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回顧2009年的我國經濟,不禁產生喜憂交加的感覺。喜的是在短短一年內就克服了世界金融危機所帶來的消極影響,繼續保持了市場的穩定和社會的繁榮,使國民經濟轉危為安;憂的是加快了“國進民退”的步伐,擴大了國民經濟中的壟斷成分,削弱了民有經濟,損害了市場經濟,導致經濟體制改革的大倒退。“國進民退”,將作為2009年經濟領域的主要特征,寫入我國改革開放的歷史。
為了救助因金融危機造成的經濟困難,國家撥出4萬億元,主要用于基本建設投資,被人戲稱為打造“鐵公雞”(鐵路、公路、機場);加上極度寬松的貨幣政策,近10萬億元的銀行貸款,絕大部分貸給了國有企業,使一些壟斷企業得以實現非正常的擴張,甚至投資于雖然同本業不相干、卻有利可圖的房地產業。一些大城市的地產招標,60%“地王”是國有企業。他們挾著巨額游資進入房地產業,抬高了地價、房價,帶動了物價上漲,對國計民生產生不利的影響。
在擴充壟斷企業的同時,是對民有企業的剝奪。當然,對民企的剝奪不是2009年才開始的,2004年的鐵本被勒令停建,2005年的陜西民營石油國有化,都是“國進民退”的先例。今年這個現象更為突出,特別是從山西開始的煤炭重組,勢將蔓延全國,形成全行業的“國進民退”。
(二)
“國進民退”的危害,首先在于它是由政府主導的。政治權力介入的結果,破壞了公平競爭,損害了市場機制。中共十六屆三中全會曾作出《關于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國進民退”卻與這個決定背道而馳。市場經濟有它自身的規律,最主要的特征,就是自由競爭。亞當·斯密在他的名著《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里說:“每一個人,在他不違反正義的法律時,都應聽其完全自由,讓它采用自己的方法,追求自己的利益,以其勞動及資本,和任何其他人或其他階級相競爭。”這就是說,市場的自由競爭是在法律規范下的競爭,它是完善市場經濟、促進生產發展的巨大推動力。企業在市場經濟的競爭中,優勝劣敗,是十分正常的。優勝者體現著先進的生產力,優勝劣敗,意味著先進生產力淘汰落后生產力。但是,政治權力的介入,卻造成了相反的結果,不是優勝劣敗,而是劣勝優敗。山東鋼鐵集團吞并日照鋼鐵公司,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山鋼經營不善,多年虧損;日鋼卻運轉良好,贏利頗多(有一個材料說它2009年上半年有19億元利潤)。如果按照市場規律競爭,應該是日鋼兼并山鋼,讓先進的生產力取代落后的生產力。然而,現在卻是落后的生產力取代了先進的生產力,僅僅因為山鋼是國有企業,日鋼是民有企業。這不是倒退又是什么?
其次,“國進民退”削弱了民有經濟,也就削弱了經濟體制改革的成果。我國經濟體制改革的得失成敗,在很大程度上是以民有經濟的盛衰榮枯為標志的。1978年在農村興起的包產到戶,撕開了全面壟斷的專制經濟體制,催生了城鄉的小商小販。他們或是走街串巷,或是擺攤設點,或是長途販運,或是自產自銷,給死氣沉沉的社會注入活力和生氣;接著,鄉鎮企業和個體工商戶沛然而興,繁花似錦,點綴著物資匱乏、生活貧困已久的社會,喚醒了人們的個性意識和改善處境的渴望。特別是知識分子下海和科技企業的勃興,奠定了民有經濟的牢靠基礎。由包產到戶和民有經濟開辟的經濟解放,和由平反冤假錯案帶來的政治解放,由真理標準的討論營造的思想解放,構成了80年代的欣欣向榮的大好局面。1992年鄧小平南巡講話擊退了體制內的反改革叫囂后,民有經濟又躍上了一個新的臺階,但仍然面臨著資金匱乏、稅費繁多、國企擠壓、政出多門等等先天的困境。進入新世紀后,更是不斷遭到國有企業的蠶食。即使有像“36條”那樣的政策開路,也難以保證民有經濟的順利發展。2009年的“國進民退”,說明有利于民有經濟健康發展的社會條件,已經遭到嚴重的破壞,對民有經濟造成了難以彌補的損害。
再次,從理論的層面來說,國有經濟的壟斷性同市場經濟的自由競爭是不相容的,壟斷排斥競爭,損害市場經濟。占有國民經濟半壁江山的壟斷企業,是完善市場經濟的最大障礙。一些壟斷行業的國有經濟壟斷著資源和產品價格,從而也就壟斷了市場。“國進民退”擴大了壟斷的空間,擠壓了市場的自由競爭,縮小了市場機制的作用。市場化的程度如何,是考察經濟體制改革進退成敗的主要指標。“國進民退”導致壟斷擴大,市場經濟縮小,正是經濟體制改革大倒退的直接表現。
