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慶施與批《海瑞罷官》似無關
1965年初,江青來上海。目的有兩個:一是修改京劇《林海雪原》;二是秘密特色人選批判《海瑞罷官》。
當時的上海市委書記是柯慶施。不過,此時的柯已身患絕癥。他1964年3月底住進上海華東醫院,4月20日做手術,6月初出院,7月14日晚飯后離開上海,坐火車去北戴河休養,9月18日離開北戴河去北京,10月23日離開北京去廣州療養,直至1965年4月去世,再也沒有回過上海。(這個日程表全部引自鄧偉志著:《如何評價柯慶施》,《黨史縱覽》2003年第9期;柯慶施的女兒柯六六著:《爸爸的身影》,載中共黨史出版社2009《紅星照耀的家庭》)
江青在上海找到姚文元。有人說姚文元是柯慶施推薦給江青的。有回憶錄說,柯慶施在北戴河休養期間,曾專門將張春橋叫去北戴河,交代張春橋“讓姚文元全脫產,為江青同志寫文章”。(陳丕顯的兒子陳小津所著《我的文革歲月》)
其實即使柯慶施曾經要張春橋支持江青批判《海瑞罷官》,柯的支持大概只止于此。因為柯慶施此時已經不再主持上海工作,甚至從此沒回上海。身患絕癥的他不可能再進行任何實質性參與。據不久后擔任上海市委宣傳部長的楊永直說,柯慶施離開上海去外地療養,直至1965年4月去世;外出養病期間,跟隨柯的機要秘書從未接到過上海方面任何關于批判《海瑞罷官》的文件和電話(鄧偉志:《如何評價柯慶施》,載《黨史縱覽》2003年第9期)。而且,《海瑞罷官》所謂要害問題“罷官”,至1965年才提出,彼時柯已去世多時。
當時,這種批判很多,連比吳晗地位更高的中共中央黨校副校長楊獻珍,也因其“合二而一”的哲學思想在挨批判。柯慶施即使支持,也只是以上海市委書記的身份,安排中共中央主席毛澤東夫人要求的事宜。如果說有什么超出共產黨行事規則的地方,那是毛澤東讓夫人越軌插手黨務,應該不予理睬,但柯慶施包括全黨,無人敢這樣做。
張春橋當時是市委分管宣傳口的書記,具體負責批判《海瑞罷官》,從市委書記的工作分工來說,名正言順。他與江青結幫是后來的事情。
張春橋認真完成江青交辦的事,甚至還在辦公桌上放了一套《明史》。當時曾使一些干部納悶,張春橋怎么忽然對明史感起興趣。
柯慶施逝世后,江青又找續任上海市委書記的陳丕顯。她對陳說,她在北京找李希凡,李希凡不接受,才來上海。她還說柯慶施對此事很支持,她要陳丕顯也支持她。(《陳丕顯回憶錄——在一月風暴的中心》)
柯慶施對張春橋上升起了關鍵作用
1965年4月柯慶施去世時,張春橋也已經升為上海市委書記處書記。江青到上海都與張春橋聯系。
張春橋的提升,與柯慶施不無關系。
張春橋是山東巨野人,生于1917年,1935年到上海從事文化寫作。1938年到延安,同年8月加入中國共產黨,此后一直從事共產黨的宣傳工作。曾在晉察冀解放區先后擔任《晉察冀日報》和《石門日報》主編,那時,柯慶施是石家莊市長。共產黨執政后,張任上海《解放日報》副總編輯,后又任社長兼總編輯。柯慶施1954年調任上海時,張春橋已經被免去上海所有職務,正將被調離上海。起因是張未經請示便在報上點名批判一些華東局領導干部,還打算點名批判上海副市長潘漢年,被當時主持上海工作的陳毅和譚震林發現制止,并擬將他調離上海。柯慶施留下他。
和張春橋長期共事的當年上海市委書記陳丕顯,對張春橋的印象是:
