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葵先生醫學出身,旁及文史,此前曾有《近代印壇點將錄》,《近代書林品藻錄》為其新著。此書借用唐司空圖《詩品》體例,亦分雄渾、沖淡、纖秾、沉著、高古、典雅、洗練、勁健、綺麗、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縝密、疏野、清奇、委曲、實境、悲慨、形容、超詣、飄逸、曠達、流動二十四品,每品遴選五人,將一百二十位書家歸入其中。一條之下,有時又附錄一位或數位或風格類似或有其他因緣的書家,所以實際品藻的書家約有二百余名。在所品藻的一百二十位主要書家里,出生最早者為俞樾(1821),最晚則為徐無聞(1931);辭世最早的是翁同龢(1904),最晚為康殷(1999),時間跨度近一百八十年左右,涵蓋整個近現代。可以說,這是一部體例和風格都很別致的近現代書法史,也是一部見解獨到的近現代文化史。此書不光以豐富書法文化知識讓人獲益,更能以嶄新的視角,新穎的見解,啟發人的思致。
《近代書林品藻錄》之洗練品第七“徐無聞”條,講到成都“韓包子”招牌鬧的笑話。“韓包子是成都著名的小吃店,1991年請書法家徐無聞先生撰寫門聯:‘韓包子無人不喜,非一般餡美湯鮮,知他怎做;成都味有此方全,直覺得香回口暢,賺我頻來。’署款:‘一九九一年孟春,徐無聞撰并書。’這沒有什么不妥。兩年以后,徐無聞去世,新裝修的店堂需要書寫招牌,于是集對聯中‘韓包子’三字為之———這也沒有什么不妥。可令人大跌眼鏡的是,下款居然照搬對聯之‘徐無聞撰并書’。”在一篇題為《漸行漸遠的文化》的短文中,王先生再次提到這段故事,將這種現象概括為“一些文化傳統,正在以加速度的方式離我們遠去”。精神品第十三“王國維”條,作者重提陳寅恪“殉中國文化”一說,接著發揮道,“陳謂‘值數千年未有之巨劫奇變’,當時人多以為無根之語,危言聳聽者。紅羊劫后,直至今日,文化壞爛已到極處,縱天憐我中華,再降生才調如王、陳二先生者,恐亦不能興滅繼絕矣”。
白謙慎先生為《近代書林品藻錄》作序,其中言及書法是一門“本土色彩最濃、和外來文化最不具備可比性的藝術”。這一點決定了書法家雖然同樣面對“天翻地覆時代”,卻無法像從事其他門類藝術的人一樣,可以“從別國里竊得火來”〔1〕。作為最具中國特色的藝術品類,至少從表面看,書法藝術幾乎與西學無緣。一場“新文化運動”,與書法相關的文學,開辟了一個白話的時代,從此白話文取得了正統地位,傳統的文言則迅速式微。自此以后,對白話文持拒絕態度的,大約只剩下書法與舊體詩詞了。舊體詩詞當然有它自己的理由,而書法所流露的氣息,自然也為新文化的倡導者們所不喜,但不知何故,他們基本上對此存而不論。而自在生存的書法,也一直不肯以白話文為書寫題材。此后近百年間,即使有人書寫一點白話文(如韋斯琴),甚至在書法作品中使用一下標點符號(如呂叔湘),也總是有特殊的機緣,或偶爾為之,在書法領域,沒有哪個人產生過這樣的雄心:以白話書寫來取代文言。所以即使經過了“文革”,到了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書法總體上仍然可以說是一個文言的世界。
上世紀六十年代,《簡化字總表》公布,中國大陸實行漢字簡化,并舊體詩詞甚至有些古籍,也不得不以簡體字排印。這時,只剩下書法依然是一個繁體字的世界,更為特別的是,中國書法至今仍然直行書寫,拒絕“蟹行”。
