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蓓蓓,張小兵
(延安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陜西 延安 716000)
抗日戰爭進入相持階段時,戰爭的慘烈膠著使得日本士兵內部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厭戰和反戰情緒。解放區日人反戰運動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由一些日本有識之士領導,以日本士兵為主體,在中國共產黨的支持和幫助下開展的反對日本帝國主義侵略戰爭的革命運動。
抗日戰爭初期,中國軍隊被動防御,日軍很少有被俘的,有的甚至在被俘時自殺,因為在深受軍國主義思想毒害的日本士兵身上,“與其當俘虜受侮辱,毋寧自殺殉國的觀念已滲入人心”[1]。隨著戰爭的持續,被八路軍俘虜的日兵日漸增多,在中國共產黨和日本共產黨的積極幫助下,他們中一些覺悟了的日本士兵建立了各種反戰組織,毅然加入了中國人民反侵略戰爭的行列。解放區日人反戰組織的建立和發展主要經歷了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1939年1月—1942年8月)。1939年1月,八路軍總司令部和野戰總政治部在山西省東南部召開祝賀新年的集會,原日本士兵杉本一夫、小林武夫、岡田毅進三人在會上表示志愿加入八路軍,受到了朱德總司令的熱烈歡迎,并批準了他們的要求。他們加入八路軍后,主要協助八路軍進行對日宣傳工作。在此基礎上,1939年11月7日,杉本一夫等人在山西省遼縣(現為左權縣)麻田鎮成立了解放區第一個日人反戰組織——覺醒聯盟,其目的在于“(謀)求東方被壓迫人民的解放與真幸福,促使日本士兵與人民從日本法西斯軍閥的欺騙壓迫中覺醒”[2]。覺醒聯盟在發展過程中不斷壯大,先后建立了太行、山東、冀南、冀魯豫、太岳等五個支部,到1942年3月,盟員已發展到50余人。
1940年3月,日本共產黨領袖野坂參三秘密來到延安。在他的指導下,經八路軍教育后覺悟了的日本士兵森建、高山進、市井春夫等人于1940年7月7日發起并建立了在華日人反戰同盟延安支部。當時在國統區,日本共產黨人、進步作家鹿地亙在重慶已成立了在華日人反戰同盟總部。延安支部在籌建過程中,曾發函與總部負責人鹿地亙聯絡,但由于國民黨政府的阻撓,未能取得聯系。因而延安支部對以后在各根據地建立的反戰同盟組織實際發揮了“總部”的作用。之后,反戰同盟在八路軍、新四軍開辟的華北、華中抗日前線,建立了晉察冀、晉東南、山東、太行等支部,其目的在于“停止侵略戰爭,打倒日本法西斯政府,確立真正的、永久的東亞和平”[3]。
1940年10月,在中國共產黨的支持和幫助下,野坂參三在延安建立了日本工農學校。該校本著“和平、友愛、正義、勤奮、實踐”的宗旨對日本戰俘施以教育和管理。由于工農學校能夠提供較長時間進行系統學習的設施,因而它又成為培訓反戰同盟干部的中心。1942年6月23日,在野坂參三的指導下,“在華日本共產主義者同盟”在延安成立。其中心任務是“研究、掌握及宣傳共產主義思想,培養和鍛煉共產主義戰士;反對帝國主義戰爭;打倒日本天皇制,建立人民民主共和國;在日本實現共產主義革命”[4]。共產主義者同盟主要由反戰同盟的優秀分子組成,是反戰組織的領導核心。