平時不茍言笑,遇到重大問題從不先表態,總要察言觀色、掌握火候和時機。一旦事情出現了波折,他很快就能把態度調整好,把責任推卸得干干凈凈。城府很深,陽一套陰一套,不好合作。(《陳丕顯回憶錄——在一月風暴的中心》)
張春橋不茍言笑是幾乎所有和他有過交往人的印象。張春橋不與人往來,除了布置工作,不與人多說話,更別說聊天,從來沒見他與上海市委的其他領導們有談得來的時候。他與當時的上海市委辦公廳秘書長李家齊辦公室門對門,但從來不和李聊天。給李的印象是“高深莫測”,“陰”。(文革前擔任上海市委辦公廳秘書長的李家齊2009年對筆者的回憶)
“陰”,是幾乎所有與張春橋有過交往人的印象。就連后來和張春橋一個陣營的毛遠新,多年以后當毛澤東向他詢問對張春橋的看法時,也說對張“往往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有點陰”(江青文革初期的秘書閻長貴著《問史求信集》第418頁,紅旗出版社2009年出版)。
張春橋給市委干部的另一個印象是比較“左”。例如60年代經濟困難時期,上海市委為了活躍市場,打算開放自由貿易市場。決策前先向區、縣負責干部征求意見。但作為市委領導的張春橋,會議一開始,下面干部還沒有發表觀點,便首先發言表示反對。嚇得有的區委干部不敢再談自己的看法。
不過,張春橋的生活很簡樸。長期在市委宣傳部工作的徐景賢文革后回憶,文革以前,他幾次和上海一些黨員老作家們春節期間到幾位市委書記家拜年。別的書記家多少有些擺設,有的墻上還掛著字畫之類,招待客人時總有些拿得出的食品;唯獨張春橋家陳設簡單,且只有兩盤花生招待客人。張春橋總穿著一條藏青色舊呢褲,屁股上打著兩塊補釘也不以為意。
張春橋出名是在1958年“大躍進”。柯慶施去參加當年8月北戴河會議,回來后,把毛澤東在會上講話告訴張春橋。在這個講話中毛贊揚“大躍進”人民公社化吃飯不要錢,對1949年后實行八級工資制所造成的等級差別表示不滿,懷念戰爭年代的供給制。張春橋從柯慶施處知道毛的這一想法后,根據毛的這些話,連夜寫出《破除資產階級的法權思想》,發表在《解放》雜志6月號上。《解放》是上海市委在大躍進中創辦的理論刊物。
張春橋對經濟是外行,他這篇文章算不上論文,充其量只能算是政論文。因與毛想法合拍,受到毛贊賞。文章被《人民日報》轉載,引出黨內和學界大討論。毛澤東也因此知道張春橋的名字。同年10月,毛澤東點名要張春橋和陳伯達一起去河南遂平岈山衛星人民公社考察。毛開始注意張。
這年年底,張春橋被提為上海市委常委。在討論此事時,市委中有人提出張春橋妻子李文靜有叛徒問題,被柯慶施當場打斷,說此事不要再提。柯慶施不搞家屬株連,顯示其膽識,更顯示他對張的器重。
“金棍子”姚文元
江青找李希凡寫文章,李希凡婉言拒絕。李希凡畢竟大學科班出身,多少還從學術層面考慮問題。姚文元是機關干部,習慣從政治層面考慮問題,寫批判文章只問符合不符合當前政治,不管學術層面能否自圓其說。
姚文元資格比李希凡老。
姚文元生于1931年12月。1948年時還是中學生的他,便已加入中共地下黨。1958年,柯慶施點名將姚文元調往上海市委理論刊物《解放》雜志,擔任編輯部的文教組組長。1961年底,《解放》半月刊停刊,經張春橋提名柯慶施同意,姚文元被調往中共上海市委黨報《解放日報》社任編委兼文藝部主任。
