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春
(廣東女子職業技術學院,廣東 廣州 511450)
女性寫作之所以區別于男性寫作,是由于它是一種具有性別意識即具有女性性別意識的寫作,也就是強調女性作家在創作中應該銘記自己是具有獨立人格的女性身份。長期以來,我們的女性寫作基本上是進行著缺少性別意識的“中性化”和“無性化”的“花木蘭”式寫作。從楊沫的《青春之歌》、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到草明的《乘風破浪》,一直到新時期初期諶容的《光明與黑暗》,都是這樣的作品。
20世紀90年代,單一到多元的社會文化轉型語境為中國女性文學提供了一個多元發展的機遇,特別是在1995年第四次世界婦女代表大會的推動下,女性作家在寫作中出現了性別意識的大面積的蘇醒,許多女作家的作品都表現出鮮明的性別意識而備受關注。“性別意識”既指女性意識,也指男性意識,但通常說的“性別意識”主要是指女性意識。女作家的“性別意識”浮出地表不久,“超性別意識”的創作理念被提出,學界對此展開了廣泛的討論。
1994年,女作家陳染發表了《超性別意識與我的創作》一文,文中提出了“超性別意識”的觀點。其歸納起來應有三層意思:第一層是愛情,所謂“我的想法是:真正的愛超于性別之上”,“異性愛霸權地位終將崩潰,從廢墟上將升起超性別意識”。這里講的實際上是一種同性愛或同性戀,是為她的作品寫的“姐妹情誼”所作的一個注腳。第二層是指“一個作家只有把男性和女性兩股力量融洽地在精神上結合在一起,才能毫無隔膜地把情感和思想傳達得爐火純青地完整”。這里指的是把兩性融合起來的一種寫作姿態。第三層是“一個具有偉大人格力量的人,往往首先是脫離了性別來看待他人的本質”。這里指的是要以超性別意識來看待人,欣賞人。從陳染的以上表述可以看出,“超性別意識”是要超越單一的性別視角來觀察世界、看待生活[1]。
嚴格來說,“超性別意識”的觀點并非陳染獨創和首發,其他女作家和女評論家也曾在不同角度上表達過類似觀點。如鐵凝在談到自己的女性題材長篇小說《玫瑰門》時說:“我本人在面對女性題材時,一直力求擺脫純粹女性的目光。我渴望獲得一種雙向視角或者叫做‘第三性’視角,這樣的視角有助于我更準確地把握女性真實的生存境況……當你落筆女性,只有跳出性別賦予的天然的自賞心態,女性的本相和光彩才會更加可靠。”[2]評論家王緋在談到女性文學批評的時候提出了“兩種眼光(女性的眼光和中性的眼光)”。而若追溯得更遠些,我們會發現早在1987年我國出現的較早的女性文學研究著作《女性主義文學》中,著者孫紹先在考察了中國女性主義文學的歷程,指出女性主義文學的困惑并預測女性主義文學的走向時指出:“女性既不應該繼續做父系文化的附庸,也不可能推翻父系文化重建母系文化。出路只有一條:建立‘雙性文化’。”[3]1995劉慧英出版的《走出男權傳統的樊籬》中也提出:“我反對女性對男性的依附,我也不贊成男女兩性長期處于分庭抗禮的狀態之中,我比較贊賞西方某些女權主義者提出的建立和發展‘雙性文化特征’的設想,它是拯救和完善人類文化的一條比較切實可行的道路。”[4]“雙性文化”和“超性別意識”用詞不同,但二者傳達的思想大體是一致的。它是“性別意識的一種升華,是性別意識與人的意識的一種融合”[5]。
“超性別意識”的提出是我國女性文學發展過程的必然。首先,中國的女性文學創作一直是在一條布滿荊刺的坎坷道路上艱難跋涉,是在一種困境中發展的。中國當代女性文學創作是活躍、蓬勃的,很多人也在贊揚肯定女性文學,但是女性文學也一直處于一種被質疑和批評的境地。從張潔的《方舟》、《祖母綠》,張辛欣的《我在那兒錯過你》,鐵凝的《玫瑰門》,到陳染的《私人生活》、林白的《一個人的戰爭》,沒有一部作品不是在文壇上引起爭議的。張潔和張辛欣的作品被看作是典型的“仇男文學”,陳染、林白雖然被一些女性評論家(如戴錦華、徐坤)給予了高度的肯定,但不乏批評的聲音。
某種程度上來說,女作家們提出“超性別意識”可以視為突圍困境的一種努力,是她們將自己的寫作置于更廣大的文化場景之上,以女性主義作為一種精神立場和觀照方式,面對現代人的存在境遇而傳達出“禁中守望者”的另一種話語,是讓女性言說從自我封閉走向藝術開放與文化開放可能性的可貴探索[6,p24-29]。
從另一個角度上來說,“超性別意識”的提出,也是中國現當代女作家的一種貫有的創作心態在20世紀90年代延續的具體表現形式,這種創作心態是女作家不甘于只作為女性作家。從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到《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變化,可以看出她的創作歷程是從女性意識的顯現宣泄走向女性意識的消失隱匿。張抗抗、張潔、王安憶都明確表示過不是也不愿被人視為女性主義者。雖然到了陳染這里,她已不諱言自己是女性主義者了:“我想作為一個女性作家,我的立場、我的出發點,我對男性的看法,肯定都是女性的,這本身就構成了女性主義的東西。”但陳染還有另外一個觀點:“人類是什么呢?不就是由個人組成的嗎?‘我’就是人類之一。”她認為“個人化”寫作不僅僅是個人的生活:“能夠有所呼應的‘個人’其實就體現了一種共同性。”[7]女性體驗的“個人化”寫作是全人類的,全人類的自然就是超越性別的。從這一角度看,“超性別意識”是女作家們顯示自己視野開闊、境界高遠的一種自我表白。
