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當代文藝學以基于馬克思主義的嶄新人學理論為深層根基。深刻了解馬克思在人學理論上所實現的范式革命,對于深化中國馬克思主義文藝學研究具有重要意義。在文藝學價值指向和學科動力學等方面,這種新的人學理論深刻規定著當代中國的馬克思主義文藝學。文學是人學的命題顯示了新型人學理論對于文藝學的基礎性指導意義;這種新的人學理論對文藝學同樣具有普遍意義。深入研究人學理論,是深化中國當代文藝學的基本任務。
關鍵詞:人學;范式革命;馬克思主義文藝學
中圖分類號:I0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9107(2010)06-O105-05
中國當代文藝學是在文學研究領域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運用和發展。理清馬克思的整體思想和文藝學的內在關聯,關乎馬克思主義文藝學的基本品性和價值指向。在馬克思思想和文學理論之間的相關性研究,可以同時深化兩方面的研究,但就馬克思主義文藝學的中國化這一緊迫思想任務而言,理清這一相關性,是中國文藝學建設的根基所在。馬克思的理論體系中,人學理論成為建構這一相關性研究的恰當的切入點。
一、人學的范式革命對于當代文藝學的重要意義
馬克思的人學理論是對西方思想中的人學理論的根本性革新,而人學理論本身又是馬克思理論體系中的有機組成部分。如果我們把馬克思本人的思想看作一個自我生長著的體系,則在“人道主義的馬克思”和“政治經濟學家馬克思”到“全面的人”階段的馬克思思想的整體之中,人學是一個貫穿始終的主題。關心人的存在,關注人類的未來,始終是馬克思思想的內在核心。
如果將馬克思的思想作為一個整體來看,以人學為中心,則馬克思的思想經歷了一個內在關聯的階段性發展。第一階段,受費爾巴哈人本思想影響,對人學理論提出理想化的論述。人學理論脫離了德國意識哲學的理性窠臼,具有了現世性和屬人性,但理想的成分依然很明顯。第二階段,是馬克思對于“經濟的人”的發現。在這一階段,馬克思是把人的本質、人的存在等傳統命題置入資本主義經濟活動中去加以考量的。資本主義生產成了馬克思所要分析的資本主義社會的直接現實。因而,對于人的本質的研究要取得進展,就必須將資本主義經濟活動本身納入視野。以經濟活動、經濟關系作為分析的中軸,在資本主義經濟生產中,人的本質被具體化為“社會關系的總和”。第三階段,是完整的全面發展的人。“理想的人”還沒有完全脫離理論抽象,而“經濟的人”并不能囊括人的世界的整體面貌。因而,“完整的人”應該是全面發展的人。在《德意志意識形態》等著作中,馬克思表達了對于“全面的人”的展望:“全面發展的個人,他們的社會關系作為他們自己的共同的關系,也是服從于他們自己的共同的控制的,不是自然的產物,而是歷史的產物。要使這種個性成為可能,能力的發展就要達到一定的程度和可能性,這正是以建立在交換價值基礎上的生產為前提的,這種生產才在產生出個人同自己和同他人的普遍異化的同時,也產生出個人關系和個人能力的普遍性和全面性”。
作為一個自身生長著的理論體系,馬克思的人學理論將“人的本質”與“歷史之謎”作為本質關聯的問題來解決,或者可以說,這兩個問題本身就是同一個問題,只是提問角度稍有不同而已。因而可以說,歷史唯物主義就是人學。或者反過來說,人學理論在歷史唯物主義中得到了最科學的表述。由于歷史的方法和歷史視覺的引入,馬克思的人學理論實現了對西方人學理論的徹底更新,這種徹底更新正是根本性繼承。馬克思的人學理論可以用實踐人學作出整體概括。在馬克思對于傳統人學理論的徹底更新或根本性繼承中,對于“實踐”概念的創造性闡釋成為核心的理論關節點,而這一創造性闡釋貫穿馬克斯思想發展的各個階段。在早期,馬克思就以費爾巴哈為例,批判了“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指出它們的主要缺點是:“對事物、現實、感性,只是從客體的或者直觀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們當做人的感性活動,當作實踐去理解”也就是說,舊的唯物主義陷入“直觀”,沒有看到事物中“實踐的人”,或者“人的實踐”。從笛卡爾到黑格爾的唯心主義注意到了“實踐”的能動性,但在對“實踐”的理解上卻陷入了抽象。在意識哲學范圍內,“實踐”就成為從個體出發的意志選擇,成為近代主體能動性的根源。馬克思與意識哲學的根本區別在于,他沒有將實踐限于獨立自足的個體,而是為主體能動性的發揮提供了最廣闊的社會歷史舞臺。因而,在馬克思的意義上,實踐指的是“全體活動”。
