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福秀
(湖北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院,湖北 黃石 435002)
21世紀初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的問世,掀起一股學(xué)術(shù)研究的熱潮。其中第一冊《詩論》的發(fā)表更是讓學(xué)界樂此不疲,許多學(xué)者對這一新出土文獻與傳世文獻進行比勘,在20世紀頗有爭議的問題上發(fā)表了自己的真知灼見。由于上博簡《詩論》是迄今為止最早系統(tǒng)論詩的著作,因而這一文獻的論詩特色得到了學(xué)術(shù)界的普遍關(guān)注。孔子對“詩言志”是怎么理解的?孔子所認同的“志”與《詩論》中所出現(xiàn)的“情”又是什么關(guān)系?筆者不揣谫陋,愿在此課題的研究上略陳管見,祈教于大方。
一關(guān)于“詩言志”說,聞一多先生在其《歌與詩》中曾將“志”演繹出三個義向:記憶、記錄、懷抱。他對“志”義的訓(xùn)釋完全是從字的原型入手,這為我們從文獻中勘別“志”義提供了很好的借鑒。《尚書·堯典》說:“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一般認為,這是最早出現(xiàn)的“詩言志”說。但這一提法也受到了很多質(zhì)疑,如顧頡剛先生在《尚書研究講義》將其成書年代定至戰(zhàn)國。現(xiàn)代學(xué)者張少康先生又直言《堯典》出于戰(zhàn)國末期,并認為“詩言志”說不是最早見于《尚書》,而是見于《左傳》。然據(jù)陳夢家先生《尚書通論》、劉起先生《尚書學(xué)史》統(tǒng)計:《論語》的《為政》《憲問》篇引“《書》云”二次;《國語》的《周語》《楚語》引“《書》曰”、“《書》有之曰”二次;《左傳》引“《書》曰”七次;《墨子》引“先王之書”某某篇多為《尚書》中的篇名,次數(shù)達三十二次。以上各文獻所引《尚書》文句多數(shù)與我們今天見到的《尚書》內(nèi)容一致,而且《堯典》在《左傳·文公十八年》被征引過一次;以《夏書》為名引堯舜事跡的也有莊公八年、僖公二十四年、二十七年、襄公二十六年、昭公十四年等五次。因此,此書最遲可能出于春秋時期。細讀其文,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的“詩言志”是與音樂欣賞聯(lián)系在一起的,而且還與上古時期的宗教祭祀有著某種剪不斷的聯(lián)系。正如李澤厚、劉綱紀兩先生所論述的那樣:“由祀禮而生的詩,在《詩經(jīng)》的《頌》和《大雅》中還可見到它的遺跡。《頌》之中有不少是所謂‘以其成功告于神明’的祭祀之詞,所以,向神明昭告王者的功德和記述政治歷史的大事,體現(xiàn)了‘詩言志’早期的含義。”[1]這里的“詩言志”,代表著早期人們對“志”義的認識。
稍后的傳世文獻《左傳》中亦出現(xiàn)了“詩言志”的說法。《左傳·襄公二十七年》載文子告叔向曰:“伯有將為戮矣。詩以言志。”這反映了當時賦詩言志的一種普遍風(fēng)氣。據(jù)粗略統(tǒng)計,“志”在《左傳》中約六十余見,楊伯峻先生按詞義將其分為六類,其中兩類屬于書名;兩類動詞分別釋作“表明,記住”、“修明,表識”,與表情達意無關(guān);另有一類名詞,釋作“斗志,勇氣”;其中大量的字義主要釋作名詞“志向,抱負”,如僖公十五年、二十二年、二十八年,襄公四年,昭公十五年等近四十見。這與記錄孔子言行的《論語》基本上是一致的。據(jù)筆者統(tǒng)計,《論語》中約出現(xiàn)“志”字十七次。試舉兩例如下:“子曰:‘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學(xué)而》)“顏淵、子路侍。子曰:‘盍各言爾志? ’子路曰:‘愿車馬衣裘與朋友共,蔽之而無憾。’顏淵曰:‘愿無伐善,無施勞。’子路曰:‘愿陳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少者懷之,朋友信之。’”(《公冶長》)顯然,這些“志”均與道德、修身、志向有關(guān),是一種理性的抽象意義上的概念,并不包括后世言志中的夫妻之愛、朋友之情、離別感傷等個人的情感。據(jù)朱自清先生考證,見于《左傳·成公十七年》的聲伯《夢歌》,是一篇非諷非頌的“緣情”之作。但它之所以被保存下來,卻是因為其中對夢的預(yù)兆,這充分說明當時所謂的“詩言志”中情感因素不被重視[2]13-14。所以最后朱先生通過對先秦各種文獻的比較,得出了先秦“言志”與“緣情”不能混為一談的結(jié)論[2]29。
