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恥辱者手記》剛剛出版,在讀者中受歡迎的程度,頗出我的意料。往后的幾年,常有朋友向我打聽,哪里能買到《恥辱者手記》。
最近《中國站起來》的出版,讓我再一次集中思考《恥辱者手記》的內容與主旨。《中國站起來》雖然受到一些新讀者的歡迎和稱贊,卻遭到《恥辱者手記》許多老讀者的抵制。
為什么在我自己看來十分自然的思想發展,在讀者和媒體看來卻如此突兀,竟至于被一些報刊描述為“今天的摩羅在虐殺昨天的摩羅”、“摩羅清算摩羅”?《中國站起來》的作者與《恥辱者手記》的作者之間,究竟橫亙著一些什么東西?或者說,最近十三年來,我的知識和認識究竟增加了一些什么?
用最簡單的方式表述,這些年我做了一件事,補充了一種知識,有了一個發現。
一件事:我選擇江西丘陵地區、河北平原地區、內蒙古黃土高原地區等三個不同地區,對那里的鄉村文化進行了一些田野調查。鄉村社會既是中國的底層,也是全世界的底層。我的調查完全是參與性的,在他們祭祀祖先的活動中,我是祭祀者而不是訪問者,在他們隆重的葬禮上,我是戴著孝花跪在地上對陌生死者行大禮、并到禮簿上登記禮金的憑吊者,而不是外來的旁觀者。
我完全沉浸在鄉村文化的人情美和神圣感之中,充分理解這種文化和持守這種文化的底層社會的正當性。所謂愚昧,所謂迷信,不過是另一個階層、另一個種族的人出于傲慢與政治需要,對他們所作的主觀描述;另一個階層、另一個種族通過對底層文化正當性的否定,必然地通向了對他們政治權利和經濟利益的漠視與否定。
一種知識:我在閱讀人類學著作時,從英國學者達爾文和普里查德的文字中,發現了西方在非洲和南太平洋地區進行殖民屠殺的蛛絲馬跡。我覺得這是我了解人性、了解西方種族的一種重要方式,于是我馬上中止了人類學的學習,轉而研究起殖民史來。這是一個開眼看世界的過程,所看到的東西,跟中國學者稱道林則徐睜眼看世界所關注的東西大不一樣,跟“五四”一代建構的世界圖式更是天壤之別。
以前閱讀中國近代史時,對西方在中國的殖民表現也有所了解,但是我像與我同齡或長我一輪的許多中國讀書人一樣,將那些悲慘故事的責任都推給腐敗的清朝政權和愚昧的義和團,極力維護西方侵略者作為文明傳播者和現代化推進者的正當性。可是,當我讀到西方人在美洲、澳洲、非洲、印度進行掠奪和屠殺時,已經無法以滿清和義和團作為替罪羊敷衍過去。這個契機讓我對于中國近代史、中國民族性以及西方種族的性格,能夠重新打量和認識。
也就是說,我上學以來所學的所有歷史知識,因為這些新知識的介入,而不得不進行一次重組,以前的知識給我建構的世界圖式,因為這些新知識的介入,而發生了顛覆性的改變。
換句話說,以前我心中的世界圖式,是由“五四”啟蒙話語和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新啟蒙話語所塑造的,我跟八十年代成長起來的一代讀書人具有相同的世界圖式。現在,我心中的世界圖式是在殖民史知識介入之后重新生成的,它在我的同齡人中可能不是主流,甚至可能是異端。
一個發現:非洲有一個著名的故事,一個非洲人說,西方殖民者來到非洲的時候,土地在我們手里,《圣經》在他們手里。一百年后我們發現,《圣經》在我們手里,土地在他們手里。
這個故事高度概括了我這幾年的相同發現。西方殖民史可以分作兩個時期,第一時期是以1492年哥倫布侵占美洲土地為開端,直到二戰結束;第二時期從二戰結束到現在。第一時期他們輸出的是《圣經》和上帝,收回的是無窮無盡的金銀財寶;第二時期他們輸出的是普世價值,收回的是財富、屈服和服務。
五百年來地球上的文化傳播和財富流向呈現出十足的逆向運動態勢,誰能夠借助槍炮的力量輸出文化,誰就能夠坐享文化接受地送來的財富和服務;誰若心悅誠服的接受別人的文化,誰就必定會同樣心悅誠服地將自己的財富奉送給那些文化的母國。
