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雙
(唐山師范學院 中文系,河北 唐山 063000)
騷體賦是以“兮”字句為作品主體形態且不能入樂歌唱的一種文學樣式。據歐陽詢《藝文類聚》、徐堅《初學記》、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等文獻所錄,建安時期騷體賦共有曹丕、曹植、王粲、應瑒、繆襲等 5人的 30余篇作品。這些作品在建安時期獨有的社會人文諸因素影響下,無論是文體功能、體式特征,還是抒情視角、情感基調都呈現出新的時代特征。
從原初的楚騷體來看,言志抒情是其最重要的屬性。朱熹《楚辭集注·九章序》說屈原作品“尤憤懣而極悲哀。讀之使人太息流涕而不能已”。王世貞《藝苑卮言》卷一亦云:“騷,覽之須令人裴回循咀,且感且疑;再反之,沉吟歔欷;又三復之,涕淚俱下,情事欲絕。”漢代初年,賈誼首開以騷體哀吊屈原,并抒己遭讒遇貶的憂憤,之后長于抒情的騷體賦便承載起漢代文人抒情言志的功能。他們或以此來抒寫不遇之悲、玄遠之思,或將對時事政治的不滿寄托期間,使以抒寫悲怨之情為主體的楚騷抒情傳統得以承繼發揚。時至建安,在特殊的時代環境和文化背景影響下,詠物、征戍、紀游等題材內容紛紛進入騷體賦的表現領域。
兩漢時期,以騷體詠物的賦作唯東漢馬融的《圍棋賦》。它“擬軍政以為本,引兵家以為喻”[1,p2074],將圍棋博弈的神妙盡展無余。而至建安,隨著文的自覺與人生命意識的覺醒,奇香異寶、靈河垂柳、飛禽良驥等自然物均成為騷賦作家吟詠的對象。他們或以審美的視角、華美的筆觸摹寫遐方之珍草迷迭和希世之偉寶瑪瑙,或以敏銳的生活感受、細膩的人生體驗愍良驥、憐繳雁、嗟素鳥、哀鳴蟬、贊靈河、感斯柳,將個人的情思、意志,甚至靈魂、生命融化進對這些自然物的關照之中。
漢末建安是中國歷史上一個大動蕩的年代,面臨戰亂的環境,曹丕、曹植的騷體賦作中也加入了征戰的內容。但由于這些作品均寫于建安十三年赤壁之戰后,因此,它們中不見“羊腸坂詰屈,車輪為之摧”(曹操《苦寒行》)和“風飄無止期,百里不見人”(王粲《七哀詩》)的艱辛與哀涼,而更多的是對軍威的頌揚和夸飾:“浮飛舟之萬艘兮,建干將之銛戈”(曹丕《浮淮賦》);“揮朱旗以東指兮,橫大江而莫御”(曹植《東征賦》)。但它們與漢大賦鋪陳渲染漢帝國無可比擬的氣魄與聲威的頌美之辭不同,作者建功立業的抱負和統一天下的遠大理想是其中最深沉的蘊含。
建安十年曹操破鄴城,十三年破荊州后,隨著鄴下文人集團的形成和鄴下文化的繁榮,連輿游宴,登臨游觀成了鄴下文人生活和寫作的重要內容。建安十七年,曹植從明后登銅雀臺,用騷體寫下了《登臺賦》。十八年,曹丕從上拜墳,經東園,臨渦水,駐馬書鞭,為臨渦之賦。而曹植《娛賓賦》中“文人騁其妙說兮,飛輕翰而成章。談在昔之清風兮,總賢圣之紀綱”的描述更形象地再現了建安文人“灑筆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談笑”[2]的生活場景。
此外,藉田、校獵等內容也在騷體賦中出現。由此可見,建安時期騷體賦的功能已從傳統的抒情言志向詠物、征戍、紀游等領域拓展。這既豐富了建安騷體賦的創作內容,也顯示出騷賦文體功能的新變。
與建安騷體賦文體表現功能增強相對應的是其體式特征的弱化,這主要表現在形式上的散體化傾向和內容上與詩歌及非騷賦體的迭合。
