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89年和1995年我先后兩次率團訪問波蘭(其中一次還訪問了阿爾巴尼亞)。這里我主要談談第一次訪問波蘭的觀感。當時波蘭這個國家正經歷著和平演變的歷程,訪波期間又正值東歐巨變之時。在那特殊年代,身臨其境,自有一翻特殊的感受。
“你們是去訪問一個由執政黨變成在野黨的黨”
應波蘭統一工人黨黨刊《新路》雜志之請,《求是》雜志原定于1989年7月組團訪問波蘭。但波蘭統一工人黨正經歷過“六·四”和平演變而喪失了政權的事件。這就是根據2月圓桌會議達成的協議,定于6月4日舉行議會選舉,在選舉中,以波蘭統一工人黨為首的執政聯盟遭到重創,在議會的299個席位中只得了5席。隨后于6月18日的參議院選舉中,在100個席位中,竟未得一席,喪失了組閣的權利。在這種情況下,自然不好按原計劃于7月間組團去波蘭訪問。
三四個月后,即1989年10月,有關部門向我們建議,認為在政局動蕩之時去看看還有點意思。隨后,《新路》雜志也來信,說明原邀請仍有效,并說要去希望早點去,越往后接待越困難。在這種情況下,我于11月16日率《求是》雜志代表團由北京出發到波蘭訪問。代表團由我和沈迎選、烏蘭三人組成,其中烏蘭是外交部的,在波蘭工作過,會波蘭語,對代表團來說有諸多方便。
下午3時離開北京,之前波蘭駐華大使館派一位公使銜參贊來機場送行。他在中國多年,對中國很熟悉。此時此刻,他的心情似乎不大好,沉默了好一會才說:“你們是去訪問一個由執政黨變成在野黨的黨。這個黨要改名,自然也要修改黨綱。”我問他政權已經易主,工作是否會變動,他說不知道。又說他們外交部有個規定:一是忠于政府,二是不參加黨派活動。言下之意是信守這兩條,就可以留下繼續工作。握別時他懇切地說:“希望您訪波回來后能見一面。”據我所知,他并沒有離開中國。一年后在一次波蘭駐華使館的招待會上,他見到我并熱情和我交談,可以看出,他的心情比上次見面時要好多了。
由于時差的關系,盡管在莫斯科轉機時耽誤了一些時間,我們還是在當天晚上華沙時間十點鐘就到達華沙。《新路》雜志副總編輯以及中國駐波蘭大使館參贊到機場迎接我們。隨后把我們送到政府賓館。這是一座主要用來接待外賓的賓館,規模不大,但還舒適。離它不遠就是波蘭總統府,挨著總統府是澡盆公園,屬皇家園林。因為公園的臨街附近有一尊肖邦塑像,有些中國人就稱這里是肖邦公園。在華沙期間不論早晚,只要能夠抽出時間,我們都要到這個公園去散步。
第二天,訪問活動正式開始。上午就安排了三個活動。首先是安排會見波蘭統一工人黨書記亞特。但亞特臨時有事沒有來,改由黨中央意識形態部部長向我們介紹了議會選舉失利和今后黨的工作設想。他認為黨處于非常時期,必須支持現政府的主張。對如何恢復黨的正常活動,黨的各級組織提出了200多種方案,歸納起來不外兩種流派:一是傳統的共產主義運動,他們主張經濟實行國家所有制,政治上實行無產階級專政;二是工人運動中社會黨一派,主張統一工人黨改名為社會民主黨,實行民主社會主義,政治多元化,即實行多黨制,經濟上實行多種經濟成分并存。這兩種流派,主張改為社會民主黨的占多數。在東歐巨變中,走社會民主黨道路,成了他們共同的方向。首先是匈牙利,1989年10月,匈牙利社會主義工人黨召開第十四次黨代會,決定改建為匈牙利社會黨。隨后就是波蘭,民主德國,保加利亞等等。都先后把共產黨、工人黨改名為社會黨或社會民主黨。這似乎成了不可阻擋的潮流。正如這位意識形態部長所說的,特別是青年黨員中,持社會黨方向的人更多。接著,他談了黨更名的具體步驟。他說:“明年二月要召開黨代會,產生一個綜合綱領,發表共同宣言,新的黨不論世界觀、哲學觀、政治觀皆可入黨。在這次黨代會上,正式宣布停止工人黨的活動,并產生新的政黨。即‘波蘭共和國社會民主黨’。”經過黨改名后,到底還有多少人能留在黨內,很難說。在一次民意測驗中,有很多人不回答這個問題。這位意識形態部長對黨所處的前景也有點茫然。