姚文元當時已經是一個有名氣的青年文藝評論家,文革前已發表過許多文章,出版過多本文集。他1956年6月30日刊登在《解放日報》上的《百家爭鳴,健康地開展自由討論》,以及1957年6月10日刊登在《文匯報》上的《錄以備考——讀報偶感》,曾經引起毛澤東注意。這是柯慶施將他調往《解放》半月刊的原因。
但在文化圈內,姚文元口碑不太好,被稱作“棍子”。因為他文藝思想核心,就是反對文學固有的人文關懷,艾青、巴金、丁玲,這些著名文化人都挨過姚文元的批判。文化界和新聞媒體對執政黨的態度,是姚文元特別敏感的,捕捉此類信息,是他的特長。他的《錄以備考——讀報偶感》就是這種敏感的產物。又例如,姚文元曾對人說,1961年紀念辛亥革命50周年時,又是開會,又是出紀念文集,可1961年也是中國共產黨誕生40周年,卻冷冷清清;你想過沒有,這是為什么?!(李遜、金光耀、金大陸2009年5月16日對王知常的訪談)
姚文元的“棍子文章”,如果只是個人觀點,也只能是一家之言。但在中國的政治環境下,姚文元的“棍子文章”成為黨的棍子,挨棍子者沒有辯解商榷余地,更不用說反駁和批判。
不過,生活中的姚文元不像他的文風那樣咄咄逼人。他個子不高,胖胖的,才三十多歲便已謝頂;他不喜歡說話,幾乎沒有私人交往,很少與人起爭執,寫作班的青年喜歡開他玩笑,他囁嚅著不知如何回嘴,但也不生氣;他生活隨便,外套可以穿到油光鑒亮仍不換洗,書包里吃剩的油條大餅可以放到發出異味,被人掏出,方才發覺;他會鄭重其事請人吃飯,但請吃的卻只是碗陽春面。姚文元的這種特性一直保持到后來。姚文元完全是個政治人,生活的全部內容就是工作寫作學習。后來給他當助手的朱永嘉談姚:“不茍言笑,講話很謹慎,沒有一句題外的閑話。這是我對姚文元的最初印象,這一印象以后一直也沒有改變。”(以上都是朱永嘉對筆者的回憶。)不過,他的棍子文章,雖然有揣摩局勢投當局所好之嫌,但這是當時各行各業尤其是政治、文化界的潮流和大趨勢,包括吳晗寫《海瑞罷官》,張春橋寫《破除資產階級法權》,都是唯毛澤東所思為思,唯共產黨所想為想。人們覺得應該站在黨的一邊,和黨與領袖保持一致,唯恐跟不上。
在閱讀愛好上,姚文元特別喜歡科普和科幻讀物。法國作家儒勒·凡爾納,蘇聯作家亞歷山大·別利亞耶夫等等,都是他的最愛。文革結束,姚文元被判刑關押,他在寫交代之余,寫出三本著作,都是關于人類的科學認識史的。一本是人類對天體形成的認識發展史,一本是人類對地球的認識發展史,還有一本是人類對生命的認識發展史(這三本書著作的手稿,筆者曾經都看到過)。一生以寫作文藝批評和政治批判為己任的姚文元,最后的寫作卻是“天、地、人”的形成,顯示了他的某種無奈,也顯示他對科學領域的由衷愛好。只是時代將他塑造成棍子,他自己也選擇棍子人生。這是一個歷史的縮影。
朱永嘉告訴筆者,1965年3月的一天,姚文元上午剛到解放日報社上班,張春橋電話來了,要他馬上去。姚文元要向報社打招呼,張春橋說不必,隨便找個理由,此事要保密。姚文元到了指定地點,進門見到張春橋和另一個中年婦女正等他。經張春橋介紹才知道她就是江青,是江青要找他。江青要姚文元寫文章批判吳晗的《海瑞罷官》。臨走,交給他一本1961年第1期《北京文藝》,上面刊登著吳晗劇本。(王文正口述,沈國凡采寫:《以共和國名義判決》,中共黨史出版社2008版。作者王文正當時擔任審判“四人幫”上海余黨的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刑事審判庭審判長)
