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卞之琳《斷章》
喜歡現代白話詩歌的人,都會讀過卞之琳的這一名篇。從某一種意義上說,卞之琳(1910—2000)在中國現代詩歌史中的巨大聲名,是直接和這一個《斷章》名句聯系在一起的,正如《再別康橋》的“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之于徐志摩一樣。
一直聽聞,卞之琳這一名篇就是為張充和寫的。詩中的那個“你”,就是卞之琳苦戀了幾十年的,昆明、重慶時代著名的“張家四姐妹”中的四小姐——張充和。所謂“卞、張羅曼史”(“什么羅曼史喲,一點兒也沒發生‘羅曼’?!睆埾壬趯忛喆烁鍟r笑嘆。),雖然不若現代文壇掌故里那幾段著名的羅曼史那么有名——比如徐志摩與林徽因、陸小曼之戀,郁達夫與王映霞之戀,張愛玲與胡蘭成之戀,徐悲鴻與蔣碧微之戀等等,但是,在文學圈子和廣大讀者中,“卞、張之戀”也早已蜚聲遐邇、傳揚久遠了。
與張充和老人有過這么多的來往、交談,我一直小心回避著談論卞之琳,甚至是有意無意地想延后進入這個話題(因為一定是要進入的)。我擔心觸碰到老人家的一段傷感往事,隨后就發現這種小心和擔心完全是多余的。
那天去看望張先生,看見茶幾上散放著一本《卞之琳紀念文集》,好像是親友剛剛寄贈的,我便借著這個話題,略帶遲疑地開了口:“張先生,能給我談談卞之琳么?我知道卞之琳這段苦戀的故事很有名,可是一直不好意思問你……”
沒想到,張充和朗聲笑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這可以說是一個‘無中生有的愛情故事’,說‘苦戀’都有點勉強。我完全沒有跟他戀過,所以也談不上苦和不苦?!?/p>
這個答案有點出我意料。本來,我等著要聽一出凄美悱惻的“羅曼哀史”呢。
“你們是什么時候認識的?”
“認識就很早了。卞之琳出北大的時候,我進北大??晌疫€沒進北大的時候,在北大校園就見過他,后來又在沈從文的家里碰見過。我記日期總是很差,可是從那時候開始,他就一直給我寫信。”
從資料上看,卞之琳是1929年進的北大英文系;張充和是1934年考入北京大學,在此以前,曾在北大旁聽課程。
“這么說來,卞之琳對你是一見鐘情了?”
張充和笑笑:“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一見鐘情,至少是有點一廂情愿吧。那時候,在沈從文家進出的有很多朋友,章靳以和巴金那時正在編《文學季刊》。我們一堆年輕人玩在一起,他并不跟大家一起玩的,人很不開朗,甚至是很孤僻的。可是,就是拼命給我寫信,寫了很多信。”
“那,你給他回過信么?”
“沒有。那些信,我看過就丟了?!?/p>
“他給你寫過多少信?”
“至少有過百封信吧。我從來沒有答應過他,更沒惹過他?!边@個“惹”字,我注意到她隨之用了好幾次,“他是另一種人,很收斂,又很敏感,不能惹,一惹就認真得不得了。我們從來沒有單獨出去過,連看戲都沒有一起看過”。(“我年輕的時候愛玩”,張先生一邊審看此稿,一邊補充道:“我其實是常常和別的人單獨出去玩的。唯獨就是不能跟卞之琳單獨出去,我不敢惹他。”張充和呵呵笑著。)
“噢?那,他是典型的單戀了?”我確實大感意外,我所熟悉的“五四青年”那一代人的戀愛故事,若不是“狂飆突起”,也至少不乏“花前月下”的。
“完全是單戀?!睆埑浜偷幕卮鸷苤苯樱安贿^感情很強烈,前后持續的時間大概有十年。我不理他,他就拼命寫詩,寫了很多無題詩”。
我打開案幾上的《卞之琳紀念文集》,翻到里面的黑白圖片,問:“那時候的卞之琳,是不是這個樣子?”圖片中,是一位五官平實、戴著圓框眼鏡、神情木訥耿嚴的年輕人。
“差不多就是這個樣子”,老人默默點頭,“他人很好,但就是性格很不爽快,不開放,跟我完全不相像,也不相合。我永遠搞不清楚他,我每一次見他都不耐煩,覺得他啰里啰嗦的”。
我問:“你不愛他,怎么不跟他說清楚呢?”
