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人社會還是半熟人社會?

摘要：隨著國家工業化、城市化和信息化的推進，農民外出務工長期化、村民之間關聯市場化，思想觀念多元化，由此導致村民關系日漸生疏，鄉村傳統文化日益退潮，傳統組織和權威弱化，灰惡化現象增多，鄉村傳統的熟人社會正在向豐熟人社會變遷。

關鍵詞：自然村；熟人社會；半熟人社會

中圖分類號：C91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9107(2010)06-0086-04

村民和村民組織是新農村建設的主體，是新農村建設的主要依靠力量，研究和了解中國鄉村人際關系發展變遷的狀況，正確把握當前鄉村社會的性質，是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基本前提。那么，中國鄉村人際互動關系如何?學界對此問題的解答可謂見仁見智，概而言之，大致可分為三種：熟人社會、半熟人社會和陌生人社會。

一、相關概念的理論說明

1．關于鄉村。一般來講，鄉村即農村，鄉村社會即農村社會。在轉型時期的研究語境之下，鄉村的界定比較復雜。1984年，我國正式撤社建鄉，人民公社解體，在原來公社——生產大隊——生產小隊的基礎上，相應設立鄉鎮政府——村委會(行政村)——村民小組(自然村)。在此語境下，對“鄉村”的界定至少有三種情況：(1)鄉，特指鄉鎮政府，村，特指行政村。如徐勇教授就曾先后提出鄉村治理的“鄉政村治”模式和“縣政、鄉派、村治”模式。(2)鄉村包括行政村和自然村。賀雪峰教授即持此意。(3)鄉村即傳統農村僅指自然村，這是最基本、最廣泛的一種用法，本文即采用這種用法，探討的主要是轉型期自然村的人際關系變遷。

2．關于熟人社會。費孝通先生曾對中國鄉村人際關系問題做過長期研究。費先生認為，以農為生，世代定居是鄉土社會的特性之一，“中國農民聚村而居的原因大致說來有以下幾點：(1)每家所耕地面積小，所謂小農經營，所以聚在一起住，住宅與農場不會距離得過分遠。(2)需要水利的地方，他們有合作的需要，在一起住，合作起來比較方便。(3)為了安全，人多了容易保衛。(4)土地平等繼承的原則下，兄弟分別繼承祖上的遺業，使人口在地方一代一代地積下來，成為相當的村落。”“這是一個熟悉的社會，沒有陌生人的社會。”村民彼此了解和熟悉，成為一個“熟人社會”顯然，費孝通先生研究的是以自然經濟為基礎的傳統農村社會，傳統農村的封閉性和穩定性，決定了鄉村人際關系具有熟人社會的性質。

3．關于半熟人社會。賀雪峰在借鑒費孝通先生“熟人社會”概念的基礎上，提出了“半熟人社會”這一新概念。他認為，“在當前的中國農村，熟人社會的禮治秩序和長老統治早就解體，自然生成信用的規矩也已不太可靠。惟一比較可靠地是大家相互之間仍是熟人，各自不僅了解對方的才干和人品，而且清楚對方的身家、財產及親友關系。這種熟人社會已與傳統時代的熟人有所不同”。“自然村的熟人因為擁有村落共同的生活空間，而且相互知根知底”，“可以構建一個和諧而穩定的熟人社會的秩序出來。”“行政村作為規劃的社會變遷，雖然擁有相同的行政空間，卻可能缺乏共同的生活空間，……結果，行政村雖然為村民提供了相互臉熟的機會，卻未能為村民相互之間提供充裕的相互了解的公共空間。”“對于這類行政村，不可以稱為‘熟人社會’，卻可以稱為‘半熟人社會’。”由此可見，賀雪峰對當前中國鄉村性質的研究采取了“兩分法”：自然村是熟人社會，行政村是半熟人社會。這種兩分法契合了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農村的狀況，那時社會轉型剛剛開始，農民尚未大規模流動，行政村是個半熟人社會，但自然村依然保持著熟人社會的性質。然而，賀雪峰沒有注意到20世紀90年代后社會快速轉型給自然村人際關系帶來的巨大影響。

4．關于陌生人社會。徐勇和徐增陽則以20世紀90年代后農民大規模流動為背景，分析了農民流動對鄉村的性質影響，也采取了兩分法：對于農民流出地來說，“長期離開家鄉在外務工的過程使他們難以在每天的交往過程中保持與家鄉的緊密聯系，家鄉已經成為記憶中的‘陌生人社會’”；對于農民流人地來說，“外來農民的流入。使農民流人地農村社會由過去的親緣性的‘熟人社會’變為地緣性的‘陌生人社會’”。可見，他們注意到了20世紀90年代以后，社會快速轉型轉型對鄉村社會性質的影響，從農民流動的視角，將自然村界定為陌生人社會。然而，這個觀點是不全面的。因為對于農民流出地而言，留守農民之間是熟悉的；對于農民流人地而言，當地農民之間還是熟悉的，即對一部分人來說，自然村是熟人社會，對另一部分人來說則是陌生人社會，自然村已經從熟人社會演變為半熟人社會。

