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倔強的斗士

2010-04-29 00:00:00顧征南
書屋 2010年6期

時間的結局,往往是極為殘酷的:2008年的一年里,有幾位老朋友相繼的離世,先是耿庸(1月18日),后是彭燕郊(3月31日)、賈植芳(4月24日)、王元化(5月9日);2009年5月8日晚二十二時,何滿子兄也告別了這個世界。滿子對自己的一生,謙虛地稱自己是一個“稱職的人”。他說:“能念茲在茲地提出,如果我是我的自問,判定我該怎么說,怎么做,也已可算是稱職的人了。”其實他應該是如賈植芳兄所說,把“人”字寫端正的人——他更應該是“人”中疾惡如仇的對那些早已腐朽了的舊事物勇猛戰斗的一個“荷戟”的戰士。

自前年秋后,滿子的身體已大不如前。我們見面時他常說:“沒有勁,胃口不好,不想吃東西。”漸漸的,他也很少動筆了。有一次在電話里,我和他說:“我們也都老了,我想,應該有人把《胡風全集》中有關于談現實主義的評論,選編一部書,加上注釋,給年輕讀者讀讀。目前看來,這個名詞,快被人遺忘了?”在電話中他哈哈的大笑起來,說我這個人不看市面,誰還會理什么現實主義!他是在笑我迂腐、背時。我想,他這位一生在文學上堅決捍衛現實主義傳統的戰士,已漸漸的灰心、失望了。對于文學上的現實主義,他在上世紀五十年代一次小組會上曾提出“文學上的現實主義問題應該更多地從馬恩的原著中去研究探索”,結果是他已定為“胡風分子”外又加上一頂“右派分子”的帽子。可如今,又有誰來爭論這個問題?于是他嘆一口氣喟然說:“算了。”他似乎感到自己已力不從心,無能為力了。但即使在這樣情況下,有時我們見面時,總不免要談起目前的一些“文化現象”。記得是前年初冬,他身體正逐漸恢復,我們見面時,我說:“在《南方周末》見到載文說,德國一位漢學家顧彬說現在中國文學是‘一堆垃圾’……引起一些‘文學捍衛’者口誅筆伐。當然這位德國漢學家的話也許有些夸張偏見,但從他人的意見中,去區分是非,對的就聽,不對的不聽就是了。”他平靜地說:“多讀讀魯迅的書,魯迅的話是不會過時的,魯迅所抨擊的現象正在‘沉渣泛起’……”

如今滿子走了,他的雜文是繼承魯迅的戰斗傳統,既是“匕首”、“投槍”,又是一把“鐵掃帚”,他是一個勤勞的“清道夫”,如今“清道夫”走了,還有誰來做呢?

去年年初,他又一次住院,經醫生對他健康全面檢查,情況有了很大變化。吳仲華大姐告訴我,他的肺癌已全面擴散,醫生意思,不必住院了,稍好就回家療養,似乎是到了晚期,醫也無用。于是他又回家了。我和我女兒小陽去看他,當時他斜躺在沙發上,看上去精神尚佳,比平時略顯疲憊而已。他笑著對我女兒說:“這回又可以多活幾天了……”我女兒對他說:“哪里,我看何伯伯正在恢復健康,何伯伯會更長壽的。”我想起彭小蓮和我說過,這種病對老年人來說,會拖得很長的,我暗暗祝愿她的話會應驗。談著談著,又照常會談起“文壇”之事。聽說有人報道,在什么新閘路一帶又找到“張愛玲的另一故居”。如今的張愛玲已被一些人炒成“九天護國娘娘”了。他又顯得無可奈何地說:“這本是有根源的。”他不再說了,我怕他疲勞,就向他告別。在回家路上,我想起魯迅的一段話:“作文已經有了‘最中心主題’。連義和拳時代和德國統帥瓦德西睡了一些時候的賽金花,也早已成為九天護國娘娘了。”我細細地咀嚼他倆的話,我暗自好笑,佩服滿子在病重中頭腦仍很清楚。但我擔心,他畢竟已是九十一歲的高齡,以后不太可能重握他那支鋒利的筆,再寫出他犀利的文章了。不想此次見面,竟成訣別。

5月9日一早,我接到吳仲華大姐打來電話,我立即意識到“不好”!果然,她說:“滿子昨晚二十二時走了!”我只能哀聲嘆息“滿子還是走了!”