姚文元當時兼華東局“內刊”《未定文稿》編委。接到寫作任務后4月,正值華東局《未定文稿》與市委寫作班對換辦公場所,《未定文稿》從原來丁香花園搬入宛平路11號。姚文元辦公室在三樓,他讓工作人員搬入兩張大寫字臺,他喜歡大臺子,可以隨意攤開資料。他當時人事關系還在解放日報社文藝部,張春橋替他向解放日報社請長假,報社五一節以后的稿子他都不看了。所以,姚文元應該是從1965年5月以后開始正式動筆寫作。彼時柯慶施已經去世。姚文元對明史不熟,江青又催得緊,他對張春橋說,希望再有個熟悉歷史的人,幫忙查閱和核對資料。幾天后,張春橋告訴姚文元,人已選好,讓他去一次。姚文元趕去見到張,張告訴他,為他找的人是朱永嘉。姚文元聯系上朱永嘉,他對朱說,是市委安排他為自己當助手。
朱永嘉是復旦大學歷史系青年講師,對明史很熟,當時借調在上海市委寫作班歷史組,而且是組長。毛澤東說寫《海瑞罷官》批判文章時有一個班子,其實只有兩個人:寫文章的姚文元和幫他查材料的朱永嘉。姚文元在寫作過程中,沒有將文稿給朱永嘉看,只是經常向朱永嘉詢問具體史實。
最初姚文元只對朱永嘉說市委讓他寫明史方面與海瑞相關的文章,朱永嘉沒有想到姚文元的批判對象正是吳晗,給他找的資料就是吳晗編的《海瑞集》:“我將吳晗的書和文章拿給姚文元看,不是作為反面的要批判的東西,而是作為正面資料給姚文元的,因為吳晗是明史權威。”
姚文元在寫作班辦公樓寫作,寫作班的朱永嘉又被抽去當其助手。為防止行動泄露,張春橋通過寫作班黨支部書記徐景賢告誡文藝組,不要上二樓歷史組的辦公室串門,不要過問關于他們的任何事情。
張春橋動筆前要江青向毛澤東詢問是否可以批判
毛澤東1967年2月3日對卡博·巴盧庫談話時說批判《海瑞罷官》他起初不知道:“開頭寫我也不知道,是江青他們搞的。”但江青在《為人民立新功》中說:“本來寫評《海瑞罷官》、《評三家村》這樣的文章,是主席在那里親自領導的嘛,是姚文元同志寫的嘛,有些人卻貪天之功,說是他們搞的。”毛澤東在審閱江青的這個講話稿時,刪去了“是主席親自在那里領導的嘛”句。(見《問史求信集》)
毛澤東為什么不愿承認自己的參與?讓后人費盡猜詳。
在開始批判前,張春橋有些顧慮。海瑞戲是在毛澤東提倡下寫的,批判海瑞戲,毛是否同意。張讓江青向毛澤東詢問:
據我知,主席對吳晗的《海瑞罷官》早有意見,但我們也知道北京對此戲評價分歧很大,甚至有人說此戲是根據主席指示寫的。我曾問過林默涵到底分歧有多大,他說很大,也未詳細說明。我們還是想研究一下,一研究,就發現海瑞的宣傳出乎意料的多,劇種很多,什么京劇、滬劇,各種劇都在演海瑞。上海廣播電臺六四年還在廣播此戲,《生死牌》搞了電影。出了盲人故事。中小學課本有海瑞,大學就不要講,一大堆連環畫、小人書,各種宣傳工具都用上了。
我到北京請江青問主席,是否可以批判。主席說,他沒有提倡過寫海瑞,只是在湖南彭德懷叫他看《生死牌》,戲里談到海瑞。主席回來就查明史,說海瑞未在湖南作過官。請同志們看看,如此而已。(張春橋1966年5月6日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的講話,轉引自《瘋狂、扭曲與墮落的年代》,周良霄、顧菊英編著,香港新大陸出版社有限公司2008年出版)
毛澤東一口否定自己曾經提倡過海瑞精神,江青和張春橋沒有了顧慮。究竟批判哪個海瑞,上海的,還是北京的?
