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秀,梁展智
(1.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2. 玉林師范學院 中文系,廣西 玉林 537000)
漢字是線的藝術,深具圖畫的特質,也是一個個有深厚文化研究價值的“象”。漢字的構形,包含先民的哲學智慧,漢字經歷過數千年的發展變化,人們在對漢字的研究,更不自覺地對它加入了許多文化因素,尤其是在哲學方面,使漢字書寫成為一種藝術,即是書法。書法更好地將漢字的內涵清晰地描繪表現。漢字的“六書”構形存在著哲學意蘊,而漢字的書法造形也存在著哲學意蘊,兩者既相互區別又相互聯系,互為補充,雖是不同的角度,卻殊途同歸地詮釋著漢字的哲學意蘊,“漢字象形走向另一層次的藝術象形,在書法藝術中進行了升華”[1]。 申小龍提出漢字陰陽二合的辯證思想:“在漢字構形中最直接的表現就是漢字的二合建構。”[2]這已涉及漢字哲學意蘊,只是沒有對漢字構形中的哲學意蘊進行更深入的研究。
“觀物取象”是漢字建構的基本方式,而在漢字起源的同時,古代漢民族很早就形成了“物生有兩”、“二氣感應”,“剛柔相摩”、“一陰一陽謂之道”的樸素辯證思想。 陰陽觀是中國古代哲學的基礎,是古人用之分析理解世界的途徑和方法。 古人認為,世界初始是一片混沌,正如太極陰陽圖所畫一樣,圓如“雞子”而陰陽二氣活動其中,生生不息,循環不止,形成存在與運動,從而衍生萬物。 老子的《道德經》中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所提到的“道”,是一種“無極”的狀態,“無極”衍生“太極”,“太極”即該句所講的“一”。太極衍生陰陽(“一生二”),而陰陽衍生天、地、人 “三才”(“二生三”),“三才”衍生萬物(“三生萬物”)。老子用“道”、“一”、“二”、“三”等概括了古代哲學中的太極陰陽觀。
太極陰陽觀可以解釋整個世界的產生,物質的運動和發展,而先民們“觀物取象”而成的漢字,其構形也可用陰陽觀解釋。根據中國傳統哲學理論,萬物都是對立物的變幻,都具有“交感的性質,相互對立而又相互滲透,互存互補,相輔相成,無論是男女,日月,還是天地,陰陽,都是在渾然一體中往復變化,就像太極圖中黑白二色共處于一個圓球之中”[2], 太極圖中黑白二色相互交融時,黑白的交界是一個“S”形,它“顯示出陽盛則陰衰,陰盛則陽衰,一方至極,另一方則生而起之,起而薄之。于是有陰與陽,剛與柔,質與量,消與長,進與退,黑與白,形與勢,否定與肯定等等;兩極對立、抗爭、轉化、消融,而‘S’形則分割、延伸、運動、旋轉其間。如果不是從平面察之,而取俯仰觀視之,則‘S’形是在做無止歇的螺旋形的圓圈運動,截取任何一點可以作為起始點,從而表示出運動方向的靈活變動,不可端倪。在一陰一陽之中,‘道’存焉,而‘S’形吸附在‘道’上,‘道’在‘S’形中。”[1]作為名“道”的文字,古人將這種陰陽觀融入漢字的每一筆每一畫乃至整個構形中。漢字由線條組成,無法表現出太極陰陽圖的全貌,于是,古人便抽離了代表太極陰陽圖中間的 “S”形,將其寓于漢字構形中,由此表明“線條貫串事物,簡樸抽象的線條在組合中貫串萬象”的哲學理念。
1.書法中的漢字筆畫寓含“S”形,寓意太極陰陽觀
