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父母邵荃麟和葛琴是1926年的中共黨員,三十年代的作家。在文化大革命時期,他們二人因早期的兩篇小說《客人》和《貴賓》,涉及到與江青有關的一段公案。
媽媽葛琴是一個三十年代參加過“左聯”的老作家,自1961年起在北京電影制片廠任藝術副廠長,這樣的人在文革中自然是“首當其沖”的沖擊對象。
運動開始時,媽媽是作為“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和“文藝黑線”參與者在北影廠受到批斗的。生性樂觀的媽媽那時并不太在乎,回家后常向我講起,造反派是怎樣讓他們這些當權派排著隊伍,一邊敲打著盆子,一邊自報姓名和“罪行”,有時還笑著做樣子學給我看。但她的問題很快就升級了。1968年3月她正式被隔離審查,在中央文革專案組“一辦”立案,內查外調,據說是有叛徒嫌疑的重大歷史問題。此后,媽媽在北影便受到嚴重迫害,有病不予治療,直到弄得偏癱失語,還要被隔離關押,謂之曰:“案情重于病情,病情服從案情。”
媽媽只是一個普通的司局級干部,怎么會在中央專案組立案?媽媽在歷史上從未被捕過,怎么就成了叛徒?專案組為何在生活和病情上待她如此狠毒,非置其于死地不可?我相信真正的原因是我心里一直記得的一件事。
運動開始后的一段時間里,媽媽除了常在廠里受到批斗之外,還要根據“革命群眾的揭發批判”大量地寫“交待材料,檢查認罪”。這已成為國內歷屆運動的常規了。
媽媽有時會被允許在家里寫,每寫出一些,她就把它們放到抽斗中去,為的是不叫我們看到。有一次我要找什么東西,在抽斗中無意間看到一疊這種材料,出于好奇和緊張我便拿起來看。由于沒有得到媽媽的允許,屬于偷看,因此我有些內疚和慌張,只是匆匆地看了一些,沒有細讀。記得認罪內容大致是自己寫小說“攻擊污蔑了江青同志,罪該萬死!”一類話。這種自我責罵的空話,在那種用皮鞭和拳腳“橫掃一切”的年代里,實在是很普通的事。
不過,我卻記住了其中幾個細節。其一,是有“黃女士”的字樣,其二,是媽媽在認罪的同時所作的辯解。媽媽寫道,“小說里我雖然寫過有人說:‘說不定她是毛主席夫人吧?’但馬上就有別人駁斥他:‘毛主席夫人哪會是這樣的?’所以我決不是在攻擊江青。”
毛澤東的第三位夫人江青在三十年代時曾是上海的一名三流影藝演員,原名叫李云鶴,藝名是“藍”。由于丑聞和緋聞不斷,報紙上常有披露,她在社會上的名聲并不好。后來去了延安,改名江青,于1938年11月和毛澤東結婚。此婚事當時在黨內反應強烈,因事關毛的領袖地位,從總書記張聞天到新四軍副軍長項英,不少知情人都寫信、發電報表示不宜和反對。據說后來政治局做出折衷決定,同意毛江結婚,但限制江青不得參與政治。
抗戰勝利后的1945年國共兩黨談判建國,江青由延安兩次飛赴重慶看牙科,期間她大量接觸云集在渝的各界文化人士,探詢影藝故舊,招待社會名流,四處饋贈私人照片,這曾再一次轟動報界。舊日上海灘影星作為中共領袖毛主席夫人的出現,這自然引起不少議論。那時我父母也在重慶,對這些事情都有耳聞目睹。
解放初期的江青并不甘于寂寞,她試圖在文化界,特別是電影界,建立和發展她的勢力。為此,江青曾經來找過媽媽。
媽媽本來一直寫小說,與電影界無關。1949年初媽媽與夏衍一起把她自己的小說《結親》改編為電影劇本,同年由章泯導演,于南群影業公司拍成了電影《風雨江南》,這個契機使她從此進入了電影界。1949年秋來到北京后,媽媽便在“中央電影局”從事電影劇本創作,根據她的劇本,后來也拍成了故事片《女司機》和《三年》。
1950或1951年的一天,江青忽然親臨我們在東四九條的住處造訪媽媽。
“那是陳波兒介紹她來的。波兒是30年代進步電影演員,主演過《桃李劫》等電影,后來去了延安。”媽媽向我解釋道,“那天江青坐了小汽車來,穿著還算樸素。我們不著邊際地談了一會兒。”
此后,她們之間再沒有過來往。顯然,江青并沒有看上媽媽,媽媽也無意與她結交。然而從此,我便知道江青是毛主席的夫人了。