會見之后,我們被安排去訪問統一農民黨和民主黨總部。這兩個黨原先是工人黨的執政聯盟,不久前在圓桌會議上倒戈和工人黨分道揚鑣。我當時有點奇怪,既然如此,為什么還安排這兩個活動。陪同說是讓我們更全面地了解一下波蘭當前的現狀。這當然也無可非議。
10點半左右,我們來到民主黨總部,接待我們的是一位民主黨中央書記處書記兼組織部長。他主要介紹了他們和工人黨如何從聯盟到分裂的過程,不同意有人說他們“背叛”了工人黨。最后我們訪問了農民黨總部。接待我們的是農民黨中央書記處的一位書記。他介紹了農民黨的組織和現狀,提倡農民自治,不受任何政黨和教會左右。在我的印象中,這個黨人數不少,但社會影響似乎不太大。它和民主黨加入工人黨的執政聯盟并不是平起平坐的。它的退出也沒有對工人黨的執政起什么大的破壞作用。統一工人黨之所以失去政權,是統一工人黨執政期間,經濟未能發展,百姓生活水平未能提高;加上實行無產階級專政,搞獨裁統治,沒有民主。工人黨在群眾中喪失民心,人民群眾很自然地要拋棄它。
這次訪問盡管是應統一工人黨黨刊《新路》雜志的邀請而來,許多人都把我們當成統一工人黨的最后一批客人,會見我們的大多是黨的各級主要領導。他們基本上都是談黨要改名,要籌建新黨,都在為召開黨代會做準備。他們認為新黨和統一工人黨告別是嚴肅的,合理的。盡管他們也說不主張完全否定黨的四十年歷史,但實際上,社會民主黨和統一工人黨畢竟不是一回事。黨的性質不同,綱領不同,主義不同;改名或重建都意味著原來黨的失敗,意味著政權的變色。
我們成了工人黨的最后一批客人
波蘭的和平演變,由于部隊基本上沒有介入,沒有起來維護統一工人黨的政權,新舊政權的過渡是和平過渡;雖然也發生一些工人罷工,或群眾集會游行,但社會上的沖擊力并不太大。我在政府賓館曾經遇到波蘭人民軍的一位軍官,我問他是不是統一工人黨的黨員,他說是。我問他怎樣處理新舊政權轉變中的自我,他說:“很簡單,把黨證撕掉就完了。”說得很輕松。后來我一想,也可以理解:軍隊是國家的軍隊;在新政權下,原來的政黨、黨員和軍人之間只能居其一。
和平演變是相對于暴力而講的,至于對新舊政權的態度,對經歷幾十年奮斗的黨的懷戀,一句話,在不少人中,思想斗爭還是十分激烈的。在波蘭我們參觀了一個博物館,是聯合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據說是歐洲最完好的哥特式建筑。館長是一位虔誠的統一工人黨的黨員。她對中國的改革開放現狀很欽佩,對中國代表團很熱情。她介紹說,這里供有一尊圣母像,有1500年的歷史。當中有個市政大廳,一般不對外開放。館長聽說我們來自中國,不僅熱情地接待我們,而且親自動手做了一盤點心招待我們。當她把我們引進市政大廳時,她讓我坐在正面的一張椅子上,并鄭重其事地說:你坐的這個位置是前一位中國客人某某某坐的位子。我一聽連忙站了起來,覺得這個位子過于神圣,我不該坐在那里。可是她一手又把我按回去,并莊重而深沉地說:“你就該坐在這里,因為你們是中國共產黨派來的代表團,又是我們工人黨的最后一批客人。”說著,她聲音有點哽咽了。這種情況,我們在波蘭訪問期間曾多次碰到過。