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城市,有的擁有無可替代的地位和身份,比如上海。上世紀八十年代,上海的地位大不如前,城市顯得十分困窘,但九十年代以后,隨著政策的轉變,猛然一下就竄了上來,好像過去是被人為地壓住了,只要松綁,自然而然就恢復了往昔的風光,而這種獨特風光在全中國永遠只屬于上海。但有的城市,原本是大城市,只因一種符號的喪失,其他色彩就跟著暗淡下去,例如洛陽和保定。這兩座歷史文化名城,一個是十三朝故都,也有稱十五朝或者十七朝的,大概加上陪都和行都在內,總之是故都最老最多的地方;另一個是直隸總督署治所或河北省省會。當省會的帽子一旦摘掉,其歷史文化地位下沉也格外明顯。還有一座新興城市,經濟特別發達,文化、教育直至醫療水平,卻怎么也提不上來,即使設施、環境都達到令人稱羨的地步,內瓤卻好像總也不爭氣。這地方叫深圳。
在各大城市中,位于北京附近的天津,也是一個讓人難以捉摸的地方,其歷史地位還有些不尷不尬。
天津俗稱天津衛。河北,包括過去的直隸地界,老百姓跑天津逛北京,也叫上京下衛。一說衛,我們就應該知道這里曾經是衛所,衛所之稱當然是明代的。明初,當時還是藩王的朱棣為了同侄子建文帝爭奪皇位,在此渡過大運河南下,因此取名為天津,即天子經過的渡口。作為軍事要地,明代開始筑城設衛。衛是軍事建制,不屬于行政區劃,后又增設天津左衛和天津右衛。清朝順治年間,天津衛、天津左衛和天津右衛三衛合并為天津衛,設立民政、鹽運、稅收和軍事建制。雍正時升天津衛為天津州,以后又改天津州為天津府。
天津真正引人注意的時間,應該說是在晚清以后,從那時起,這座城市才算登上了中國政治和經濟的舞臺。
一
天津和廣州、上海、香港、武漢、廈門、寧波、青島、大連等城市一樣,從十九世紀開始,其發展、興旺無不與世界列強入侵結成因果,伴隨的是被逼、屈辱、戰敗、求和、教案、賣國和不平等。天津是北洋大臣的駐地,北洋大臣全稱是北洋通商大臣,但通商是被迫的;李鴻章主張興辦洋務,身為北洋大臣長期住在天津,天津因此也成了洋務中心,但李鴻章在多年的歷史教科書和人們心目中一向以賣國求榮著稱;天津開埠,標志著天津經濟的起步,但是開埠是戰敗求和簽約的結果;天津興起,與租界緊密相聯,租界,更是喪權辱國的產物;天津買辦,時人稱洋奴,是天津第一批近代經營人才,但買辦資產階級卻是后來被打倒的對象,洋奴當然也是個不堪入耳的稱呼。
正因為“天津教案”,李鴻章才以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的身份開創了天津的洋務事業。天津洋務事業與其他地方一樣,也是從軍火起步,其中天津機器制造局經過幾度擴充,成了化學、冶煉、船舶修造的軍工大企業,可以生產車床、鍋爐、洋槍、洋炮、彈藥、水雷;而北洋水師大沽船塢不但能夠接修北洋水師各種艦船,還組裝和制造了一些小型船舶。從此,采礦、冶煉、鐵路、電訊、郵政和航運紛紛出現,輪船招商局、礦務局、電報總局等相繼建立,并且修建了從唐山到天津的鐵路,一批新式學堂也應運而生。
天津有九個國家的租界,在各城市中算是最多的,關于天津的中外條約也有一摞,按理說應該是最為蒙羞的地方。然而,正由于租界的開辟和擴充,各種條約的簽訂,才引來了外商及其洋行。1860年以后,英國、俄國、德國、法國、美國等國的商人陸續在租界內開設洋行,到光緒初年已經建有三十來家。甲午戰爭以中國戰敗告終,這一戰敗卻使天津租界急劇擴大,洋行的數量和規模也隨之大量增加,尤其是日租界和日本洋行,發展尤為迅速。
