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六站

站在城市中最高的大樓，在向下跳的那一剎那，我突然想起南方的故鄉。城市的霓虹燈依然耀眼，但是，卻與我的淚珠閃爍成一片，也許，我內心這樣的吶喊，看完故鄉的最后一瞥，才結束自己吧!

因為這個因緣，我搭上了夜間十時卅分，南下的下行列車。

一、第一站

下行列車是我的生命列車，我向四周行色匆匆的人群觀望，每個旅客的臉色都是木然的，他們之中，是否有人看出，我是一位企圖自殺的男子。

一位滿臉腮紅的女子朝我一瞥。從她的舉止可以看出來，一位在風塵中打滾的女郎，濃妝掩蓋不了疲倦的雙眸。

她是否剛結束城市的夜生活?

想要回家的女郎，或是落單的舞女?

汽笛聲劃過寂靜的夜空之后，月臺上突然騷亂了起來，我跟在女郎抖動的身影后面，上了車廂。

有好長的時間沒有搭火車了，記得小時候第一次搭火車，被突來的汽笛聲嚇呆了，以后經常在放學時，走到鐵軌旁，看著黑色的龐然大物呼嘯而過。

看火車的年代已經褪色，而長大后已經沒有那種心情了。當我陷入沉思時，突然一聲長笛，身軀動了一下，火車已奔出月臺。從玻璃窗上可以看出倒映的光影人影與月臺的燈光，就像這些年的生活。光怪陸離。

濃妝女郎并未走遠，坐在斜對面，我看見她熟練地蹺起二郎腿，露出黑色透明的絲襪，然后把煙點燃，向窗外輕輕吹了一下。

從夜空中飄浮上升的輕煙，我突然感覺這個女人的寂寞，像我一樣，在虛幻的城市圍墻中，無法闖出心靈的桎梏。

二、第二站

我在不知不覺中沉沉睡去。

當我醒來時，列車正緩緩滑進下一個小站的月臺。我望見在月臺角落的公用電話，想起那一年流浪的歲月，坐著慢車沿著縱貫線游蕩，有一次，在這個小站等待錯車的交會時間，一個人百般孤寂的在月臺上散步，走到電話旁，拿起銅板卻不知道要撥給誰。

那樣糾葛矛盾的心情，其實自己也無法領會，一直到現在才慢慢省悟，寂寞不予人知的美德。一個人在流浪，就保持一顆心吧!

就像現在一樣，望著月臺上的電話，突然想起，是不是打個電話給這里的女友。在猶豫的時刻，火車的汽笛又響了。

我終于還是沒有走上月臺。就像十年前一樣。

讓自己保持一顆孤寂的心吧，

三、第三站

前座的女郎一直抽煙。車子又過了一站。但是她好像沒有下車的動機。我突然有一個奇想，把她下車的地點，做為預測的主題吧。當然。這是挺無聊的。

中學時代通車上學，也和幾個同學玩過這樣的游戲，在車上猜測那一位小姐在那一站下車，有時候還來不及等待，自己已經要下車了。

其實，人生又何嘗不是如此。有些人早上車，但是卻晚下車，有些人晚上車，但是卻早下車，有些人走的路程是短暫的，有些人卻又無比漫長。

有一句話說：窮人長命，富者短壽，好像很少有兩全的人生。

那個女人在這里的月臺上買了一個便當，又匆匆上車了，我卻在奇怪。什么時候她該下車了。

四、第四站

火車在此停留的時間比較長。這里是山線與海線分叉的地方，海線鐵路將走向大海，而山線則將穿過山洞。

南下時，我并未注意，自己走了山線，在那一段黑黑的山洞間。我已沉沉入睡，來到此才想起來，也許該走海線，看一看蔚藍的海。

有一年，我在海邊和第一位戀人踩著沙灘上的日落，而現在那種感覺依然是甜蜜的。依稀還記得。黑夜來臨前的一刻，沙灘上突然飄起了細雨，我們躲在防風林中，身子都濕了，海上的細雨交織出美麗又浪漫的光景。

那是年輕又浪漫的歲月，但是過了幾年，愛情消失了，自己變成走上高樓，企圖尋短的人。

人生的變化太大了。

一位中年農夫打扮的人挑著擔子上了車廂，我以為可能是在車上賣便當的人，可是，他把擔子放在走道卻沒有動靜，不禁引起我的好奇。兩個擔子上面用布蓋著，很難猜測，到底里面是什么東西?

車子到達這兒已經深夜，在這么晚的深夜里，到底是那一種走販呢?我的好奇心催著我向農夫查問，他慢慢把布掀開，露出里面的書籍。農夫告訴我：他是一個農民，利用晚上挑一些書去夜市販賣，這只是副業。

多么奇異的副業啊!

火車又發動了，我彷佛看到了黑夜中閃亮的人生智慧。

五、第五站

在朦朧中，我聽到孩子的哭聲。

在朦朧中，我聽到情侶的私語。

在朦朧中，那位女郎下車了。

在朦朧中，車子突然煞了車。

我張開疲倦的雙眼皮，車廂所停駐的地方是一個部隊駐扎地。

在朦朧中。我記得在這里的營區落發，穿上軍裝，在這個營區爬行、夜戰、登墻。

在朦朧中，一切的往事似朦朧而又清晰，但是火車也在朦朧中兩度出發。

六、第六站

我把眼睛閉起來，慢慢思念那一段日子。不知不覺中沉沉睡去。

當列車靜止時，我被耀眼的陽光驚醒，透過玻璃射進來的冬陽，溫和地照在我臉上。車子已經到了目的地，我的老家。我緩緩走到月臺，一夜之間，我從城市走到了故鄉。見到了陽光，又仿佛見到了已經死去的自己。

我突然不想死了。

深深地吸了一口陽光下的空氣，冬日的溫暖感覺回蕩在心里。

也許，我可以不必跳樓。

也許，我可以不必流浪。

也許，我可以找到自己。

在下行列車上，我找到了新的生命，和新的人生列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