11月22日,我們到波蘭最大的一個省卡托維茲訪問。這個省是波蘭的工業區,擁有22萬工人黨的黨員,對黨要改名為社會民主黨,不少黨員表示抵制和不滿。那天我們從克拉科夫到卡托維茲,正遇上大雪,加上在路上更換輪胎,原計劃上午10點到卡托維茲,結果快到中午12點才到達。省委管文教的書記、作家捷林斯基為迎接我們,在辦公樓前的雪地里站了近兩個小時。一見面就激動得掉下眼淚。他說:“你們的黨更堅強了。我們的黨已經放棄了領導權。”他把我們引進一個寬敞但很陳舊的會議室,然后從口袋里抽出一份材料,是他給黨中央的上書,表示堅決反對工人黨更名為社會民主黨,主張改名為共產黨。他說他屬于現實主義派,要繼續走社會主義的道路。他指責那些主張黨更名并熱心于籌備這一工作的領導人是對國家的命運“極不負責任”,表示要和他們斗爭到底,直到拉出隊伍另立新黨。到會的人大多表示同意捷林斯基的觀點。但就全黨來說,這種觀點畢竟是少數,幾個月之后,即1990年2月,黨正式改名為社會民主黨。報紙刊登了捷林斯基拉起一幫人,成立波蘭共產黨的消息。據說只有400多人,且都是白發蒼蒼的老人。
這次訪問,正是工人黨大步演變成社會民主黨的時刻,所有接觸到的工人黨領導,幾乎都放棄對原來政黨的信念,不敢面對黨的四十多年的奮斗歷史。當然這也不奇怪,波蘭教會影響很大,它對保存波蘭的語言和民族文化有過重要貢獻。因此,波蘭人信教的特別多。據說工人黨黨員信教的竟達70%以上。這樣一來,信奉馬列主義也就可想而知了。加上由于歷史的原因,波蘭人對俄國,當然也包括蘇聯,成見很深。不論是黨員還是群眾,對蘇聯社會主義制度都認為是屬于清除影響問題。對斯大林基本上全面否定,因為斯大林當政期間,和東歐各國積累了許多恩怨。對列寧一般也都是持否定態度。我們所到的各級黨的活動場所或黨的負責人的辦公場所都沒有看到列寧的像。唯有一個例外,那就是在華沙大學我們拜見一位歷史學教授,他是工人黨有影響的黨員,“7·8”運動的發起人。按照他的說法,運動的目的,是要讓黨在社會主義國家中發揮積極的作用,為堅持社會主義道路而奮斗;包括議會道路,爭取在議會占多數。他想通過議會斗爭來保持黨和社會主義在國家政治生活中占有的地位。比較起我們接觸到的其他領導人來,他還對過去歷史有點懷戀。于是,我們就問他,對馬克思列寧主義這個原工人黨的指導思想怎么看。恰巧他的辦公室內放著一尊列寧的半身塑像。我們就以此為題問他:“您的辦公室還放著列寧的像,這是不是意味著您對列寧有肯定的看法?”看來這個問題對他們來說是很敏感的。他說:“我不想對其他國家的人物進行評論。列寧應由他們自己的國家和人們去評論他。我個人認為我們的國家是不能繼續用列寧那套模式了。我們在70年代就找到了和列寧不相同的道路。”
由于社會處在動蕩和變革時期,社會各階層思想都很活躍,自由度很大。我們在克拉科夫訪問時,應左派俱樂部之約出席一個座談會。當地的一些作家、藝術家、詩人、記者出席了會議。俱樂部的主席曾經被關在奧斯維辛集中營,是個老革命。這個組織當時省委是支持的,后來因為要求和黨對話,要求批評政府,要求支持工人合法要求而被當成反對派。特別是軍管之后,有的被開除黨籍,有的自動退黨。現在這個俱樂部又開始活動了。俱樂部成員思想很活躍,主張走民主社會主義的道路。在克拉科夫座談會結束后,我們收到一份請柬,邀請我們去出席一個叫“性與藝術”的展覽會開幕式。因為一個“性”字開頭,使我很猶豫。我把《新路》派來的工人黨陪同找來,問其究竟,才知道是抽象派的一個普通畫展。在華沙我們也收到類似的請柬,要我們去出席一個電影招待會,片名叫《性與電話》,又是一個“性”字。