我們考慮過,究竟批評哪一個?是《海瑞罷官》,還是《海瑞上疏》?我們認為《海瑞罷官》寫得太露骨,應該批判影響大的。(張春橋1966年5月6日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的講話,轉引自《瘋狂、扭曲與墮落的年代》)
張春橋所說的“我們”,究竟是他和江青,還是再加上毛澤東?不得而知。暫存疑。不過,張春橋說他讓江青向毛澤東詢問是否可以批判《海瑞罷官》,至少傳遞了一個信息,即張春橋和姚文元動筆之前,是通過江青向毛澤東請示過的。不像他自己說的“開頭寫我也不知道”。
而且,早在張春橋通過江青詢問毛澤東之前,江青找中宣部和文化部的四個部長要他們批判《海瑞罷官》遭拒絕后,毛澤東指示將《海瑞罷官》列為可供批判的39個“文學藝術資料”,批轉至縣團級,雖因中央一線沒有布置批判而作罷,但毛澤東此舉足以證明,他是批判《海瑞罷官》的始作俑者和真正推手。
姚文元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第一稿出來是1965年6月間。江青為此以觀看現代京劇《林海雪原》為名特地來上海,親自審稿。她對這個初稿不滿意,認為沒深度,不能就事論事批判。她要姚文元再修改。
以后,江青又幾次來上海,審閱姚文元的稿子,與張春橋一起提出修改意見。
張春橋也多次將稿子夾在《智取威虎山》錄音帶內,用飛機送去北京江青處。江青后來說,張春橋每次去見她,都裝著是為樣板戲的事。
上海市委與批判《海瑞罷官》
一至六稿是張春橋與姚文元搞的,都沒有給市委看過,直到七稿時才給市委看。陳丕顯回憶錄說,開始他一直不知道此事,直到柯慶施逝世,江青才告訴繼任上海市委第一書記的他,她原來與柯慶施、張春橋批判《海瑞罷官》的一些情況,要求繼續借用張春橋和姚文元。陳丕顯回憶,江青就是這時告訴他說,柯慶施對此事很支持,希望陳丕顯也能支持她。江青還一再交代陳丕顯要保密,陳覺得蹊蹺,但也沒有太當回事,“心想不就是篇批判文章,大概江青想出風頭,先保密,發表時一鳴驚人”。(以上江青的話均見《陳丕顯回憶錄——在一月風暴的中心》,第28-29頁)
整個寫作過程確實搞得很神秘。姚文元的底稿送去市委印刷廠排版印刷時,全都是密封,直接送車間,沒有任何手續。而通常,市委文件必須送市委秘書長批后才能送印。(李家齊2009年對筆者的回憶)
9月,陳丕顯要去北京參加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行前,張春橋將姚文元文稿交他,讓帶給在北京的江青。陳丕顯后來回憶,這是他第一次看到稿子。
陳丕顯回憶說,自己帶稿子去北京時,一路心中不安。因為江青在上海秘密組織寫文章,批判北京副市長,卻又不準上海對北京方面打招呼,這會影響上海和北京兩個城市關系,也不符合共產黨組織原則。
到北京,陳丕顯將稿子交給江青,又將自己的顧慮告訴同去開會的華東局秘書長魏文伯,魏也覺此事不妥。兩人商量半天,覺得最好找個機會向周恩來或陳毅匯報。
沒等他們匯報,毛澤東已向北京市委第一書記彭真透露自己要批判吳晗的打算。那是在會上,毛澤東忽然提出要批判資產階級反動思想。正當與會者對毛這句話費猜想,毛又轉向彭真,問:“吳晗的問題可不可以批判呀?”彭真被毛澤東突如其來問話問住,愣了一會兒,才回過神,答:“吳晗有些問題當然可以批判。”
