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黃春秋》今年第1期刊載關于“三反”運動的文章,結尾稱該運動“無論給以什么樣的積極肯定,都是不過分的。”實在難以茍同。誠然,由于對當代史真相的屏蔽,一般民眾只知當年有劉青山、張子善兩個貪官被毛主席下令槍斃,感到無比痛快。由于法治不健全,中國老百姓仍未擺脫期盼“青天老爺”或“明君”為民除害的傳統心理,出于對今日貪腐之痛恨,把那場運動理想化,也不足為怪。但是本文前半部明明披露了許多“擴大化”的情節(當然遠不足以反映其嚴重性),最后得出這樣的結論,令人不解。這里面的邏輯說明長年政治運動熏陶下的思維定式影響深遠。
其一,只問結果,不問程序。如果說,最后“樹立正氣……樹立共產黨的威望”的結果值得肯定,那么在這過程中無數受冤屈、受傷害、人格被侮辱、精神受戕害、家破人亡,乃至自殺的人呢?最后“落實政策”受罰、判刑的人數如此“少”(姑不論其中尚有多少冤案),更說明原來蒙冤人數之多,他們所受的有形、無形的損失,以及直接、間接受其牽連的受害者,是無法統計,也無法彌補的,更不用說已經“迫害致死”的生命。為了“除惡”,必須以如此廣大的善良人們的身家性命為代價嗎?而且,這種損失是從來得不到賠償的。
其二,“有罪推定論”:先把廣大無辜者當作犯罪嫌疑人,“沙里淘金”地找真犯,實際上是“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的翻版。對于這點,在共產黨高級領導中胡耀邦覺悟最徹底,他曾說,每次運動都說只打擊5%,團結其余95%;一次次下來,終于發現95%都成了打擊對象(大意)。所以,改革開放之后中央曾做出決定不再搞“運動”。不過實際上變相的大小“運動“又搞了幾次。說明這種“傳統”積習難改。
其三,以“運動”治國代替法治。那么多人,只因其工作涉及錢物,就被當作潛在的貪污犯,無端被剝奪人身自由,“審查”批斗的手段完全是逼供,沒有任何法律依據。在新政權建立伊始,就開了蔑視法律,任意侵犯人權的惡劣先例。以后歷次“運動”都依此辦理;施之于思想領域,就更加沒有明確的邊界,打擊面一次比一次大,直到“文革”達于頂峰。“文革”號稱“史無前例”,是就其“天下大亂”的規模和殘酷、荒謬的程度而言,事實上在治國理念、思維模式上是有例可循的。
其四,以一個人的意志為轉移,無法無天,而所有執行者都無法有“天”,這“天”就是一個人在某時某刻的一句話。“三反”前期的大打“老虎”是因一個人的幾句話,并下令限期做出“打虎預算”;劉、張是否罪當死,亦無法律依據,只因“樹典型”需要,就成欽定要犯,各地照此辦理,“死罪”只憑第一把手意志決定。后期同一個人又說要“實事求是”,批評“主觀主義”,把造成如此大面積的傷害的責任推給下面執行者的“主觀主義”。這種馭下、馭民,收放自如之術,貫穿在歷次政治運動之中。那使幾十萬大小知識分子上當的“陽謀”自不待言。接下來的“大躍進”,以一人的師心自用,造成餓殍遍野,又以彭德懷的冤案鉗眾人之口,忽然轉而批評下面虛報、浮夸,下令“實事求是”。一人上下其手,永遠英明正確,而在這過程中造成多少冤案、冤魂,在所不計。
其五,所謂樹立“正氣”,值得懷疑。從本質上講,在全民范圍內進行逼供,不是整人就是被整,鼓勵互相揭發,造成杯弓蛇影互不信任,“正氣”何在?事實上,正是以“三反”開始的(事實上在此前的“鎮反”已經開始,不過規模較小)這種一浪高一浪的“運動”造成了一種“揭批”文化,把一時的“政治”任務置于一切人倫、道德之上,或被迫,或自愿告密成風,至親人反目,友情疏離。中國傳統士大夫重名節,“士可殺,不可辱”,在“三反”中無端被誣為貪污是最大的人格侮辱。所以王世襄老先生對各種人生坎坷、政治帽子都能泰然處之,唯獨對于當年被誣陷貪污故宮文物這一點,至死耿耿于懷,一定要討一個明確說法。自“三反”以降,歷次“運動”中莫不對批斗對象采取人格侮辱的做法,使人人以最壞的設想加于他人,也加于自己。于是,善惡是非都被模糊、顛倒,似乎天下無“好人”,隨便什么人,干什么壞事都是可以想象的。運動一來,高壓之下,說假話成風,何來“正氣”?“三反”運動實開其先河(這里只談1949年之后,在此以前的,如延安“搶救運動”等等,姑且不論),只是時間比較早,范圍尚不如以后的“反右”那樣大,但本質上是有共同之處的。