當我國近代經濟起步時,一切還懵然無知,外商開設的洋行和洋行培育的買辦,當時叫洋奴,不能不說為初始的近代經濟發展打開了內外渠道,帶進了世界新型的經營方式,形成了我國第一批專業經營人才。我國的買辦起源于廣東,因為廣東的十三行是最早與外商打交道的地方,開風氣之先,有資格當買辦的人當然非他們莫屬。廣州門戶洞開后,做買辦的人越來越多,終于變成一個吃香的行當。其他城市開埠,在沒人愿意做買辦或是做買辦還沒有經驗的情形下,廣東的買辦前往各地,成為第一撥挨罵的人,當然也是第一撥開拓者。與全國一樣,天津最早的買辦同樣是廣東籍,怡和洋行的梁彥青、陳祝齡,太古洋行的鄭翼之,仁記洋行的陳子珍,禮和洋行的馮商盤等人,都是著名的粵籍大買辦。另外,為外國銀行辦事的那些買辦也是我國第一批金融人才,在天津就有吳調卿、羅道生、嚴兆楨等人,照樣是廣東籍。廣東買辦的成功誘惑了其他中國人,浙江、安徽等地和天津本地人,隨后也在天津從事買辦發財,其中寧波人互相提攜,發展最快,凝聚為勢力強大的寧波幫,與廣東幫并列。
中國買辦的發展歷史很值得一敘。以天津為例,第一代買辦并非什么留洋的知識分子,也沒有像樣的文化水平,洋文更是長期與外商打交道自學出來的半吊子,好像今天北京秀水街的商販那樣。仁記洋行的李輔臣從前是專門跑腿送款的,太古洋行的鄭翼之是廣東香山的農民,新泰興洋行的寧星普原是編草帽的工人,匯豐銀行的吳調卿曾在外輪跑艙還趕過馬車,永興洋行的葉興海多年當的是差役,美最時洋行的王桂山早先是經理家的廚子,而井阱礦的高星橋起初不過是個鐵匠。為什么這些個勞動人民敢于成為第一代買辦?從他們的經歷中不難看出,因為他們身上的傳統意識遠比士大夫薄弱,沒有那么多條條框框,無所謂洋奴不洋奴,更不懼怕別人戳他們的脊梁骨,賺錢才是硬道理。直到第二代第三代買辦開始,由于買辦的社會地位逐漸提高,這一行當的人員結構才發生變化,有的是買辦后代,有的留過洋,有的是高學歷,另有不少傳統商人也加入進來。
天津買辦最具代表性的是勸業廠的創始人高星橋。高家祖籍南京,世代打鐵為業,清朝同治年間移居天津,依舊以打鐵為生,創立“高記三挺刀”,名揚津門,還成為清朝武試場的專用品。高星橋七歲時,曾在私塾念了幾年書,后來又回到鐵匠鋪繼續干活兒。庚子拳變,當權的端王載漪看中了高記鐵鋪,讓他們造槍造炮,支持義和團,對付洋人。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后來把高家掌門高文祥綁走殺害的竟然也是義和團,因為高記鐵鋪可以制造快炮和手槍,所以一口咬定高家是二毛子。鐵鋪干不下去了,支撐起養家重任的高星橋先做包工頭,再靠偷煤糊口,最終由小手工業者、流氓無產者轉變成為真正的工人階級一分子,當上了火車司爐工。讓高星橋發跡的應該說是井阱礦,礦主叫馮·韓納根,德國貴族,據稱是德皇威廉二世的外甥。高星橋在井阱礦務局一步步發達,他的煤礦知識、交游手段、處世能力、經營作風,既讓老板賺了大錢,也使自己發了大財,德皇居然還封贈高家為“Von”,由無產階級一躍而為貴族身份。最令韓納根感動的是高星橋的那份始終不變的誠信。第一次世界大戰德國戰敗,中國作為戰勝國一方,將所有德僑都遣送回國,高星橋不但替韓納根保管、經營井阱礦,連德華銀行、起士林和其他德僑產業也一并代管,生意興隆,以后,韓納根等人陸續回到中國,高星橋將他們的產業連本帶利一起歸還。這讓高星橋在外商心目中成為最守信用的人。其實,中國那個時代的買辦能夠受到外商的信任和重用,大多也是因為他們為人守信。不過,這種誠信對買辦來說往往是兩難的。如果對外國老板守信,就會挨同胞的罵;假如總考慮同胞的利益,則難免不敬業。在一百多年來的中國經濟史中,每次開放,外商涌入,這似乎都成了個死結。