張充和笑道:“呵呵,從來大家都這么說,你為什么不跟他說清楚呢?我說:他沒有說‘請客’,我怎么能說‘不來?’他從來沒有認真跟我表白過,寫信說的也只是日常普通的事,只是寫得有點啰嗦。別人不了解,以為是我惹了他又不理他,他自己也老對別人說,我對他有意思?!鋵嵧耆珱]有,說良心話,一點意思都沒有,從來沒有惹過他。”
“是不是你的什么善意的表示,給他帶來誤解了呢?”
“他后來出的書《十年詩草》、《裝飾集》什么的,讓我給題寫書名,我是給他寫了;他自己的詩,讓我給他抄寫,我也抄寫了??墒俏乙步o所有人寫呀!我和他之間,實在沒有過一點兒浪漫。他詩里面的那些浪漫愛情,完全是詩人自己的想象,所以我說,是無中生有的愛情?!?/p>
我笑著說:“張先生,那我當面想求證一下,都說卞之琳那首最有名的詩:‘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那里面的那個‘你’,就是你張充和——張家四小姐,對么?”
張充和微笑著:“大家都這么說,他這首詩是寫給我的,我當時就有點知道……”
“那大概是哪一年,在什么地方寫的?”
“具體時間我不太記得了——大概是在昆明那一段吧?我們在一塊兒的時間并不長的。我們在北京認識了以后,他就開始給我寫信,可是隨后我進北大,他卻離開了北大。后來抗戰開始,我在成都時,他在川大教書,川大以后他就去了延安,去了延安信就很少了;他好像從延安又到了昆明聯大,我們又在昆明遇上了??晌液髞砭偷搅酥貞c。抗戰勝利后回到蘇州,他專門來看過我,但是我們還是沒有單獨出去過,要出去玩,都是一堆人在一起。”
我記得在哪個資料上讀過,卞之琳晚年整理他的文集,還把他與張充和在虎丘的一張合照放了進去。我猜想,想必就是那次蘇州造訪,“一堆”結伴出游的年輕朋友們,當時起哄讓他們合照的。
“……隨后我就跟漢思結了婚。我到美國后,卞之琳還來過信。我聽說他直到四十五歲才結婚?!母铩Y束后我到北京,他專門要請我的客,我還到他家見到他的夫人……呵呵,那就是一種老朋友的感覺了?!彼D了頓,搖搖頭,又輕輕笑了起來。
我拿起桌上的《卞之琳紀念文集》,隨意翻著,笑道:“看來,這段單戀和苦戀,沒有成就出偉大的愛情故事,卻成就出了一個偉大的愛情詩人。我相信《十年詩草》里面許多有名的愛情詩,都是為你而寫的。我還記得有一首叫《魚化石》,寫得很美,但表述得很含蓄?!?/p>
“也許吧。”張充和眼瞳里似含著一絲苦笑,“我寫舊詩,他卻不寫舊詩。我不太看得懂他們寫的新詩,包括卞之琳埋頭寫的那些新詩?!?/p>
我順口提起了民國時代那幾段有名的羅曼史——徐志摩與林徽因、陸小曼,郁達夫與王映霞什么的,都曾經轟動一時,便問:“都知道你們‘張家四小姐’,在昆明、重慶時代很有名,你又是四位小姐當中唯一單身的,那時候,一定會有很多追求者吧?”