那天上午,我和女兒趕去他住的天鑰橋路寓所吊唁,我們進他平時見面時的房間,但此時出來開門的已不是那相見三十余年的滿子。抬頭迎面的是他那張極大的遺像,邊上供奉的是彭小蓮送的潔白的玫瑰花。“滿子真的不在了!唉……”我抑不住哽咽起來,從此再也不能和他交談了,聽他對文學問題的深刻剖析,對丑惡現象的抨擊。我哭著說道:“從此再也無人談話了!”——“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

大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們所被牽扯進去的胡風冤案尚未公開平反。我去復旦大學找賈植芳兄,此時我們已闊別了二十余年,那時他已在復旦大學圖書館工作。接著是羅洛從蘭州調來上海,我們見了面。而耿庸,在七十年代初與我在奉賢五七干校同一個養豬場勞動。此時王戎也從新疆調回上海,而何滿子則是我最晚見面的一位“難友”。

有一天上午,老賈、耿庸、王戎一起來我家,還有一位生客,看樣子文質彬彬,中等身材,背后略有隆起的駝峰——后來聽他說,那是發配到寧夏中衛縣勞改,他每天超負荷拉板車累出的病根。老賈介紹:“何滿子你見過嗎?”我想起早在五十年代初,就讀過他的大作《論〈儒林外史〉》。這次我們雖初見面,正如滿子在一篇文章里所說的:“對那些同案犯,也即是‘分子’們,也仿佛有了同一命運而產生的組織親情。”而因此“一見如故”了,從此我和滿子那樣的“親情”相交三十余年。

1989年1月21日子時,我妻方佩萱走完了她受盡苦難的六十三年人生歷程,離我而去,她以偉大的母愛在千辛萬苦中哺育了我們的五個孩子。尤其難得的,她在慘絕人寰的“文革”十年中堅強不屈,從不向那些“壞貨”低頭。她的那種不畏強勢的傲骨,我是自愧不如的。在極度的悲傷中,我就去共和新路閘北公園對面找好友滿子兄傾訴。

他見我那樣悲痛,就安慰我,夫妻之間本是有先有后的離開的,應該節哀,振作起來。他還當即取出宣紙,為我妻寫了一幅挽聯:“情懷綿綿兒女慈母艱辛中掬育恒以身教,鐵骨錚錚巾幗丈夫壓力下堅持從不低頭。”我見后,雖在悲哀中,但暗暗的欽佩他那“倚馬可待”的敏思才情。而那鐵劃銀鉤的一手書法,更傳達出“字如其人”的傲然骨氣。

他關心我“老年喪妻”的孤獨,多次邀我同他一起去外地參加一些會議,我感激他的用心。我們第一次出門是1989年5月下旬,當時在武漢的湖北大學舉行首次胡風文藝思想學術討論會。我們倆搭乘長江輪去武漢,我是第一次乘長江輪,在江上是三天四夜。我是幾乎二十五年未出上海大門了,心中頗為向往,一路上眺望長江兩岸的風光。我們從十六鋪碼頭上船,二等艙兩人一室。特別是有沙發、寫字的小桌,很合意。會議通知中有一項是寫一份書面的學術論文,一式五份,我自然是認真的照辦。上船后我便把復印好的紀念論文《現實主義的沉思》給滿子看,聽聽他的意見。他看后只說:“寫得太散,不夠集中。”而以后冀汸看后說:“應該把三十年代的對立方面提出來,那會是‘有的放矢’。”此文會后被收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的《胡風論集》中。

參加此次會議,讓我有機會見到從未謀面和相隔二十五年的朋友們:牛漢、朱健、魯煤、徐放、冀汸和曉風、曉山姐弟,倍感親切。會議結束,5月29日乘輪返滬,回程同行的增加了耿庸、冀汸、王戎三人。

在以后的幾年里,滿子與我同去外地開會,其實這在我也不過是隨他的一次次出游。大約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后期,他在蘇州的老友、畫家王西野先生的八十大壽,西野先生的學生和友人為他祝壽并舉行他的個人畫展。滿子夫婦是被邀之列,滿子也就約我同去。期間我們游天平山,在山巔廟宇休息,多位與會朋友紛紛向滿子索要墨寶,滿子一一答應,鋪宣紙,揮毫寫詩,蓋隨身攜帶的印章,神情認真,一絲不茍。