第二階段(1942年8月—1944年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后,日軍士兵中的厭戰情緒日益增長。為了把分散在各地的反戰團體統一組織起來發揮更大的作用,1942年 8月,覺醒同盟與反戰同盟在延安召開了全華北反戰團體大會和華北日本士兵代表大會。會議決定把覺醒聯盟和反戰同盟合并稱為“在華日本人反戰同盟聯合會”,延安設有“延安日本人民反戰同盟聯合會本部”,華北則設有“在華日本士兵反戰同盟華北聯合會”。大會還制定了《在華日本人反戰同盟華北聯合會綱領》,提出反對日本侵略戰爭、促進日本士兵政治覺悟、打倒日本軍部政府、加強東方各國人民團結、積極援助華北中國軍之抗日戰爭等五項綱領。這次大會的召開,把此前分散在華北各地的各個反戰團體統一起來,組成了一個強有力的聯合會,并“誓以這個巨大的力量促進日本軍隊里的士兵和日本人民的覺醒而全力以赴”[5,p299]。至此,解放區的反戰運動真正成為一個獨立的、統一的組織。與此同時,各根據地先后建立了共產主義者同盟支部。日本工農學校分校也擴大到晉西北、山東等根據地。
第三階段(1944年2月—1945年8月)。隨著中國抗戰形勢的發展,反戰同盟越來越意識到,自己的任務不僅是要幫助中國人民反抗日寇的侵略,而且應該爭取日本人民自身的解放。1944年1月至2月間,反戰同盟華北聯合會擴大執行委員會協議在延安成立“日本人民解放聯盟”,它的中心任務是“結束戰爭、打倒軍部、建立民主的日本,成立人民政府”[6]。1944年4月,日本人民解放聯盟正式成立,同時反戰同盟宣布解散,一切事宜移交解放聯盟。隨著我軍全面軍事反攻的到來,解放聯盟各支部紛紛行動起來,參加反對侵略戰爭的最后一戰。1945年8月,解放聯盟和野坂參三先后發出通電、通告,敦促日軍官兵放下武器,向八路軍、新四軍投降。8月15日,日本帝國主義宣告無條件投降,中國人民的抗日戰爭勝利結束。8月30日,解放聯盟和日本工農學校在延安王家坪舉行出發回國紀念大會。是年底,野坂參三和反戰戰士陸續啟程回國。至此,解放區的日人反戰運動勝利結束。
解放區日人反戰組織自成立后,開展了大量的、多種形式的反戰宣傳。因為他們熟悉日軍情況,了解日本語言和風俗習慣,對八路軍的政策又有切身感受,還有的與日軍有同學、同鄉等關系,日軍對他們的抵制情緒相對較少。成員們通過用日語向日軍喊話、寄信件、送“慰問袋”等方式宣傳八路軍的政策和主張,揭露日本侵華戰爭的本質,勸說日軍放棄無謂的戰斗。反戰同盟各個支部還積極印刷報紙和小冊子,如太行支部的《同胞新聞》,冀魯豫支部的《黎明的戰友》等,向日軍宣傳八路軍的政策,在日軍內部引起了很大的反響。僅1943年,反戰同盟成員在華北各地散發的傳單、報紙、小冊子等宣傳品的印刷份數,達二百萬份。[7]通過各種各樣的反戰宣傳,日本士兵逐漸了解了反戰同盟的性質及八路軍的各項政策,向八路軍主動投降的人數顯著增加。據統計,1940年主動投降的日軍人數占中共所收容日軍俘虜總數的7%,1942年增至18%,1943年占48%,1944年則達到80%[8]。反戰同盟正是以這種無聲無息的搏殺,瓦解了日軍的軍心。正如朱德總司令在評價反戰同盟的工作時提到,反戰同盟是“發動千百萬(日本)士兵投入反戰運動的杠桿”[9]。
除了在戰場上協助八路軍對敵宣傳外,反戰組織的成員們還積極整理日本文獻材料、培訓日語翻譯人員和協助八路軍做好戰俘的教育與改造工作。反戰同盟成員們十分重視從日軍那里繳獲的軍事文件、報紙雜志、日本士兵和僑民的信件與日記等資料,因為“這些對于了解日軍的軍事、政治情況、士兵的情緒以及日本國內的情況,是極為重要的”[6,p288]。依據這些材料,反戰同盟成員制定出了切合實際的反戰口號和歌曲,在對敵宣傳中收到很好的效果。為了進一步搞好反戰宣傳工作,在野坂參三的倡議下,反戰同盟各支部還專門成立了“日本軍隊研究會”,這不僅進一步推動了反戰工作的開展,還向八路軍提供了很多重要的政治材料和軍事情報。此外,新戰俘的教育也是反戰同盟的一項重要工作,盟員們主動接近戰俘,用親切的語言使他們從被俘的恐懼與絕望中平靜下來,通過談話了解他們的出身、思想和性格等情況,針對性地制定出改造他們的方法,為進一步教育和改造戰俘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1941年秋,陜甘寧邊區政府進行參議會議員的選舉工作。反戰同盟主要負責人森健參加并當選為區參議員。他在大會上做了支持中國抗日戰爭、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演說,極大地鼓舞了人們的反戰士氣。