筆畫是組成漢字的基本部件,在書法論中,古人主張先學筆畫而后學章法。東晉衛夫人的《筆陣圖》這樣描述筆畫:“‘—’,如千里陣云,隱隱然其實有形;‘ 、’,如高峰墜石,磕磕然如崩也;‘丿 ’陸斷犀象;‘’百鈞弩發;‘|’萬歲枯藤;‘乙’崩浪雷奔。‘’勁弩筋節。”[1]看似簡單的筆畫被書法家灌以各式意象,究其內在,便是書法家們在書寫筆畫時融入了“S”形,請看楷書中漢字基本筆畫的運筆圖示:“點”:;“橫”:; “撇”:; “捺”:; “橫折鉤”:。每個運筆的圖示都暗示出“S”形及其變形,“蔡邕在《九勢》中說:‘藏頭露尾’,王羲之在《題衛夫人〈筆陣圖〉后》說:‘每作一波,常三過折筆。’又有米芾要訣:‘無垂不縮,無往不收’”[1],都分別說明了筆畫中藏有“S”的運動軌跡。在筆畫中暗藏“S”形的作用是讓漢字具有動感和空間感,讓漢字不單起到表詞達意的作用,也使漢字具有藝術的美感。有了“S”形的暗藏因素,漢字便顯示出力度的灌注擴張和深入,如姚淦銘所說:“書法是線的藝術,其實筆墨揮送生奇,它并非真的線,軟筆鋪毫,形成‘面’的變化,為瞬間變化的‘魔帶’;然而又不是‘帶’,是立體的‘活’的血肉軀干。若是‘帶’,中央一線;若為生命肢體,中間有骨之一線,運筆中便是中鋒運行的‘S’形的線條之藝術。”[1]他充分講出了漢字線條中“S”形存在的藝術價值和哲學意蘊。
2.“六書”中漢字的形聲構形體現太極陰陽觀
漢字構形以象形為根基,進而衍化出其他的構字方法,其中形聲字則是古人為表達需要而以象形為基礎創造出來的構字方法。形聲字歸根到底是象形字的組合,不過其中有的取其意義而有的取其讀音罷了。比如:“口”與“刀”,“日”,“火”,都屬象形字,“口”與“刀”合成形聲字“召”,取“口”之義,“刀”之音;“日”與“召”合成“昭”,取“日”之義,“召”之音;“火”與“昭”合成照,取“火”之義,“昭”之音。因此,象形字作為組合單位而經過幾次組合,衍化成許多新字(形聲字),而形聲字是漢字構字之首,其數量遠遠超過其他構形字,也正是因為古人發明了這創意無窮的造字法,漢字才具有了無窮的表現力與生命力。
在隸書和楷書里,形聲字的聲符一般都不變形,而形符往往變形。從特質上講,聲符缺少變化,為“剛”屬陽,形符多變,為“柔”,屬“陰”;形符多變,主要是因為表意的隨意性,而從聲符和形符的相互制約來看,漢字結構中,形符的位置往往受聲符形狀的制約。如“販、財、炕、炒、娟”等,聲符的大小寬窄決定了形符的大小寬窄。“陰”的特點在于柔而多變,形體上可大可小,可長可短,如流水般因地勢環境不同而千變萬化;而“陽”的特點是剛而不變,是相對穩定的形態,與陰互為補充,正如高山一樣,巍峨不動,剛韌不拔。陰陽的交融是變與不變的組合,形聲字完全發揮了此特質:既保留了象形的功能特征,也因表詞達意的需要作出萬千變化,隨意組合。
漢字在筆畫中暗含了代表太極陰陽的“S”形,使漢字在根基上擁有了無限的生命力和動感;更在整個漢字構形中,發展成為隱含陰陽特質的形聲字,并使形聲字占據了所有漢字造字的主流,這充分表明了漢字在構形上擁有太極陰陽觀,是先民將傳統哲學有選擇,有智慧地加注,表現他們不斷更新漢字,多增加漢字歷史沉淀的努力,同時,更表達出他們希望漢字也如陰陽太極一樣,以一種充滿動感和無窮生命力的姿態,隨著中華民族長盛不衰,萬世永存的愿望。