1993年初春,在滿子的故鄉富陽召開全國《三國演義》研討會。此時,我正在編《上影信息》,上影廠的老廠長徐桑楚和孫道臨成立了華夏影業公司。桑楚同志是一位電影事業家,到了晚年仍雄心勃勃,計劃將古典名著《三國演義》搬上銀幕,帶了著名攝影師單子恩一起走訪懂得三國歷史的專家,先拍一部有關三國歷史的紀錄片,滿子自然是其中之一。紀錄片《三國夢》拍攝完成后,滿子于是約了我和該片攝影師單子恩一起隨他去富陽。富陽是杭州對岸的一座歷史名城,是三國時獨霸江南的東吳大帝孫權的故鄉,也是滿子的家鄉。滿子本名孫承勛,他的故居也正是孫權故居富陽龍門。在會議期間,他提議去瞻仰元代大畫家黃公望的故居所在地。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曾被譽為“畫中《蘭亭》”,此畫自然是稀世珍寶。而這位七百年前的大畫家,也自然在富陽人民心中被引以為傲。但此刻在我們面前的“故鄉”已一無所有,只是一片茂林修竹,而《富春山居圖》在世上也只留下殘卷和藝術大師黃公望的名字。此時,我們在滿子的神情中,看出滿子對這位藝術大師的懷念。

在富陽人民心中所永不會忘卻的,有幾位革命英烈:上世紀三十年代犧牲在敵人槍口下的郁達夫、郁華兄弟雙烈,還有一位是滿子的胞姐孫曉梅。抗日戰爭時期最艱苦的歲月里,這位新四軍女戰士,執行任務過封鎖線,不幸被捕。她英勇不屈,最后被日寇殘酷殺害。我們瞻仰了富春江邊的鸛山上的郁達夫兄弟的“雙烈亭”,那里陳列著烈士遺物(以后孫曉梅英烈事跡已在滿子的故鄉龍門陳列)。我們從“雙烈亭”回賓館,已傍晚時分,天空飄起細雨。晚飯后,我和單子恩去瞻仰郁達夫的故居,但意想不到的是我們在黃昏的路燈下,走進一條陋巷,連地上鋪的石板也凹凸不平,不小心還會濺起污水。走進烈士屋內,自然也是陳年未修的老屋,郁達夫的大媳婦來接待我們,參觀了屋內陳列的舊照片。我的心中為郁達夫抱不平,如此簡陋的故居,如果有外賓和僑胞慕達夫名而來瞻仰,那當作何感想?回到賓館后,參加了一次晚會,我就向富陽“文聯”領導人提出我的意見,并以烏鎮的茅盾故居為例,提出我的看法。他們回答:“正在準備把故居修復。”單子恩同志說我太不留情面。滿子笑笑說:“茅盾是現在部長,不能比的。”事實上,確實不可比。從文學作品的價值上和人的品格上,郁達夫堪稱現代中國的脊梁。

對于郁達夫,滿子平時閑談中就有景仰之情,他少年時曾見過郁達夫。滿子的三舅是郁達夫杭州府中的同學,他們向有往來。滿子少年時有一次在輪船上與郁達夫相遇,他還向郁達夫背了一首郁達夫的詩,達夫很是贊賞。對郁達夫,滿子說過:“以前只認為他是著名作家,一個同鄉前輩而已,從魯迅那兒,我才懂得他是‘五四’一輩作家中和魯迅最相知的人,最理解魯迅的人。”

當上世紀二十年代后期,創造社的郭沫若(化名杜荃)、成仿吾“圍剿”魯迅,罵魯迅是“雙重的反革命”,同是創造社成員的郁達夫,則是發出對魯迅景仰的言論,寫詩說:“群氓費盡蚍蜉力,不費江湖萬古流。”當1936年魯迅逝世后,郁達夫更是對魯迅評價發出“擲地有聲”的言論:“沒有偉大的人物出現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憐的生物群;有了偉大的人物,而不知擁護、愛戴,崇仰的國家,是沒有希望的奴隸之邦……”滿子認為:“有比這更深情、更真實、更令人興起無限感嘆的言辭嗎?”——滿子是從讀魯迅、崇仰魯迅,而認識了真正的郁達夫,也從而景仰這位同鄉、前輩作家和一個抗日民族英雄。

