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熊建文(1969- ),男,江西九江人,宿遷學院黨委副書記、副院長,南京大學哲學系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倫理學、科技管理。
摘 要:“李約瑟難題”可另讀另解為:由于制度安排的不同,導致經過不同的發展路徑之后古中國的科學文化到近代仍然是中國古代實用科學,而古希臘的科學文化卻成為近代科學的直接先聲。這對當代中國構建創新型國家提供有益警示:沒有與社會需求相適應的科學發展,社會需求終究會枯竭,科學的發展方向也會因此改變。
關鍵詞:制度安排;科學形態;科技政策;“李約瑟難題”
中圖分類號:B02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1605(2010)01-0045-04
在研究中國古代科技史時,英國著名學者李約瑟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為什么在公元前1世紀到15世紀期間,在應用人類的自然知識于人類的實際需要方面,中國文明遠比西方更有成效得多?”、“為什么當代科學、伽利略時代的‘新哲學’或稱‘實驗哲學’只產生于歐洲文化,而非中國文化或是印度文化中呢?”[1]長期以來,這個被稱為“李約瑟難題”的謎題困擾了幾代中國學者。對這一迷題的解答,不同學者見仁見智。
一、李約瑟難題的另一種解讀
古中國和古希臘是世界上最早進入文明社會的地區,它們都發育出比較發達的科學文化。從科學形態看,兩者都沒有從其他學科中獨立出來,都處于以直覺為主的、對自然界進行猜測的自然哲學階段;從科學文化的內容看,李約瑟曾經把《墨經》中有關的集合定義和定理與歐幾里德的《幾何原本》做了對比,發現歐氏書中的許多定義和定理與《墨經》中的表述一模一樣。[2]有足夠的證據表明,公元前4世紀前后(西方是希臘文化時期,中國是戰國時期),中西方處于大致相同的水平。
盡管起點相同,考察古希臘和古中國科學文化其后的發展軌跡,我們發現,兩者發展路徑差別很大(見圖1)。

中國春秋戰國之后是秦始皇統一六國,進入封建社會,從中國科學史發展的實際情況看,這一階段是中國古代實用科學的萌芽和奠基時期,經過兩漢、魏晉南北朝,中國古代實用科學進入了重要的發展時期,到唐宋達到高潮,中國古代實用科學日趨完善,明清時期的發展可以說是唐宋科技發展的延續,其中,雖有很多值得稱道之處,但也只是“落日的輝煌”。可以說,中國古代科學發展到19世紀,從科學形態上看與秦漢時期基本上沒有什么差別——都是理論與技術混雜在一起的實用科學形態(按照不同的標準,科學形態的劃分方法是多樣的,我們從科學體系本身的角度(如體系結構、邏輯性等)可以將古代科學分為兩類:理論形態的科學和實用形態的科學。如直角三角形三條邊之間的關系,古希臘稱為畢達哥拉斯定理,表達形式是a2+b2=c2(a、b是兩條直角邊,c是斜邊),這種形式高度抽象,具有一定的邏輯性,是以理論形式表達客觀真理(自然規律的),用這種方式表達客觀規律所構成的理論體系,我們稱之為理論形態的科學。但在中國古代,上述直角三角形邊角之間的關系則是以另外一種方式表達的,在《周髀算經》中有一段現在被稱為勾股定理(或商高定理)的記載:“勾三,股四,弦五”。看到勾股弦,就是目不識丁的匠人也知道它們指的是直角三角形的三條邊,它們之間滿足3、4、5的關系,這種將客觀規律寓于生產實踐當中,以生產生活中的物的關系來表達客觀規律所形成的知識體系,可以稱為實用形態的科學)。
古代科學文化之花在西方走過的則是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與春秋戰國時期相同的古希臘文化經過了幾個世紀的輝煌之后,愷撒大帝的鐵騎橫掃希臘半島,對古希臘科學文化進行了無情的摧殘,亞歷山大圖書館被烈火焚毀、柏拉圖學院被下令關閉、歐幾里德倒在古羅馬士兵的屠刀之下……,古希臘科學文化被埋藏在厚厚的歷史塵埃之中,被湮沒了,西方進入了以實用技術為主的古羅馬時期;緊隨古羅馬之后是歐洲的中世紀,在談及中世紀時我們經常在前面還要加一個定語——“黑暗”的中世紀,在中世紀,科學在封建神學的統治之下,沒有自己獨立的位置,淪為神學的婢女;15世紀前后,發生于歐洲的文藝復興對近代科學的影響怎樣評價都不為過,這場運動復興了古希臘時期的科學文化,就好像將覆蓋在古希臘科學文化這個稚嫩的種子之上的塵土和重負給去除了,讓這個稚嫩的種子能夠接觸到陽光和新鮮的空氣。幸運的是,這個種子剛破土而出就在一種嶄新的制度安排中發育成長,最終導致近代科學革命,形成了以理論形態為主要特點的近代科學,以至“在古希臘哲學的多種多樣的形式中,差不多可以找到以后各種觀點的萌芽、胚胎。因此,如果理論自然科學要追溯自己今天的一般原理發生和發展的歷史,它也不得不回到希臘人那里去”[3]。
在兩種不同的路徑發展下,古中國(春秋戰國時期)的科學文化經過了兩千多年的發展,到近代仍然是中國古代實用科學;古希臘的科學文化卻成為近代科學的直接淵源。由此,我們可將“李約瑟難題”換一種表述——古中國和古希臘科學文化處于同樣的高度,但是經過了不同的發展路徑之后,為什么古中國的科學文化發展到近代仍然是中國古代實用科學,而古希臘的科學文化卻成為近代科學的直接先聲?