高星橋用賺來的錢又去投資房地產和商業,很多買辦的出路與他一樣,有些經營房產,有些自己開辦公司,有些投資工業,最后成了民族資本家,這是亞洲國家無法回避的過程。中國每次對外開放、發展民族經濟的初期,一沒能力二沒資金,無法形成原始積累,只有先靠買辦和官僚,因為他們手中掌握財力,又有人脈資源和保護傘。可以說,買辦資產階級和官僚資產階級的形成,是東方國家民族經濟起飛時的必然。天津早期的民族經濟,除了倚賴買辦投資外,同樣也依靠官僚資本。有名的恒源紡織有限公司,九個發起人和大股東里就有張作霖、直隸省長曹銳(曹錕的四弟)、馮國璋之子馮伯崇、黑龍江督軍鮑貴卿、陸軍次長田中玉、長蘆鹽運使王鴻祿、直隸議長邊守靖和河務局長宋文軒;而裕元紗廠董事會成員大都是倪嗣沖、王郅隆、段祺瑞、朱啟鈐、曹汝霖、王揖唐、徐樹錚、段芝貴等權貴。已故歷史學家周一良先生家族在天津的發家史,也可作為一例,他的叔祖周學熙同樣也是官商通吃。
無論用什么樣的價值判斷標準,也不管叫買辦或稱外企高管,一個鐵打的事實是,一百多年來的中國,只要一講開放,最早下海的人中多半先做買辦,最初的經營人才也是買辦,他們不得不承擔起開放先行者的大任。但是,歷史的評判往往與現實政治交織在一起,從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現實中的買辦換了個稱呼,終于被正名,歷史上的買辦卻仍未脫離意識形態的框框,依舊是一個貶低性的形容。不僅買辦,連開埠、外商、洋行,這些原本中性的名稱,在很長時間里都被蒙上歷史的陰影,似乎是很不光彩的過去。即使在改革開放以后,其歷史名譽在教科書、在人們的意識里也從未被更正。不愿意更正的理由大概是因為這些都是戰敗受辱、簽訂條約的產物。我們只要一提近代中國歷史的條約,永遠都加個不平等。其實,不平等條約主要指的是簽約時雙方的地位不平等,也就是說條約是一方強加于另一方,而這種被強加或者叫被迫,既是戰敗屈辱的結果,也存有清朝原本封閉、顢頇的因素。所以,條約本身的內容未必都不平等,比如開埠,本是近現代國家題中應有之義;還有《辛丑條約》中的“將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按照諸國酌定改為外務部,班列六部之前”一款,百年來一直保留,也不能說不平等,甚至可以說是將從前的不平等改為近現代國家外交事務中應有的平等。
二
洋行、買辦和洋務運動,尤其是進出口貿易的興起,為天津帶來了經濟繁榮,讓天津成為繁華的商埠,加入了當時為數有限的中國近代城市的行列,具備了相對優越的生活環境。但是,那時的上海、漢口、廣州等城市也不比天津弱。其實,天津在民國初年獨特的重要地位來自于其優越的地理位置及其租界效應,可以說,租界既為天津吸引了生意,又為天津匯聚了出自北京的政治資源。
從遜帝溥儀到前清的遺老遺少,從民國總統黎元洪、徐世昌、馮國璋、曹錕到復辟辮帥張勛,從大權在握的國務總理段祺瑞到政壇要人靳云鵬、王士珍、顧維鈞、潘復、朱啟鈐、鮑貴卿、孫傳芳、倪嗣沖、劉冠雄、吳光新、陸宗輿,從奉系張氏父子到政治和學術兼擅的梁啟超,都在天津留下政治活動的鮮明足跡。其中多數人擁有幾處房產,主要住宅還都在租界之內。有趣的是,不論他們的政治傾向如何,文化背景是新是舊,生活方式取西抑或取中,但在天津的住宅幾乎都是西式或中西合璧,有的還請西洋建筑師專門設計。這些房屋建筑不但為天津留下了寶貴的政治歷史遺跡,也為一座城市留下了珍貴的文化遺產。
