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中國大陸陳子昂思想研究述評

賴 晶

（上海大學 中文系，上海 200444）

陳子昂是唐代文學史上具有開拓性意義的重要詩人，同時也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上一位不可多得的詩歌天才。20世紀大陸學界關于他的生平事跡、詩文藝術、詩歌理論、思想品格等領域的研究都取得諸多成果，成績斐然。其中關于陳子昂思想研究的成果，單篇論文大約360多篇左右，如果包括出現在各類文學史專著中的相關論述，其數量就更多了。研究一個詩人的思想大體可以從兩個方面來開展：一是以作者為中心來展開研究，一是以作品為中心來展開研究。總的來說，詩人思想可以外在的表現為他的接受方式、思考方式和行為方式。內在的表現為他的價值觀、人生觀和世界觀。所以，關于詩人思想研究是打開詩人主觀世界的一把鑰匙和再現詩人生活情景的一面鏡子，意義十分重大。本文擬對陳子昂思想研究領域的成果做一簡要總結，分析得失，梳理線索，為陳子昂研究的進一步開展打下些許基礎。

20世紀大陸學界關于陳子昂思想研究可以分為三個時期：第一時期是1949年以前；第二時期是1949年至1976年；第三時期是1976年至1999年。但在行文論述過程中，劃分也未必就完全按照時間的先后順序，適當地方由于顧及到內容的相關性和學術研究的延續性，而對時間順序有所打破。

1949年以前，陳子昂研究的論文和專著數量都非常少，很多早期的文學史著作都只是極為簡單地點到了陳子昂的思想，并沒有特別地關照。這一時期值得提到的是聞一多先生關于陳子昂思想的相關闡述。在《聞一多選唐詩》[1]一書中論及初唐詩的概況時，聞一多著力分析過陳子昂的思想，他指出了陳子昂身上的縱橫習氣、賭徒性格、道家氣質和佛家因緣，并總結為“陳子昂的復雜思想，可以說縱橫家給了他飛翔之力，道家給了他飛翔之術，儒家給他顧塵之累，佛家給了他終歸人世而又妙賞自然之趣”的精辟結論，就陳子昂思想研究的領域來說，聞一多的成果是具有開創性意義的。而在研究方法上，他指出“要問陳子昂詩的境界與風格是怎樣產生的，就得向中國歷史和他本人的家世去找原因”，這對后來研究者的探索也有著較大的啟發意義。

1949年至1976年間，囿于當時政治風氣的影響，古代文學研究領域，特別是關于詩人思想的研究，往往陷入“人民性”的價值判斷當中。具體落實到陳子昂思想研究領域，這一時期的研究受到儒、法斗爭的研究格局的左右，主要是圍繞著儒家思想和法家思想的長期爭論來開展的，而其中陳子昂政治思想研究成為了當時的絕對主流。代表這一研究氛圍和導向的是先后出版的兩部文學史著作：一是劉大杰的《中國文學發展史》[2]。劉大杰認為陳子昂的主導思想是法家思想，具體表現是他提出的富國強兵和耕戰養民政策。而游國恩等編著的《中國文學史》[3]則認為陳子昂的思想主導方面是儒家思想，是儒家兼善天下的思想。同時游國恩還特別指出“陳子昂的思想是復雜的”。就這兩部文學史著作而言，前者是試圖確定陳子昂的主導思想，從而對其他思想進行了必要的抹煞。后者是試圖確定陳子昂思想的主導方面，從而為諸如縱橫思想、法家思想等等預留了空間。而他們共同的特點是都曾經試圖去尋找或者努力去界定一個主導地位的思想，這也是這一期研究過程當中一個顯著的趨勢。