所以,那些殖民國家不只是擅長于用槍桿子統治世界,同樣擅長于用自己的文化統治世界。
以上都是鋪墊,現在我來說說我的卑之無甚高論的“一個發現”。每個民族的文化都是在諸多民族、諸多階級的緊張關系中創造出來的,他們創造這個文化的目的就是用文化維護自己這個群體的政治權力和經濟利益。
所以,每個民族的文化都是將自己民族的利益置于文化的中心,并極力將其他民族的存在納入到自己的利益框架之中。一個民族、一個階級傳播推廣自己文化的過程,就是將其他民族、其他階級納入到自己的利益框架中的過程。中國的帝王將相為什么兩千年如一日地積極推廣儒家文化?這個教化的過程就是為了將其他階級都納入到權貴階級的利益框架之中。經過“五四”時期的打倒孔家店和毛澤東時代的批林批孔、評法批儒運動,中國的讀書人對我的判斷一般都能接受,《恥辱者手記》跟這種判斷具有密切的親緣關系。
西方殖民者為什么如此熱衷于推廣他們的上帝和普世價值,并居高臨下地批判其他國家的“國民劣根性”?目的當然也只有一個,那就是將全世界的民族和國家,都組織到他們的利益框架之中。《中國站起來》就是為了揭穿這個事實、表達這個判斷而寫的。這個判斷在中國知識界必將遭遇抵觸,《中國站起來》當然也必會受到圍剿。
為什么這個判斷在中國知識界會遭遇抵觸呢?因為這幾代知識分子,都是借助“五四”啟蒙運動或八十年代新啟蒙運動的資源成長起來的,而那兩個資源所建構的世界圖式,都高度肯定西方殖民者在推進現代化進程、傳播上帝福音和普世價值方面的道德形象,這種肯定一不小心就可能導致另一種罪惡的后果,那就是隱晦地認可他們殖民的正當性和掠奪與屠殺的正當性。
《中國站起來》打破了那個虛妄的世界圖式,批判了西方殖民的罪惡,站在弱勢國家的立場對今天依然猖獗的新的殖民形式及其相關霸權進行了旗幟鮮明的批評,尤其是對百余年來蜂擁而入的西方文化,以及借助這種文化立場對于中國社會的居高臨下的描述和命名,表現出不信任、不認可、不接受的姿態。我的老讀者一時轉不過彎來是可以理解的,終生在舊的世界圖式中打轉的學人對此有抵觸也是順理成章的。
我那“頗為忐忑”的心情持續了很長時間,這正是我積累知識、發展認識、豐富思想的過程,也是不斷自我審視、自我整合的過程。這是一個漫長而又復雜的過程,也許需要用一本書的規模,才能說得清楚。而寫一本這樣的書,也許是遙遠的未來才可能實現的。當人們用《恥辱者手記》否定《中國站起來》的時候,我終于不得不對此作個簡單的交代。我本來是最不愿意解釋自己的人,我寧愿承受他人的誤解,而不愿意滔滔不絕地為自己辯白,我從小就這樣。承受誤解只是有點委屈,為自己辯白卻很是屈辱,兩害相權取其輕也。何況我傾向于相信,時間會使他人明白過來的。
但是這一回似乎事關重大,因為關系到對讀者的尊重和負責。于是我不斷給媒體解釋,在自己的博客上也反復申說:《恥辱者手記》與《中國站起來》不是矛盾關系,而是并列互補關系。前者站在作為弱者的個人立場,面對強大的國家維護自己的尊嚴;后者是站在作為弱者的被殖民、被掠奪的民族立場,面對強大的國際霸權維護自己的尊嚴。
《恥辱者手記》是在一個房間之內張揚屈辱者反抗強暴的權利與尊嚴,《中國站起來》則是著眼于整座大廈中一些房間與另一些房間之間不平等、不公正的現實,在更大的空間背景上繼續張揚屈辱者反抗強暴的權利與尊嚴。討論問題的范圍有所拓展,其實質無二致。
我感到欣慰的是,當《中國站起來》正在遭受誤解和圍剿時,已經有相當多的讀者朋友正在強調它與《恥辱者手記》的一致性。有不少朋友在評論文章和博客留言中,借用“內修人權、外爭族權”的說法,描述《恥辱者手記》和《中國站起來》的相互關聯、相互補充的關系。這種表述深得我心。