說不完的何滿子兄對我的友誼。

1987年的一個初冬,滿子和我同去看望賈植芳兄。在座的還有一位來自西安的年輕人,他姓陳。老賈為我們介紹他是陜西作協一位書記,說他們要編一套《古小說文庫》,來上海約稿,于是介紹了我們兩位。陳同志說明來意:《古小說文庫》是從唐人的傳奇到明清,長篇小說中選精彩的篇段,短篇小說集則選若干篇,編選者要加注釋和對書中每個作者的簡評,指望滿子選編李汝珍的《鏡花緣》,我負責編選蒲松齡的《聊齋志異》。我說選編的是否是名篇名段,選者眼光不一,讀者也是見仁見智,看法不同。他說:“文學作品本沒有劃一的標準,就以我為中心吧!”又加了一句:“信任你們才來約稿的。”這對滿子是駕輕就熟的,不是什么難事,而對于我卻是新手,心中有些忐忑不安。后一想,就仰仗滿子為我把舵,一切有他的支持,我才大膽應承。那時我就開始經常去滿子的寓所,他對我說:“蒲松齡為唐人以來的文言短篇小說作了一個光輝的總結,這是一個可一而不可再的現象。中國古代短篇小說以文言小說始,以文言小說終。”——是以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中說的“唐人始有意為小說”而來的。他進一步說:“當然,不能說李漁和蒲松齡之后不再有短篇小說。”他認為那只是一些余波,不起什么作用的了。對于《聊齋志異》,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也有極高的評價:“明末志怪群書,大抵簡略,又多荒怪,誕而不情,《聊齋志異》獨于詳盡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親,忘為異類,而又偶見鶻突,知復非人。”

在這次為《古小說文庫》做編選時,滿子提出《聊齋》中的幾篇上品:《白秋練》、《阿繡》、《恒娘》、《嬰寧》等幾個短篇,這些都是重點描寫花妖狐魅,但所表現的卻是人間眾生的言行和情愛生活。如《白秋練》以詩為愛情的媒介,把詩推崇到如此地位是少有的。滿子稱《白秋練》是“一首詩,同時又是一首詩的詩”。而《阿繡》,滿子認為:“不論從藝術表現的精美和意蘊的豐富上說,《阿繡》都應是推為《聊齋志異》的佳作,而《恒娘》是反對封建社會的一夫多妻制的丑惡現象。”滿子曾寫專文稱它為中國古代小說的“惡之花”。他舉薦《嬰寧》是因為這篇小說以女主人翁的天真無邪、憨態可掬的人物性格,來諷刺封建宗法社會的虛偽性。我又增加了兩篇描寫美麗善良的花妖的短篇《黃英》和《紅玉》;另又選了《狐諧》和一篇不到百字的短篇小說《快刀》,這篇小說寫出了對立面的兩個人物,在臨刑時的大盜和執刑時的劊子手,前者要求劊子手“快刀”施刑,讓他速死;一個居然答應犯人的要求,施快刀速作速決,描寫了兩個被扭曲人性的雙面人,極為生動、可信。

滿子為我編寫工作花了心力,但結果,我們二人辛辛苦苦完成的稿子寄出后,就石沉大海。后來聽說,《古小說文庫》的出版計劃過大,無力出版,而我們的初稿也未退回,令人難解。結果,我的那篇《聊齋志異》的《引言》:《蒲松齡和他的〈聊齋志異〉》以后發表在《遼寧大學學報》上,而滿子的那篇論李汝珍的《鏡花緣》收在《何滿子學術論文集》中。