《左傳》昭公二十五年記載了子太叔見趙簡子時所說的一段話:“民有好、惡、喜、怒、哀、樂,生于六氣。是故審則宜類,以制六志。”此語乃引用先大夫子產(chǎn)之言。唐孔穎達《正義》云:“此六志《禮記》謂之‘六情’。在己為情,情動為志,情、志一也。”孔氏此評來自《禮記》,而《禮記》在《左傳》、《論語》等文獻之后,代表的是漢代人對“情”、“志”的看法,因此漢時對“情”與“志”理解的融合趨勢已顯明可見。此說還可從其他文獻中取證:《毛詩序》說:“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一般認為《毛詩序》是漢代的作品,其中將“志”與“情”并舉,以“情”釋“志”,二者密不可分;司馬遷《史記·五帝本紀》將《堯典》“詩言志”寫作“詩言意”;鄭玄注“詩言志”為“詩所以言人之志意也。”這些“意”、“志意”都和個人情感有關(guān)。可見從先秦到漢代,對“情”、“志”的理解已發(fā)生了細微的變化。此后的評詩者在此理解上逐步趨向一致,如郭紹虞、王文生先生認為:“‘詩言志’概括地說明了詩歌表現(xiàn)作家思想感情的特點……‘志’,既然是詩人的思想感情,言志的詩必須具有從思想感情上影響人和對人進行道德規(guī)范的力量。”[3]2-3敏澤先生認為:“‘情’、‘志’就其本來意義說,只是一回事情,‘緣情’與‘言志’也無實質(zhì)上的差異。”[4]12張少康先生認為,“志”即是“心”;“心”借助語言來體現(xiàn),即為“志”。“志”也有“情”的因素,因為“情”亦是蘊藏于心的。所以“詩言志”應(yīng)當是指“詩乃是人的思想、意愿、情感的表現(xiàn),是人的心靈世界的呈現(xiàn)”[5]。霍松林先生認為:“‘詩言志’概括了詩歌抒情達意的基本特點,……‘志’,其本義指志向,但籠統(tǒng)地說,它指人們的主觀方面,包括我們所說的思想感情在內(nèi)。”[6]3等等。
由此可見,“詩言志”的觀念并不是從其產(chǎn)生之日起就一成不變的,其中蘊含了對“志”義的不同理解階段。盡管后人在“情”、“志”的理解上已逐步趨同,但在先人“言志”是否含情的問題上依然模糊不清。由戰(zhàn)國入秦,此間應(yīng)有文獻記錄反映其變化,然一經(jīng)“秦火”,這些資料遂告闕如,使之成為學(xué)術(shù)上的一大謎案。從情感角度而言,“詩言志”觀念形成于秦漢之際的說法也就合理地誕生了[7]48。
二21世紀初上博簡楚竹書《詩論》的發(fā)表,將此問題的研究逐步推向深入。上博簡《詩論》的作者從其發(fā)表之日起就聚訟不已,但有一點是可以定論的是,其論詩非孔子及其后學(xué)無疑,因而也集中反映了孔子及其后學(xué)的詩學(xué)思想。由于受疑古思潮的影響,上世紀孔子的相關(guān)研究一直以《論語》作范本,而《論語》中使用的“志”義又與上博簡《詩論》中注重“志”的情感內(nèi)涵并不相同。長期以來記載孔子言行較詳?shù)摹犊鬃蛹艺Z》、《孔叢子》二書版本問題又頻頻遭到質(zhì)疑,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湖北荊門郭店楚簡的出土和上博簡戰(zhàn)國楚竹書的相繼問世,使許多問題的研究有了重大的進展。筆者擬結(jié)合上博簡《詩論》中的論詩材料考察由先秦至漢時“詩言志”的變化情況。
上博簡《詩論》中“志”字共出現(xiàn)五次,其中第1簡說:“孔子曰:詩亡隱(離)志,樂亡隱(離)情,文亡隱(離)言……”[8](簡文下同),簡文中詩樂并提,乍一看與《尚書》中所提“詩言志,歌永言”并無二致,好像還是詩樂不分家。其實不然,這只要看看《詩論》中所論之詩即可明白:簡文中反復(fù)提到的《燕燕》一詩,第10簡說:“《燕燕》之情,害曰童而皆賢于其初者也。”第16簡說:“《燕燕》之情,以其蜀(篤)也。”清王世貞說:“《燕燕》之詩,許彥周以為可泣鬼神。合本事觀之,家國興亡之感,傷逝懷舊之情,盡在阿堵中。《黍離》《麥秀》未足喻其悲也。宜為萬古送別之祖。”(《分甘余話》)可見離別之情、傷逝懷舊之情正是該詩所表達出來的內(nèi)涵。