今天之所以還要再版《恥辱者手記》,就因為《恥辱者手記》中的批評并非出于捏造,就因為我今天依然認為這個社會需要改良之處甚多。站在今天的認識水平上說話,我也愿意對這本書有所反思。《恥辱者手記》有時候將中國的缺陷特殊化,表現出某一程度的逆向種族主義傾向,《中國站起來》乃是對這種錯誤傾向的審視與糾正。
既然提到“逆向種族主義”這個詞,我不得不多說幾句。去年春夏之交,我第一次從《中國不高興》中讀到對于逆向種族主義思想的反思,很受震動。我這幾年一邊研究西方殖民史,一邊反思中國應對殖民掠奪與屠殺的苦難史和奮斗史,經常感到我們的應對與反抗具有無可置疑的合理性和正當性。可是“五四”以來我們對于這種應對與反抗的解釋卻常常是主動抹殺自己的合理性和正當性。這個問題出在哪里?“五四”以后逐漸占據主流地位的“逆向種族主義”思潮,恰是導致我們闡釋錯誤的癥結之一。
“五四”一代在中華民族慘遭失敗的最低谷,毅然主張拋棄民族文化,不惜以自輕自賤的方式對這個民族展開血淋淋的大批判,這恰是自審意識的高度張揚,他們的觀點雖然包含不少錯誤,他們挽救民族危亡的熱腸和自我批判的精神卻是十分寶貴的。
當我們消費他們的思想長達百年之后,當中國的發展勢頭和國際社會的力量對比出現了重大變化之后,如果我們還只是“五四”思想的消費者而不是其發展者,那就說明我們的批判精神和自審意識遠不如這些毅然斷尾求生的偉大前輩。
一百年前的思想已經不能解釋中國當代的發展現實,一百年前的思想尤其無法指導中華民族未來的崛起道路。我們作為“五四”之子子孫孫,在充分繼承他們寶貴的精神遺產的同時,也應該認真清算自己從他們那里繼承來的逆向種族主義的思想病毒,充分肯定中國文化、中國信仰、中國道路的正當性,充分肯定中國崛起的正當性。
近代以來,最集中地承載著逆向種族主義思想病毒的學術命題就是“國民性批判”(也可稱之為國民劣根性批判)學說。這幾年,為了清算逆向種族主義思想病毒對于我們民族精神和民族肌體的毒害,我對國民性批判問題進行了比較多的研究,編著了五本著作體現我的研究成果。其中編選的作品是《梁啟超國民性研究》、《魯迅國民性批判》、《國民性批判百年反思》。著作有兩本,學術著作是《中國的疼痛——國民性批判與文化政治學困境》,通俗著作是《中國站起來——中國的前途、命運與精神解放》。
在完成以上工作之后,我正準備從一個窄小角度,寫一寫歐洲種族在五百年殖民擴張中所表現的國民性,看看他們究竟是不是像“五四”前賢及我們這些繼承者所想象的那樣,真的具有什么“優根性”。
這六本書都是為了完成一個自審的過程,首先讓我自己弄明白一些問題,同時也希望通過這項學術工程,為國人解除佩戴百年的國民劣根性的精神枷鎖。
前不久幾個朋友聚首聊天,聊到我們這些人能為社會做些什么。一位比我年長七八歲的朋友說,我們這代人還能做什么?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們風華正茂的時候,我們只知道跟著柏楊《丑陋的中國人》起哄,甚至還為中國不曾被西方人殖民三百年而痛心疾首。我們自輕自賤倒也罷了,還非得倒騰什么黃土文明和藍色文明的巫術,把自己的國家推到別人的權力框架和利益框架之中。中國現在需要的是什么?是跟老外打商業戰爭,而不是像以前那樣空談什么文明和文化。我們把位置讓出來吧,讓八零后們來組織商戰,讓他們把這個被我們送進了別人褲襠里的民族重新拯救出來。
這位朋友的話不免憤激,但是他的自審意識與“五四”前賢堪稱異曲同工,他擺脫了“五四”一代某些思想觀點的藩籬,卻是“五四”精神遺產的真正繼承者和超越者。有了這種自審意識,隨時調整自己的目標和思想,總歸有希望掙脫一切枷鎖的。如果沒有一點自審意識,沒有一種脫胎換骨式的升華,我們這一代人確實像那位朋友所言,在民族復興的進程之中,我們很可能不是促進因素,而是成為拖累。
是時候了,請從那個黑匣子里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