1951年11月16日毛澤東批示同意胡喬木的建議,由江青出任中宣部電影處的處長,當時她手下只有兩名干事。雖然江青在批判影片《清宮秘史》、《武訓傳》以及后來在批判俞平伯《紅樓夢研究》的問題上,均扮演過“興風作浪”的角色,但是她那時在黨內外的知名度甚低,一些中宣部的領導人并不把她放在眼里,只是逢場敷衍一下罷了,這大約使她頗為惱火。后來江青自己稱病不來,那個電影處也就不存在了。
文化革命開始后,江青被任命為中央文革小組的第一副組長,自詡為文化革命之“旗手”;此后權勢如日方中,“炙手可熱”,且處處以偉大領袖的夫人自居,驕橫不可一世。同時,她對知其根底的文化界人士又尤其恨之入骨。為了盡其可能消除流散于社會上關于她歷史的所謂“黑材料”(包括舊報刊、雜志、照片、私人通信等),江青假葉群之手,于1966年10月派出軍人冒充紅衛兵去上海對鄭君里、趙丹、童芷苓、陳鯉庭、顧而已等五位文化名人抄家、隔離。一些對其丑史了解的知情人,像鄭君里、孫維世、王瑩、徐來等藝術家,在文革中均被江青指使抓捕入獄,迫害至死。就是連當年在上海接濟和幫助過她的保姆秦桂貞這樣文化不高的人,她也不放過,以至無辜的秦竟也與“政治重犯”一起被關入秦城大獄達七年之久。江青這些“睚眥必報”,甚至於“恩將仇報”的黑心丑事,于文革后期已在社會上廣為流傳,盡為世人所知。
“四人幫”倒臺之后,1977年夏我去看望著名的三十年代老作家唐,向他提起媽媽寫的“黃女士”這篇給她帶來無數迫害的小說,講了我所記得的檢查中關于“毛主席夫人”對話的一些細節。胖胖的唐凝視我片刻,用和媽媽相似的江蘇口音慢慢地說:“哦?我倒不記得你媽媽有過這樣一篇小說。不過,讓我來找找看。”他隨手從書架上抽出幾本葛琴的小說集,好像是她的《窯廠》、《磨坊》、《犯》、《結親》、《一個被迫害的女人》、和《總退卻》等。我對他還保存有這些業已發黃的原版書甚感驚奇。唐老先生非常耐心地一邊翻閱,一邊沉思,好像是在做學問一般。忽然,他笑了起來,說“啊!是在這里了。”他說著便指給我看。那是收在小說集《結親》里的一篇叫做《貴賓》的小說,那里果然有我記得的對話情節。接著唐又仔細地將小說讀了一遍,然后抬起頭,笑著對我講,“寫得倒是蠻像江青的,尤其是在路旁‘頤指氣使’地要人服侍吃藥那一段;又故作謙虛地自我介紹說‘我是一個平凡的老百姓’一類的話;還有對區長指控汽車司機要謀害她,說什么‘我把司機交給你,絕對不許他離開此地,你得審問他,他玩忽職務,有什么企圖沒有?要他老實承認,不然的話──’,完全是一付文革中她那種小題大作、無理取鬧、專橫跋扈、歇斯底里的樣子!”事實上,據“四人幫”倒臺之后的揭發,江青身邊的護士、工作人員,甚至許多與她打過交道的老干部都有過類似的經驗和感受。
不過,這篇小說女主人公的名字并不是“黃”,而是“陸錦霞”。那么“黃女士”又是誰呢?我深信不疑我在媽媽的“檢查交待”中看到過這個小說中人物的名字。唐老先生也相信我,于是又繼續查找媽媽的作品,結果沒有找到。但他并不放棄,“會不會是你爸爸寫的呢?”他自言自語地說著,一邊又從書架上抽出幾本荃麟的小說集,同樣也是那種抗戰前后印行的業已發黃的冊子。老先生專心致志地翻看著,不久便又笑了起來,說“找到了!”原來那是一篇叫做《客人》的短篇小說,收在荃麟的小說集《英雄》中。
《客人》是爸爸在1939年8月發表于《改進》雜志(第1卷第9、10期)的一個短篇。那是諷刺一位從都市來的叫做“黃”的著名女士,到地處抗日戰區的鄉下,進行所謂“采訪調查”的經歷。她的自高自大、自我中心、夸夸其談的作風與基層人員及貧苦鄉民處處“格格不入”,充其量實在只不過是革命隊伍中的一位“客人”。大凡經過文革運動的人,從“黃”身上不難看到“藍”(江青)的影子;二者“指手畫腳”,“自命不凡”的形象,如此“惟妙惟肖”,令人忍俊。
然而,平心而論,爸爸在1939年寫作時決不可能是針對30年后的江青。至于取什么名字不好,為什么偏偏“鬼使神差”地犯了江青有“難言之隱”的忌諱,倒是值得思考一下。