因為有官員陪同,不去又不好。我因牙疼沒有去,讓兩位年輕人去看看。回來之后,他們說,片名故弄玄虛,內容和性根本沒有關系。恰巧那天晚上有位大學教授來訪,我和他談起這件事。他說這反映了文化界一部分人要求開放多些。比如在深夜“兒童不宜”的節目里播放一些更加刺激的內容。有些影院已經在萌動。盡管不少人反對,但看來是擋不住的。不過,這位教授說,由于多年思想禁錮,看到一點新動向就不習慣,其實,開放一點,開初可能有點影響,習慣了就好了,也就不會那么多人熱心去看了。
克拉科夫是波蘭古老的城市,有著豐富的文化內涵。在這里我們參觀了大學、電視臺、報社,以及米茲凱維奇廣場。工人黨的省委書記還親自向我們介紹了這座城市的歷史傳統。離開克拉科夫后,我們參觀了奧斯維辛集中營。法西斯在這里屠殺了幾百萬猶太人;許多證據,如焚尸爐、死人留下的頭發、眼鏡等等,至今看到仍令人發指。
隨后幾天,我們到卡托維茲、弗羅茨瓦夫參觀訪問。我們參觀了伊爾契汽車制造廠。據說中國曾向這個廠買過汽車,和中國關系很好。晚餐特地請了會做四川菜的廚師來給我們做中國菜。主人的熱情和真誠使我們很感激。廠長親自來陪我們吃飯。他一到就交代服務人員把餐廳迎面的一個走廊門關上。他說是因為隔壁小餐廳等會兒有幾個臺灣人用餐。我問他臺灣人到這里干什么,他說是來買汽車的。可知以民間的名義,他們和臺灣還是有來往的。
在離開弗羅茨瓦夫的頭一天晚飯前,服務員通知我們,為歡送我們,賓館為我們加了幾個菜。代表團的年輕人聽說加菜,就想喝點白酒。于是,他們去找《新路》的陪同,建議晚餐時喝點白酒。陪同說工人黨中央有個規定,接待外賓一律不招待白酒。我問他內賓是不是也一樣,他說內賓規定就更嚴了。不過,晚飯時,陪同還是從書包里拿出一小瓶白酒來。但他當即聲明,這是用他自己的錢買的。他說明天就要回華沙了,今天大家歡聚一下。這件事引發我的一點思考,看來工人黨的失敗主要并不僅是腐敗。而主要是有諸如上述提到的政治原因。
11月27日回到華沙,出訪波蘭已經接近尾聲。11月28日,波蘭統一工人黨中央書記巴萊茨基會見,是這次訪問最高層次的會見。中國駐波大使出席作陪。這位書記比較系統地介紹了波蘭黨當前的情況,黨的去向,是改造還是成立新黨,是改名還是保留原名。老黨員希望保留黨的名稱,年輕人希望改名。在談到黨改名后的前景時,他說波蘭黨現有200萬黨員,改名后能剩多少黨員,有的人估計能剩30萬人。我插話問他,改名后黨員要不要重新登記。如果重新登記恐怕留下的就更少了。他說現有的黨員只參加活動就可以了,不一定要辦什么手續。不過在一個多月后,即1990年2月,波蘭統一工人黨在華沙召開第十一次黨代會,正式改名為社會民主黨,主張國家走民主社會主義的道路。黨代會后,進行登記的黨員只有47000多人。工人黨結束了長達41年的統治。
當我們要離開華沙時,一位來送行的朋友說,設若你們下次有機會再來華沙,你可以打聽一下我們的黨中央大廈歸屬何主了。聯想到前一天下午,一位大學的黨委書記和我們告別時,說了歡迎我們再次來華沙的話之后,立即改口說:“也不知道你們下次再來時我們這些人都干什么去了。”一種失落、恐懼、無法面對將來的預想,使200多萬工人黨員惴惴不安。
5年后,即1995年,我再一次率中國新聞代表團來華沙時,昔日宏偉的統一工人黨大廈已經變成幾個公司的辦公地點。昔日有過接觸的人和單位,大多因為單位取消,人事變遷,也都找不到了。(作者為《求是》雜志前副總編輯)
(責任編輯徐慶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