為了保衛陜甘寧邊區政權,反戰同盟于1942年8月組織了邊區日人自衛軍大隊,由大山光美、中小路靜男為正副大隊長,森健為政治委員。在共產黨的整風運動中,反戰同盟膠東支部的小林清在膠東區的整風大會上做了典型發言,反省了自己被八路軍俘虜后的錯誤念頭以及思想轉變過程。對此,山東軍區黨委和政治部給予了很高的評價,認為他的發言“給予我黨整風干部在反省運動中很好的啟示”[10]?!洞蟊妶蟆钒阉陌l言稿以《我的思想反省》為題全文刊登。反戰同盟的成員還積極參與根據地的經濟建設。1943-1944年的“大生產運動”,日本工農學校并沒有生產任務,但他們自發成立了農業、紡線、木工等小組,利用課余時間積極參加生產勞動,響應邊區“鞏固革命家務,提高自給能力,保證豐衣足食”的號召[11]。學員新川久男還被評選為學校特等勞模,出席了邊區的勞動大會。
反戰工作的順利開展必然要求有一大批反戰意識和工作能力強的戰士,培養這樣的人才是反戰同盟的一項重要工作。野坂參三曾經指出:“同盟戰士反戰意識和工作能力的強弱,是決定著反戰斗爭是否成功和同盟力量大小的關鍵。”[6,p279]反戰同盟不僅重視對成員反戰工作能力的培養,還進一步教育他們理解革命理論、具備無產階級革命思想。同時,反戰隊伍的規模也在不斷擴大。至1945年8月,解放聯盟共設立了兩個地方協議會、四個地區協議會和18個支部,盟員達到1 000余人[12]。卓有成效的反戰工作使得日軍非??只牛麄兣汕泊罅康娜毡咎貏栈烊胪藘炔克艡C破壞,因此防奸、肅奸工作也顯得異常重要。在同盟成員的教育和幫助下,很多特務向八路軍和反戰同盟坦白了一切,有的甚至還加入到反戰行列中,共同對抗日本帝國主義。1942年 2月,日本軍部曾派一名叫齊藤的士兵詐降八路軍,命令他暗帶一瓶毒藥,試圖毒害晉東南覺醒聯盟總部負責人。齊藤到總部后,見八路軍和日本反戰弟兄親如一家人,大受感動,“乃將毒藥呈送,請予治罪”[13]。隨后,他主動加入反戰組織,與八路軍共同對抗日本帝國主義。
1945年 8月,日本投降后,解放聯盟的成員們開始致力于日軍的勸降和扶助僑民與難民工作。由于當時國民黨與日軍相互勾結,在華日軍總司令岡村寧次命令日軍只向國民黨部隊投降而拒絕向八路軍、新四軍投降,因而解放區接受日軍投降工作顯得異常困難。解放聯盟的成員們不僅積極向戰敗日軍宣傳八路軍的俘虜政策,還協助八路軍勸說日軍放棄無謂的抗爭,向八路軍繳械投降。有的成員甚至不顧自身安危,親赴敵營勸說日軍投降。解放聯盟膠東支部的小林清曾隨膠東八路軍到前線接收日軍武裝,當時駐守在青島外圍和即墨等地的 200多名日軍企圖溜回青島向國民黨軍隊繳械。他們被八路軍包圍時,拒不投降。小林清作為八路軍的談判代表親赴敵營談判,最終促使日軍向八路軍投降。談判結束后,日軍少佐問小林清:“閣下是日本人吧?”他理直氣壯地說:“是的,但你要明白我現在是八路軍!”[14]小林清的出色工作受到當時膠東軍區司令員許世友的表揚,同時引起了國民黨的恐慌。此事一直反映到國民黨陸軍總司令部,陸軍總部下令:“日人小林清、渡邊進在青島附近策動日軍,并在煙臺組織山東日軍解放聯盟積極活動中,等情仰即查明嚴予制止為要。”[15,p135]在解放聯盟成員們的不懈努力下,越來越多的日軍在八路軍、新四軍面前放下武器,無條件投降??箲鸾Y束后,面對大量在戰爭中滯留中國的日本難民和僑民,八路軍專門下設“日本人管理會”和“日本僑民會”負責日本難民與僑民工作。解放聯盟的成員們由于其特殊的身份自然而然在其中做了大量的工作,確保了大量日本難民與僑民順利返國。