認識滿子的人都知道他戲說自己是“三不主義”,即一不戒煙、二不戒酒、三不鍛煉身體,這只是表示他倔強性格的一個方面。當然,他到了晚年,身體抵不住衰老的自然規律,最后還是聽從醫生的建議,少喝烈性酒,改喝和淳的紹興“古越龍山”;煙也少抽了,到最后不抽。滿子在紀念胡風的文中說到他自己:“要我成為某個組織的一員,這是與我的性格格格不入的。從我進入人生之初,就給自己定下三條,也可說‘三不主義’吧,我始終遵行著的:一是不做官,神氣一點叫做不羨權勢;二是不隨人俯仰,高攀一點叫做堅持獨立思考;三是不參加任何黨派組織,這條大概沒有什么好名目可攀附,只是圖個盡量少受約束……”這三條對中國知識分子來說,最為寶貴的是“獨立思考”,滿子一生說到做到。在中國百余年來,曾經能爭取做到“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也是不多的。而縱觀滿子一生為后世留下的數以百萬計文字著作中,不論長篇的學術論文或僅千把字的雜文,均出自他的“獨立思考”,從無隨聲附和之作。在中國文化偉人中,他就敬仰魯迅的“獨立特行”的精神。他讀魯迅書,學習魯迅精神,他說:“唯《魯迅全集》才是中國人各界各行、各種年齡段的必讀書。”因為在“人類歷史上有些偉人是無法超越的:但丁、達·芬奇、莎士比亞、哥德、貝多芬……魯迅也是不能超越的巨人之一。至少在中國,沒有一個人堪與魯迅比肩并論”。他尖銳地批評那些研究家“超越魯迅”是一種“白癡式”、“低能者”的狂言,而那些貌似公正的研究家,說魯迅多疑、好罵人、偏激,他認為這些議論大抵是將人物置之于一個無何有之鄉,脫離了具體語境的書齋空論……后來又有一向自稱“崇敬魯迅”的名士,竟稱五四運動是一場過激的文化革命運動,而牽扯到“魯迅的過激”,這在客觀上是在貶低魯迅而突出自己。

滿子在《讀魯迅書》的前言中提出他對魯迅“獨立思考”的睿智的言論。他舉出在魯迅去世前后,有三位頗具權威性人物對魯迅的評說:

第一位是蔡元培先生,他是魯迅的前輩,他在第一版《魯迅全集》的“序言”中寫道:“乾嘉學派的后勁、新文學之開山。”滿子指出:這只是對魯迅的治學和學術上的業績作了概括,而不能概括魯迅在中國歷史上無可比擬的“人文貢獻和人格價值”,以及那覆蓋在魯迅靈柩上的“民族魂”旗幟的“豐姿”。

第二位是瞿秋白,他是魯迅的好友,他寫的那篇《魯迅雜感選集·序言》中有他對魯迅極有見地的看法,確比同時的一些人“高出一頭”。說魯迅評價中國幾千年來的封建文化是“擺人肉宴席”的“吃人”文化,是魯迅的叛逆精神的閃光點;魯迅所抨擊的“正人君子”“貌似私怨,實為公仇”……均是瞿秋白有識之論。但瞿秋白在論魯迅思想發展時,“提出了一個既悖逆邏輯也與事實不符的論斷”,那就是“前期是進化論,后期是階級論”,滿子指出:“‘悖逆邏輯’,因為進化論是自然科學范疇,而階級論則屬于社會科學范疇,兩個屬性不同的思想價值范疇是無法由此臻彼的。”瞿秋白的這種論法,其后果極壞,那些教條主義者說魯迅前期的進化論世界觀屬于資產階級范疇,就此大做文章,否定魯迅早期對封建宗法社會斗爭的業績,并以此說后期的魯迅是被“創造社罵得他去讀馬克思的書,才認識唯物論”,魯迅在《三閑集·序言》中確實說過這樣的話。其實在魯迅思想“轟毀進化論”,是因為在現實中,看到一些他所信任的青年,卻在大革命時期“而分成兩大陣營,或則投書告密,或則助官捕人的事實,我的思想被轟毀”,因而使他認識到光信“進化論的偏頗”,他確也說過,創造社諸人“是他們‘擠’我看了幾種科學底文藝論,明白了先前的文學史家們說了一大堆,還是糾纏不清的問題”。這只是魯迅慣用的“諷喻”的風格,是反諷這些人是自己還不明白以此教訓別人的文化人。其實早在1928年7月23日《致韋素園》信中就說過“以史底唯物論批評文藝的書,我也曾看了一點,以為那是極直捷爽快的。有許多昧曖難解的問題,都可以說明”〔1〕。后來,他又在《致徐懋庸》的信中補充說:“中國的書,亂罵唯物論之類的固然看不得,自己不懂而亂贊的也看不得,所以我以為最好先看一點基本書,庶不致為不負責任的論客所誤。”〔2〕到1933年11月15日在《致姚克》信中說:“即如我自己,何嘗懂什么經濟學或看了什么宣傳文字,《資本論》不但未嘗寓目,連手碰也沒有過。然而啟示我的是事實,而且并非外國的事實,倒是中國事實……”〔3〕這證明滿子說的,兩個范疇的概念是不相通的,魯迅的相信馬克思主義不是創造社的“擠”,而是他從現實社會斗爭中所認識到的。