1976年以后，學術界的撥亂反正陸續展開，古代文學研究秩序也在逐步恢復。黃天的《論陳子昂》[4]一文是較早提出了對于前一時期研究當中出現的“非儒即法”簡單判斷公式的質疑和批判，在文中他表達了自己希望學界重新考察陳子昂思想和價值的訴求，某種程度上拉開了新時期研究的大幕。韓理洲在20世紀80年代初發表的《陳子昂的生平和思想》[5]一文就思想而言關注的焦點還是陳子昂的政治思想，內容上也是詳生平事跡的勾勒而略詩人思想的評述，值得注意的是，這篇文章恢復了關于陳子昂思想復雜性的討論，也簡要地理出了陳子昂思想發展變化的一個時間軌跡。而馮良方的《陳子昂的天人思想四論》[6]則是從陳子昂思想的哲學基礎出發來加以論述的，他認為“就三家思想而言而論，雖然他亦有詠禪之作，但更以儒、道二家為精研，并統一于天人合一的理論模式中，包括了宇宙觀、社會政治觀以及人生觀等主要內容”。這篇文章撇開了具體思想的爭論，以一個更大的哲學層面上的“天人合一”的觀念來統領眾多復雜的具體思想，無疑是很有意義的嘗試。后來出現的許多諸如孤獨意識、生命意識、憂患意識等相關或相近的論述文章，都可以視之為在哲學領域內不同層面的各自展開。鄧元煊的《陳子昂思想特征和發展歷程》[7]一文將陳子昂的思想發展分為三個時期：第一時期，24歲中舉以前，即馳俠立志時期，“這一階段較長時期支配他的行動的主要是縱橫家思想，對于其余各家學說的吸收則直接影響到他此后的所作所為”；第二時期，24歲中進士到 40歲辭官還鄉，即中舉入仕時期，“這段時期他既有儒家‘民本’思想，又有法家的富國強兵、耕戰法治等思想因素，儒法兩種思想交互作用著”，但是“老莊哲學和釋道兩家思想對他的影響，在這段時期也一直未曾間斷，而臨近歸隱前期還躍居于主導地位”；第三時期，從40歲辭官還鄉到42歲慘死獄中，即掛冠歸隱時期，“老莊哲學在一階段成為他唯一的精神寄托，占據了他思想的主導地位”。文章最后指出：“陳子昂有其獨自的思想發展歷程，他一生當中的每一個階段具有各自不同的思想特征，呈現出復雜性，變動性和連續性等特點。因而，簡單將其歸入某家某家，顯然是很不恰當的。”可以說鄧文綱目標舉，層次清晰地把握了陳子昂的思想和其發展軌跡，可以視之為陳子昂思想研究的一個集成性的成果。陳子昂思想的儒、釋、道、老莊、縱橫等組成因素和陳子昂思想分階段有所變化這兩點，至此可以說學界是達成了共識的。