書法是孤獨的。書法已經與日益豐富復雜、發展變化著的中國近現代文化逐漸脫節。毫無疑問,在自己相對狹小但獨特的世界里,書法同樣需要實現自己的蛻變。但是顯而易見,在這里,變化只能是內在的、深層的和精神上的,而較為外在的東西,卻可能必須一仍其舊。所以,凡屬于古老傳統文化的東西,在當代中國的社會現實生活中,早已風流云散,偶爾閃現一下,也讓人感到十分陌生,甚至可笑;而在書法的小小世界中,卻依然是必須的,重要的。這些東西林林總總,我們不妨概括地管它叫做斯文,或者就是王家葵先生所說的文化。
然而,即使在書法的小天地里,想保留住它,又談何容易。
如今的書法展覽,最耐人尋味的,往往是作品的行款。參展作品,書寫內容比較整齊劃一,那就是抄錄古代詩文。所以,除了筆墨功夫,很難捕捉到作者的信息。落款則就不同了,雖三言五語,甚至三五字,那總是自己想出來的。如果作者肯于藏拙,像趙孟頫的某些作品,最后只書“子昂”了事,或者直接使用白話,說清楚說算,那倒沒得說;要命的是,書寫者總是擺脫不了書寫內容文言氣息的強大慣性,古詩文中醞釀著的韻律,美妙而醉人,如若截然斬斷,以白話行款,總嫌生硬而唐突,所以,我們不能責怪今天的書家對傳統文言的迷戀,落款時寫上一句半句雅馴的文言,確是更為得體。這點事體,如果文言的時代,對于任何一個讀書人,都是輕而易舉,可今天的情況是,不開口時還好,一開口便錯,露出外行的馬腳。
書法的發展,最終是否允許白話行款,在一幅作品中,同時出現兩個時代,一塊是往昔,一塊是今天:傳達兩種差異極大的文化氣息,我不敢說。如果書寫者選擇以文言寫行款,別的不說,如何寫出所抄寫詩文作者的名字,就有些講究。在白話語境中,我們已經習慣了大大咧咧地對古人直呼其名,李白、杜甫,韓愈、孟郊,張口就是,如果到了文言語境之中,直呼其名就顯得唐突孟浪,十分不妥。這本是一簡單的文化常識,遵從起來也頗為不易。
啟功論書,不主取法近人。如其《論書札記》:“作書勿學時人,尤勿看所學之人執筆揮灑。”又說:“學書所以宜臨古碑帖,而不宜學時人者,以碑帖距我遠。”〔2〕此對于初入此門的書法愛好者,可謂語重心長,堪稱以金針度人。執筆濡墨,固宜棄近而取遠,而書法史的研究,以及從書法的歷史發展中,去探尋和領悟書法發展的脈絡走向,從而考慮自己書寫風格的去取趨避,則未必如此。上古的書跡資源,對于今天書法的發展,或許會有嶄新的價值,古代書法的歷史發展,古代書人的創造機緣,對今天的書法創造,也時有指導的意義,但遠遠不及近代以來的書法史、近代以來書家們在其時代環境下的探索和追求,更有具體的指導意義和現實的啟發性。
本書所及的一百多年,如白謙慎先生在序言中所說,是“極為動蕩”的一個時期,其間“鴉片戰爭、太平天國、甲午戰爭、百日維新、辛亥革命、五四運動、抗日戰爭、國共內戰、十年浩劫、改革開放……稱其天翻地覆的時代,實不為過”。從十九世紀四十年代起,亙古以來雄居中土的天朝帝國,開始面臨前所未有的致命挑戰,西方資本主義市場旋渦,挾堅甲利炮之勢,前來“款關而求互市”,古老中國面臨著所謂“三千余年一大變局”〔3〕。值此之時,政治上固然顯存亡國滅種之危險,思想文化也無不面臨巨大挑戰,力求蛻變新生。正是在此艱難困苦的大背景下,經過眾多書家的不懈努力,做了很多有益的探索。如同中國的現代化進程向來步履惟艱一樣,中國的書法藝術也可以說迄今未能尋覓到發展的坦途。近代以來人們所面臨的思想文化方面的問題,在今天,仍然以不同的形式和面目存在著,近代書家苦苦思索、甚難解索的藝術課題,也大多懸而未決,所以,追尋前輩書家的藝術足跡,探討他們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總結分析他們成功的經驗,借鑒他們失敗的教訓,較之古代書法史的研究,對于仍然處于現代化進程中的中國當代書法,意義應該是特別重大。