二、鄉村人際關系變遷及表現

解放前舊的傳統農村社會，建立在自然經濟基礎之上，村民安土重遷，好古尚德，依禮而治，可謂熟人社會。人民公社時期，嚴格的戶籍制度、嚴密的生產隊組織、集體勞動和生產隊之間的勞動競賽，使村落共同體在土地共有、集體勞動的基礎上得以維持，甚至被強化。但是，改革開放以后，尤其是20世紀90年代以后，一系列現代性因素的滲入，傳統鄉村共同體日益解體，自然村熟人社會日益半熟人化。

1．村民關系日漸生疏。傳統鄉村熟人社會中的“熟悉是從時間里、多方面、經常地接觸中所發生地親密的感覺。這感覺是無數次的小摩擦里淘煉出來的結果。”在傳統農村社會，村民之間低頭不見抬頭見，聯系緊密，關系親密，相互信任。20世紀90年代后，大量青壯年農民長期在外務工，他們的生產生活與鄉土分離。這樣，村民就分裂為兩大群體：留守群體和外出打工群體。留守村民們依然共享村落共同的生產和生活空間，密切接觸，知根知底，因此，留守群體仍然是熟人社會。但是，在留守村民與外出打工村民之間，在打工村民之間，已經無法保持長期緊密的聯系，即使過去知根知底，但現在也只是面熟而已，尤其是外出打工村民，其人品、才干都會隨著環境的變化和時間的推移而不斷變化，其工作、收入、財產和社會關系已經不為其他村民所熟知，村民之間關系日漸生疏。

2．鄉村傳統文化日益退潮。傳統自然村落具有文化共同體的性質，全體村民累世聚居，產生了對村落生活的一致認同，形成了村落共同文化，構成了村民之間緊密聯系、相互信任的精神紐帶。傳統村落的共同文化往往固化為共同遵守的各種風俗、習慣和儀式。其中，最典型的是祭祀、節日、祝壽、婚娶、喪葬等活動儀式。在傳統鄉村社會，這些活動儀式是村落的大事，全體村民共同參與，分工協作。這種共同參與、分工協作反過來又進一步強化了村民之間的緊密聯系和相互信任關系，村落傳統文化構成了村落共同體的內在強化機制，維系著村落共同體的長久存在。20世紀90年代以后，隨著國家整體現代化的快速推進，尤其是農民大規模的流動，現代性因素對傳統鄉村文化的解構作用日趨強烈。隨著村民的流出和外來文化的滲入，各種風俗、習慣和儀式的神圣性不再，祭祀、節日、祝壽、婚娶、喪葬等活動儀式也不再是村民共同參與的活動，村落共同體自我強化機制失效，村民之間的關系日益疏遠，村落日漸空心化。

3．傳統組織和權威弱化。村民聚村而居，便于聯系，可以以較低的交易成本采取集體行動，自足地提供村落公共產品和公共服務。但是，要保持穩定、持久的集體一致行動，必須依賴于某種組織和權威，以便消除個別村民的投機行為，維持村落共同體的存在。解放前，宗族、長老統治提供了舊傳統鄉村社會生活所需的組織和權威，維持了鄉村社會的禮治秩序。解放后，尤其是人民公社時期，舊社會的禮治秩序被推翻，政社合一的人民公社制度提供了新傳統鄉村社會生活所需的體制內權威，以國家暴力為后盾，維持了鄉村社會的穩定和安全。20世紀80年代以后，人民公社制度解體，國家權力從鄉村上收到鄉鎮政府，村民自治制度開始實行，鄉村權力的中心從自然村上升至行政村，自然村作為生產小隊所具有的組織和權力瓦解，村民的組織性降低，村民日趨原子化，一致行動能力大大消弱，鄉村日益失序，危機事件增多。

4．鄉村灰惡化現象增多。所謂鄉村灰惡化是指惡勢力對鄉村社會的影響不斷增強，以至于影響到了大多數村民正常的生產與生活秩序。隨著傳統鄉村組織和權威的弱化，村民大量流動，村民之間社會關聯的減少，集體力量缺乏整合機制，村民集體行動能力弱化，難以調動集體的力量應對社會惡勢力對村民利益和村莊秩序的侵擾和破壞。組織化程度高于一般村民的灰惡勢力，可以低成本地占據村民集體行動乏力的村莊，鄉村灰惡化現象增多。

三、鄉村人際關系變遷的機理

1992年，黨的十四大明確了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是經濟體制改革的目標。以此為標志，中國市場化、工業化、城市化和民主化的進程全面加速，中國社會全面快速轉型，各種現代性的因素強有力地滲入到自然村落，村民個體之間、村民個體與村落共同體之間疏離。