馬克思的實踐人學在以下幾個方面是實現了對于傳統人學的根本超越。第一,將人與自然、人與歷史統一起來。馬克思在批判了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后,指出:“被抽象理解的、自為的、被確定與人分隔開來的自然界,對于人來說是無”。所以,自然必須人化,具有屬人性,從自然中生長起來的人也喚醒了自然。另一方面,歷史本身也必須從人出發得到解釋。1843年的《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馬克思指出:“人不是抽象的蟄居于世界之外的存在物,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國家、社會”。第二,實踐與認識的結合。意識哲學從抽象的主體出發,將人與世界的關系抽象為單純的認識關系。馬克思指出:“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這樣,人與他的世界形成了以實踐為導向的全面關系。第三,鮮明的價值指向。馬克思的實踐人學是人的全面發展和解放的指南,歷史不再是外在于人的與人無關的因果鏈,而直接就是人的創造性的歷時展現。因為人是人類活動和全部人類關系的本質、基礎,所以,歷史不過是追求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動而已。
馬克思的極具革命性的人學理論,既是對于前此一切人學理論的積極因素的繼承,又是對它們的根本性改造。
二、新的人學理論在當代文藝學中的基礎意義
馬克思人學因其視野的開闊和立論的扎實,成為包括文藝學在內的諸多理論不可缺少的基礎。以馬克思人學作為解釋文學現象的理論依據,成為中國文藝學的理論自覺。
中國的馬克思主義文藝學是以馬克思人學作為最深理論根基建構、發展起來的。圍繞“人”的根本問題,中國文藝學走過了曲折的發展道路。20世紀50年代,錢谷融明確提出“文學是人學”的觀點。這是自覺運用馬克思人學于文藝學建構的重要理論創新。錢谷融借用高爾基的有關觀點提出這一鮮明理論主張,并從三個方面作出闡發。第一,批評了“人是工具”的觀點,提出文學“必須從人出發,必須以人為注意的中心”。第二,從價值論的角度論述文學作為人學的思想內涵。第三,論述了人道主義精神的核心內涵,特別突出了人道主義精神在文學中巨大的、根本的作用。錢谷融提出的“文學是人學”的觀點并沒有得到理論界的認同,針對他的批判文章成為50年代文藝學的主流話語。錢谷融的觀點受批判,主要在于他對于普遍人性的肯定。1959年,錢文更被作為修正主義的文藝綱領進行了集中的政治批判。1960年,周揚在第三屆文代會上所做的《我國社會主義文學藝術的道路》的報告會上,明確將人性論、人道主義駁斥為資產階級文藝觀和修正主義思想。
新時期人性問題的討論是以文學創造為先導的。“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對于人性的深入剖析為理論創新提供了有力的支持,人性問題重新成為在文藝學范圍內重點討論的話題。朱光潛、程代熙、錢中文、汝信、王若水等理論家正視人性問題,并將其作為中國馬克思主義文藝學的核心論題進行論證。錢谷融還對文學指出了“美學理想”和“人道主義精神”的價值指向:“作家的美學理想和人道主義精神,應該是其世界觀中對創作起決定作用的部分”。