二、制度安排和科學形態間的張力
科學自產生之日起就在不斷地發展變化,但其發展變化的方向并不是唯一的,我們現在所看到的科學和技術形態并不是其發展的必然結果。除科學自身的因素外,科技發展與社會制度安排有很大關系,這種制度安排某種程度上決定影響了科學的發展及表現形態。某個社會的制度安排(包括上層建筑、意識形態制度等)是由這個社會的生產方式或生產力發展水平決定的,而“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即生產力水平和生產方式是由這個社會的科學技術水平決定的。由此,我們可以推論,某一社會的制度安排是由以科學發展水平為主要標志的生產力水平決定的;另一方面,科學發展和社會制度安排之間保持著必要的張力。當社會制度的安排適應生產力的發展和科學進步時,這種制度將會有力地促進生產力的發展和科學的進步;當生產力水平和科學進步與社會制度安排不相適應時,這種生產力發展水平就不能為當時的社會制度安排所容納,科學進步就會受到抑制。對此,馬克思有一個著名的結論性命題,即“無論哪一個社會形態,在它們所能容納的全部生產力發揮出來以前,是決不會滅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產關系,在它存在的物質條件在舊社會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決不會出現的”[4]。(如圖2)

古希臘和古中國的科學文化起點相同,都是一種樸素的、原始的科學形態,在這種原始的科學形態中,理論形態的科學和實用形態的科學混雜在一起,其后的分化是因為遇到了不同的制度安排。
眾所周知,繼春秋戰國之后,中國開世界文明之先進入了封建社會——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統一中國,社會制度安排進入了一個新階段——封建制生產關系。馬克思認為,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可以肯定,古中國率先進入封建社會是與其較高的生產力水平密切相關的。我們認為導致古中國的科學演變為實用形態科學的原因是中國過早地進入了封建社會,是中國封建社會特殊結構的產物。封建的制度安排需要比奴隸制社會更高的生產力水平,如果達不到相應的水平,封建的制度安排是不能維持的。問題是,古代中國樸素的科學形態所能支撐起的生產力水平是有限的,但社會應用的要求卻很高。在中國古代就出現了這樣的矛盾:封建制度安排對生產力發展水平有更高的要求,但是中國古代科學卻處于自然哲學階段的萌芽狀態,它的發展水平不能給封建社會的經濟發展提供原動力。于是,為了滿足社會需求,求得經濟的發展,人們不得不將“原動力”的尋求轉向另一個方向——技術,但是技術的發展歸根結底還是受科學知識指導的,失去科學指導的技術只能尋求對生產實踐經驗的總結,這樣,中國古代科學走上了另一條發展道路,只重視技術而忽視科學理論的發展,最后只能形成實用形態的科學。
可見,因為中國古代社會生產力的發展對科學提出了不合其自身發展階段的要求,處于萌芽狀態的中國古代樸素的科學理論在強大的封建社會發展生產力需求面前只能提前發芽,改變其發展方向,形成實用科學這一不成熟的果實(科學形態)。這也能解釋為什么漫長的中國封建社會的社會生產力發展始終沒能達到很高的水平,因為失去科學基礎的技術發展是不能持久的。
對于希臘文明之后古羅馬人的殺戮(或征服)和中世紀的黑暗,我們通常會遺憾地認為,古希臘文明從此衰落了,但是,從制度安排中科學的作用以及社會需求對科學發展的影響來看,反倒是古羅馬保存了古希臘文明,保存了古希臘科學文化,使古希臘科學文化這個稚嫩的種子深埋在地下,沒有在超出其科學形態的社會需求下提前發芽(這時沒有適合科學發展的土壤,封存起來對科學的發展是有利的——不至使它發展成為畸形——實用形態的科學),以至和中國古代自然哲學一樣結出實用科學的果實。
古希臘科學文化經過漫長的中世紀的沉寂(這種休眠對于科學的發展其實是極為有利的),到文藝復興時期,遇到了合適的土壤,才萌芽最終成為近代科學的先驅。這其中最重要的因素是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出現,資本主義制度安排比封建制度蘊涵著更大的生產力發展空間。但是,當社會生產力的發展使某種制度安排(資本主義或封建主義)受到威脅時,這種制度就會反過來抑制社會生產力的發展,使科學進步停滯,或使其畸形發展。因此,在古代中國,由于封建社會漫長,制度對科學發展的長期壓抑催生了實用形態的科學。