漢字是以象形為根基,進而發展成為今天以形聲為主的方塊字,經過上千年的改造,至少在商周時代已基本是“不象形的象形字”,是先民們創造的一類相當抽象的線條符號。但是,因為漢字構形中被歷代書法家灌以“氣”的奧義,也從另一個角度將漢字原本具有的象形意義表現出來,將漢字書寫變成了一種抽象藝術。也因為有“氣”存在于漢字構形中,漢字其本意才表現無遺。漢字本是古人“觀物取象”而成,天地萬物皆被古人取象而成文字,古人一直認為天地萬物皆有靈氣,而“氣”是充盈于天地之間的一種特殊物質,有象無形而無處不在。宇宙生成,萬物起源皆在于“氣”, 它是世界一切物質的本原,貫穿于一切事物之中,老子在《道德經》中寫道:“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莊子·知北游》中提到“通天一氣耳”。莊子說:“察其始而本無生,渄渄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元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3]“氣”在《說文解字》中解釋為:“氣,云氣也,象形,凡氣之屬皆從氣。”[4]道家老子將“氣”作為道生萬物中的一個環節。老子在《道德經》中還提到:“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候王得一以為天下貞。”[5]這里一直提到的“一”,可以理解為“氣”,天下皆因有“氣”而萬物存。儒家亦稱“氣”,將“氣”包容在心性中,“董仲舒提出‘元氣’的范疇,張載提出‘太虛即氣’,朱熹認為‘理本氣末’,王守仁則認為‘氣’為良知。”[6]儒家也將“氣”上升到了哲學范疇。
漢字深具動感和生命力,并非死物,因為漢字是先民們“觀象于天,取法于地”、“見鳥獸蹄迒之跡而為”,人是運動的,而天,地,鳥獸等萬物也均有其運動的軌跡,以動象動,漢字成字之時便蘊含著生命的運動。而漢字除了開始成字外,在經歷書法家,漢字學家的改良及詮釋,已賦予了漢字強烈的生命張力與動感。“氣脈”流動于漢字構形,顯得極其重要,漢字的創造,皆以人為本。“漢字是:‘近取諸身,遠取諸物。’而取身者,或從人之觀,聞,感,觸,出發造字,將人身移擬于自身以外之物,如一切動物的耳目口鼻足趾爪牙,均從人之所有為字,故不為虎牙立專字,不為象鼻,豕目,雞口,驢耳,鶚目,鴨趾立專字。用表示人的祖妣之且匕作獸類兩性的差別;而犬之吠,雞之喔喔,龍吟虎嘯,莫不與人之口同用口;狼心,豕腦,馬肝,牛肺,草心等,亦為人身之件。”[1]漢字的這種“人化”,而使漢字深具氣脈流動。先民們不將這種“人化”的漢字成為沒有生命的依樣畫葫蘆的死物,于是書法家將這種代表天地本原的“氣”揉合于漢字構形之中。歐陽詢在《八法》中提出“氣宇融和,精神灑落”[7],《唐太宗指意》中也提到“夫心合氣,氣合于心”[7],均指出了“氣”對漢字構形的重要性。
1.漢字筆畫中“氣”的流動
漢字是由橫、撇、豎、捺等幾個基本的筆畫構成,在每個筆畫之中,除了有太極陰陽的“S”形存在,也存在著氣脈的流動。筆畫的形成,即是一種微細氣脈的流動。漢字是“人化”的產物,“中國的書法家把創作的每一個字看作是一個生命形象的誕生”[1]。而“下筆之初,有搭鋒者,有折鋒者,其一字之體,定于初下筆,凡作第一字多是折鋒,第二、三字承上筆勢,多是搭鋒”(姜夔《續書譜》)。
且看筆畫的“橫”(“—”),在它形成的過程中感受一下“氣脈”的流動。“橫”的形成是:先點而后橫,收筆時筆鋒回轉。用“氣脈”觀看,可以解釋為一道氣脈由產生到結束的軌跡。在平淡無奇中,體現氣脈:先“點”,表示氣脈的產生,氣隨筆走,“點”開始的氣脈,書法家不會讓它直行而成為其他,在一“點”之后,將這一“點”用筆輕轉,這一轉將氣脈形成一個曲線,從而產生動感。之后,氣脈在輕轉中順勢直行,在紙上拖成一條橫線,形成一橫的主干部分。如讓氣脈直行,不單有損“橫”的形體美,也不合中國古代哲學中“動而圓”的理論。于是,在收筆時,順勢往下一彎,筆轉之時,氣脈回旋,與開始的“點”氣脈遙相呼應,形成了一個完滿的整體。至此,一條完整而又好似循環不息的氣脈構成了一個極有氣韻的“橫”筆畫,在這一橫里面,氣脈順著筆畫中暗藏的“S”形,循環著書者的氣韻,生生不息,循環不已,給觀者一種無窮的運動感及生命氣息流動感。