建安騷體賦作中純用騷體的有曹丕《臨渦賦》、《感離賦》、《迷迭賦》,曹植《秋思賦》、《娛賓賦》、《登臺賦》,王粲《寡婦賦》,應瑒《愍驥賦》,繆襲《藉田賦》等18篇,占本階段騷賦總數約60%。而其余以騷體為主的賦作或省略“兮”字,或用“以”、“而”、“之”等詞做“兮”字的替代。另外,在騷體向散體過渡時,“于是”、“乃”成為銜接的連接詞。這些表現都顯示出建安時期騷體賦的散體化傾向。
隨著題材的拓展,表現功能的增強,建安時期騷賦與詩歌在題材選擇上的共同傾向也越來越明顯。如曹植既有《離友詩》、《離別詩》,曹丕、王粲亦有騷體《感離賦》、《思友賦》;應瑒有描繪“開館延群士,置酒于斯堂。辨論釋郁結,援筆興文章”的《公宴詩》,曹丕在其《于玄武陂作詩》中記述了“兄弟共行游,驅車出西城”的忘憂與歡暢,而同樣的情懷在曹植的《娛賓賦》中亦有很好的表現。這種詩歌與騷賦交叉的情況在曹丕的《寡婦詩》和其與王粲的《寡婦賦》上更是達到了高度的迭合。這三篇作品均用騷體,長度分別為7、8、9句,基本接近。其中除曹丕的賦作依次以夏秋冬三季來敘寫寡婦的凄苦與哀傷,略顯賦的特征外,王粲的《寡婦賦》與曹丕的《寡婦詩》在形式、情思、風格等方面幾乎沒有什么差別。
另外,由于建安文人同題共作風尚的流行,像《迷迭賦》、《登臺賦》、《愁思賦》、《校獵賦》、《出婦賦》、《寡婦賦》、《愁霖賦》、《柳賦》等均有騷體與非騷體的賦作。如曹丕作騷體《柳賦》,蘩欽、王粲、陳琳亦有同題非騷賦。王粲寫作騷體《出婦賦》,曹丕、曹植亦以非騷賦體為之。
這種騷賦與詩體和非騷賦體在題材上的相合和體式上的跳轉,在豐富建安文學創作,促進建安文學繁榮的同時,也弱化了騷賦的體式特征。
由于具有極強的家族血緣意識和宗國情感,屈原在以《離騷》為代表的騷體作品中,始終彌散著濃郁的家國情懷和強烈的愛國情感。這既奠定了屈原精神的崇高性,也將騷體作品的抒情格調在一開始就定在了與家國相連的高度。漢以后隨著新的皇權政治的建立,文人士大夫與國君之間沒有了宗族血緣,而是變成一種依附關系。這種封建集權制官僚政治下文人的生存狀態使他們的一系列擬騷作品雖有騷體的外在形態,卻缺乏《離騷》的深厚情韻和悲劇力量,所述之情也難免給人一種“詞氣平緩,意不深切”[3]之感。而漢人獨立創作的那些騷體賦雖能打破代屈原立言的窠臼,而且在以司馬相如《哀二世賦》、東漢蔡邕《述行賦》為代表的一些作品中也透露出作者對時事政治的不滿和對帝王的諷諫規勸之意,具有較為強烈的社會使命感和憤世嫉俗的傳統精神。但更多的作品如賈誼《吊屈原賦》、董仲舒《士不遇賦》、崔篆《慰志賦》等抒發的是個人生不逢時與懷才不遇之情。這種抒情視角的變化使其與原初的楚騷抒情精神相較,氣格下降了許多。時至建安,隨著東漢王朝的衰落,官方欽定的儒學失去了往日的思想統治功能,這就使人的價值、人的情感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而連年的戰亂,亦使個人的生命以及友情、親情受到更為真實而普遍的關注。在這樣的社會、思想環境下,建安騷體賦的抒情視角下移至鄉情、親情、友情這些最本色的生命情懷。
王粲的《登樓賦》是建安騷體賦的名篇。它抒發了一位亂離人因久客他鄉,才能不得施展而產生的懷鄉思歸之情和懷才不遇之憂。但賦中懷才不遇之情的表達既沒有賈誼《吊屈原賦》“國其莫我知兮,獨壹郁其誰語”的直陳,也沒有司馬遷《悲士不遇賦》中“雖有形而不彰,徒有能而不陳”的浩嘆,而是將之化在反復渲染的思鄉之情中:“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情眷眷而懷歸兮,孰憂思之可任?”“人情同于懷土兮,豈窮達而異心!”這種對舊鄉的深情懷戀,不僅淡化了王粲的不遇之憂和“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騁力”的理想,也使“王粲登樓”成為后人表達故國鄉土之思的代名詞。
