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中國古代早期的書法批評中,古人尚未找到與書法相關聯的語辭進行直接評說,而是借用人們熟知的事物或經驗展開類比批評,即迂回式批評,又叫比擬式批評。比擬式書法批評貫穿書寫史始終,至今,仍在發(fā)揮其作用與影響。
【關鍵詞】書法批評 比擬 基本特征 價值 意義
古人造字的靈感來自于大自然的肇示,所謂“文者物象之本”。而書法是將文字“著于竹帛謂之書”,即書法是文字的書寫藝術,所以許慎云:“書者如也。”這里的“如”同“依類象形”的文建立了一種不可分割的關系,即它們與自然的天然聯系。既然書法的法則本于天地之道,那么,人們對于書法的批評必然要回到自然之秩序之中,因而,以自然萬物精神來言說書法本質的“比擬”式批評也就因它而生了。
比擬式書法批評的特征
“比擬”是借他物而說此物,即“比方于物”,常以“若”、“如”、“喻”、“猶”來作為“比”詞。譬如傳蔡邕《筆論》云:“為書之體,須入其形,若坐若行,若飛若動,若往若來,若臥若起,若愁若喜,若蟲食木葉,若利劍長戈,若強弓硬矢,若水火,若云霧,若日月,縱橫有可象者,方得謂之書矣。”①這段文字用了一連串的“若”,令人眼花繚亂,不知所云,看上去與書法沒有絲毫關系,但細究起來,它們之間都有著某種內在的聯系。由此可歸納出“比擬式批評”的基本特征:
間接性。早期書法批評的語言系統缺失,主要原因有兩點:一是人們對書法沒有形成完整的認知模式,二是書法本質抽象性難以言說。因此,比擬式批評只好將書法同人們生活的自然世界和社會加以類比。上面所引蔡邕的大段文字,只有兩個“書”字,其它全是與書法沒有任何關聯的自然物態(tài)。這種批評事先被認定它們之間存在一種同構關系,即書法作為一種力的式樣同所比之物形成的力的式樣產生共鳴與對應的關系,并能捕捉所比之物與書法最本質的聯系。比擬式批評這種特性一方面給人以啟示,另一方面對人們正確地理解設置了障礙。
模糊性。比擬式所作出的批評雖然也是針對書法,但不是就書法本身來言說,而是借彼說此,這樣問題便顯現出來了。如果所選之物意義是多重的,與所評之書在某種程度上吻合,那么自然會產生歧解以至于模糊、混亂,因此遮蔽了對所評之書的理解;另一方面,對于接受者來講,接受者對作品的理解有兩個途徑:一種直接從作品中獲得,這樣極有可能借助他物某種暗示來實現這一目的,兩者的意義是否同一,自然影響接受效果,一種是借助批評者的導入,如果批評者對批評所比之物是接受者所熟悉的事物,又與所評之書在意義上極為相符,這樣的批評是有效的。反之,則是無效的。
想象性。比擬式批評為接受者留下了極大的想象空間。書法是由形質和神采兩部分構成的,王僧虔云:“書之妙道,神彩為上,形質次之,兼之者方可紹于古人。”②清包世臣《藝舟雙楫》云:“書道妙在性情,能在形質。然性情得于心而難名,形質當于目而有據,故擬與察皆形質中事也。”③形質是指書法形態(tài)與質感,是由點畫的長短、高下、肥瘦、方圓、剛柔、多寡等所構成的字形,以及分行、布白的構成,形質美是書法外在美;相對的是情性,指人的感性心理世界,屬審美主體范疇,既是審美、創(chuàng)作與欣賞的內在基礎,又是美與作品的主要意蘊。
經驗性。經驗性是比擬式批評的重要特點。這里所講的經驗,是指審美經驗,即保留在審美主體記憶中的,對審美對象以及與審美對象有關的外界事物的印象和感受的總和。審美經驗是日常生活經驗中最高級的一種。比擬式批評正是利用人們所共有的審美經驗,才得以進行,否則便會失去其存在的基礎。
松散性。比擬式批評對所評的書法與所比之物的關系并非固定在某一模式里,而是根據需要,批評者可以任意選取所比之物,只要與所比之書法存在著某種聯系便可以,因而是松散的、自由的、不拘一格的。
意蘊性。意蘊性是比擬式批評最重要的特點。與抽象藝術那種純粹無機特性相比較,書法更接近世俗人性,它是一種有個性、有風格的書寫。書法風格來自于書寫者對自然世界與生活世界的理解與把握,來自于對書法線條、結構與章法的理解與把握,這也就是書法的美學意蘊。這種意蘊深含在作品之中,批評者雖然強烈地感受到作品的意蘊,卻無法直接告訴人們,他必須借用語言,將作品的意蘊轉化成所比之物的意蘊,希望通過這種方式引導欣賞者更好地接受和理解作品內在意蘊。
比擬式批評在書寫史上的價值與意義
比擬式批評作為古代書法批評最早最基本的模式,它的形成與《詩經》比興傳統、儒家的“比德”思想及天人合一觀有著天然的聯系。比擬式書法批評通過運用“喻體”來比喻書法;借用“喻體”的意義來表達對書法的評價。雖然看上去,喻指與喻體相距甚遠,但在內在意義上卻是相同或相似的。正因為如此,比擬式批評才得以發(fā)生并泛化。在書法發(fā)展進程中,比擬式批評有其獨特的價值與意義,主要表現在如下幾個方面:
首先,使書法與自然建立全面而具體的聯系。從文字的產生到書法的生成,自然為其確立了基本法則。文字的產生是“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的結果,“六書”理論也體現了這一主旨。書法的生成同樣遵循自然法則。傳蔡邕《九勢》云:“夫書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焉,陰陽既生,形勢出焉。”盡管文字與書法皆本之自然,或者說文字與書法是自然精神的體現,但卻是比較晦澀艱深,難以用直接準確的語辭評說。比擬式書法批評,將書法與自然物象加以聯系,讓書法與自然建立的互動關系中,批評者并非就字論字,而是借助人們熟知人事物理來喻比,曲折、間接地加以表達,啟發(fā)人們憑借已有的經驗通過生動具體的物象來意會書法自身的意義。這就是古代批評者為什么不厭其煩地去描述自然物象的生動、氣勢、力感、姿態(tài)、變化等等,因為這些品質都是書法所應有,否則就背離了書法的精神。
其次,為書法提供了最基本語辭評價體系。比擬式批評通過“喻體”所蘊含的意義來比喻書法之內涵與價值。這些“喻體”能夠理解和體會書法,這便是具體生動的自然物象。這些自然物象有兩個重要特征:一是為人們所熟知,二是內化在人們心里并成為經驗。比擬式批評通過“仰觀俯察”所獲得物感的體驗為書法的形式要素提供最基本的評價語辭。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古人將書法分為形質與神采。人們對“形質”的認識和把握能力,最初通過比擬式批評中“比物”獲得。從“龍”、“虎”、“蛇”等喻比中,人們獲得書法形質美最基本要素:力量、氣勢、變化、速度;而以“植物”為喻比則獲得了對書法形質美新的認識,譬如生氣、映襯、主次、疏密、枯榮、虛實等;在“比人”中,人們在“比物”所獲得的基礎上對書法有了更深入更具體的認識。
再次,為書法建構了生命的圖式。比擬式批評基點建立在自然萬物充滿無限的生機、蘊含無窮的奧妙。在與“動物”類比中,古人找到其生命的本征:如力量、速度、氣勢、動態(tài)、節(jié)奏等;在與植物“類比”中,人們獲得了生命中生氣、生機、動靜、節(jié)律、清濁、雅俗等。通過類比書法藝術在自然物象的生命圖式中獲得自身的生命圖式,正因為如此,傳蔡邕《九勢》提出了“書肇于自然”這一重大理論命題,書法從自然中獲得了發(fā)展的動力源泉,從而也獲得了生命的意義。這在與人“類比”中,得到了更充分的體現,古人認識到書法不僅是人生命的體現與結晶,而且它本身的結構形式具有人的生命特征,書法亦如人,有肌膚、骨骼、筋絡、血脈、皮肉、氣息、精神,是個生機盎然、有血有肉的生命體,是一種生氣貫注的形式,并且以自身的生命形式給人以無窮的美感。
最后,將書法納入宇宙秩序之中。比擬式書法批評將書法的點畫、結體、章法(形質層面)與精神、神韻(神采層面)與自然物象聯系起來,它的對應物不是一物一象,而是整個“造化”。通過比擬式書法批評,可歸納出幾個基本規(guī)律:一是統一。書法與宇宙一樣,是一個統一的整體,是很多整體單位合成的,每一個單位又是一個統一的整體。書法的一點一畫、一個字的結體,以及要成為一幅完整作品,必須使全篇血脈相通,混成一氣。這是對書法整體統一性的比喻。二是變化。宇宙世界是一個充滿神奇變化的系統。書法點劃字形的變化,有的表現在顯著之處,也有的只在微妙之間。筆畫中的輕重、疾徐,結體中的疏密、大小,都是要在變化中求和諧,形成統一的整體。三是動勢。自然界一切生命都體現出力的特征,而力的運動形式表現為動與靜。動靜結合,是中國古人從自然現象中提煉出來的適合人生的一種理想境界,當然也成為書法追求的審美境界。四是平衡。宇宙間一切事物的活動,都是在動蕩中求平衡。書法中所謂的“小展大、大令小、肥令瘦、疏令密”,所謂的“勢似斜而反正”等說法,其目的都是要求得平衡。五是韻律。韻律是動作在延續(xù)過程中由疏密、緩急、輕重、大小、粗細、深淺等組合成的節(jié)奏。在書法上,無論篆隸真草行,從筆畫結字到章法都要有韻律的表現。
總而言之,比擬式書法批評將書法與自然萬物聯系起來,使書法進入到宇宙秩序之中,并與宇宙萬物建立了同構關系,從而獲得了永恒的生命價值與意義。自然世界為書法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提供活的源泉,這是書法歷經數千年永不衰亡的根本原因之所在。(作者為黃岡師范學院美術學院副教授)
注釋
①②③《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第6、62、66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