“我從來沒有過那種轟轟烈烈的感情,”張充和回答得很平靜,“確實有另外一些不相干的一起玩的人,追求過我,但都不如卞之琳這一段來得認真,持續的時間長。他的好意我是心領了,但這種事情不能勉強,我自始至終對他都沒有興趣,就看見他在那里埋頭作詩,你說我能怎么辦?”說著老人就轉移了話題,“陸小曼我倒是見過的,那是戰后在上海,不知和誰一起見的她,不過那時,她已經很見衰老了……”
這個話題自此就打住了,老人似乎再無意細述下去。那天是雪霽初晴的天色,老人心情很好,談興一直很高,隨后談到與胡適之、張大千、章靳以等年長輩老友交往的故事,老人似乎比談論這段“卞、張羅曼史”有著更高的興致。我確實也注意到,在很多人那里——除了卞之琳本人,也包括沈從文,更不必說坊間的流傳——曾經重筆渲染過的這段“卞、張之戀”,在張充和以往的口述實錄里(比如《合肥四姐妹》),反而一直是分量很輕,一筆帶過的?!疤觐^挑子一邊熱”,這大概正真實反映了這一段著名的民國羅曼史之一的失衡與失重吧。
末了,我想請出兩位“當事人”的文字,為讀者存真,也為本文作結。
卞之琳在他的《〈雕蟲紀歷〉自序》中,對此“單戀”,其實有所述及:
在一般的兒女交往中有一個異乎尋常的初次結識,顯然彼此有相通的“一點”。由于我的矜持,由于對方的灑脫,看來一縱即逝的這一點,我以為值得珍惜而只能任其消失的一顆朝露罷了。不料事隔三年多,我們彼此有緣重逢,就發現這竟是彼此無心或有意共同栽培的一粒種子,突然萌發,甚至含苞了。我開始做起了好夢,開始私下深切感受這方面的悲歡。隱隱中我又在希望中預感到無望,預感到這還是不會開花結果。仿佛作為雪泥鴻爪,留個紀念,就寫了《無題》等這種詩。
沈從文在他記述昆明生活的《二黑》一文中,曾用華麗翔實的筆墨,如此隱曲地評點這一段“卞、張羅曼史”:
……然而這個大院中,卻又遷來一個寄居者,一個從愛情得失中產生靈感的詩人,住在那個善于唱歌吹笛的聰敏女孩子原來所住的小房中,想從窗口間一霎微光,或者書本中一點偶然留下的花朵微香,以及一個消失在時間后業已多日的微笑影子,返回過去,穩定目前,創造未來?;蛟诮^對孤寂中,用少量精美的文字,來排比個人夢的形式與聯想的微妙發展。每到小溪邊散步時,必攜同朋友五歲大的孩子,用箬葉折成小船,裝載上一朵野花,一個泛白的螺蚌,一點美麗的希望,并加上出于那個小孩子口中的癡而詰的祝福,讓小船順流而去。雖眼看去不多遠,就會被一個樹枝絆著,為急流沖翻,或在水流轉折所激起的漩渦中消失,詩人卻必然眼睛濕蒙蒙的,心中以為這個三寸長的小船,終會有一天流到兩千里外那個女孩子身邊。而且那些憔悴的花朵,那點誠實的希望,以及出自孩子口中的天真祝福,會為那個女孩子含笑接受。……詩人所住的小房間,既是那個善于吹笛唱歌女孩子住過的,到一切象征意味的愛情依然填不滿生命的空虛,也耗不盡受抑制的充沛熱情時,因之抱一宏愿,將用個三十萬言小說,來表現自己。兩年來,這個作品居然完成了大部分。有人問及作品如何發表時,詩人便帶著不自然的微笑,十分鄭重地說:“這不忙發表,需要她先看過,許可發表時再想辦法。”決不想到這個作品的發表與否,對于那個女孩子是不能成為如何重要問題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