又如,“點”(“、”)筆畫。看似簡單的“點”,欲形成深具氣韻,有粗有細的形體,需有一定的創作章法:先重點落紙,然后輕提,順著向上的方向運筆,之后氣脈下行,收筆時氣脈回旋。這也形成了一個完整的氣脈流動軌跡。筆畫中的其他,如“撇”、“捺”、“豎”等,都也暗含此氣脈的流動,在此不加詳述。
我們的祖先在漢字的筆畫中注入了氣脈流動,即是將漢字看作一個有生命的事物。筆畫是漢字構形的基礎與筋骨,氣脈在筆畫中流動,為筆畫超越本身的存在意義提供理論基礎。但單一的筆畫要經過組合才能成字,如蔣和在《書法正宗》中提到的:“氣體在胸中,流露于字墨行間,或雄壯,或紆徐,不可阻遏,若僅在點畫上論氣勢,尚隔一層。”[7]筆畫的氣脈是為漢字整體構形而存在。
2.漢字整體構造中的“氣脈”
漢字由筆畫構成,筆畫中暗含氣脈,而整個漢字也隨之有著氣脈的流動。漢字是由筆畫構成部首偏旁,再由各部首搭配其他筆畫形成字。筆畫與筆畫之間,存在著氣脈的牽動與聯系。書法家們總結的書寫理論:“筆斷而意連。”即是說,筆畫在書寫之時,筆的移動軌跡,即是筆意,筆在“意”的驅動下成字,字形的優劣取決于筆意的優劣。而筆意則是一種“氣脈”,一種“氣韻”。筆畫之中暗含“氣”的流動而自成一個完滿的整體。但筆畫只不過的漢字構形的部件,而各部件之間的聯系則是整個字構成的關鍵。
當每個筆畫結束時,氣韻的流動經歷過一個由生到死的過程,當氣脈將竭時,因漢字整體構形沒有完全形成,新的氣脈會隨著緊接的下一個的筆畫而延續另起,再次灌注于筆畫中。這“由生到死,由死而生”循環不息的氣脈運動,將原本屬于筆畫且自成體系的氣脈,在運筆的“重點輕提”中逐漸融合,形成從屬于整個字的氣脈。這就好比一滴水融到了大海之中,本是筆畫中的“氣”,因筆畫的組合而不再成為單獨的“氣”,而是因著筆畫之間的不同組合,在“氣”運行將竭時,為能連接下個筆畫而自我改變,形成既原于本來的“氣”卻又有所不同的獨特氣脈,也不再拘于自身的運動軌跡,而為整個字的整體美學構建而流動。《書斷》中說:“轉精其妙,字之體勢,一筆而成。偶有不連,而血脈不斷,及其連者,氣候通其隔行。”[7]“字有一筆而成的體勢和血脈不斷的筆畫,自然是氣貫其中的。”[7]筆是創造“氣”的工具,它的運動是根據書寫者心中對漢字構成的認識。假如書者對漢字本身構形的“氣脈”流動認識不足或不深,都無法真正地將漢字的氣勢及意蘊很好表現描繪出來。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漢字字形屬于一個“相”,又或稱為“象”,這個“象”飽含超越本身的意義而化為一種氣韻的流動。漢字一方面可在總體構形及筆畫,線條之間表現詮釋“氣”的存在與流動;另一方面卻也可以單論漢字含義及其所蘊涵的深意。但是,單論某一方面,都不能很好地將漢字本身的全部意義充分表現出來,漢字構形中筆畫的氣脈流動與漢字本身代表的意義融合,互為補充,互為論證,才能真正體現漢字無窮的魅力。
