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 峰
(中國社會科學院 研究生院,北京 100102)
經筵日講是將經典大義、圣學心法以明白易曉的語言教授給帝王的過程。嘉靖初期,明世宗因藩王入繼大統,對經筵講學格外關注。顧鼎臣作為世宗繼位十余年榮寵不衰的經筵講官,他的講筵內容得到了世宗的大加贊賞。
嘉靖八年(1529),明世宗特別命顧鼎臣、翟鑾等輔臣敷陳經義、關切于君德治道者上陳,為此,顧鼎臣作《中庸首章講義》進呈,得到了世宗的嘉許。此篇講義以義理闡發為主,稱得上經典的時代性詮釋極佳案例之一,為現代語境下經典的重讀提供了良好的典范。
自元以來,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被列為官學,成為科舉考試的范本。明代士人對于《中庸》大體采用朱熹的解釋。顧鼎臣的《中庸首章講義》對《中庸》的闡釋,同樣可以明顯看出對朱熹的傳承。《中庸首章講義》依次由字詞訓詁、大意疏通、義理闡釋三方面組成。顧鼎臣首先進行字詞的訓釋:
命猶令,率是循,修,品節之也。理畀于有生之初而具于心曰性,理行于事而為人物所共繇,曰道。圣人因人物所當行而裁制之,以垂訓作則,曰教。須臾是少頃。戒慎、恐懼是敬畏不敢放肆驕惰的意思。隱,暗處。微,細事。獨者,人所不知而己獨知之地也。致是推而極之,位者,安其所,育者,遂其生也。
其中,對“命”、“率”、“修”、“隱”、“微”、“獨”、“致”、“位”、“育”等字的解釋,直接引用朱熹《中庸章句》的原文:
命,猶令也。
率,循也。
修,品節之也。
隱,暗處也。
微,細事也。
獨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地也。
致,推而極之也。
位者,安其所也。
育者,遂其生也。
而“性”、“道”、“教”三字,《中庸章句》訓為“性,即理也。”“道,猶路也。”“教”字無。但由于僅從字面解釋過于簡單,無法形成連貫性的理解,因此《中庸章句》又有進一步的闡釋:
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氣以成形,而理亦賦焉,猶命令也。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賦之理,以為健順五常之德,所謂性也。
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則其日用事物之間,莫不各有當行之路,是則所謂道也。
性道雖同,而氣稟或異,故不能無過不及之差,圣人因人物之所當行者而品節之,以為法于天下,則謂之教,若禮、樂、刑、政之屬是也。
對比顧鼎臣的《中庸首章講義》,可以看出,他對朱熹簡單的字面解釋棄而不論,以進一步闡釋為基準,提煉出簡潔易懂的觀點,從而幫助世宗進一步明了經典釋義。
在《中庸首章講義》第二部分,顧鼎臣對于《中庸》進行了大意疏通。第一句“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其釋為:
子思之意,說道天以陰陽五行之氣化生萬物,而健順五常之德,亦隨以賦焉。古今圣愚均稟而弗違,如命令一般,是之謂性。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而于日用事物之間,各行其所當行,是之謂道。圣人繼天立極,因人物之所當行者,而品節之,以為法于天下后世,是之謂教。