20世紀80年代末期，陳子昂思想研究領域出現了一些新的端倪，鑒于陳子昂思想的組成因素和階段變化研究已經明朗化的現狀，學者們開始轉入到陳子昂思想的形成原因和思想淵源的探索上來，陳子昂研究實際上開始步入一個新的研究階段，而這種研究轉型在20世紀90年代則表現得尤為清晰。就陳子昂思想形成原因和思想淵源的研究，學界一般是從以下這兩個方面來展開的：一個是以家世背景為切入點展開研究，一個是以文化為切入點展開研究。前者這種從家世背景角度來展開論述的思路倒也不新鮮，聞一多先生早已提出過這樣一種方法，后來的許多學者也常有涉及，但此前從未詳細展開過和重點深入過，杜曉勤的《從家學淵源看陳子昂的人格精神和詩歌創作》[8]是第一篇深入詳細地論述陳子昂家世背景與其詩文創作關系的文章，顯得非常可貴。文章在詳細地分析陳子昂家世背景和文化傳承之后，指出“陳氏家學傳統并非一時一地所能形成的，亦非人人皆是，卻在陳子昂身上得到了最全面的體現，熔鑄成了陳子昂獨特的人格精神”。而這種家學在陳子昂身上的具體表現是“他以儒家的‘仁義禮樂’為政治理想，以縱橫家的出奇制勝為濟世方式，以道家、道教的餌食為人生歸宿”。而家族所秉持的“四百年賢圣遇合”的獨特觀念，更是時刻影響著陳子昂的進退取舍。文章還認為“如果沒有獨特的家學影響，陳子昂的詩文不會出現如此新穎的表現題材，如此瑰奇的詩歌意象，也不會產生高遠的意境，豪放的氣概和慷慨的詩情”。顯然此文把陳子昂的家學對于他的影響，提高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嶄新高度，而且也得出了許多富有新意的見解，讓人耳目一新。后來陸續還出現諸多類似的文章，比如周唯一的《論陳子昂的家庭對他思想性格形成之影響》[9]等。從文化角度來分析的論文是韓云波的《陳子昂的俠氣和初唐文學革命—兼論陳子昂對前代文化的集成和改造》[10]一文，文中通過陳子昂與同代文人以及前代文人的相關比對，把著力點放在了陳子昂身上散發出的“俠氣”上，也就是“俠”的人格上，并認為這種“俠”的性格是陳子昂取得卓越的文學成就的關鍵內部因素，乃至于決定因素。文中還考察了“俠”與“儒、墨、道、縱橫”等思想的糾纏，最后他認為正是“俠”的思想提煉和熔鑄了其他思想，陳子昂式的“俠”是其中的奧義所在，并且贊賞了“陳子昂由俠而儒，把一種新的人格帶到了初唐詩壇”的獨到功績。而葛曉音先生的《從“方外十友”看道教對初唐山水詩的影響》[11]一文實質上多少也是從文化的角度來展開的，但卻別開了一路。此文的出發點是要把陳子昂思想歸納到當時社會的思想風氣當中去，在涉及到陳子昂思想時就精辟地指出“陳子昂所提倡的隱逸實際上是以經世為中心，而以遺世為跡，與‘朝隱’恰好相反”。這實際上揭示了一種重大的道家傳統思想在唐初的轉型，以往人們認為陳子昂的道家思想是由他的家學繼承而來，重視了它的個體差異性，而忽略它的一般共同性，忽視考察當時文人思想的狀況，而此文恰好指出陳子昂與朋輩文人思想上相通的地方。此外，從地域文化角度來展開研究的文章也有一些，但數量不多。賈晉華的《蜀文化與陳子昂、李白》[12]一文就是從地域角度來對陳子昂展開研究的。在涉及到陳子昂思想的時，論者提煉出了蜀地學術思想的發展的一條脈絡：“綜上所述，蜀地學術思想經過長期發展，逐漸形成以道家為主，兼綜天文歷數、易學、神仙學等的傳統。”而“陳子昂家族世傳之學恰好體現了這一傳統的影響和延續”。通過這篇文章，我們大致看出陳子昂思想受地域文化影響的一個側面，類似的文章還有吳明賢的《論陳子昂與故鄉四川》[13]等。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歸納出20世紀大陸學界關于陳子昂思想研究的某些特點：第一，研究視野上經歷了一個由關注陳子昂思想成份構成及其階段特征到其思想淵源及形成原因的轉變。研究思路上大致都是遵循著聞一多先生提出的從時代風氣、家學風氣、地域風氣這幾個方面來加以考察的思路，同時做出了不少進步和發展，比如關于陳子昂思想的的階段特征的成果就是一個顯著補充。第二，研究方法上介入哲學的方法、文化學的方法、社會學的方法等等。第三，在研究思路上往往重視了思想在時間上的綿延起伏而忽略了在空間上的生長展開。

事實上，通過眾多學者的長期的挖掘與考證，文獻上陳子昂的基本研究資料已比較齊整，相對還很豐贍，所以筆者認為在基本問題已經廓清的情況下，陳子昂研究的眾多領域都必將進入一個嶄新的闡釋階段，思想研究領域尤其是這樣。為此，下一階段關于陳子昂思想的研究還是有很多工作可以開展的，諸如陳子昂的思想與朋輩文人思想聯系程度是怎樣的。陳子昂思想除了受家學影響之外，它與蜀地文化之間的關系是怎樣的，包括家學和蜀地文化的關系。陳子昂思想對于他的人生道路產生過哪些具體的影響等問題，還有待探索和深入。此外，如何利用現有材料，采用新的研究方法，在交叉學科上找生長點，嘗試著對思想研究的相關問題做出合理闡釋，也是我們研究的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