“氣”,是一個漢字不能避過的概念,一個好的書法家既要了解漢字本身筆畫構形,也需明白漢字背后所代表的意義:只明白漢字本身筆畫構形中的氣脈,會無法將漢字的表意淋漓盡致地體現,寫成的字中的氣脈流動會有一種艱澀難進的阻滯;而只懂得漢字的寓意而不明漢字氣脈自身的流動軌跡,也無法寫出漢字本身的氣勢,只能將其寫得具其形而失其神,徒具一副空殼,沒有藝術價值。包世臣《藝舟雙輯》說:“字有骨肉筋血,以氣充之,精神乃出。”[7]
比如,“虎”字,該字取象于猛獸——虎,表現的是一只獨踞崗上,仰頭觀望的百獸之王。漢字“虎”用簡單的幾筆來勾勒此猛獸。《說文解字·虎部》:“虎,山獸之君,從虍,虎足像人足,象形。”虎性威猛,其特征是圓頭,大口,利齒,巨掌,給人一種君臨天下的氣勢。整個字構形沉穩而不失威嚴,其氣勢主要體現在“幾”的最后一筆反勾中。這一勾是虎尾的抽象化,虎尾剛猛有力,不單是猛虎攻擊獵物的利器,也襯托出虎為百獸之王的威嚴和氣勢。如只懂得“虎”的筆畫氣脈流動而不知“虎”為何物,則很難在“虎”字整體構形,尤其在最后那形如虎尾的一筆中表現有力回旋的氣勢,這筆會影響到整個字的美學構建;只知“虎”為何物,如沒把握到氣脈在筆畫及筆畫間的流動,寫出的“虎”字只會徒具其形,盡失其神。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漢字與繪畫同源。
漢字中“氣”的流動,既表現在漢字各筆畫中,也表現在漢字整個構形中,這充分詮釋了我國傳統哲學“氣”的奧義。氣的奧義將漢字在象形的基礎上更具有了生命的特質,也由此讓漢字更體現出其除象形之外的表意功能,很好地為炎黃子孫表詞達意提供了憑借。
“天人合一”是漢字構形中的終極哲學意蘊,中國古人將傳統哲學的太極陰陽觀和氣的奧義這些概念融入了漢字創造及書寫之中,最終目的是為了更好地體現漢字“天人合一”的本質。
古人創造漢字,以天地之象為基礎,也是因古人認識到自身與天地的關系。在古人的智慧里,人在天地之間,是天地萬物孕育的萬靈之長,來于天地,生于天地,大自然是一個天地,人自身也應是一個天地。醫書寶典《黃帝內經·生氣通天論篇第三》中便認為:“夫自古通天者,生天于本,本于陰陽。天地之間,六合之內,其氣九州九竅,五藏。十二節,皆通乎天氣。”[8]即是認為人的生命與天地自然相通,生命之本源,于天地之間的陰陽之氣,天地之間,六合之內,地上九州,人體九竅,五臟,十二關節,都與天地陰陽之氣相互貫通。人若要長壽,就必須循環天地陰陽之氣運動的變化規律。從這里可以看出古人對天地之氣與自身的關系,也奠定“天人合一”的哲學理念。《中庸》也有此論述:“唯天下之至誠,為其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能盡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9]其認為天地萬物之性與人性是一致的,盡人之性可以盡物之性。
漢字的創造過程即是古人用漢字描繪天地萬事萬物的過程。這便有個巧妙的邏輯:天地精華孕育了萬物之靈的人類,人類在經歷漫長的進化后,用自身逐漸開化的靈智,根據自己的理解用符號將天地萬事萬物重新描繪與詮釋。天地萬物與漢字的關系是被表現和表現的關系,在這兩者之間夾著一個重要的聯系——人。古人不單是創造了漢字“象”天地之形,更賦予漢字兼具天地至理及天地之氣的神韻。
1.漢字書法構形中的“天人合一”
太極陰陽觀中的“S”形運動模式,是古人領悟到天地運動的軌跡,是非直線的運動,是生生不息,循環不已的。由此衍生出太極的陰陽二氣,形成了漢字在此二氣相互摩衍的虛實相間與回旋自生的氣勢。漢字在筆的運動下,動而成勢,其中從筆畫到整個漢字都鼓動著因運動而形成的氣與勢,漢字寫于紙上,雖似死物卻給觀者靜中含動的氣勢。