陳丕顯于是認為毛澤東向彭真發問,一是征求意見,二是打招呼。魏文伯也這樣認為。會后,他對陳丕顯說:“阿丕,這下不用擔心了,毛主席都問過彭真了,我看我們也不用再找總理和陳老總匯報了。”(《陳丕顯回憶錄——在一月風暴的中心》,第28-29頁)
文章發表前,張春橋提出要聽聽學術界意見,于是于11月5日和7日由文匯報社出面開了兩次座談會。
第一次座談會對象是黨內專家。上海社科院院長李培南提了些意見,內容尖銳。這個發言后來幾次被張春橋點名,李以后被打倒與此不無關系。
第二次是黨外專家會議,參加者有史學界權威周谷城、周予同、譚其驤等,以文匯報社名義在泰興路的市政協文化俱樂部召開,《文匯報》總編輯陳虞孫主持會議。
不知就里的周予同在會上為吳晗打抱不平,說吳晗是個好人,不能這樣給他戴帽;周谷城也發言不同意姚文元觀點,雖然說得比較宛轉。會上大多數人都非常同情吳晗,尤其反對姚文元文章第四部分,認為硬把吳晗劇本與單干風聯系起來,太牽強武斷。(以上材料引自傳單:《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上海地區兩條路線斗爭大事記》,以及李遜、顧訓中2005年7月23日對朱永嘉的訪談。)張春橋收去會議原始記錄,寫進會議簡報,直接報毛澤東。
不久文革全面發動,周予同和周谷城兩位教授成為上海報紙點名的8個“反動學術權威”中的兩個。
上海市委討論姚文元文章
1965年11月8日,上海市委書記處開會討論姚的文章。在此之前,市委已經討論過幾次。這次參加會議的有市委第一書記陳丕顯、市長曹荻秋、主管此事的文教書記張春橋、分管教育衛生的候補書記楊西光、市委常委王少庸等,加上作者姚文元,協助姚文元寫作的朱永嘉,還有市委寫作班黨支部書記徐景賢。
會議在康平路165號樓上朝北一間大會議室里召開。曹荻秋站著,很仔細地將姚文元文章看完,在資料引用上提了幾個問題。陳丕顯沒好好看文章,在會議室里來回踱著步,對張春橋說:“這是件大事情,你要好好抓好!”分管教育的市委候補書記楊西光問:“戴什么帽子妥當?”姚文章中沒給吳晗定性戴帽子。姚答:“看事實吧!何必我們給他戴帽子呢!”在場的朱永嘉當時覺得楊的意思,是要姚文元考慮文章分寸,不同意這樣批判吳晗。
張春橋也站著,沒坐。
參加會議的朱永嘉后來回憶說,整個會議給他印象是開得松松垮垮。陳丕顯、曹荻秋他們似乎沒太把文章當回事。(李遜、顧訓中2005年7月23日對朱永嘉的訪談記錄)
曹荻秋此前曾經提出姚文牽強附會不實事求是,而且后來對張春橋再送去的修改搞根本不看,張幾次催問看法,曹都沒回答。(糜欣祥:《鐵骨錚錚,正氣浩然——記曹荻秋同志同江青、張春橋一伙的斗爭》,《文史資料選輯》第53輯)這次因是市委書記處討論,曹才又仔細看一遍。
市委領導干部們都以為姚文元只是批判吳晗的劇本。1949年后這種批判太多,尤其60年代以后,今天批判著名哲學家馮定,明天批判中共中央高級黨校副校長楊獻珍,一會兒批判經濟學泰斗孫冶方,一會兒又批判史學權威周谷城。上海市委干部們可能以為這次批判和那些批判差不多,批判一陣子,職務上調動一下就結束了。
即使上海市委領導覺察到什么,也無法明說。此時,毛澤東已決定發表姚文,上海市委對文章有什么態度,根本無力回天。
文章發表前,陳丕顯和曹荻秋都主張和北京市委書記彭真打個招呼,張春橋不同意,招呼沒打成。(上海市無產階級革命派“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徹底清算陳丕顯、曹荻秋反革命罪行斗爭會”宣傳組:《陳丕顯反黨反社會主義罪行材料摘編》,1967年5月)