爸媽從20年代起一直在江浙一帶從事革命和文藝活動,他們對于上海文化影藝界的人和事是了解的。1938年10月到1940年5月爸爸曾任中共東南局文委書記,他人雖在浙江金華,但與皖南涇縣的新四軍總部常有請示匯報等工作上的來往。項英時任中共東南局書記,因此,不能排除爸爸知道毛江聯姻的事情,甚至支持項英等黨內反對意見的可能。但這是否就是他給小說的諷刺對象取名“黃”的背景原因,抑或那只是巧合,現已難以確定了。不過,這其實無關緊要。重要的是,項英當年敢于發電報“直諫”,是代表了黨內一批人的憂慮,他們了解“藍”的歷史和為人,反對這場聯姻是為了保護黨的事業。雖然后來的事實表明,他們的政治敏感不幸被言中,但是這一行動卻說明當時黨內的生活還算是民主和正常,不像是后來那樣,有些話不能講、不敢講,只要是批評反對某一個人或一件事就能被定為反黨、反革命分子,以“欺君”之名治罪。
事實上,這種愚昧落后的封建主義文化、帝王專制觀念,在長期以小農經濟為主的社會里頗有市場,特別是以“無產階級專政”的革命名義,它們很容易變相地為大眾普遍接受;而在文化大革命中“個人崇拜”則更是被鼓吹、發揮到了極致。其時,全國上下一片“無限忠于紅太陽”的狂熱,到處都是“誓死捍衛”和“砸爛狗頭”之類的怒吼,在這種氛圍之下“文字獄”自然十分盛行。所謂“搞專案”就是要把你的祖宗八代都查個遍,凡你說過和寫過的只言片語都要拿來仔細地推考聯想一番。像是《水滸》中從屏風后閃出個通判黃文炳,來解讀宋江的反詩一樣,這個“黃”的名字肯定是觸動了某些趨炎附勢者的神經,于是也成了“攻擊污蔑江青同志”的重大罪證而被上報邀功。看來,媽媽的《貴賓》是被逮個正著,接著又“順藤摸瓜”,來抓爸爸的《客人》。這就是為什么在媽媽的交代檢查中也要回答“造反派”關于“黃女士”的問題。可以想象,爸爸也是一定要被迫交代從《客人》到《貴賓》這樣“夫唱婦隨”的“反黨罪行”了。難怪爸爸被隔離之后,“僅從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到一九六八年一月二十五日一個月,就對他進行了三十一次法西斯式的審訊”。
爸爸和媽媽雙雙被誣陷為“叛徒”,最終一死一殘的悲慘命運,已是完全不可避免的事了。
《貴賓》是1949年1月1日發表在香港的《小說》月刊2卷1期上。這篇小說實際上是由主編茅盾促成的,在一次編委會上,茅盾提議寫幻想小說,想象全國解放之后,人們會有怎樣的變化。在中國社會即將發生深刻變革的時代,蔣家王朝的覆滅已是“勢不可當”、“指日可待”的事,這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的確,在一個社會中,生活總有一定的次序,人們也有著各得其所的位置。但是,當社會發生重大變革的時候,特別是政權的更替,這種固有的社會關系就會被打亂了。社會分配關系和人們的政治經濟地位的劇烈變化,會帶來意識形態上的尖銳沖突,這是歷史的必然,因而也是可以被預見的現象。
文學上“典型”的創造是一個抽象和具體化的過程,因此,文學不僅可以正確地反映現實,它也具有預見未來的功能。爸爸媽媽在舊時代輾轉了大半個中國,接觸和了解了各式各樣的人物,頗有些閱歷和經驗。從爸爸的《客人》“黃女士”到媽媽的《貴賓》“陸錦霞會長”,都是作者對社會上常見的一些類似人物所做的概括和集中。我們知道,一個成功的“典型”往往會引來無數的“對號入座”:這句話是在影射某人,那句話又是在暗示什么,以及對人物的身份或原型作各種猜測和聯想,等等。但是我認為,作品的原意卻是要強調,即使是革命隊伍里的成員也是“魚龍混雜”、“泥沙俱下”。他們中間的一些人,盡管也參加過一些革命工作,也有了相當的地位和身份,但他們舊有的思想作風總是同新時代、同人民群眾格格不入。小說《貴賓》有著一個醒目的副標題:“在來年人民自己的國度里,還會有這樣的人嗎?”就是要人們警惕這樣一種高踞于人民頭上的人物,他們“沒吃過苦”,“白享革命的福啊!”