其六,“三反”與“五反”是分不開的,而且后者是重點,其對象是廣大民族工商業者。就被打擊的對象而言,“五反”與“三反”一樣先擴大,后收縮,最后“落實政策”。但是其更加深遠的影響是各階層各黨派代表共同制定的“共同綱領”不到兩年,轉身即遭廢棄,從此時起,完全背離“新民民主主義”道路,而企圖跳躍進入“社會主義”。剛開始恢復元氣的大小民族工商業受到當頭一棒,逐步被取消或收歸國有。國民經濟受到破壞,幾十年不斷向“左”的建設彎路從此開始。著名愛國企業家盧作孚在運動一開始就自殺,主要不是因為個人受迫害,而是敏銳地意識到了前途絕望,是有象征意義的。
綜上所述,“三反、五反”運動的負面影響深遠。至于其一時間對經濟貪腐起一定的震懾作用,遠不足以抵消其所付出的近期和遠期的代價,而且這種“反貪”的手段是難以持續的。在痛恨今日之腐敗之余,人們往往留戀五十年代的政府“清廉”。誠然,在革命勝利初期,確實有一段政風比較清明的時期,這是承革命風暴之余威,還處于“其興也勃”的階段。任何朝代建立之初都是如此,總不能一上來就腐化墮落吧?再者,當時的分配制度中供給制還占一定的成分,錢財的用處不大,因而誘惑力還沒有那么強。不過這種情況也未持續多久,隨即悄悄地發生變化。那時不稱“腐敗”,而稱“不正之風”或“以權謀私”。在全民物質匱乏之時,不一定表現在貨幣上,例如各種票據(糧票、油票等等)都可貪污;權無論大小都可以用來謀私,從農村大隊長到京城高官,各自都可根據手中權力的范圍謀取或交換某種私利。不過直到“文革”之前,還沒有達到彌漫性的地步,還存在相當一部分凈土。真正從觀念到行為完全失控始于“文革”,此處暫不詳述。
的確,毛澤東對進城之后革命隊伍腐化的危險一直是戚戚于心的。從大力推薦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到著名的七屆二中全會講話都足以說明。但是他首先把革命勝利者的腐化責任推給外人(即資產階級“糖衣炮彈”)的進攻,而不認識到權力本身對掌權者的腐化作用,因此并未致力于建立監督權力的機制。在大家都已耳熟能詳的與黃炎培的“窯洞對”中,他也說了找到了“民主”的新路,要“讓”人民來監督政府。但是他實際做的卻反其道而行之,以“運動”代替民主制度的建立,把至高的權力絕對化。也許他心目中的“民主”就是如此,就是以他一人指揮全國群眾批斗他所認定的革命對象?這就是他“讓”人民來監督政府,而“政府”不包括他本人?而且實際上以這種方式被監督的并非各級政府,相反,更多是權力體制以外的人。何時本該被監督者不“讓”監督了,“人民”就監督不成了,甚或監督有罪了。總之,自新政府建立以來,沒有切實建立監督公權力的民主制度和程序,而是屢屢憑一人或少數人指揮群眾運動處理問題。今天的腐敗嚴重程度令國人扼腕,根本原因就在于公權力缺乏監督,民主被歪曲為當權者“為民做主”。直到現在,以“運動”代替嚴格依法行事的做法依然存在,有的是顯性的,有的是隱性的、小范圍的。時至今日,還有不少人向往再來一次“運動”以掃蕩當前的社會污泥濁水,足見這一傳統之影響深遠,而依法行事,特別是尊重“人”卻十分艱難。本期黃宗江先生的文章提出“唯人主義”,可以想見作者對這種“目中無人”、“心中無人”的傳統的刻骨銘心的體驗。有鑒于此,我認為時至今日,再重彈“某某運動盡管‘擴大化’,但大方向是正確的”一類老調實乃誤我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