書法風格與一個時代的政教習俗密切相關。通覽一個時代的書法藝術,隱約可以窺見一個時代的精神面目。對于這一點,王家葵先生是確信的。自然品第十“張樹侯”條,引張《書法真詮》中語,歷數不同朝代的書法藝術,“商屢播遷,金文龜甲,迥然殊科;周重尊王,彝器所傳,大都不遠;秦以法治,小篆所遺,嚴整天似;漢法寬大,石刻所見,張馳任情;晉尚清淡,風韻獨絕;唐始統一,慨歸齊整;有宋以降,政尚因循,書崇殿體,沿及滿清,六七百年,用作干祿之具,文無興會可言矣”。所以研究一時代之書法,不可不研究那一時代的文化和歷史。
畢竟此書不是單純討論近代歷史的書,作者用來探討近代歷史的篇幅并不多,但透過作者的背景勾勒和“春秋筆法”,作者的是非好惡,還是清晰地表達出來。作者對激進派人物的觀點,既持保留態度,而對守舊派的荒唐和悖謬,更是不留情面。精神品第十三“胡適”條正文開篇,就回答了有些人的質疑,為什么取胡適之而遺陳促甫,可謂義正而辭嚴。同品“周樹人”條對迅翁則責以“翁對舊文化舊道德之掃蕩固然不遺余力,卻絕口不言德賽。如此一來,舊已去而新未立,邪見異端乘虛而入,毒害我中華。如今之文化沒落,道德淪喪,翁于茲亦有責任焉”。雖末句或有責人過深之嫌,如前面的二句,則能言之成理,且道前人所未言。悲慨品十九“楊度”條正文,對楊度的評價,十分到位。“楊皙子雖主張變法強國,于西方憲政了解亦多,而對君主體制居然嗜痂成癖,此最不可解者”。又說:“一個人居然可以先后多次誤于邪說異端,其識見之偏,舉世恐無出其右者。”賞鑒其人書法之前,于此人之行事大端,已有所知會。實境品第十八“王同愈”條,對王同愈《栩緣隨筆》論書文字的頭巾氣,反復致意。最后將此書僅有一條論政錄出:“傷時之輩,但責望于政府之無狀。夫政府豈異人任哉,使一讀斯賓塞爾《群學肄言》,則民方自責之不暇,何暇吹求于政府哉。”然后評論道:“栩緣此論最為刻毒,而至今仍有同調者。磨兜堅,磨兜堅,吾三緘其口矣。”同品“陸潤庠”條,對于這位同治甲戌科狀元的品藻,也不忘其政治上的態度。“鳳石于時局主張株守,仇視民權,持論頗與潮流反對”。又市評論道:“然其醫術不足于起兩宮之沉疴,經學未能濟國家之危厄,非所學不精,舊學問無裨于新世界也。”此條解說又云:“清朝之滅亡,乃是由內外各種因素共同促成,朝中一幫既得利益者不愿意放棄權力,用各種借口回避改良動議、拖延改良進程,也是原因之一。當政治制度朽壞至極,當局者不愿自上而下實施改變,則反對集團必然自下而上挑起這場改變。錯過若干次機會以后,政府終于在1906年宣布預備立憲,盡管為時已晚,倘不是慈禧、光緒相繼崩殂,或許也不失為茍延殘喘的良藥。”此雖是評論陸潤庠政治立場的鋪墊,但對于理解那一時代之精神苦痛,以及文化人見解與探索創造,均有大用處。
一般研究中國書法的人,往往或者具備中國文化的修養,而對西方文化一無所知;或者滿口西方文藝學名詞,而對中國傳統文化知之無多。如上兩類人學有偏嗜,討論起書法問題,容易各執一端,互不相讓,而所見又不能不互有所失。這一現象不光今天如此,即如本書所討論的近代書法看,往往亦是如此。舊派人物拒斥新學,新派人物則多不顧及書法。而王先生對所論及之百年書法,有著精深的研究和細致的體味;而對百年書法所處之時代,作者亦有較深厚的修養和清明的識見。特別難能可貴的是,作者雖然對中國傳統文化一往情深,卻又不僅僅囿于傳統文化,對世界大勢普世價值了無知會者。超詣品第二十一評所列五人,“心思與大道相契,形跡與凡俗睽違”,正可移以評論本書作者。
注釋:
〔1〕《魯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14頁。
〔2〕《啟功論書札記》,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5~9頁。
〔3〕李鴻章:《李肅毅伯(鴻章)奏議》,章洪鈞、吳汝綸編,臺灣文海出版社印行,第86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