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界有種長期居主流地位的看法:“重新解釋”三民主義的國民黨“一大”《宣言》,“區分了三民主義的兩個歷史時代”。在這之前,“是舊三民主義”。在這以后,“是新三民主義”。“這種新時期的革命的三民主義,新三民主義或真三民主義,是聯俄、聯共、扶助農工三大政策的三民主義。”
如何看待這種關于三民主義的“新、舊”說?我以為,此說適應了當時政治的需要,有歷史貢獻。
“新三民主義”詞語早在大革命時期已經出現。那是共產國際代表在說明對國民黨改組工作的成績時的偶爾用語。作為按共產黨人的理論對三民主義作出完整解說,并成為黨的主導見解的三民主義“新、舊”說,則出現在20世紀40年代初。
此說出現前,流行的是三民主義的“真、假”說。孫中山去世之后,左右派斗爭劇烈展開。大家都打“孫文主義”、“三民主義”旗號。老右派戴季陶,以“孫文主義”名義否定馬克思主義,借口確立“共信”、建立“純粹的國民黨”,大造分共輿論。對此,當時以“左派”面目出現的蔣介石也不得不講,“反共產這個口號,是帝國主義者用來中傷我們的……總而言之,總理定下來的主張,我們是不可以違背的,如果不然,就無論你如何信仰三民主義也是假的了。”(1925年9月)后來,他成為右派勢力的中心,便在保衛“三民主義”的旗號下反蘇、鎮壓工農運動、實行暴力“清黨”。這時,左派以“三大政策”予以反擊,指斥其為“假三民主義”,可謂擊中要害。抗日戰爭爆發、新的國共合作建立后,則出現了一些復雜的情況。一方面,共產黨把堅持抗戰置于首位,再三表示對蔣介石領導的服從和對三民主義理念的忠誠。另一方面,蔣介石在三民主義旗號下既要抗戰、要國共合作;又害怕人民革命力量的壯大,千方百計要“防共”、“限共”,其如意算盤和夢寐以求的目標就是通過“兩黨合組”、“永久合作”的方法取消或溶化共產主義和共產黨。為此,蔣介石有兩個說法:一是一般地說,真信仰就要一心一意,“在同一主義之下”(1937.2.22),達到對三民主義“真誠一致的信仰”(1937.9.23)。二是具體地說,三民主義“完備”,“能涵蓋一切”,且“偉大悠久”,其他主義“皆有缺點”,應被取代。(1939.5)結論就是:共產主義和共產黨沒有存在的必要。追隨他們的御用文人循此發揮道,“中國有三民主義就夠了”;它是“集合了各種主義之大成的真理”,“其它任何主義都不應該有。它們是沒有歷史使命的。”還有人要求中共“將馬克思主義暫擱一邊”。對此,中國共產黨首先在政治上作了回擊,一再明確表示,絕對不放棄馬克思列寧主義信仰,絕不能將共產黨合并于其他任何政黨。至于在思想理論上的回擊,則要求進一步劃清一些原則界限。這樣,僅僅分辨三民主義的真、假似乎就不夠了。這時,國民黨頑固派強調真信奉就要信“同一主義”,雖然別有用心;但如果他們只是倡導一致,并非禁止其他,只是“溶化”而不是排斥,那就難以說他們違背民權主義,不能簡單地斥之為“假”。他們宣稱三民主義最完備、最偉大,從而認定對其他主義的明智選擇就是自行放棄,這自然是其偏見,是對三民主義的拔高;但不能說他們如此尊奉的三民主義本身是假的。蔣介石過去主張“分共”,與孫中山的“容共”主張公然對立;而現在則不僅不講“分”,還大講“合”,不止于“容(納)”,還要“溶(化)”;其手段也由“打”轉為“不打”,貌似走向開明。對于這種變化,人們自然不能視而不見,乃至不加區別地將其歸于一類,以一個“假”字囊括一切。
問題顯然已經超出了真、假的范圍。如何回答?一種新的提法在不斷地醞釀著。毛澤東1937年5月3日指出,“三民主義有它的歷史變化”,提出要“重新整頓三民主義的精神”。1938年3月12日,毛澤東肯定孫中山在國民黨“一大”手定了“三民主義新綱領”,“表現了三民主義的發展”。10月12日,他在《論新階段》中指出,抗戰勝利后出現的“將是一個新式的民主共和國,即三民主義的新中華民國”。1939年6月10日,在《反投降提綱》中,他對人們言及的三民主義的狀況作了新的劃分,指出除“真三民主義”、“假三民主義”之外,還存在一種“中間性的”即“半真半假的三民主義”。