如,“一”,在“六書”構形中,它是萬物之始,代表著萬物的最初形態,屬于表意范疇。而在書法構形中,“一”卻偏向于象形。書寫“一”時,歷代書法家總結其運筆用筆的軌跡,恰如平放的“S”,書法家在繪寫該字時,受到“六書”構形中“一”含義的影響,加入了對它意義的理解,不繪成一條死板平直的橫線條,而講求曲直相間,充滿動感地繪成曲線,將這一曲線看成是漢字的“一”,它是“S”的變形,也即是太極陰陽圖中陰陽交融的“S”。“一”,像天地之初形,該線條不但美,又內蘊豐富,哲理深刻,表現了古人在抽象的線條中容納萬象,又蘊涵形而上的哲學智慧,也表現出古人用豐富意蘊的漢字表現天地萬物的“天人合一”思想。
天地之間因有氣的流動而有生命的產生與存在。天地萬物中,鷹擊長空,魚翔淺底,鹿奔萬里,龍吟九霄;暴風驟雨,迅雷驚電,落花飛雪,行云流水,這些都是天地之間充滿生命動感的事物,而這些事物都被古人用漢字描繪,深描其形神,盡一切之能事。書法將這些意象盡情地表現,在漢字簡單的線條里賦予靈動的神韻。漢字的書法構形極重意象,天地間萬物之美,是漢字意象美取之不竭的源泉。蔡邕在《篆勢》中,用龜文、龍鱗、黍稷、蟲蛇、波濤、鷹鳥、鴻鵠等大自然的形象來擬篆書。在崔瑗的《草書勢》中,他也用鳥跡、獸跂、連珠、螳螂、山峰、波濤等形象來擬草書。歷代書法家用此來書寫漢字,目的是想用筆畫線條的漢字再現天地萬物的自然形象美與豐富哲理。他們認為,書法漢字應是表現天地的自然美的,書法漢字就應像一個自足統一和諧的整體,像一個“小自然”。這些書法理念都表明了漢字在書法構形中蘊涵著古人書家的“天人合一”的哲學理念,他們通過自己對天地萬物的認識和理解,用漢字再現了天地至理與天地之美,人—漢字—天地,三者和諧統一地聯系在一起。
2.漢字“六書”構形中的“天人合一”
漢字是古人抽取天地大自然之中的形,質,意,理來創造的。古人從天地間獲得感悟,啟示進行造字,作書,創造了相應的象形文字并發明了指事、會意、形聲等方法創造更多的漢字,漢字的構造本于自然,體現自然規律。漢字在形體構造所代表的意義上體現“天人合一”的理論。
如,“一”,許慎在《說文解字·一部》中說:“一,唯初太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萬物。”許慎認為,“一”是天地未分之前的混沌狀態,即“太始”,或謂“太一”,而《禮記·禮運》中說:“禮必本于太一,分而為天地,轉而為陰陽。”[10]簡單的“一”,是萬物的起源,天地的本源,證明漢字最基本的意蘊就是天人合一。
如:“三”字,在《說文解字·三部》:“三,天地人之道也。” “三”為指事字,人們觀察天地日月星辰及人類社會,常以“三”為法來描述自然和社會。宗教也常用“三”解釋其教義,在《道德經》中說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三”即成為衍生萬物最相近的事物,由此體現“三”字與天地的密切關系。
又如:“王”字,《說文解字·三部》中說:“王,天下所歸往也。”“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說:‘古之造文者,三畫而連其中謂之王,三者,天,地,人也,而參(叁)通之者,王也。’孔子曰:‘一貫三為王。’”[10]“王”字的三橫畫表示“天”、“地”、“人”,一豎則表示貫通“天”,“地”,“人”;人的君王,代表天統治人間,古人認為:既然是代表天統治的,王應該是對天,地,人之道皆通的圣人,也由此體現了“天人合一”的思想。
