、摩擦。如:


(18)這幾年雖有時還抬些謬理,已經好的多了。(馮金堂《挖塘》)
(19)你討得頭錢,分與那個一分兒使也怎的?交我扛了兩句走出來。(《金瓶梅》第五十二回)
(20)我也是個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豈又有污言頂你?(《西游記》第八十三回)
(21)兩口子拌起來,就說咱們使了他家的銀錢。(《紅樓夢》第一百回)
(22)潘姥姥聽見女兒這等擦他,走到里邊屋里,嗚嗚咽咽哭去了。(《金瓶梅詞話》第五十八回)
1.4 身體行為造成的侵害對應于言語行為造成的侵害
“排、搶、掘、敲、戳、擼”等動詞的身體行為義表示動作主體對動作對象施加力量,使其受到攻擊、打擊,造成侵犯與傷害,引申進入言說域后,表示言語上的打擊與傷害。如:

(23)(安公子)被人家排大侄兒似的這等排了一場,一時臉上就有些大大的磨不開。(《兒女英雄傳》第三十回)
(24)婦人吃他幾句搶得通紅了面皮,便叫迎兒收拾了碟盞家伙。(《金瓶梅》第二回)
(25)咱們先開黨內的會,狠狠敲他一頓。(浩然《艷陽天》)
(26)我先狠擼他一頓,叫他清醒清醒。(袁靜《伏虎記》第五十回)
這類詞所表示的動作是主體自身或使用某種工具來進行攻擊,都包含著一定力量,強調動作的強度、速度、幅度、頻率等語義因素,含有一定的侵略性,處在強勢的動作一方,有可能對處于弱勢的另一方造成實際侵犯、傷害,有生的經受者還會在身體上遭受痛感。映射到言說域,它們所表示的言說行為同樣含有侵略性,言說主體是用言語內容來攻擊言說對象,內含一定力量,也會使得經受者受到心理上的傷害。這類詞數量很多,類似的還有“揎、攮、扳、辟、抨、擊、折、伐、發、彈、捅、斗、捻、、、抖、切、簽”等。
有些單音節形式身體行為詞是通過轉喻引申出言說義的。鄰近性是轉喻產生的基礎。身體行為域與言說行為域臨近,廣義上甚至可以說前者就包括后者,前者更為基礎,由此轉而表示言說動作是很自然的,同時有些言說行為常常與身體互動從而形成轉喻。但這類動詞數量不多。
有些詞,所表達的身體行為經常伴隨言說行為一起發生,久而久之產生言說義,即用身體行為直接來表示同時發生的言說行為。如:

這些詞詞義經過同時表示身體動作與言說動作的階段后,轉而表示單純的言說義。但也有些詞詞義中一直包含著身體行為與言說行為,還未發展出單獨的言說義。如:

(27)孟子謂宋句踐曰:“子好游乎?吾語子游。”(《孟子·盡心上》)
(29)在城有個蔡家婆子,剛少的他廿兩花銀,屢屢親來索取,爭些捻斷脊筋。(元·關漢卿《竇娥冤》)
有些詞,盡管已經引申出單純的言說義,但在實際使用時經常還是身體動作與言說動作一起發生。如:“指”在表達兩個言說義“語;告訴”、“指責、指斥”時,經常會伴隨其身體行為義“指向、指著”:
(30)指九天以為正兮,夫唯靈修之故也。(《楚辭·離騷》)
(31)里諺曰:“千夫所指,無病而死。”(《漢書·王嘉傳》)
有些詞,其轉喻的具體過程具有個性,不能一概而論。如“拍”的身體行為義是“用手掌拍打”,言說義是“說”。這是通過轉喻形成的。古代吟唱詩詞時經常同時打拍以示節奏,因此“拍”通過轉喻而有了表示“樂曲的節拍”及“樂器拍板”的名詞義、表示“吟詠”詩詞 的動詞義。在“吟詠”義的基礎上進而產生了表示普通的“說”的言說義。如:明朝湯顯祖《牡丹亭·如杭》:“話做了兩頭分拍。”徐朔方校注:“分拍,分說。”⑧其語義變化過程可以表示為:

當然有些詞很難分清究竟是隱喻還是轉喻形成的。如“復、通”:
(32)是以王辭而不復。(《史記·司馬相如列傳》)
(33)曹伯襄復歸于曹……其曰復,通王命也。(《谷梁傳·僖公二十八年》)
“復”的身體行為義是“返回、還”,其言說義是“告訴、答復”,這種言說義是與其身體行為義之間在意象上有類似之處,都有“回來”之義,可以看作隱喻引申。但一般來說,特別是在古代,通訊手段不發達,這種信息上的回復一般是要通過“返回”的人來傳達的,因此其言說義經常伴隨這種身體行為,從這個角度來說,其言說義又可以看作轉喻引申。“通”從本義“到達、通到”引申出言說義“傳達、通報”,其情況同樣如此。當然不同的是,“通”最終發展出了單純的言說義“陳述”,其三個階段是連續的,即:到達;通到→傳達;通報→陳述。
如前所述,上述單音節動詞詞義的變化在修辭的推動下進行,都引申出言說義來,具體受隱喻、轉喻機制制約。但是否發展成為獨立的言說動詞,各個動詞情形不一,還需要進一步研究。⑨上述單音節形式還可以與其它成分組合成復合形式⑩,表達言說義。這種復合形式受修辭的影響更為明顯,有隱喻和轉喻。主要有兩類形式,一類是V+V式,一類是V+N式。
這類形式有兩種。上文的單音節形式,有些可以跟普通的相關動詞性語素構成復合形式,而有些則與單純表示言語行為的動詞性語素組成。
1.1 與相關動詞性語素組合
這些單音節形式可以與同樣表示身體行為的相關動詞性語素組合,構成聯合式復合詞。在這類詞中有三種情況。
其一,有些復合詞可以表達身體行為義,同時又有言說義。如:

其二,有些復合詞則不表達身體行為義,而專門表達言說義。如:
揭挑 揭人短處借以攻擊、奚落。(《近》)
排揎 數落;斥責。
抨擊 用言論攻擊或批評。
攀指(扳指)/指攀(指扳) 誣供牽連。
以上這兩種復合詞言說義的發展情況不同。前一類動詞的言說義應該看作是從其身體行為義通過隱喻引申而來的,各個動詞的動作特點映射到了相應的言說義中,其隱喻規律與上文的單音節形式是一致的,這里不再贅述。后一類動詞稍有不同,它們不表示單獨的身體行為義,因此,是詞中的某個語素通過隱喻引申出言說義后才組合而成的,只能表達言說義。
其三,有些復合詞在表達言說義時,同時伴隨相應的具體身體動作。如:
指戳 指指點點,在背后譏刺。
指點 評說;指責。
指搠 在背后指指點點地議論他人。(《近》)
如上文所述,“指”在表達言說義時常常同時發生身體動作,這一特點也被其所在的復合形式繼承,其言說義同樣可以看作是由轉喻引申而來的。
這類與相關語素構成的復合詞數量不少,類似的還有:“挺撞、舉刺/刺舉、指刺、指控、摘發/發摘、指斥、抨擊、抨辟、抨彈、排捏、擦扛、搬挑、攛掇、攢掇、搬斗、批點”等。
1.2 與單純表示言語行為的動詞性語素組合
有些單音節形式,可以與單純表示言語行為的語素組成聯合式(記為V+V言)。如:
攀問 詢問。
扯談 拉雜交談。
披訴 陳訴。
排說 編排謊言對人進行詆毀。(《元》)
在V+V言形式中有明顯的修辭動因,通過隱喻構成。V言是表言說的一般用語,而前一語素V則起語義限制作用,具體形象地表明后一語素的言說方式。即:

因此這些復合詞中的隱喻關系都是依賴前一語素建立起來的,由它來表示言說動作本身的具體方式,類似的詞如:“攀告、攀誣、拉談、擺說、爭論、爭辯、搶問、展問、扣問、控告、控訴、捏稱、挑唆、搬調/搬唆、攛咬、攛哄、攛道、攛唆、攛調”等。
需要注意的是,這類詞前一語素一般都是表示言說方式的,但實際上仔細分析,前一語素V所界定的具體言說方式是有不同指向的,其中有兩種指向是比較明顯的:
一種是指向言說活動中的人,如“攀問”、“扯談”中,前一個語素“攀”、“扯”在表示身體動作時,是把空間中處于不同位置的兩個物體或人與物體連接起來;與表示言說的語素“問”、“談”構成的復合詞中,“攀”、“扯”限制“問”、“談”的具體方式,表示的是這兩類言說動作中的小類,實際上都是用言語與人去“攀”、“扯”,其目的都是要建立人際關系。在“連接物體的身體動作”和“建立人際關系的言語行為”之間具有相似關系,因此在復合詞中產生了隱喻投射。類似的詞還有:“攀告、攀誣、拉談”等。
一種是側重指向言說內容,如“擺談”是將言說內容一一展開談說,就如同將物品排列擺放一樣。因此物品的排放與言語內容的排列之間具有類似性,形成隱喻。又如“捏稱”,“捏”是用手指把軟東西弄成一定的形狀,與“稱”結合,表示將不實之詞編排起來,成為一個謊言。根據團弄物體的形狀與編排言語內容之間的類似性,構成隱喻。類似的詞還有:“擺說、排說、披訴、披告”等。
1.3 其他組合形式
有的復合詞中僅一個語素有言說義,沒有言說義的另一語素與之組合后能表達言說義。如:
拉插 (方言)介紹。
拉搭 (方言)交談;閑談。
扯拽 胡扯。
攀引 誣供牽連;牽扯附會。說長道短。《元》
在這些詞中的“觸、插、拽、搭、引”都沒有言說義,但跟有言說義的另一個語素組合成復合詞后可以表達言說義。1[1]
上文的單音節形式還可以與名詞性成分組合(記為V+N),典型的就是與表示言說內容、口腔器官等的成分組合。
2.1 與表示言說內容的名詞性成分組合
這些單音節形式可以與表示言說內容的語素如“話、謊”等組成動賓式。如:
拉話 (方言)交談,談心。
扯謊 說謊話、撒謊。(《近》)
排話 (方言)交談,聊天。
類似的詞還有:“攀/扳話、拍話、揭謊、刮言、爭言、爭語、扯寡話”等。
2.2 與跟口腔器官有關的名詞性成分組合
在這類組合中,最常見的是與跟口腔器官有關的語素如“口、嘴、牙、齒、唇、喉、腔”等組成動賓式。如:
搬口 搬弄是非。(《宋》)
掛口/掛舌 猶言提及,談到。
戳舌 搬嘴弄舌。(《近》)
拍老腔 謂倚老賣老,以大言訓人。
類似的詞還有:“搶嘴、撥嘴、拍嘴、攛嘴、挑嘴、搬口、爭口、掛齒、開腔、斗嘴/斗口、拉舌頭”等。
2.3 引申機制
首次,在“身體行為V+口腔器官N”的組合中包含著轉喻。如“搬口”,義為“搬弄是非”,實際上搬弄的是言說內容,而不是真正的口腔器官“口”,因此這是用言說的工具來轉指言說內容,是通過轉喻來實現的,所以這些組合中包含著轉喻,即:

其次,在上述V+N形式中,V表示具體的言說方式,N表示言說內容或所用口腔器官即言說工具,組合成的整體形式則表示某種言說行為,形成一個整體性的隱喻。即:

這里,身體行為都轉而表示言說行為,其控制對象即言說內容或工具。
如在“身體行為 V+ 言說內容 N”中,“拉呱”、“扯謊、排話”中的“拉”、“扯”、“排”本來是身體動作作用于人或物體,將不同的人或物體移動到一處,這里則是把真實或虛假的言說內容拉扯或排列在一起,使其連貫成一體,成為“呱”、“謊”、“話”等。移動物體至一處與連貫言說內容為一體之間有相似性,構成隱喻。
又如在“身體行為V+口腔器官N”中,“搬口、掛口、戳舌、過嘴舌、拍老腔”中的“搬、掛、戳、過、拍”本是表示不同的身體行為,是把物體作為動作對象或工具,這里則是將言說工具(轉喻言說內容)作為動作對象或工具,表示言說義,構成隱喻關系。
2.4 其他組合形式
除了上述兩類名詞性成分外,這些單音節形式跟其它名詞性成分的組合比較少。
常見的是與涉及身體部位的名詞組合,如“脊梁”、“頭皮”等。如“戳背脊、戳脊梁骨、指脊梁骨”,都表示“背后指責譏笑”。它們表達言說義,是一種轉喻。其中的身體行為與言說行為經常一起發生。如:
(34)我發覺之后,擔心讓人背后戳脊梁骨,辱罵祖宗,一點兒都未出售,全部留于自己享用。(陸步軒《屠夫看世界》)
(35)關鍵在您,您得考慮好了,別一時沖動,干這事是要讓人指脊梁骨罵祖宗八代的。(王朔《一點正經沒有》)
因而這種身體行為義可以表達言說義。如:
(36)當官只要行得正、立得端,就不會被人家戳脊梁骨。(1994年報刊精選)
(37)可是社會風氣如此,你不辦,會被人指脊梁骨。(1994年人民日報)
此外,這些單音節形式與別的名詞或名詞性語素組合的不多,也沒有什么規律性1[2]。如:
拉閑 閑談。
扯臊 胡說,胡扯。
扯閑篇 閑談,說閑話。
戳壁腳 (方言)在背后說壞話,拆臺。
語言中從身體行為義到言說行為義的詞義演變模式有著認知上的依據。
從上文可以看出,身體行為動詞引申出言說行為義,主要是通過隱喻實現的。跨語言調查發現,一些語言如英語、日語等都存在類似的詞義演變。英語中的“搏斗”、“身體懲罰”、“物體操縱”、“位移”、“行走”等身體行為語義域都可以用作言說隱喻的始發域。(Johan Vanparys,1995:19-31)因此在言說語義域內,不乏跟身體行為相關的行為,如:drag in,drop,draw back/take back(a promise,a remark)等。日語中也有從這類語義域而來的言說詞(參見Elizabeth Closs Traugott&Richard Dasher,1987:566)。
使用與言說行為有關的人體器官來表達言說行為,也是語言中經常出現的轉喻模式。據調查,在英語中有49個這樣轉喻而來的詞(或短語),占由比喻而來的言說行為詞的13%。(Louis Goossens,1995)
從認知的角度來看,上述詞義從身體行為域到言說域的隱喻、轉喻模式,體現了身心之間的密切關聯。這種聯系不是偶然的。身體動作在人類的感覺、認知和語言中都有相當的重要性。(Gibbs,2005:243)Gibbs還證實過這樣一個假設:如果抽象概念是按施加于身體的行為來理解的,那么做相應動作能夠幫助理解包含表示這一動作詞語的短語。(Gibbs,2005:239)因此從身體行為出發,認知、表達抽象的言說行為,正是這一規律的具體體現。
綜上所述,從身體行為域到言說行為域的詞義演變是語言中普遍存在的演變模式。體現出具體語義類與抽象語義類之間的系統關聯。這種不同的語義域之間有規律的詞義演變模式,能夠佐證語言中存在的認知過程,也能幫助我們認識詞義演變的修辭動因與演變規律。
注 釋
①、⑨董正存(2009)曾追溯過“提、扯”成為言說動詞的過程。
②分別是(后面是在文中的簡稱):《漢語大字典》(《大字典》)、《漢語大詞典》(《大詞典》)、《元語言詞典》(《元》)、《宋元語言詞典》(《宋》)、《近代漢語詞典》(《近》)、《小說詞語匯編》(《小》)、《詩詞曲語辭集釋》(《詩》)。
③本文主要分析的是表達具體身體行為的動詞,對于表達動作較為抽象而有言說義的動詞未作處理,如“陳、列、傳、報、建”等。具體身體行為由身體部位主要是手與手臂、腳與腿部來具體實施。
④需要注意的是,這些形式中的單音節形式主要來自《漢語大字典》,雙音節形式主要來自《漢語大詞典》。為節省篇幅,來自《漢語大字典》的單音節形式后面不標注詞典出處,而少數取自《漢語大詞典》及其它詞典的,則在其后標明詞典出處;來自《漢語大詞典》的雙音節形式后不標注詞典出處,而來自其它詞典的則標明詞典出處。同時,它們的身體行為義義項與引申義義項的詞典出處是一致的,少數不一致的用小注標出。
⑤根據筆者的調查,漢語中這類詞有近百個,已另文專述。
⑥、⑦、⑧均引自《漢語大詞典》。
⑩當然這些單音節形式也能構成其他形式,重疊式如“指指搠搠、扯扯拽拽”等;四字格式如“言語、挑牙料唇、斗牙拌嘴、撥嘴撩牙”等,本文暫不涉及。
[11]實際上,有的復合詞中的兩個語素都沒有言說義,但組合成詞后也能夠表達言說義,如:“點抹、撲搭、擘劃”。
[12]實際上,有些V+N形式中的語素V并不單獨表示言說義,但常與跟言語有關的名詞性成分組合表達言說義,這也是通過隱喻引申出來的,如:“插口、插嘴、搭腔、搭白、打嘴、打誑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