民國初年活躍于北京政壇的各類要人,或出于被迫無奈,或以退為進,或僅僅為了暫避風頭,一旦離開權力寶座,大多會選擇天津蟄居,以天津作為進退之所。其原因有不少,一是下臺之后不愿意繼續留在政治的中心地帶;二是北京只有使館,避難短期尚可,不能長期棲身,而這里擁有眾多租界,還有外國駐軍,華洋雜居,尤其下野之后,在租界庇護下,比較安全;三是距離首都最近,可以就近隨時了解北京動態;四是可以近距離遙控自己在京城的舊部;五是可以迅速返京重掌大權;六是臨海,那時的交通除去有限的鐵路外就是海路,由海路還可以出國;七是根據《辛丑條約》約定天津周圍二十里嚴禁中國駐軍,使得這塊地方不會發生國內各派軍事力量之間的戰事,在當時混戰的中國,相對比較和平。而且,朝野之間,各路梟雄,常常也會在天津商討未來大局,進行政治交易,因為幕后人物或許正隱居天津,實力派也可能就躲在天津,而京城政治舞臺目標明顯,所以在天津聚首比北京更合適。民國初年的北京政治離不開外國勢力的參與,天津的租界是北京外國力量的延伸,北京的使館區和使節樹大招風,舉動惹人注目,在天津與外國人來往,較之北京而言更為容易。另外,通過鐵路進出北京,天津為必經之地,一些政要進京前常常在天津駐留,觀測風向后,再決定進退。
1917年以后,天津接連發生了一系列影響全國政局的事件,這些事件顯示出天津作為京師政治生活后花園的重要地位,凡是北京不好解決或準備解決的問題,都是先在天津商量妥當。
這一年,總統黎元洪和總理段祺瑞的矛盾日深,最終段被黎免去職務,段祺瑞離京后落腳之地正是天津的意大利租界。被黎元洪請來調停的辮帥張勛進京之前也是先到天津,張公館坐落在德租界內,原配夫人曹琴常住在此。張勛到津的當晚,段祺瑞趕過來看他,兩人相商許久,最后段勸告張:大哥來了很好,到了北京首先要維持秩序,這是要緊的事,其他事情也可以辦,只有保清帝復位的事還不到時候,即使勉強辦了,就算北方答應了,南方也不會答應,我看這件事還是慢慢來為妥。張勛在天津等到一切就緒,便帶著隊伍進京了。不過,他并未聽從段的忠言,最后還是擁戴清室復辟。
呆在天津的段祺瑞聞訊后決定舉起討逆反復辟的大旗,他先赴天津附近的馬廠動員第八師舉兵,即所謂馬廠誓師,然后派人返回市內。市內此時已掛起了復辟龍旗,但直隸警察廳廳長楊以德服從段的命令,將直隸省長朱家寶趕走,又換成五色旗,并在督軍公署門口掛起討逆軍總司令部的牌子。當段祺瑞回到天津市區時,這個繁華的商埠已經成為熱鬧的政治中心,各界要人靳云鵬、賈德耀、段芝貴、馮玉祥、梁啟超、葉恭綽等紛紛前來,聚集在討逆軍司令部的周圍,并聯絡好身在保定的曹錕,分三路出師北京。可以說,反復辟的各方力量在天津醞釀了再造共和的大業。
復辟盡管失敗了,可是黎元洪卻堅辭總統不就,當副總統馮國璋成為總統后,實權派段祺瑞又開始與他明爭暗斗。在對付西南護法各省和護法軍政府的態度上,馮傾向主和,段堅決主戰,最后段祺瑞辭職。當王士珍接受組閣時,以直隸督軍曹錕、山東督軍張懷芝為首的督軍和督軍代表齊集天津曹家花園開會。這里原是孫家花園,為買辦孫仲英所建,后來將花園賣與曹錕,所以也稱曹家花園。會議由段祺瑞的心腹徐樹錚一手策劃,目的是堅持對南方用兵并協力對付主和派,既向北京的總統馮國璋示威,也為段祺瑞助陣。此時的天津再次成為政治軍事的重心。而被逼下臺的王士珍也先逃到了天津,抵津后才致函馮和段,陳述己見。
次年6月,一直閑住天津的徐世昌突然趕到北京,倡議馮、段合作,主張北洋派消弭內爭,直系皖系也不該再存芥蒂。過去馮、段交惡時,人人都以為徐世昌這位清末民初舉足輕重的人物會出面調和,可徐卻始終躲在天津不肯出山。如今,他的出現,預示著北京政局將有重要變化。