再如第11簡:“情,愛也。《關(guān)雎》之改(配),則其思隘(益)矣。”明確對詩中表現(xiàn)出來的情愛給予品評。第18簡又說:“《杕杜》,則情喜其至類。”現(xiàn)存《詩經(jīng)》本中以《杕杜》命名的共有兩篇。馬承源上海博物館《戰(zhàn)國楚竹書》第一冊《詩論》后將其與《毛詩》小序評語進行對比說:“勞遠役也。”則此篇當指《小雅·鹿鳴之什》的《杕杜》篇。此詩本是征夫逾時不歸,而婦人憂思哀念之作,和后世的“閨思”、“閨怨”相類。詩二章《毛傳》說:“室家逾時則思。”陳奐《傳疏》說:“《出車》篇云:‘春日遲遲,卉木萋萋,薄言還歸。’”陳子展先生說:“《傳》云室家逾時則思者,蓋室家之情有如是也。”[9]《鹽鐵論·徭役篇》:“古者無過年之徭,無逾時之役。今近者數(shù)千里,遠者過萬里,歷二期,長子不還,父母愁憂,妻子詠嘆。憤懣之恨發(fā)動于心,慕思之積痛于骨髓,此《杕杜》《采薇》之所為作也。”各家所言無出征人思婦相思之情,帶有濃厚的情感色彩。由此看來,《詩論》所言之詩并未脫離情感因素,而是將“樂無離情”之“情”與“詩無離志”之“志”融為一體而展開評論。因此,上博簡《詩論》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詩言志”觀念與《尚書》相比已有細微的變化,兩者不可同日而語。
《詩論》第26簡說:“蓼莪有孝志。”《蓼莪》為詩經(jīng)篇名。《詩序》說本篇“民人勞苦,孝子不得終養(yǎng)。”《鄭箋》說:“不得終養(yǎng)者,二親病亡之時,時在役所,不得見也。”《釋訓(xùn)》曰:“哀哀,悽悽,懷報德也。”郭象注:“悲苦征役,思所生也。”《后漢書·陳寵傳》寵子忠《疏》云:“父母于子,同氣一息,一體而分,三年乃免于懷。先圣緣人情而著其節(jié),制服二十五月。”均以此詩為子不能終養(yǎng)報德而自傷之作,因而此詩也懷有濃厚的情感因素,《詩論》所謂的“孝志”,正是子女對父母的哀悼、懷念之情。
《詩論》第8簡說:“少旻多疑矣。言不中志者也。”少旻是《小雅·節(jié)南山之什》里面的一篇,現(xiàn)存本《詩經(jīng)》作《小旻》。朱熹《詩經(jīng)集傳》說此詩主旨:“大夫以王惑于邪謀,不能斷以從善,而作此詩。”也就是說,此詩是刺王不能掌握正確的政策。陳子展先生也說此詩:“以譴責(zé)有政策而邪僻滋弊發(fā)端,以警告無政策而危險可怕作結(jié),中間四章痛陳不能好好掌握政策的危害。”[9]748此說的然。事實上,此篇所論詩旨是與政治、政策相關(guān),與抒發(fā)個人情感并無關(guān)聯(lián),因而《詩論》評論它“言不中志”,這就從反面證明《詩論》解詩是以不離感情的表達為標準,“詩不離志”之說正是以感情為基礎(chǔ)的。
以是觀之,《詩論》中“詩亡離志”之“志”與“樂亡離情”之“情”實為同義互見,《詩論》中許多篇目的評論都體現(xiàn)了這一趨勢。《荀子·解蔽》云:“性之好、惡、喜、怒、哀、樂謂之情。”而《左傳·昭公二十五年》又有“民有好、惡、喜、怒、哀、樂,生于六氣。是故審則宜類,以制六志”之語,是《左傳》之“六志”與荀子所言之“情”同也。《楚辭·懷沙》有“撫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兩句,詩中“情”、“志”互文見義,表明在時人的觀念中“情”、“志”有融為一體的趨勢。孔穎達所謂“情志一也”的觀念可能早于《禮記》而可上溯到戰(zhàn)國時期。
每一種文學(xué)觀念的發(fā)展都離不開必要的土壤。“詩言志”之“志”由抽象的志向、抱負發(fā)展到包括具體情感之“志”,不是詩論史上一種簡單的揚棄,我們可將其視為“詩言志”觀念外延的擴大,這兩種觀念的融合又將推動詩論的形式與內(nèi)容在更新的層次上發(fā)展。“詩言志”說由戰(zhàn)國至秦漢的變化昭示了那個時代的文化與思想進程,結(jié)合新出土文獻研究這一進程對我國古代文論、文學(xué)史乃至思想史的發(fā)展都意義重大。至于其具體融合進程及對后來詩論的影響都有進一步拓展的必要。不過進一步的深入與探討還有待于更新的資料發(fā)現(xiàn),這也是當代學(xué)人所翹首以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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