這表明,對三民主義只作真、假二分已經不夠。在這里,他把國民黨的三民主義同“中國人民的三民主義”并在一起,劃入“真三民主義”之列。至于在這種“真三民主義”中是否還要作進一步的區分,他當時未作回答。而提出“半真半假的三民主義”問題,主要為揭示隱藏在抗戰隊伍中的投降危險,并不是對作為既抗戰又建國的指導方針看的三民主義的全面概括。因此,當涉及對完整的三民主義的認識和評價時,這種分析框架便顯得不夠了。近兩個月后,周恩來對人們所稱的三民主義作出了多重劃分,即孫中山是“真正的三民主義”;汪精衛是“偽三民主義”;戴季陶是“修正三民主義”;還有我們同志“企圖馬克思主義化的三民主義”,即把三民主義“解釋成共產黨的東西”。在這份報告提綱中,他實際上指出了當時國民黨所主張的不與共產主義并存的三民主義中的嚴重問題:或認為“共產主義與三民主義沒有分別,共產黨大可不必再相信共產主義”;或者認為“三民主義既可包括共產主義,則共產主義在中國無存在的必要”。不過在這里,他只是點出了問題,并表明問題超出了真、假的范圍,卻未作出進一步的概括。張聞天半個多月后談了“個人見解”。他同毛澤東一致,對三民主義也作三重劃分,即“假三民主義,如汪精衛的三民主義;不徹底的三民主義,即一民主義;真三民主義。”他強調,“我們同國民黨的斗爭是真、假三民主義的斗爭,徹底的與不徹底的三民主義的斗爭。”這里“不徹底”的提法顯然是對“真三民主義”所作的再次區分,這就在某種程度上超出了真假二分說。可是,到年底,毛澤東在涉及對三民主義的區分問題時,用的依然是真假二分法,如號召青年“造宣傳假三民主義的人們的反”,“實行真三民主義”。在這一時期,中共中央文件的正式提法也還是“揭穿漢奸的假三民主義”,“為實行真三民主義而斗爭”。這種情況表明,至此分析三民主義的規范提法依然是“真、假”說。新的規范提法,不久后為毛澤東所首次提出。
1940年1月,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論》再次提出,為共產黨人所承認的三民主義究竟是“哪一種三民主義”的問題。他的意思很清楚,“這種三民主義”不僅是真的,而且是與共產主義相容的、接受共產黨幫助的三民主義,因而是在共產黨出現后才有的、是與新時期相適應的“新三民主義”。毛澤東明確表示,提出此說針對的是資產階級頑固派,說他們知識貧乏、不知道歷史的變化,“不知道新三民主義與舊三民主義的區別”。而半年前,他在批評人們對三民主義的誤解時,說的則是他們“沒有把真三民主義與假三民主義加以區別”。
三民主義“新、舊”說是對蔣介石“一個主義”和“溶共”論的系統有力而又恰到好處的回答:既堅持了原則、堅持了共產主義信仰;又注意了策略,在斗爭中把握了分寸。這就是:既要駁倒他,又不針鋒相對地把他列入假三民主義之列,甚至不說他“半真半假”。如說他“假”或“半假”,那就與汪偽或準汪偽并列了,置于異類,分量太重,也不合乎實際,混淆了基本界限。說他“舊”,就是只說他不合時宜,帶有規勸、敦促其識時務,不要落伍之意,不那么咄咄逼人。關于問題出現的原因,毛澤東說,他們“完全不知道歷史的變化”,將問題歸結于大環境。意思是,一切皆時代使然,跟上就好。這是開導,而不是追究。在具體的解說中,則追溯到孫中山、三大政策及“一大宣言”,說明“新三民主義”早已有之,信奉它是繼承孫中山的遺志。這就牢牢抓住了孫中山的旗幟,具有雷霆之力。
如果說,分辨真、假是為了名正言順地舉起孫中山的三民主義旗幟的話,那么,區分新、舊就更進了一步:既充分表達了對三民主義的忠誠,舉起孫中山的旗幟,又理直氣壯地堅持了自己的獨立信仰,更高地舉起共產主義旗幟。在這里,區分三民主義真假、新舊的標準都是它與共產主義的關系。與共產主義無關的是舊三民主義;與共產主義對立的是假三民主義;只有與共產主義并存、視共產主義為朋友的三民主義,才是既“真”又“新”的三民主義。