復次,“國進民退”給我國的國民經濟埋下隱患,潛伏著更深刻的社會危機。特別是主要靠銀行貸款拉動起來的房地產業,從放貸到投資,都有很大的盲目性,水分大,泡沫多,一旦出了問題,泡沫破裂,就會連累整個國民經濟。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許小年不久前就指出:“從整個經濟的層面上講風險在上升。”這是一個十分審慎的估計,也是對決策者的一個警告。
最后,“國進民退”符合于權貴資產階級的利益,實際上是在這些既得利益者直接間接的操控下展開的,它給有關的國有企業和管理部門帶來可觀的經濟利益。2009年的這種“改革模式”,將誘使更多的國有企業和部門,在更大的范圍內和更大的規模上,以更大的熱情去推動國有化進程;這是權貴資產階級為自己擺設的盛宴。有一位經濟學家說:“2009年的‘國進民退’,有可能發展為長期性的隱憂。”這個說法不是沒有道理的。
(三)
為什么會出現“國進民退”的現象呢?我認為,主要原因在于指導思想上存在著“以公有制為主體”的錯誤方針,把國有制和集體所有制等同于公有制。
這個錯誤理論始于列寧和斯大林。列寧在十月革命前的一篇文章里把社會主義歸結為“生產資料公有和按勞分配”。斯大林在農業集體化完成后的1936年明確地說:“蘇聯是社會主義社會……這種社會的基礎是公有制:國家的即全民的所有制以及合作社和集體農莊的所有制。”后來還提出要把集體農莊所有制提高到全民所有制的水平。
中國共產黨人完全承接了這個理論。上世紀50年代的社會主義改造,就是按照這個斯大林主義的模式進行的。在消滅了農業、手工業和工商業中的個體經濟和資本主義成分后,國民經濟就成為清一色的“社會主義公有制”——國有制和人民公社所有制。直到文革結束,經濟到了崩潰的邊緣,才改弦易轍,一方面引進外資,同時發展民有經濟,恢復了市場機制,使國民經濟免于崩潰。但是,在指導思想上,仍然沒有放棄斯大林主義,還是把國有制和集體所有制看成社會主義公有制來堅持。這可以從中共的幾次全國代表大會政治報告里得到說明。如:“生產資料公有制是我國經濟的基本制度”(十二大);“在以公有制為主體的前提下發展多種經濟成分”(十三大);“在堅持公有制和按勞分配為主體、其他經濟成分和分配方式為補充的基礎上,建立和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十四大);“以公有制為主體、多種經濟成分共同發展”(十五大);“堅持和完善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的基本經濟制度”(十六大、十七大)。這些論斷,充分反映了對“公有制”的迷戀。
但是,這個論斷在理論上是錯誤的,在實踐上是極端有害的。它是市場經濟的完善和發展的主要障礙,是壟斷經濟的理論支柱、權貴資產階級的經濟基礎和護身符。國有制根本不是什么公有制,更不是社會主義公有制。
那么,什么是社會主義公有制呢?按照馬克思的論述,資本主義產生的歷史前提是勞動者和生產資料所有權分離,所以,取代資本主義的社會主義,將是勞動者和生產資料所有權相結合的生產方式,但不是個體小生產那種結合,而是“在協作和對土地及靠勞動本身生產的生產資料的共同占有的基礎上,重新建立個人所有制”,“聯合起來的社會個人的所有制”,“實現個人所有權”。
所以,公有制就是聯合起來的個人所有制,是勞動者在他參與生產的企業里享有生產資料所有權的經濟制度,是共同占有和個人所有的統一,兩者缺一不可。分別說來,生產資料的物質形態是聯合占有,勞動者用以進行生產,任何個人都無權處置;價值形態則為勞動者個人所有,國家和他人都無權剝奪。或者換句話說,使用價值是共同占有,交換價值屬于個人所有。生產資料所有權是其他權利的經濟基礎,勞動者(當然包括腦力勞動者)由于有了生產資料所有權,才能夠獲得對于企業的管理權、監督權和利潤分配權,才有可能成為企業的主人,國家的主人,社會的主人;只有在這樣的條件下,自由、民主、平等、人權等等,才能名副其實地成為真正的普世價值。
馬克思的這個公有制理論,是建立在承認個性、尊重個性和每個人的解放這個宏大目標的基礎上的。在這樣的公有制社會里,每個勞動者都有權占有一定的生產資料,人人都是有產者,甚至包括原來的資產者也不例外。中國離這個前景還很遠,怎么能夠侈談“以公有制為主體”呢?到目前為止,世界上還沒有一個國家具備全面實現公有制的條件,即使是在發達國家,也只能說是具備某些公有制的因素,更不要說我們中國了。在人類社會發展的歷史上,私有制還有旺盛的生命力,人類還要經歷漫長的路程,才能到達公有制。坦白地說,這還只是純理論的推斷,所謂社會主義公有制,只是一種理念,是人類力圖擺脫現實社會種種不平等不自由狀態的構想。它能在多大程度上得以實現,還需要經過實踐的驗證。把它生拽到中國社會,“以公有制為主體”,實在是歷史的誤會。