歷史像是“大江東去”浪淘沙。江青在文革中的興亡證明她實際上就是這一類人物的典型,人們從她的過去是不難想象她日后的行為。我相信茅盾和《小說》月刊的編輯們,包括樓適夷、巴人、葉以群、孟超、蔣牧良和周而復等人,是看過這篇小說稿子,并同意刊登的。那時國統區的作家們并沒有后來那么多的顧忌。如果說,《客人》攻擊江青還有些“牽強附會”,那么《貴賓》則實在難脫干系。不過歷史證明,父母并沒有看錯江青這一類人的為人本性。從抗戰后的重慶到解放前的香港,當時進步的文化界私下對江青究竟如何議論?母親為何會有如此大膽尖銳的影射之作?因同時代人多已作古,已很難得知。我們現在所能說的只是,我的父母的確寫過這樣兩篇小說,也的確因此在“文化革命”中被認為是“惡毒攻擊江青”而受到了殘酷的迫害。
1990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出版了媽媽的短篇小說集,其中收集了包括《貴賓》在內的十二篇舊作,由老作家駱賓基作序。該集并附有魯迅1933年底為她的第一個小說集《總退卻》所作的序言、茅盾1937年對媽媽小說所作的評論文章《〈窯場〉及其他》,以及媽媽自己于1948年寫的《我怎樣寫起小說來的》一文。這些資料對于研究三十年代的文學和作家無疑是有價值的。當時文革結束不久,由于作者的上述遭遇,小說集便以《貴賓》題名。
2007年當我回憶這些歷史時,又找出這本集子,重讀《貴賓》這一篇。使我吃驚的是,我竟找不到關于“毛主席夫人”的那些對話,而我明明記得唐的確指給我看過的。這使我一度陷入混亂,難道那都是夢境?是我的杜撰不成?
幸好,1995年我在哈佛大學的《燕京圖書館》里曾查到收藏有我父母的一些原版小說集,也做了些復印件,其中便有葛琴的《結親》,那是1949年7月由上海群益出版社印行的。我在里面找到了《貴賓》一文,末尾標明它是1948年12月稿,其內容與我的記憶一致。
對比這兩個版本的《貴賓》,我發現它們在文字上有相當的出入,所有敏感的字句都被刪改了,但小說基本內容未變。最近從家姐處得知,全國解放后母親自己對《貴賓》一文用毛筆做過仔細的修改,可能是準備出版集子用。我不清楚這是哪一年的事,但可以想象當時國內的政治氣氛與1948年的香港已是截然不同了,這樣的“直言不諱”是絕對不能容忍的,因此母親必須把“冒犯”之處改掉才可能出版。這正如戰爭年代的師哲在報銷問題上敢于發火,“仗義執言”直接頂撞江青,而解放后就不大可能這樣做了。不過,據我所知,解放后母親就沒有再出版過舊作,此事一定是擱下了。1990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印行《貴賓》時是根據這份改稿來排印的。據我猜想,當時很可能還是顧忌領袖聲望的緣故,沒有敢取用“更大膽的”原版。
(責任編輯蕭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