早在1937年10月毛澤東在同英國記者貝特蘭的談話中就指出:“我們的勝利不但是靠我軍的作戰,而且依靠敵軍的瓦解?!盵16,p381]朱德總司令在1938年初也指出:中國人民的抗戰主要是政治戰,就是宣傳和瓦解敵軍,促進日本人民和士兵起來實行“革命的敗北主義”[17]。解放區日人反戰組織正是通過多種多樣的反戰宣傳,駁斥了日本政府關于戰爭是“正義的”、“為東亞和平”的虛假宣傳,在瓦解和爭取日本士兵方面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正如反戰同盟成員香河正男所說:“被征來華時,受著當兵是國民義務的宣傳,說要到中國來打共產黨?!苯邮芰朔磻鹜说男麄骱徒逃?,“才知道是受軍閥的欺騙。戰爭使家庭離散,我領悟了戰爭是軍閥資本家升官發財的工具,與我們是毫不相干的?!盵18]延安日本工農學校學員大谷正寫道:“過去仇視中國,愿為日本帝國主義犧牲一切的我,現在愿意這樣宣誓:由于我正確理解了我們的任務和目的,我將和中國八路軍一起,獻身于打倒我們的共同敵人——日本帝國主義,為求得中日兩民族的解放而奮斗?!盵16,p62]反戰同盟深刻揭露了日本帝國主義對士兵宣傳的欺騙,動搖和改變了日本士兵的各種錯誤觀念,起到了削弱日軍戰斗力的作用。據延安日本工農學校調查,學校新來的學員中,逃兵和主動投降者在全體新學員中的比例在逐年增加:1939-1940年,10%;1940-1941年,31.8%;1941-1942年,21.4%;1942-1943年,40.7%;1943-1944年,44.1%[6,p362]。
在華日本人民的反戰斗爭,是中國抗日戰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抗戰的勝利既是中日兩國人民反對共同敵人一—日本軍閥斗爭的勝利,也是世界反法西斯統一戰線的勝利。毛澤東在分析中國抗日戰爭和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之所以能夠堅持的因素中,就包括了“敵國方面,從某些國內反戰的人民到前線的兵士”[15,p440]。八路軍129師政委鄧小平也高度贊揚日本反戰同志在解放日本人民、解放中國人民、幫助世界革命上發揮的巨大作用。還有不少反戰同盟的成員在戰場上與八路軍、新四軍并肩作戰,甚至獻出了寶貴的生命。在延安日本工農學校畢業的學員中,進行“反戰工作而犧牲的日本朋友,有名有姓的達二十五人”[19]。他們的反戰活動開辟了解放區抗日戰爭的“特殊戰場”,是中日兩國人民在人道主義、國際主義基礎上的合作,也是世界人民反法西斯戰爭的重要組成部分。
抗日戰爭中,日本士兵和中國人民并肩作戰,共同反對日本法西斯主義,是中日兩國人民團結友好的深刻體現。八路軍總司令朱德在評價反戰同盟時指出:“這是中日兩國歷史上的一件大事……反戰同盟又是中日兩國人民互相幫助的起點?!盵20]抗戰勝利后,仍有幾萬名前日本士兵和在華僑民自愿留在中國為解放戰爭和新中國的建設事業服務。不少反戰同盟的成員紛紛著書立說,回憶抗戰時期在華日人反戰組織的情況,宣揚中國共產黨、中國人民的博大胸懷和人道主義精神。如“1983年水野靖夫(在華日本人反戰組織冀魯豫支部支部長)寫的《反戰兵士手記》(解放軍出版社出版);香川孝志、前田光繁寫的《反戰兵士》(解放軍出版社出版);1987年出版的《反戰兵士物語》(中文版譯名為《帝國軍人到反戰勇士》)”等[21]。部分反戰同盟成員如香川孝志、前田光繁等多次聯袂訪華,始終致力于促進中日友好,增進兩國人民感情的偉大事業,為兩國戰后友好關系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抗日戰爭時期,在中國共產黨和日本共產黨的積極幫助下,在國際主義覺悟和統一戰線政策的正確指引下,在華日人反戰組織始終高揚為和平而戰的旗幟,利用其特殊的身份,開展了一系列反戰運動。他們和中國人民一道堅決反對日本法西斯侵略戰爭,積極協助中國抗戰,為抗日戰爭和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勝利做出了重要貢獻。在日本入侵中國、兩國關系最壞的時段里,他們為兩國人民架設了友誼的橋梁,并始終致力于促進兩國人民的友好往來。他們的義舉將永遠被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