1．外出務工的長期化。隨著我國工業化和城市化的加速，農民大規模的流動，從農村到城市，或者從欠發達地區的農村到發達地區的農村。這種流動不僅規模大，而且長期化。長期的外出務工經歷，尤其是外出務工的較高收入及與之相適應的較高社會地位促使大量農民對外出打工生活有了比較穩定的預期，產生了對打工目的地的認同，同時也產生了對家鄉的淡漠。不僅如此，隨著外出打工的長期化，“打工二代”開始出現。這些20世紀80～90年代出生的年輕一代，從記事起，或隨父母進入城市，或在留守的祖父母與外出打工的父母之間流動，學校畢業即開始打工，幾乎從未參加過農村勞動，也不認同農村貧困單調的生活，同鄉村格格不入。從戶籍看，他們是村民，然而對大多數村民來說，他們是一個相當陌生的群體。他們的存在進一步拉大了村民之間的距離，加深了村民之間的隔膜。另外，鄉村的規則權威和輿論壓力對打工群體，尤其是“打工二代”完全失去了約束力。如此這般，自然村日益從熟人社會向陌生人社會過渡，成為半熟人社會。

2．村民社會關聯的市場化。解放前的舊傳統鄉村社會，以自然經濟為基礎，鄉村社會關聯具有很強的道德倫理性，依禮而治。解放后的人民公社制度在一定程度上模擬了傳統倫理，集體勞動、相互協作、嚴格限制流動，在一定程度上還強化了鄉村社會關聯的道德倫理性。改革開放之后，隨著市場經濟的建立和發展，市場因素不斷滲入到鄉村社會。同時，農民流動規模不斷增大，越來越長期化，在流出地鄉村，農業勞動力日趨短缺，機器替代人力成為必然。抽水抗旱、耕田、脫粒、運輸等重體力農活越來越機械化和雇工化。專業化雇工群體活躍在田間地頭。不僅如此，由于勞動力短缺，鄉村的婚喪嫁娶、蓋房打井等活動也日益市場化和專業化。各種婚慶公司、喪葬公司和建筑公司為農民提供了專業周到的服務，這些活動不再是村民共同勞動、相互幫助的舞臺。隨著村民社會關聯的不斷市場化，村民之間不再相互依賴，聯系日益松散，熟人社會變成半熟人社會。

3．現代傳媒的強力滲入。傳統的自然村本質上是一個文化共同體，表現為熟人社會。村民累世而居，相互熟悉，相互信任，相會默契，共享地方性知識，共同的村落文化把村民連成一個整體。因此，文化共同體是熟人社會的本質特征。但是，傳統村落文化的維系是有條件的，要有相對穩定的環境，以便從容應對外來文化的挑戰，及時吸收消化外來文化的有用因素。一旦環境劇烈變化，外來文化的挑戰過于強大，村落傳統文化會被邊緣化，從而衰落，甚至解體，村落共同體解構，熟人社會演變為半熟人社會，乃至陌生人社會，更有甚者，村落會由于村民的遷出而不復存在。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國家整體轉型的全面加速，廣播、電視、書報雜志等現代傳媒強有力地滲入傳統鄉村社會，特別是電視的普及，從根本上改變了鄉村傳統文化的形式與內容。首先，電視對鄉村傳統文化形式的替代效應。電視普及之前，社戲、廟會、評書、雜耍、電影等是鄉村傳統文化的主要形式；隨著電視的普及，這些傳統文化形式逐漸被電視替代，淡出了鄉村社會。其次，電視對鄉村傳統文化內容的替代。電視普及之前，社戲、廟會、評書、雜耍、電影等鄉村傳統文化形式特別強調社會教化，其主題非常明確，即忠孝仁義，其內容也都是中國新舊傳統的精髓，弘揚正氣，懲惡揚善。電視普及之后，多元化的主題和內容淡化了社會教化意義，日益強調休閑娛樂性，在傳播自由、平等、民主、法制思想的同時，個人主義、享樂主義和金錢至上的觀念也充斥了熒屏。再次，電視改變了村民交往聯系的方式和頻度。電視普及之前，共同主辦社戲，結伴參加廟會、集體看電影、相互串門聊天是村民日常交往和休閑的主要方式，頻繁的面對面的交往強化了村民之間的信任與合作，村落就是一個大家庭。電視普及之后，呆在自己家里看電視成為村民休閑的主要方式，村民之間面對面交往的頻度大大降低，團結協作、共同參與活動的機會大大減少，村民之間日漸生疏起來，熟人社會演變為半熟人社會。

結論

綜上所述，鄉村社會的性質是個歷史性的概念(見表1)。隨著城市化、市場化和信息化等現代性因素的進入，村民關系日漸生疏，鄉村傳統文化日益退潮，傳統組織和權威弱化。轉型期的中國鄉村人際互動關系已經逐步從傳統的熟人社會演變為半熟人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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