在中國文藝學的發展歷程中,使得馬克思人學理論和文學研究緊密關聯起來的理論事件中,不能不提《巴黎手稿》中譯本的出版。正是《巴黎手稿》提供了深入研究馬克思早期人學理論發展的線索,借助于《巴黎手稿》漢譯本引發的理論探討,馬克思的人學理論深層地影響了中國當代文藝學的價值指向、體系建構、論說策略和學科品性。
《巴黎手稿》似一個引線,將中國當代文藝學的人學探討引入一個更具思辨色彩的論域。在哲學思辨的層面來談文學與人學的基本關聯,涉及到文學的本質和人的本質這兩個基本論題。這兩個本質性問題的探討都迄今無定論,但兩個論題的相互開放性卻為“文學是人學”這一問題提供了基本論域,即,我們不是先夯實“文學的本質”和“人的本質”兩個問題,然后再將它們的相關性呈現出來,而是要同時呈現“文學”和“人學”兩個基本對象,并在兩者的相互對質中,使“文學是人學”的核心論題凸現出來。
因而,如果把“文學是人學”當作兩個可以互相激發的論述對象,使兩者的本質相關性呈現出來,則這一論題本身應有遠高于當代中國文藝學語境的理論位置。這一命題至少應該從錢谷融提出這一命題的當代語境中抽身而出,成為一個關于文學的元問題。劉為欽指出了錢谷融版“文學是人學”命題的幾個現實背景,即錢文《論“文學是人學”》與“雙百”方針的呼應,錢文受批判與文學階級性和國際形勢的相關性,錢谷融再次闡發這一觀點與毛澤東的“共同美”之說合拍。劉為欽所指出的這些背景絲毫不能限制“文學是人學”這一命題本身的意義。另外,這一命題也不應該以“科學主義”的方式受到指責。這一命題并非指文學“屬于”人學,或者人學“屬于”文學,劉文對所謂文學與人學的“復雜關系圖式”的分析陷于一種科學定義的偏執中,如果以概念間關系圖式來解析、非難這一論題,完全是將文學與人學各自確定為獨立的科學了。且不要說文學的所謂“科學性”與自然科學的“科學性”的重要區別,“人學”何曾作為可驗證、可計算的科學形態而獨立出現過?因而,試圖在“文學”與“科學”之間的“復雜關系圖式”中探尋方枘圓鑿之弊,是以唯識主義的態度阻斷了文學與人學之間的相互通達。馬克思所謂“人的科學”,是在對“經濟的人”、“社會的人”等的研究基礎上提出的“理想的人”的科學,而不是以自然實證科學的態度對待文學。
錢谷融的“文學是人學”命題,以一種極富刺激性的知識論斷方式,把馬克思所闡釋的“人的科學”對于文學的指導意義彰顯出來。這一指導意義對于文學具有基礎性。比照眼下的文學創作和文學理論研究,這種基礎意義更顯突出。當下的某些新潮文學寫作以“身體”、“下半身”、“胸口”作為文學的夸飾性形式,對“人”的理解走向一個極偏下的方面,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對于人的本質異化成動物性、而動物性成為人的本質所進行的批判,正可以看作對于這種“文學”創作的深刻批判。另外隨著消費主義的興盛,文學大有被消費文化吞噬之虞。據報,對網絡文學的“寫手”來說,寫作速度成為第一關切。如果寫手一個月不能寫出20萬字,就不會上榜,自然就不會被關注。這種快餐式的文學寫作和消費,恰恰在對于人的理解上出了偏差,沒有像馬克思那樣將人理解為“全面的人”,而是理解為“消費的人”。馬克思的人學理論,在這種具體鮮活的文學活動中具有不容忽視的基礎指導意義。
因而,“文學是人學”這一命題,我們且不論是由哪個理論家或作家(托爾斯泰、丹納)提出,就其深層把握了文學的精神品格和基本規范而言,這一命題對文學自身具有基礎意義。這里對于以概念進行“文學”和“人學”的相互闡釋的方法并不認同,但這并非意味著對于知識嚴謹性的放棄,而是意在闡明馬克思人學的文學指導意義是一個基礎性精神品質的規定,那種知識探求式辯難未必切中問題本身。錢版“文學是人學”具有知識學的偏激,甚至有人認為很空疏(一切與人相關的都可以成為人學,何以只是“文學”“是人學”呢?)。但問題正在于,狹義的知識學追求并不能切中這一命題的要義。這一命題在精神品質上,實質性地展現了馬克思人學的基礎指導意義。
三、新的人學理論在當代文藝學中的普遍意義
當中國文藝學界制造出“失語癥”這一自反性話語,即把“失語癥”自身作為聊勝于無的話語時,西方同行又一驚一乍地說“文學死了”。如果擁有感性而豐沛的文學閱讀經驗,我們大可不必理會這些無端緒的宏論。文藝學離開文學自身已經很遠了。理論的自我反射和分形使得文學理論不是關于文學的理論,而是關于理論的理論。能夠將文藝學從奇思異想中拉回到文學實際的,只有人學了。