第三位是馮雪峰。解放后,馮雪峰寫過不少回憶魯迅的文章,其中一本《黨給魯迅以力量》,滿子對這本書的題名提出看法。他認為,雪峰只強調黨對魯迅尊重和團結的一面,對魯迅的巨大社會威望卻認識不足。按照雪峰的說法,魯迅(通過他的中介——馮雪峰)如何積極地配合民族解放事業的舉措,是一位顧全大局的偉大斗士。但滿子也進一步說:“根據當時的歷史環境中魯迅的作用來評價,書題的主語和賓語應該倒換一下才切合實際。”因為在滿子看來,當時在上海的現實環境(指1933—1936)魯迅的威望和作用早就是文化革命的主將和旗手,這一事實在《新民主主義論》中,作者對魯迅有過極高的評價:“魯迅是中國文化革命主將,他不但是偉大的文學家,而且是偉大的思想家和偉大的革命家。”稱“魯迅是在文化戰線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數,向著敵人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魯迅的方向,就是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這不正代表黨對魯迅的實事求是的評價嗎?何況魯迅在當時的處境之下有時還要“橫著站作戰”,應對來自同一營壘射來的“冷箭”,但魯迅為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團結,一再忍讓,即“他們給我十刀,我只還他一刀”的度量來顧全大局,這在魯迅晚年那篇著名的《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問題》中作了有力的歷史性回答。而馮雪峰在《黨給魯迅以力量》中就忽視了魯迅當時在上海乃至全國文化戰線上的威望。滿子就以這樣的歷史事實提醒馮雪峰等人,應正確的實事求是來看待魯迅的戰斗實績和他當時的威望,這都是有目共睹的。同時,滿子也指出馮雪峰的文章中很重要的一點,即:“魯迅在擁護抗日救亡政策的同時也從不放棄獨立見解的人格風采也未被強調……”我欽佩滿子的膽識和他“獨立思考”的精神風采。

何滿子終于以九十一歲的高齡離開了這個世界。他是一位跨世紀的睿智老人,思想敏銳,性格倔強,這使他透徹地看待人世和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他在《天鑰又一年》的前記中說過:“‘天鑰’義同于屈子的《天問》。說我成天發議論而不計是否有人聽得進,實等于向空氣發言亦即‘天問’。”如魯迅說的一個戰士自知“絕望而戰”,他向“空氣發言”而不倦,為什么?滿子說:“當前各種陳腐的反人文主義的精神復辟之猖狂,以及全球化局勢下西方世紀末文化殖民的劣質文化商品的彌漫,交叉感染導致的社會文化滑落,誠然令人憂懼;但更可悲的是,有責任明辨是非利害的輿論從業人員的失職乃至無知的壞影響。”但我還認為其實“無知”好辦,多讀好書,增長知識;而可怕的是形成了風氣,還稱“化腐朽為神奇”,那真是悲劇中的悲劇。滿子向空氣發言,又何等的壯烈:幾千年來,從屈子的《天問》、魯迅的《吶喊》到滿子的“向天叩問”,是為蒼生的覺醒、為國民性的覺悟。但有幸的是他們的“向天空發言”雖“空留紙上聲”,這“聲”卻留諸后世以思考和反省。

此刻,使我想起詩人綠原的詩:“終點,又是一個起點。”這“起點”將迎來更新的開端——這是一個平庸老者的愿望。而綠原兄于2009年9月24日凌晨一時十分在北京的一家醫院也走完了他八十八歲坎坷之路——一個生于二十世紀、歿于二十一世紀的“人之子”,也背著中國知識分子歷史的“十字架”走向冥冥中的荒野,走向但丁所創造的詩的天堂。在此,我祝愿他們一路走好。

注釋:

〔1〕〔2〕〔3〕《魯迅書信集》上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年版,第194、466、43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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