“超性別意識”也是對西方女權主義文學理論的移植和借鑒。西方女權主義文學理論作為女權主義運動的一部分也經歷了曲折的發展歷程。就女權運動而言,它的綱領是男女平等,但發展過程中一度為男女二元的對抗,出現了一些“反家庭者”、“逃離母職者”和“女同性戀者”等極端的女權主義者,這使女權運動走入了歧途。直到20世紀80年代,新一代女權主義者則不再強調男女的二元對立,而旨意消除兩性間的沖突、對立,主張超越性別本質論,走向雙性和諧。隨著我國的對外開放,西方文化理論不斷涌入,逐漸成為我國文學理論的重要參照。
就文學創作而言,我國將西方要花一百多年走過的文學歷程在新時期以來的一二十年中演練了一遍;文學理論、批評上也如此,在20世紀西方文論的各種派別中,從俄國形式主義、精神分析等,英美新批評、結構主義到接受美學、后現代主義文化理論等都被“拿來”了,女權主義文學理論也在“拿來”之列,而“超性別意識”也就包含其中。
除此之外,還應該看到,“超性別意識”的提出也反應了當代批評家和一些女作家對女性性別意識的誤解。在批評界存在的誤解主要表現在,把女性意識簡單等同于獨特的女性經驗,特別是身體經驗和性經驗。在這個基礎上,一些批評家認為關注社會問題的女性寫作就成為了超越女性意識狹隘性的表現。另一方面,一些女作家對自然性別和社會性別的意識不分明。在描寫女性生活時往往感到力不從心,只是停留于對女性的困境的呈現,而不能有力地挖掘種種沖突的焦點所在[8]。
“超性別意識”的提出,引起了女性文學關于性別意識與超性別意識的一番激烈討論。1995年,南京大學教授丁帆發表了《“女權主義”的悲哀——與陳染商榷“超性別意識”》一文,回應1994年陳染《超越性別意識與我的創作》。文章主要針對陳染提出的“我的想法是:真正的愛超于性別之上”,“異性愛霸權地位終將崩潰,從廢墟上將升起超性別意識”的說法“可謂女權主義歧路的悲哀。她不去首先推翻一男性視闕為霸權地位的現行世界的不平等,而企圖在同性之中群迷柏拉圖式的自以為是最人道最人性的精神之戀。其悲哀之處則是在在我們面前展現出一副唐吉柯德與風車作戰的視覺圖畫。”“真正的愛超于性別之上”的理論完成似乎是建立在沙灘之上的,并提出“在這一個具有濃郁封建色彩的男性權力國度里,不去要求男性應有的權力,而去奢談生命”超性別意識“的情愛,無疑是起著一種助紂為虐的作用,同樣也是破壞了女權主義運動自身的發展而誤入歧途。”[9]
在1996年召開的“中國當代女性文學第二屆學術研討會”上,“超性別意識”的觀點也得到了理論批評界的響應和首肯。劉思謙在會議論文《女性文學的價值目標》中就明確指出:“女性文學……雖然以性別命名,其內涵與生命的活力是超越性別的,其產生和發展是歷史的。”盛英在會上發言中談到女性文學的發展方向時,也認為應該是男女互補互動,男性女性雙向共建。
1997年5月,降紅燕在《文藝爭鳴》第五期發表了《關于“超性別意識”的思考》一文,對“超性別意識”的概念及相關問題作了梳理和探討。文章對“超性別意識”的實現作出了理性分析:“從終極關懷的意義上說,‘超性別意識’是女性文學(應該不限于女性文學而是整個文學)的發展方向。……但是女性文學的終極目標并不是推翻男權統治,把男性趕下寶座,自己再戴上王冠,把‘男尊女卑’改為‘女尊男卑’。女性文學的終極目標是要達到真正的男女平等,雙性和諧。從這個意義上說,‘雙性文化”是應該提倡的,‘超性別意識’也是應該具有的。但是還應該看到,在我國現階段的情況下,‘超性別意識’的提出可以理解,然而不宜把它作為女性文學的創作信條,評論界若拿‘超性別意識’來作為衡量作品的標尺,還會在某種程度上壓抑女性文學創作,甚至成為橫亙在我國女性文學本已艱難的路途中的一個
障礙。”[6,p24-29]
的確,從總體環境上來看,中國目前的寫作環境并不能給“超性別意識”寫作提供一個可能實現的環境。在“中國女性的社會地位很高,但女性意識很低”的現狀下,在許多人還搞不清楚何謂女性意識,許多人的女性意識還未被喚醒時就談超越女性意識,則顯得操之過急。就現實狀況來看,“女性意識在目前不是溢滿得應該超越了,而是張揚得遠遠不夠”[6,p24-29]。
另一方面,就創作而言,作為創作主體的女性,她們也無法做到完全抽離出她們作為一個女性的現實存在。正如批評家伊萊恩·肖瓦爾特所說:“想象力逃脫不了性別特征的潛意識結構和束縛,……不能把想象力同置身于社會、性別和歷史的自我割裂開來。”[10]這是寫作主體也無從感知而隨天然的性別差異自然產生的。作家如何希冀超越性別,都無法完全做到完全的超越。而對女性作家而言,她們往往也總是通過戀愛、婚姻、家庭這些女性所熟悉的內在生活場景去透視外面的世界。女作家胡辛明確宣稱,她就是為女人寫作的;王曉玉談到她在創作時很少有“我是女作家”的框子指導著創作,但上帝既把你造成女人,你就必然在寫作時投射進女性意識。
因此,無論是創作還是批評,“超性別意識”都處于純理論層面,其在多大程度上具有可操作性還待進一步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