在《中庸章句》的基礎上,顧鼎臣又增加了“古今圣愚均稟而弗違,如命令一般”概念,此出自《四書章句集注》的“孟子知之,故但告之如此,以明古今圣愚本同一性”,可知,顧鼎臣對于《中庸》的闡釋仍沒有跳出朱熹《四書章句》范疇。而對于第二句“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顧鼎臣則沿用了“道乃性之德而具于心”、“可離,則為外物而非道”等概念,加上了“行諸應事接物之間,非自外至”、“然幽暗得肆之中,似乎隱矣。乃大著見而不可掩,事幾方萌之始,似乎隱矣。”等進一步的闡釋,使之語義更加通俗明白,更加符合當時世宗的理解力。
由上述分析可知,顧鼎臣對于《中庸》的解釋,本乎朱熹《中庸章句》,而遵循通曉易懂的原則,某些古語改為淺顯易懂的現代口語;也對朱熹釋義較為簡略之處加以補充,務要世宗達到疏通經典字句之意。
《中庸首章講義》第三部分,主要為顧鼎臣對經典義理性發揮,無論從篇幅還是語氣來看,此部分都為講義的重點。其中,顧鼎臣還針對講述對象,對經典進行了有目的性的導讀。
在第三部分開首,這一特點即明顯體現出來。首先,他敘述了《中庸》產生的過程和子思述《中庸》的意義:
精一執中,堯舜三圣,心傳口授,開萬世道學之源,自時厥后。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以是傳之孔子,孔子傳之曾子,曾子傳之子思。雖圣不常有,而代產英賢,識其大者。君臣父子師弟之間,更相授受,統紀甚明。時經春秋戰國,世道日降,去圣愈遠,異端起而大義乖,子思懼夫愈久而愈失其真也,是以遠宗堯舜之旨,近述父師之言,以作中庸提攜綱維,開示蘊奧,其繼往圣開來學之功,足以方駕六經。
事實上,這是顧鼎臣對朱熹的提煉,在《中庸章句》中,同樣有類似描述:
夫堯、舜、禹,天下之大圣也。以天下相傳,天下之大事也。以天下之大圣,行天下之大事,而其授受之際,丁寧告戒,不過如此。則天下之理,豈有以加于此哉?自是以來,圣圣相承。若成湯、文、武之為君,皋陶、伊、傅、周、召之為臣,既皆以此而接夫道統之傳,若吾夫子,則雖不得其位,而所以繼往圣、開來學,其功反有賢于堯舜者。然當是時,見而知之者,惟顏氏、曾氏之傳得其宗。及曾氏之再傳,而復得夫子之孫子思,則去圣遠而異端起矣。子思懼夫愈久而愈失其真也,于是推本堯舜以來相傳之意,質以平日所聞父師之言,更互演繹,作為此書,以詔后之學者。
這兩段話看似相似,實則側重點不同。在《中庸章句》中,強調的是“若吾夫子,則雖不得其位,而所以繼往圣、開來學,其功反有賢于堯舜者”。而在《中庸首章講義》中,則強調了“雖圣不常有,而代產英賢,識其大者”。另外,在“繼往圣,開來學”的認定上,也頗值得回味,朱熹認為,孔子將道統由君臣之道傳之于后學,即是“繼往圣,開來學”的含義;而顧鼎臣則回避了此點,模糊地將子思述《中庸》,遠宗堯舜之旨,近述父師之言,開示蘊奧,稱之為“繼往圣,開來學”。
此為關節點之一,由此看出,朱熹的《中庸章句》,其側重點在“學”上,而顧鼎臣之側重點,則在于“道”上。在之后對“正心”的不同釋義中,此點將有更深刻之體現。
在《中庸章句》中,曾指出“正心”的重要性:
蓋天地萬物本吾一體,吾之心正,則天地之心亦正矣,吾之氣順,則天地之氣亦順矣。故其效驗至于如此。此學問之極功、圣人之能事,初非有待于外,而修道之教亦在其中矣。
同樣,顧鼎臣也十分看重“正心”,他認為:
故人君之體在用人,用人之道在修身,修身之要在正心,心既正而天下可運之掌矣。
心正則身無不修,身修則賢臣可得,繇是政善而民安,化行而俗美。
兩相對比,則差異立現,同樣是“正心”,朱熹的目的是為了達成“學問之極功、圣人之能事”,而顧鼎臣的目的則是為了教導年輕的皇帝如何“得賢臣”、“運天下于掌中”。他認為圣人為生而知之者,而對《中庸》這樣的經典研讀和體貼,則是為了“致中和”:
圣人生知安行,下學上達,故能窮神知化,盡性至命以極夫參贊位育之功,其功夫次第則戒懼謹獨,以致中和,是即所謂惟精唯一,允執厥中者也。
人君所要做的,則是此“次第功夫”,不是為做“圣人”,而是為成“明君”。事實上,此篇經筵講稿,恰是世宗要求其“敷陳經義,關切于君德治道者以獻”。對于一個君主,與其期望其成為“圣賢”,不如期望其成為“明主”,這樣更有現實意義。
此部分中,還包含了較多顧鼎臣對時事的評述及思考。
在疏通了經典大義后,顧鼎臣做了一個設問:為何一個具備圣人之德、圣人之資的君主,卻無法將國家治理好?顧鼎臣隨后進行了解答,即是因為沒有“致中和”。事實上,這是顧鼎臣以講經之機,對世宗進行的勸誡:
然而教化未盡孚,災殄未盡息,百官未盡承式,兆民未盡敏德,群生之物未盡得所者,何哉!意者求道于外,而或遺其內,徒博焉而未約于要之故與。抑大臣庶職不能同心戮力,而昧于承弼贊襄之過也。
何謂正心?致中和是也。何謂致中?自其性之本體而不汨于外物。外物非必聲色貨利,凡有所執著皆是也。何謂致和?謹其情之所發,而不涉于私意。私意非必比昵阿狥,凡有所激抗皆是也。二者言之甚易,而至之寔甚難。
有所“執著”皆是“外物”,有所“激抗”皆是“私意”,無疑是顧鼎臣對于經典的創造性解讀,結合當時的背景,則能明白其語義所指。嘉靖三年,世宗宣詔為父母更定尊號,為反對這一決定,引發了規模浩大的左順門伏哭事件。世宗對此事件的處理相當嚴厲,共有一百八十余官員被廷杖,十七人杖死,二百二十余人被逮捕。之后,世宗對翰林院的官員也進行一番清洗。嘉靖六年十月,世宗借由汪佃講讀事件命“內閣選擇翰林諸臣稱職者留用,不稱者量材除他官”,罷免外調的官員多達22人。
如此多的官員受到牽連,大大削弱了明王朝的行政力量,將明王朝置于潛在的危險之中,顧鼎臣正是為此向明世宗進行勸誡。他尖銳地點出世宗對“大禮議”的“執著”,以及因此執著而醞釀而成的“激抗”,都是不合王道的。進而顧鼎臣希望世宗能體會“子思之旨”,以“致中和”要求自己,成為“明君”。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顧鼎臣對于經典的解讀,訓詁僅為其中一義,其主要目的,則在于義理的闡釋。這個闡釋的過程,實際上是在對于經典的傳統把握和對當下前見所形成的視域融合過程中實現的。伽達默爾曾說:“現在視域就是在不斷形成的過程中被把握的。這種檢驗的一個重要部分就是與過去的接觸,以及對我們由之而來的那種傳統的理解。”事實上,此中庸講義的文本,既是從傳統理解的角度出發,又融合了顧鼎臣對于當下歷史理解所形成的新詮釋。這樣的一個融合經典與歷史處境的解讀過程,也就是經典創造性理解的過程。
王念孫謂:“訓詁聲音明而小學明,小學明而經學明。”從現存最早的注釋書《毛詩故訓傳》起,經典的訓詁學著作往往是兼顧名物考據和義理闡發的,只是二者比例因人因書不同而已。由于乾嘉考據的勃興,名物訓詁在清代一枝獨大,義理訓詁于是衰微,訓詁學幾乎成了名物訓詁之學。當清末官方廢除經學、教育全盤西化時,以字詞名物考據主干的訓詁學,以其與西方語言學的類似特征,被重新界定為語言學的分支。面對義理訓詁在古籍中普遍存在的事實,許嘉璐先生認為:“語文的訓詁學的原理和成果是哲學的解釋學的基礎,但它必須深入到歷史的敘事中去才有生命力,才能不斷豐富和發展。”今人在研究傳世的訓詁材料時,如果用考據和義理相結合的視角,反可把古人的意思理解透徹,從而有助于學術的傳承與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