曹荻秋后來承認說,上海市委那時非常為難:
考慮過同北京的關系,事實上是同彭真的關系問題。打不打招呼,不打不好,怕彭真被動;打了招呼,主席不同意,又怎么辦?書記處都是反反復復討論過好幾次。(1967年1月8日“紅衛兵上海大專院校革委會”與“紅衛兵上海司令部”主辦的《紅衛戰報》第16期:《砸爛反對毛主席的上海市委》,作者是“市委文革小組辦公室革命造反派代表”)
張春橋也說過,同北京市委的關系是他當時的顧慮之一:
還有一顧慮,即和北京的關系。我們當時不敢打招呼。文章一送中宣部就登不出來,我們考慮不必要送審了,主席九月會議已經講了話,可以批評吳晗嘛,這時如再問彭真好不好?我們反的是資本主義,如彭真說主席已批準,為什么還問我。所以就未打招呼,還有批評周谷城也沒給上海打招呼嘛。雖不是副市長,周谷城的地位也很高,也是政協副主席。我們看到批判周谷城的文章以后,因為準備不夠,也很緊張,周谷城要自殺,我們毫無準備,但無怨言,因為周谷城應該批評。(《瘋狂、扭曲與墮落的年代》)
不過,張春橋自己在姚文發表前,還是向北京市委書記處書記鄧拓打了個招呼。他和鄧拓是老同事,張1949年前在晉察冀日報工作時,鄧拓是社長兼總編,張的上級,張當時是理論部主任。張春橋說:“我和鄧拓是老朋友了,我要不跟鄧拓打招呼,鄧拓就會說我不夠朋友了。”這話張春橋對陳丕顯和朱永嘉都說過。(《陳丕顯回憶錄——在一月風暴的中心》,第36頁,以及未刊稿《己申春秋——我對文革初期兩段史實的回憶》,朱永嘉2006年8月著)
所以,如果說當時保密得滴水不漏,上海市委除張春橋外都蒙在鼓里,有點言過其實。如前所敘述,首先,上海市委從姚文元開始寫文章時就知道,而且文章也經由上海市委集體討論;其二,毛澤東在姚文發表前,向彭真透露過要批判吳晗;其三,張春橋曾向鄧拓打過招呼,鄧拓應該會告訴吳晗。
本來,新聞報刊應該有批評當政者的權利和自由,但是,1949年后這類批評根本不被允許。批判有一定職級的黨或行政干部,必須經由相關部門允許,這是中共中央自己制定的程序,也即“組織原則”。所以,即使是毛澤東在講話時向彭真提了一下,彭真并不認為這樣就是通知北京市委,他后來在許多場合責備上海市委發表姚文元文章不打招呼“黨性到哪里去了”。
彭真的憤怒還有另一個來由,因為就在姚文元發文章批判北京副市長吳晗這一年,1965年上半年,中央曾兩次發文規定報上點名要經過中宣部,還要求學術批判不要戴帽子。
定稿后的文章,毛澤東“看了三遍,認為基本還可以”。(毛澤東1967年5月1日接見阿爾巴尼亞軍事代表團時的談話)
張春橋建議,文章首先登在《文匯報》上。他認為文章刊登在這張非黨報上,首先不會引起人們猜測,因為這份民間報紙過去也發表過一些學術爭論文章;其次這張上海報紙在全國特別是知識界擁有廣泛讀者,可以引起爭論。
1965年11月10日,姚文元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在上海《文匯報》頭版發表。
文章發表那天,姚文元自己還不知道。11月10日一早,姚文元還在睡覺,一個電話打到他家。他妻子金英接電話,是陳丕顯打來的,告訴說姚文元文章今天在《文匯報》發表。陳丕顯還向姚文元表示祝賀。(據朱永嘉對筆者說,這是姚文元女兒告訴他的)
姚文元的文章,就這樣在上海拉開了文革的序幕。
(責任編輯徐慶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