果然,徐樹錚與曹錕、張懷芝、龍濟光等各路督軍和督軍代表再度聚會天津,商討對南戰事,安徽督軍倪嗣沖也趕了過來,力勸曹、張再戰,而奉軍則在天津附近設立關內奉軍總司令部,準備染指關內事務。段祺瑞建議推舉徐世昌為下屆總統,自己不做副總統,倘若馮國璋愿退為副總統,自己也可以同意,否則他愿意和馮國璋同時下野。督軍們在天津公推張懷芝到北京面謁馮大總統,問馮能否屈居副總統之位,被馮謝絕,于是馮、段兩人都騰出了副總統的位子。天津會議一致決定徐世昌為下屆總統,并繼續對南方采取軍事行動。處于前臺的北京政局的未來,實際完全被天津這座后花園所左右。
1924年直奉戰事又起,隨著馮玉祥倒戈回京、軟禁總統曹錕,正率直系作戰的吳佩孚只能撤退,天津又一次成為全國關注的政治軍事重心。
不得不撤退的直系軍帥吳佩孚從秦皇島退至天津,專車停靠在天津北站,本想依靠山東和江蘇的援軍殲滅馮玉祥,解救北京的曹錕,但很快得知援軍無望,究竟何去何從,吳佩孚舉棋不定。此時,段祺瑞正蟄居天津日租界,雖說人沒來,但一封信卻送達吳佩孚,勸他早日離開天津,另謀發展。隨后,天津的日本駐軍司令也來力勸吳轉往其他地方,等待東山再起。最厲害的要屬美國駐軍司令,一面勸說一面喚來站長,開動機車,徑直將吳佩孚的專車拉往塘沽。吳佩孚只好由塘沽乘船南下。美軍司令事后得意地說,憑吳大帥的脾氣,怎么會自行撤走,只有這種方式才最為得體。
盡管打敗曹、吳直系的是張作霖的奉軍,而且靠的是馮玉祥的忽然反水,但對直系的第一炮卻是原屬段祺瑞勢力的盧永祥率領的浙滬聯軍打響的,孫文領導的北伐軍事力量也對直系起到了牽制作用。早在1922年第一次直奉戰事以后,孫文與張作霖之間就不斷往來;而1920年直皖戰事時,奉張雖然站在直系一邊,但奉系與直系的聯盟實際卻制約了直系,使直系不能一家獨斷,所以段與張作霖的關系從未間斷,等到直奉翻臉后,這種關系更近一步。可以說,是張作霖、馮玉祥、孫文、段祺瑞的聯手,才從北京政治舞臺上趕走了直系勢力。
就在北京政治權力出現真空時,各方先后抵達天津會商,在天津這座后花園再度決定了北京的政治命運。幾家聯合原本是為了對付直系,直系一倒,他們相互間的利益沖突也就顯露出來。馮玉祥與張作霖的矛盾最突出,互不買賬,但都同意由天津的段祺瑞出來暫時主政,另外,段在天津也接到了蘇、皖、贛、浙、閩、湘、鄂、川、陜、豫等省的電報,表示擁戴他重新出山。而孫文在接獲馮玉祥等人的邀請函電后,發表北上宣言,起程在即。馮玉祥原本希望在北京會商,可是段祺瑞更愿意在天津與張、馮會晤。這時段祺瑞正住在日租界,張作霖也由沈陽入津,居住在姻親曹錕的曹家花園內。馮玉祥只得赴津商討北京政局。經三方勢力聚集天津多次會商,在用兵長江、劃分地盤、處置吳佩孚、組織政府等問題上,終于達成協議,并商定在新政府產生之前,組成臨時執政府,推舉段祺瑞為臨時執政。
天津會議一結束,馮玉祥立即通電下野,以此表明自己當初反戈并非覬覦權力的心跡,段、張也相繼進京,段很快宣誓就職。隨后,孫文偕同夫人宋慶齡及國民黨要員三十多人抵達天津。孫先生此次北來,一路舟船勞頓也很值得一敘。他們先乘船離開廣州去香港,再從香港換乘日本輪船春陽丸轉往上海,在上海法租界休息數日,又搭乘上海丸離滬赴日本,在日本改乘北嶺丸再赴天津。繞了一大圈,還出了一趟國,終于一路乘坐日輪到達天津。孫文得到上萬天津民眾的熱情歡迎后,下榻日租界的張園。逗留天津期間,他與段祺瑞互致函電,表達感激景仰之意,還針對時局,向天津市民發表演說。當時張作霖已從北京返回天津曹家花園,孫文為表誠意,抱病率邵元沖、孫科、李烈鈞、汪兆銘等登門拜訪,共商國是。孫文一共在天津住了二十多天,在各方期待下,1924年12月31日,終于乘列車進京。