對親情、友情的眷戀與關注也是建安騷賦中新的抒情視角。曹丕因沒能隨父西征,而老母從弟又皆從,獨守之時,居常不快,故作《離思賦》以達不勝思慕之情;王粲偶登城隅,目游觀林中,睹舊人故場,想友人身既沒而余跡存,心生感慨而作《思友賦》;陳留阮瑀薄命早亡,感念其妻子寡居的悲苦,曹丕與王粲又作同題《寡婦賦》。作品雖是代敘悲苦之情,但第一人稱的語調和“撫孤遺兮太息,俯哀傷兮告誰”,“流涕連兮交頸,心憯結兮增悲”的如真摹畫,將他們對友人寡妻的無限哀憐之情盡展無遺。
建安騷體賦中這種抒情視角下移的現象,雖然使其缺少了傳統騷體的責任意識、追求意識和崇高感,但鄉情、友情、親情這些最能觸動人們心弦、撫慰人們心靈的情感表達,也為一向以嚴肅面孔示人的騷體賦增添了幾抹暖色與溫情。
以悲為美是漢代的音樂風尚和漢人的審美追求,漢高祖還鄉,一曲雄闊悲涼的《大風歌》唱出了榮歸故里的劉邦對人生的深層體悟。武帝時廣陵王劉胥獲罪,他在宴別眾人時自歌曰:“欲久生兮無終,長不樂兮安窮……”[4],引得左右悉更涕泣。阮籍《樂論》亦載:東漢“桓帝聞楚琴,凄愴傷心,倚房而悲”[1,p1314]。而建安時期,由于文人多身罹戰禍,心中又存有由建功立業理想幻滅而產生的懷才不遇之感和對時光消逝、生命短促的恐懼與惶惑,因此,以悲為美亦從對音樂的感受和追求漫射到人們的詩文創作中。如曹操《北上太行山》:“樹木何蕭瑟,北風聲正悲”;王粲《從軍詩五首》其三:“征夫心多懷,凄凄令吾悲”;阮瑀《雜詩》:“臨川多悲風,秋日苦清涼”;曹丕《善哉行》:“悲弦激新聲,長笛吐清氣”;曹植《浮萍篇》:“人生忽若寓,悲風來入懷”等等,不勝枚舉。受此時風影響,建安騷體賦的情感基調亦充滿悲涼之感。
王粲《登樓賦》抒寫郁結深沉的懷歸之情和時光易逝,戰亂未已,抱負不能施展的憂憤。作品以“銷憂”始,以憂憤中的輾轉難眠結,通篇寫愁,滿紙悲情,將亂世之時失意士子的悲慨之情宣泄無遺。他的《思友賦》睹舊友故場,見人既沒而余跡存,不禁心生蒼涼之感。而《寡婦賦》“意凄愴兮摧傷”、“心憯結兮增悲”等語句更是逼真地描畫出寡居之人凄苦悲涼的處境。
曹植因有與曹丕爭為太子這段經歷,曹丕代漢以后,一再將他貶爵徙封,使其“十一年中而三徙都,常汲汲不歡”[5]。這種身為藩王但報國無門的苦悶生活和心靈的孤獨,使他的騷體賦中更是充溢中滿紙的悲涼。他面對四節的更替,不禁感嘆“長短命也兮獨何怨”(《愁思賦》),登高四望之時,見春風和暢,果木戴榮依舊悲志嘆息。而他的《白鶴賦》、《離繳雁賦》、《蟬賦》等作品更是借用托物寄情的手法,通過描寫白鶴“狹單巢于弱條兮,懼沖風之難當”的危難,繳雁“掛微軀之輕翼兮,忽頹落而離群”的孤獨和鳴蟬“飄高遙而托遠兮,毒蜘蛛之網罟。欲降身而卑竄兮,懼草蟲之襲予”的窘迫,淋漓盡致地抒寫出他心憂懼禍的不幸與悲涼。而曹丕《寡婦賦》、應瑒《愍驥賦》等作品也同樣寫得哀情流溢,悲愴感人。
建安騷體賦不僅情調悲憫哀傷,而且“悲”字亦作為行文高頻詞,在各賦作中反復出現。如悲舊鄉、悲當世、悲予志、悲良媒、秋氣悲、百鳥悲等,達10余次之多。另外,賦中還多現秋風、秋夜、薄暮、微霜、狂顧求群的野獸、闃其無人的原野、蕭瑟變色的野草等凄涼之景。這些外在形態在盡情渲染出建安騷賦作家悲慨愁思的同時,也使本時期騷體賦的情感基調呈現出悲涼之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