三民主義的新舊說在此時出臺并非偶然。因為正是在此時,黨的理論通過正反兩方面經驗的總結已走向成熟,形成了一個完整的民主主義革命理論——新民主主義論。這一理論進一步確認,中國革命分為民主革命與社會主義革命兩個既相互區別又相互聯系的階段;而在民主革命中又分為新、舊兩個階段。與此相聯系,三民主義也被區分為新、舊兩個階段。既然新民主主義是民主革命通向社會主義革命的橋梁,那么新三民主義也就是舊民主主義革命通向新民主主義革命的直接橋梁,于是有了“新民主主義的三民主義”的提法,將“新三民主義”等同于“新民主主義”。這樣通過“新三民主義”就將三民主義和新民主主義進而和共產主義聯系了起來;從而不僅使共產主義與三民主義的關系,而且中國的全部革命運動都得到了系統的理論說明。
“新舊說”與“真假說”相比較,有多處不同。主要是:辨真假與分新舊,二者指向的雖是同一對象(三民主義),然而對象自身的狀況不一樣;與之相應的認識和態度也不相同。真假說,以對不變的對象的崇信和尊奉為前提;新舊說則承認主義本身是發展變化著的。爭辯真假是為了表白自己的忠誠;區分新舊則足以彰顯自身的高明。在這里,一個是仰視,一個是俯視。俯視表明的是對忠誠境界的超越,由此就將主義從信仰的對象轉變為分析、研究的對象;隨之而來的就是,由簡單的去偽、示忠,轉變為客觀的審視、評述。
具體說,三民主義新舊說較之真假說有如下幾點變更:
1.進一步突出并拔高“三大政策”。原來為了給維系國共合作提供權威依據,一直強調孫中山確立了三大政策,說明沒有這種政策保障,三民主義就難以貫徹落實,就會淪為空談,成為所謂“名詞運動”。現在則提到了新的高度:三大政策就是新三民主義本身的一個根本特征,離開三大政策就談不上什么新三民主義。而承認三大政策就是承認了共產黨存在的當然理由,就不存在什么收起共產主義的問題。
2.從突出“三大政策”的背景,進到突出世界革命的新時代。突出三大政策,那在蘇俄與共產黨誕生之前如何解釋?這就牽涉到時代問題。在新的時代出現了新的階級力量,三民主義與共產主義之間的關系就從一個抽象的理論問題,變成為一個現實的政治問題,即中國與蘇俄、國民黨與共產黨的關系問題。在舊時代不存在這個問題;到了新的時代這就是個突出的問題,成為三民主義命運的主宰,即成為新三民主義之所以為“新”的決定因素。
3.進一步突出國民黨“一大宣言”。宣言是在鮑羅廷主導下起草的。毛澤東說,“宣言由我們起草,許多事情由我們幫它辦好”。“孫中山這個人有個好處……鮑羅廷說的話他都聽。”原來共產黨人一直看重這一宣言,現在則把它提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即由于“一大宣言”使“三民主義”的面貌發生了由“舊”到“新”的根本性變化,成為三民主義的一個劃時代的標志。
這里的政治意圖是明顯的:突出與拔高三大政策,就為了說明原來在國民革命中,國民黨離不開共產黨的幫助;現在在抗日戰爭中,國民黨更離不開與共產黨的合作。突出時代,就是要進一步論證實行三大政策是一個不可改變、不可逆轉的世界潮流。突出“一大宣言”,就是為了證明共產國際和共產黨的全部革命主張的正確性,三民主義只能循此精神的方向發展,自覺成為世界無產階級革命的一部分。總之,新三民主義是“聯俄”、“聯共”政策結出來的果實,是經過了與“俄”與“共”密切相關的主義的改造的三民主義。如果真假說是要解決國共合作的政治基礎的話,那么新舊說所要解決的就是確立共產黨在合作中的思想上、政治上的領導權。
應該肯定,新舊說在政治上發揮了重要作用,首先是,站在共產黨的立場上旗幟鮮明地駁斥了國民黨頑固派。盡管不為他們所接受,但剝奪了他們“限共”、“溶共”的口實。其次是,在思想理論上武裝了共產黨人和先進的中國人,從而推動了,至少是有利于其在全民族抗戰中發揮核心和基礎的作用。再次是,在中間派面前顯得理直氣壯。雖然這一論說并不為三民主義者所認可,但他們由此也不能不承認:共產黨既不擱置其共產主義旗幟,又不丟掉三民主義旗幟的態度是真誠的。自然,這種作用也是有限的。因為它畢竟不過是對思想信仰的一種理論解說,在國內尖銳的政治斗爭中并不具有直接的現實性;而且有一定的副作用,即被國民黨頑固派利用來證明:共產黨人信奉三民主義是假,借此來宣揚共產主義才是真,是打著三民主義的旗號變相地搞共產主義。
(責任編輯蕭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