相對于北京而言,張作霖也特別喜歡天津,他已經入主北京了,可還老是跑到天津活動,不但在天津召開軍事會議,組成“安國軍”,被十五省推為總司令,進攻南方的北伐軍和西北的國民軍,并任命正賦閑在天津的靳云鵬為國務總理;還忙里偷閑,邀請住在張園的遜帝溥儀來到曹家花園,口稱“皇上”,行跪拜大禮,并奉上十萬銀元的獻金。
第二次直奉戰事以后,天津不但是民國各方勢力活動的政治重心,同時也成了前清遺老遺少聚會的地方。
馮玉祥倒戈后占據北京,立即驅逐溥儀出宮,并稱:此次班師回京,自愧尚未做一事,只有驅逐溥儀乃真可告天下后世而無愧。溥儀出宮后先住在什剎海醇親王府,就是溥儀父親攝政王載灃的家里,也算回到自己家了。但遺老遺少們卻認為這里身處險境,于是天天忙著“營救”,有人去外交使團活動,有人給張作霖寫信,有人甚至提出效法申包胥哭秦廷的方式,向日本使館請求出兵保護。終于有一天,在狂風怒吼、塵沙蔽日的時刻,溥儀離開醇親王府躲進東交民巷里的日本使館。1925年2月23日夜間,溥儀又化裝成日僑跑到天津,先是住進日租界的大和旅館,繼而住進張園。
張園,就是孫文不久前來津時住的那個日租界的張園。巧合的是,據說溥儀所選擇的住房及新床的擺放位置,竟然與此前孫先生的居室和床位分毫不差!
張園是張彪的私邸,此人是清末武昌陸軍第八鎮統制。武昌首義,張彪帶著家眷逃到天津,在日租界購買了一塊地基,占地約二十畝,用兩年時間蓋起了一座兩層樓房,四周修建了涼亭、水池、噴泉、假山、石桌凳。溥儀的到來,讓張園成為政治活動場所,游藝場也成了“清室駐津辦事處”。身為舊臣的張彪盡管做了皇帝的房東,但他不僅不收房租,還出資將家具都換成了溥儀喜歡的歐式,而且自己每日清晨親持掃帚為遜帝灑掃。張園從此熙熙攘攘,門口狹窄的道路顯得十分擁擠。溥儀在張園住到第五年時,張彪已經故去,兒子對滿清毫無感情,只認金錢,提出每月收七百元房租的要求,溥儀因而決定遷居,他選中了距張園百步之遙的陸宗輿私宅乾園,也屬于日租界。這位陸宗輿就是“五四”大游行對準的那個陸宗輿,“五四”以后他也寄居天津,擔任了中華匯業銀行總理、龍煙煤礦和鐵礦公司督辦,1921年建了這個乾園。1929年7月,陸宗輿搬到了石山街,將宅院讓與溥儀,溥儀特意改乾園為靜園,取靜觀變化、靜待時機之意。
溥儀在靜園里一直住到1931年,在這里接見京津兩地的遺老遺少,會見曾在前清任職且不忘舊主的民國政要,與各種日本訪客探討恢復之策,還因為東陵被盜案遲遲未做處理而與民國政府結怨,離婚案也鬧得沸沸揚揚。溥儀決意借助日本力量圖謀建立關外的滿清統治,密謀策劃也是在此時此地進行的。“九·一八”事變之后,日本天津駐軍的土肥原賢二大佐10月3日夜訪靜園。這個后來大名鼎鼎的土肥原與溥儀商定了出走東北的計劃。為了掩護溥儀行動,日本軍還制造了“天津事件”,借所謂騷亂,乘機出動,在租界宣布戒嚴,把靜園周圍封鎖起來。溥儀因此得以秘密出走,在日方的掩護下終于抵達關外,建立了偽滿政權。他在天津統共住了七年,張園和靜園是他的“行宮”,在這里進行了有聲有色的政治活動。
三
1928年以后,北京不再是京城了,而改稱北平,天津當然從此也就喪失了京師后花園的地位,但民國初期的那些政壇領袖和要員并沒有依照中國傳統習俗還鄉養老,而是依舊住在天津,大多終老于此。不再告老還鄉,選擇留在城市頤養天年,這不妨視為民初中國社會風氣的一大轉變。轉變的原因恐怕在于城市生活的吸引,鄉村落后的條件畢竟不能與大城市相比,方便的生活環境也許比傳統文化顯得更為重要。