如“天”字,甲骨文中上部為人的頭,下部是“大”,一個正面站立的人形,其字看上去特別突出了人的頭部,可見“天”字的本義為頭頂,是象形字。《說文解字·一部》說:“天,顛也,至高無上,從一大。”許慎認為天的引申義是至高無上,認為“天”是由“一”和“大”構成的會意字,將“一”解釋為世間第一大物,并把“天”分成“一”和“大”兩部分,顯得形象逼真,體現著宇宙永恒無窮的真理。“在先民的心目中,天是人頭頂上的東西,是最高的地方,沒有什么比天更高的了,因而產生了天‘至高無上’的觀念”[10],同時,我們可以看到“天”是有“人”在其中的,這就更形象地說明“天人合一”的哲學理念。
如:“人”,《說文解字·人部》:“人,天地之性最貴也。”古人認為人的靈性與智慧接近于天的意志,除了天地之外,世上萬物,人是最有智慧和最尊貴的。在許多古籍中也常講“與天地叁”,就是指人能與天地相并列而為三。“人”字表現著天地之間最尊貴的理念,人與天相比,其中人夾于天中,人是有尊貴思想的,但也只是在天地之間,也只能與天地并稱“三才”,證明了古人對“人”,對自身價值的評價與認識,更符合了“天人合一”的哲理。
古人在創造漢字之時,用其高卓的智慧,用線條將萬事萬物抽象成字。漢字代表著萬物,也代表著人類對萬事萬物的認識和理解。書法家將氣脈注于漢字構造中,賦予它們新的生命,使漢字自身擁有生生不息的機能。“天人合一”哲學理念指導下的創作將漢字的表意象形特質表現得淋漓盡致,漢字成為溝通天地與人的媒介,讓人的心靈和思維更貼近天地萬物,更能領會到天地之美,天地之理。
結語
綜合上述,漢字構形既體現傳統哲學中的太極陰陽觀,也存在著“氣”的流動與衍生。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漢字構形中的太極陰陽,還是氣的流動和衍生,都最終從屬于“天人合一”的傳統哲學理念,太極陰陽觀賦予漢字筆畫自身運轉的哲學依據,由筆畫構建的形聲字更是在陰陽互摩的作用下成字,“氣”貫穿于漢字書寫時的運動之中,而這些表現都是為了證明漢字是名世間萬事萬物之道的“象”。先民們通過自己的觀感,將天地萬事萬物的至理,用智慧將其抽象成字,通過漢字的抽象符號重新詮釋先民眼中的世界,古人用漢字這 “小自然”去接通天地“大自然”,而人在創造漢字的過程中,詮釋了人自身的另一個自然,天地、人、漢字,三者達到互相反映,和諧統一的目的。
漢字是中國文化的脊梁,帕默爾認為:“如果中國人屈從西方國家的再三要求,引進一種字母文字,充其量不過為小學生(和歐洲人)省出一兩年學習時間。但是為了這點微小的收獲,中國人就會失掉他們對持續四千年的豐富的文化典籍的繼承權。”[2]瑞典漢學家高本漢也認為:“中國人拋棄漢字之日,就是他們放棄自己的文化基礎之時。”[2]
漢字深具無窮的魅力,蘊涵了先民們的無窮智慧,是炎黃子孫繼承華夏五千年文明的金鑰匙和信物,擁有掌握漢字,便能與古代哲人對話,與古代文明建立聯系,能更好地將中華民族的文明繼承并發揚光大。漢字既為中華民族溝通交流提供憑借和通道,也向世人展現著其在經歷數千年后歷史賦予它的藝術沉淀,它是中華民族絕不可拋棄的文化瑰寶,將會隨中華民族長盛不衰,流傳萬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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