但是,如果僅僅是歷史的誤會倒也罷了,問題還在于它已經成為完善市場經濟的障礙,成為權貴集團排擠民有企業、掠取社會財富、破壞社會公正的理論工具。“國進民退”,正是他們貫徹“以公有制為主體”的結果。所以,從理論上進行正本清源是十分必要的。
在2009年的反對普世價值的高潮里,有一位老共產黨員在《求是》雜志上發表長篇文章批判我,說我主張“讓每個勞動者都占有生產資料所有權”,就是全面實行私有制。看來,這位在共產黨里呆了七十多年的老人,大概連《共產黨宣言》都沒有讀懂。《共產黨宣言》在解釋“消滅私有制”時談到,“要消滅那種以社會上的絕大多數人沒有財產為必要條件的所有制”,并且指出:“共產主義并不剝奪任何人占有社會產品的機會,它只剝奪利用這種占有去奴役他人勞動的機會。”可見,私有制是以“社會上的絕大多數人沒有財產”和“奴役他人勞動”為特征的;實現人人有產,而且并不“利用這種占有去奴役他人勞動”,恰恰與私有制相反,是公有制的特征。可是,這位批判我的老共產黨員卻把馬克思主義的公有制說成是私有制,而把那種比資本主義私有制還要落后的專制國家壟斷制當成公有制,是非如此顛倒,真令人啞然失笑!
前面我說過,在公有制條件下的人人有產,包括原來的有產者,即資本家。可能有的朋友還不理解,既然消滅私有制,消滅資產階級,怎么還能讓資本家繼續“有產”呢?這就聯系到深一層的理論問題:所謂“剝奪剝奪者”,是指剝奪資產階級利用占有的生產資料剝削勞動者的權利,也就是前面所引的“剝奪利用這種占有去奴役他人勞動的機會”,卻并不剝奪他們以資本或腦力勞動參與生產而獲得相應報酬的權利和機會。也就是說,絕不是把資產者的全部資產都剝奪干凈,而是讓他們獲得與勞動者同樣的參與生產和占有生產資料的權利。關于這個問題,我們還可以從“無產階級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后解放自己”這個恢弘的理論原則里得到啟發。“解放全人類”是不是包括資本家?當然包括。如果把資本家都掃地出門,使他們成為無產者,豈不是又出現了新的無產階級?實現公有制不是要使有產者變成無產者,而是使無產者成為有產者,這才是真正的共同富裕。
還需要指出,這個違背馬克思主義的方針,為什么能夠堅持二十多年,從“胡趙新政”到“胡溫時代”,始終不變?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我們這幾代人都是由斯大林主義、毛澤東思想培育起來的。當他們從文革的噩夢中蘇醒過來的時候,國民經濟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為了把社會從極度危險中挽救出來,他們不得不改弦易轍,采取改革開放的方針。但在指導思想上,他們仍然無法跳出斯大林主義和毛澤東思想的藩籬。指導思想上的這個先天的病灶,三十年來使改革派屢戰屢敗,以致優勢盡失,最后不得不屈從于權貴集團。2009年的“國進民退”,政治體制改革多年停滯不前,都可以從這里找到答案。
(四)
堅持以公有制為主體和以國有經濟為主導的指導方針,發展壟斷經濟,是同完善市場經濟的指導方針相抵觸的。市場經濟絕不能由壟斷經濟來主導。當然,從六十年來的歷史發展進程看來,國有經濟在它的初期是有貢獻的,但它的壟斷性(沒有競爭)障礙了它的正常發展;與政治權力的結合、政企不分,更使它成為產生權貴資產階級的溫床。它與國外的國有企業、壟斷企業不同,它們是市場經濟的產物,是生產力發展、優勝劣汰的產物,同政治權力沒有利益勾結;它們雖然破壞市場,但同時仍受市場規律支配。而我國的壟斷經濟與此相反,屬于前資本主義的專制型的經濟形態;它是專制權力的產物,賴政治權力而生,賴政治權力而存在、而發展;它凌駕于市場經濟之上,不受市場規律的約束。“國進民退”,主要是權力運作的結果。所以,要扭轉“國進民退”的趨勢,掌握政治權力的指導思想上就必須拋棄“以公有制為主體”的錯誤觀念,樹立經濟市場化的方針,大力扶植民有企業的發展,把經濟體制改革從歧路上引回健康的軌道。只有這樣,才能達到完善市場經濟的目的。
(作者系中共中央黨校教授)
(責任編輯徐慶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