當寓公不看中北平,卻選在天津,主要還是因為這里擁有租界,對前朝權貴而言,當然是安全第一,況且租界的宅第舒適,也住久住慣了。其中只有曹錕的曹家花園不在租界,他就賣了出去,也改到意租界和英租界居住。此外,這些人多是北洋六鎮出身,對天津這塊北洋派系的誕生地懷有很深的感情。曹錕住在這里,還由于天津是他的家鄉;徐世昌的老家在河南,而天津算是離家鄉最近的大城市;黎元洪、段祺瑞盡管都是南方人,但南方類似的城市上海、廣州、武漢、廈門并無他們的存身之地,1928年以后的政治環境也遠不如天津合適。段祺瑞最后死在上海,那是由于“九·一八”事變以后,他的日本友人和打算投靠日本的故舊不停地打擾,企圖請他出山,在南京政府的催促下,才被迫南下。只有一個吳佩孚,本來與天津沒什么淵源,在這里也沒有居住過,1924年來天津短暫停留還睡在列車上,而且他一向反對住租界,所以最后選擇了北平的什錦花園。
民國初期的大總統,黎元洪、徐世昌、曹錕都在天津去世,占了一半,如果加上張勛、靳云鵬這一級的人物就更多了。可以說,天津這座城市也成了北洋派達官顯貴的養老和終老之所。下野以后,他們有人吃齋念佛,下棋打牌,如段祺瑞;有人閉門著書,飲酒賦詩,如徐世昌;還有人做起了生意。致仕后從事近代工商業,并且經營有道,長袖善舞,這也可以看作中國傳統官場在新時代的一種變化。
黎元洪晚年曾任中興煤礦董事長、黃陂商業銀行總董事和南洋兄弟煙草公司等企業的董事,共投資四十五個企業,僅銀行就十七家,總投資額達兩百萬元。靳云鵬與日本人合辦了膠東魯大礦業公司,又在濟南投資魯豐紗廠,在濟寧等地開辦電燈公司、濟寧面粉公司,從1908年到1926年的十八年中,他獨家投資或合伙經營企業有二十多家,擁有資產六千五百萬元之多。別看張勛政治腦瓜很舊,一門心思復辟,可是經濟頭腦卻非常靈活,投資遍及工商、金融各業,總額大約有三千多萬元。
不管他們當政時相互之間有多大的冤仇,政見如何不同,打得怎樣不可開交,只要離開北京政治舞臺,或暫時下野棲息津門,或在天津養老,住在這同一座城市,甚至住在同一個租界,都相安無事,不再發生任何政治沖突,成了簡單的居民,好像過去從沒有那些是是非非一般。可見,天津,一方面是京師政治生活的后花園,同時也成了當時中國政治的避風港、和平區、中立地帶。
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的天津,其興盛,其重要,其聞名,都與租界結為因果關系,這看起來好像很尷尬,事實上,當時在全中國,各城市的租界地位和作用也都讓中國人處于同樣尷尬的境地,這種尷尬直至今天依然如此。中國最出色的報紙藏身于租界之中,優秀的政治家、文學家、思想家都靠租界庇身,所有持獨立見解的政黨無不誕生、活動、發展于租界,包括中國共產黨。到了抗戰爆發,租界又曾經為大量中國難民提供了暫時的避難之所,因此,不能不說,租界在很長時間里保護了中國的思想、文化、政治、言論以及普通人的生活。今天,人們也不得不承認凡是曾經有過租界的城市的確都是中國最優秀的城市,那些租界的建筑遺存依然是這些城市引以為自豪的一種文化。盡管帶來租界的那段歷史是恥辱,租界的產生也并不光彩。
天津在中國北方的城市中得天獨厚,靠海,有優良的港灣,市內還有大河,說實在話,北方城市能有一條大河真是稀罕,天津還是最早開埠的工商業城市,對外貿易繁榮,洋商很早就落戶這里,第一批企業家、銀行家也在這里發跡,幾乎中國最發達大都市所應該具備的條件無一缺少,但天津并沒有達到人們滿意的程度。百多年來,天津時而直轄市,時而省會,也不知轉換過多少次,角色長時間不明,只有京師政治生活后花園的這段歲月,其地位、功能才最為明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