上述情況在近代科學、在產業革命時期的發展中也能得到旁證。在前人發明蒸汽推動活塞的基礎上,瓦特發明了離心式調節器。瓦特是一名技工,沒有太多的熱力學方面的知識,他對活塞的改進不過是生產需要使然。中國古代科學也遇到了類似的情形:在萌芽狀態(樸素的自然哲學)的科學知識“指導”下,面對社會生產的需要,古代的工匠們只能憑自己的經驗從技術角度對生產過程進行改進,然后再總結。問題是,中國古代實用形態的科學形成之后為什么一直沒有太大的發展?這主要原因是中國的社會需要一直停留在某一水平上,兩千多年的封建社會沒有對社會生產提出更高的發展要求。“在理性化的社會及經濟結構的史境中,經濟發展所提出的工業技術要求對于科學活動的方向具有雖不是惟一的,也是強有力的影響。這種影響可能是通過特別為此目的而建立的社會機構而直接施加的,由工業、政府和私人基金資助的現代工業研究實驗室和科學研究基金,現已成為在相當程度上決定著科學興趣焦點的最重要因素。”[5]也就是說,具體的和歷史的社會因素可以解釋科學知識生產的“前進速度”。
三、對當代中國科學政策的啟示
在國家經濟社會發展中,科學是原動力,社會需求是推進器,只有推進器(社會需求)和原動力(科學)處于協調狀態,這個國家和地區的科學和經濟方能獲得持續發展。在國家的科學進步水平和社會制度安排中,通常可能出現兩種情形:一是科學發展水平高,但是由于制度、組織、管理等方面的原因,社會對與科學水平相聯系的需求不旺盛,這時這個國家不僅經濟得不到快速的發展,而且科學的發展也會失去方向和動力,現代英國的衰落對此是很好的說明。英國科學在20世紀中葉之前保持著較高的水平,但由于國家創新制度安排的問題,最終淪為二流資本主義國家。二是科學水平發展不高,但由于國家創新系統的效率比較高,社會需求很旺盛,以至超出了科學水平的承載能力,這時該國家和地區會取得某一階段的快速發展,但終究沒有“原動力”,它的發展也是不可持續的,如現代日本的崛起。而且由于社會提出了超過科學水平的要求,還會使科學的發展方向甚至科學形態發展變化。
聯系上述科學和社會發展的兩種情形所致的不同結果及我們國家的現實不禁令人擔憂。我國近年來基礎研究的投入明顯不足、成果很少,但是社會需求和經濟發展卻一直保持較高的水平,借鑒歷史,這就給我們提出了一個問題:沒有與社會需求相適應的科學的發展,社會需求終究會枯竭,科學的發展方向也會因此改變。現代日本發展史不能不令我們警覺,二戰后,日本經濟確實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但是由于沒有科學發展的支撐,其發展終究會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日本近十年的經濟衰退就是很好的例證),而且由于經濟的發展對科學的發展水平提出了超越可能的要求,迫使科學形態發生了變化,日本只能確立“技術立國”的方針,以至日本諾貝爾獎得主在論及日本科學技術發展時痛心地說日本沒有科學,這對我國的科學發展和科學政策的制定應有借鑒意義。□
參考文獻:
[1]李約瑟.中國科學傳統、貧困與成就[J].科學與哲學,1982(1).
[2]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第3卷[M].北京:科學出版社,2005:203-212.
[3]恩格斯.自然辯證法[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9.
[4]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32-33.
[5]默頓.十七世紀英格蘭的科學、技術與社會[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206.
責任編輯:戴群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