人學是理論家的必然課題,但在文學作品中,它以非課題化形態存在著。馬克思的人學理論,絲毫沒有離開感性的、實踐的人本身,正如恩格斯所總結的那樣,“馬克思發現了人類歷史的發展規律,即歷來為繁茂蕪雜的意識形態所掩蓋著的一個簡單事實,人們首先必須吃、喝、住、穿,然后才能從事政治、科學、藝術、宗教等”。馬克思的人學理論之所以具有堅實的根基,正在于它絲毫沒有在思想的推進中脫離物質性的實踐。
馬克思的人學理論對于文藝學的普遍意義,核心一點正在于其將人類自由追求的最遠目標建基于最切近的物質性實踐中。在馬克思的實踐人學理論中,一方面是對于物質性的、具體可感的社會實踐的基礎意義的強調;另一方面,追求人類最高自由,成為馬克思本人身體力行的一項終生事業。在這兩個相隔渺遠的理論層面之間,馬克思的人學為人類實踐開辟出最廣闊的論域。文藝學研究者如果不能夠深刻理解這一論域的深厚意蘊和廣闊前景,那么,所謂“文學已死”、“失語”云云,就將成為一個恰當的自反性論斷,返歸論者自身。正是因為馬克思人學理論的堅實基礎和宏闊視野,詹姆遜指出:“馬克思主義闡釋模式比今天其他理論闡釋模式要更具語義的優先權”。許明正確指出了馬克思理論的普遍性,他說:“在價值普遍性上,馬克思主義文論具有世界意義和人類意義”。
20世紀,西方理論的生產呈現出高度繁榮的景象,理論家們表現出極大的創作激情。在文學理論方面,馬克思人學的普遍性指導意義仍然發揮著作用。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家阿爾都塞、伊格爾頓、詹姆遜等深層次繼承并推進了馬克思的學說,并將(文學)批評理論轉化為一種社會學語境中的批判武器,繼續著馬克思式的前傾姿態。
詹姆遜在論述盧卡奇的美學思想時,談到工業時代文學風格的變化,其中將觀察人的視角作為觀察文學本身的風向標。他說:“當我們從這樣的(前工業化的)作品轉向工業時代的作品時,一切都發生了變化。作品的要素開始脫離了人的中心……”,詹姆遜觀察人的角度成為理論家們自覺觀察文學的一個必然路徑和準確的論域,在人的地位、身份、社會分工等外在因素中,展現了不同時代文學的基本品格。
阿爾都塞在探討馬克思的《巴黎手稿》時,指出研究這一文獻的核心在于人。對于異化勞動理論,要承認這一概念具有的“原始基礎作用”,就必須“從馬克思關于人的觀點出發去接受這項使命,并且從人的本質中得出我們熟悉的經濟概念的必然性和內容”。另外,布爾迪厄對馬克思的資本概念做出引申,以文化資本、經濟資本和政治資本作為分析的工具,繼續深化著馬克思的社會分析工作,馬克思的人學理論成為繼承者們的接頭暗號,內在地推動著對馬克思主義的深化。
其實,即使那些否認馬克思人學的文學指導意義的理論家們,也實際上是以否定的方式承認了人學理論本身對于文學的普遍指導意義。一個直接的例子來自那些鼓吹文學已消亡的理論家們。詹姆遜成為這方面的一個極佳的例證。他是自覺運用馬克思人學理論進行文學批評的;但另一方面,正是他,鼓吹所謂文學已死的論調。我們可以以詹姆遜本人的邏輯來看看文學與人學的關系如何。文學如果已經死亡,則作為文學核心關切的人學應該呈現什么樣的景觀呢?廣義的人學,即關于人的科學,如果竟然還有人來宣告它的死亡,則它的死亡究竟意味著什么呢?是人學的研究者,即那個宣稱“文學已死”的理論家死了嗎?這豈不成了一種語言的游戲?理論家談論文學的方式無疑是以新的方式的產生和舊的方式的死亡為基本發展線索的,但“談論”本身不會死亡。理論家以常變常新的論說方式將人學本身織進文學的肌理中了。以“文學已死”作為噱頭,實際上是明示,文學又出現了新生的轉機,新的人正以新的方式談論著新的文學。
中國文藝學正借鑒西方新近理論成果,從馬克思的人學理論中得到持續滋養,在本質論、發生論、創作論、接受論等論域闡釋著馬克思人學的價值指向和現實關切。深入思考中國文藝學的未來流向,需要對馬克思的人學理論進行更深入的研究和更本質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