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暖還寒時節訪巴金
1978年6月30日,巴金在致友人黃源的信中寫道:“我半月前給魯迅研究室陳漱渝寫過一封信,要他把去年七八月我給他和榮太之兩個寫的一封回信(后來他們得到我的同意改成一篇短文)在發表之前寄回給我看看,至今未得答復。說實話,我不愿給拖進‘三十年代口號之爭’里面。”同年7月2日,黃源在給我的信中轉達了巴金的上述要求,但隱去了巴金不愿給拖進“三十年代口號之爭”這句十分重要的話。
巴金查詢他那篇短文的處理情況為什么要通過黃源呢?因為黃源既是巴金的老友,又是我們采訪巴金的引薦人。這件事的背景是:1977年至1978年前后,全國各條戰線都在撥亂反正,教育界也是如此。高校講授中國現代文學史課程,都離不開對“革命文學論爭”、“左翼作家聯盟”和“兩個口號論爭”的評價,而這些問題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成了“重災區”?1966年2月2日至20日,林彪委托江青召開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借1935年至1936年發生的“兩個口號”(即“國防文學”和“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兩個口號)論爭大做文章,誣蔑“國防文學”為“投降主義文學”、“賣國文學”,實際上否定了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的左翼文藝運動,一大批左翼文藝戰士和進步文藝工作者因而慘遭迫害。據周海嬰在《魯迅與我七十年》一書中回憶,1966年5月下旬,江青要戚本禹通知許廣平立即去上海錦江飯店寫有關三十年代文壇的回憶資料。江青問許廣平:“你要不要給魯迅申冤?”又說:“這次請你來,是讓你把三十年代的冤屈吐一吐。”這次會見期間,江青還讓許廣平母子閱讀了《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開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紀要》和“五·一六通知”。當時許廣平在《左聯時期有關三十年代后回憶資料》(按:標題原文如此)中寫道:“背離馬克思列寧主義階級觀點的‘國防文學’的口號首先提出,就有一批人去簽名,也拿來要魯迅簽名,當時魯迅拒絕了。魯迅認為應該照黨的指示提出了‘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這一正確口號……記得首先贊成的是巴金等人……記得那個時候也有一些人,想采取兩面派手法,在兩個口號上都簽了名,但更有一些人堅決站在魯迅的一邊,也就是站在黨中央毛主席指示的一邊,堅決擁護無產階級這個文藝路線。”〔1〕許廣平當時不會想到,她認為“三十年代站在黨中央毛主席指示的一邊”的巴金不久也成了文藝黑線的代表人物。
粉碎“四人幫”之后,北京師范學院(現為首都師范大學)、北京師范大學和北京大學這三所高校的中文系召開了三次學術討論會,分別研討對“革命文學論爭”、“左翼作家聯盟”和“兩個口號論爭”的評價問題。與會者對前兩個問題的看法基本一致,但對后一個問題的意見卻有同有異:相同的看法是認為“兩個口號論爭”屬于革命文藝陣營的內部論爭,“兩個口號”可以并存;不同的看法是,有些學者和高校教師對“國防文學”持基本肯定的態度,而另一方則認為“國防文學”既有左的錯誤(表現在把創作國防題材的作品視為參加文藝界統一戰線的入場券),又有右的錯誤(表現在不敢強調統一戰線中無產階級的領導權),所以“兩個口號”的分歧雖然不是敵我矛盾,但仍帶有路線斗爭的性質(即反映了以毛主席為代表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和以王明為代表的先左后右的機會主義路線的分歧)。我當時就持后一種看法,并在北京大學和廈門大學舉辦的研討會上發言。陳丹晨先生那時在《光明日報》文藝部當主任,鼓勵我將發言整理成文發表,作為一家之言,但我始終不敢應命,至今也沒有專門就這個問題寫過論文。
1977年6月上旬,我任職的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先后派出研究人員出差到杭州,拜訪曾在魯迅扶持下從事翻譯活動的黃源先生。關于當時的情況,黃源在1977年6月14日致老友樓適夷的一封信中是這樣記載的:“此次魯迅研究室里來了兩批同志,一是編‘研究資料’的,二是編年譜的。我們分組談話,談了兩個半天,一個晚上。我和他們玩了半天,從中山公園到三潭印月、西山公園,從蘇堤走回來,在他們住處‘新新’里吃午飯,照了一些相。昨天送他們到岳墳,他們去紹興,經上海,拜訪巴金,等月底回北京。他們都是三十、四十、五十的人,生命力很旺盛,我上船下船,他們都扶著我,其實我還行。”這封信生動記敘了我們當時采訪黃源的歡快情景。那年黃源七十一歲,我三十五歲,同仁中有的比我大,有的比我小。“新新”是西湖岳墳旁的一家著名飯店,黃源曾到這里探望我們,有時還跟我們共同進餐,我至今還記得他喝粥時發出的聲響。我們也多次穿過青翠的竹林到葛嶺路十三號去拜訪黃源,感到他真的是居住在神仙境界。在離杭州到上海之前,黃源為我們寫了一封拜訪巴金的介紹信。這封信現收入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黃源文集》第六卷:
芾甘吾兄:茲有北京魯迅研究室陳漱渝、榮太之等同志前來奉訪,陳、榮兩同志是編輯《魯迅研究資料》的,還有幾位同志是編年譜的,都熱忱地向你請教,請予接談。
此問
近好
《文匯報》6月11日文章已看到
河清
(1977年)6月12日
就是在6月中旬細雨霏霏的一天,我跟魯迅研究資料部的同仁手持黃源的介紹信到上海武康路拜訪了久仰大名而無緣識荊的巴金。既是看在黃源的情面,也是基于對魯迅的共同景仰之情,巴金當時非常熱情地接待了我們,除了談及他參與起草《中國文藝工作者宣言》的相關情況外,還主動帶我們參觀了他的藏書。
據我了解,巴金當時的處境是:1977年4月,上海市委剛撤銷1973年7月“四人幫”對他的“結論”(“作人民內部矛盾處理,不戴反革命分子帽子,發給生活費,做好翻譯工作”),長期被封的房間和書櫥啟封,并陸續歸還查抄物品;但存款仍被凍結,每月僅發五百元生活費,扣除房租一百四十元,給岳母五十元,實際收入僅三百余元。他的人事關系在出版局,政協開會時是無黨派人士組的召集人。此時,巴金剛譯完赫爾岑的《往事與隨想》。同年5月25日在《文匯報》發表《一封信》控訴“四人幫”,說他們跟迫害十二月黨人的沙皇尼古拉一世相似。就在黃源給我們寫介紹信的前一天,巴金又在《文匯報》發表《第二次解放》一文,堅定相信“已經站起來了的八億中國人民絕不再低頭,絕不再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時值中國歷史上的一個重大轉折點,政治思想戰線還處在乍暖還寒時節。巴金置身于文藝界揭批“四人幫”的前列,但談及三十年代“兩個口號”論爭的問題仍十分謹慎,對我們的采訪記錄十分重視,字斟句酌。
當天的采訪情況
我們當天提出的問題主要是兩個:一、《中國文藝工作者宣言》起草的情況;二、徐懋庸為什么要在致魯迅信中對他攻擊,說什么“中國的‘安那其’的行為,則更卑劣”?巴金的回答是:1935年底,魯迅參與籌建的戰斗的文學團體“左翼作家聯盟”在無聲無息中解散,形同潰散,事前一無所聞。對此,魯迅深為不滿,從此對“左聯”的一些領導人失去了信任感。1936年4月下旬,由徐懋庸、何家槐、傅東華等人出面發起成立作家協會,后接受陳望道的意見改名為文藝家協會。魯迅覺得這個團體中的一些參與者私心太重,愛玩小花樣,自己光掛一個名很無聊,于是拒絕參加。有一天,傅東華托黃源捎來一張作家協會內定的發起人名單,上面有徐懋庸等二十人的姓名,而且把巴金派定為五個最初的發起人之一。巴金從來沒有加入過任何團體,并且不知道組織該團體的用意,就婉謝了。黃源覺得自己年輕,不會應付復雜的文壇糾紛,怕妨害該團體的籌備,同樣拒絕了。此后,又有兩位朋友分別要巴金加入文藝家協會或在該會的宣言上簽名,巴金都明確表示不愿意做發起人,暫時也不想加入。不過,他跟魯迅、黃源等人對于建立文藝界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是竭誠擁護的,強烈要求表達救亡圖存、爭取民族自由的愿望,于是決定在中國文藝家協會正式成立之后,于6月中旬另外發表一份《中國文藝工作者宣言》。
關于《中國文藝工作者宣言》的起草經過,巴金記憶猶新。他說,為鄭重起見,宣言本來應該請魯迅起草;但魯迅有病,不能多勞累,便由他跟黎烈文分頭寫了兩份草稿,由魯迅修改合并,領銜簽名。這就是《中國文藝工作者宣言》誕生的經過。魯迅修訂的《宣言》中保留了不少巴金的原文,如:“在現在當民族危機達到了最后關頭,一只殘酷的魔手扼住我們的咽喉,一個窒悶的暗夜壓在我們的頭上,一種偉大悲壯的抗戰擺在我們的面前的現在,我們絕不屈服,絕不畏懼,更絕不彷徨、猶豫。”巴金說,這樣的文字,在他的其他文章中也出現過。最后,在這份宣言上簽名的文藝家多達七十八人。
對于第二個問題,巴金說他講不清楚,應當由徐懋庸本人來回答。他認為徐懋庸給魯迅寫這封信絕不是個人行為。徐攻擊魯迅周圍的擁戴者,實質上是想指責魯迅、孤立魯迅、激怒魯迅。巴金說,不必否認他曾經是一個安那其主義者。他早年的確接觸過譯介無政府主義思潮的作品,如《告少年》、《夜未央》,也跟海外的無政府主義者有過通信聯系。不過,他理解的安那其主義,是反抗政治的專制和道德的專制。當時他的想法很簡單:只要是新的進步的東西都愛,舊的落伍的東西都恨。他作品中也有一部分內容跟無政府主義的主張相沖突。巴金說,徐懋庸在那封信中,說法國和西班牙的安那其主義者破壞反法西斯陣線。但據他了解,徐懋庸此前曾向別人表示過他也是一個“安那其”。更何況,法、西兩國的安那其事實上并沒有“破壞聯合戰線”。不僅如此,西班牙的安那其主義者還在他們國家促成了聯合戰線,其中不少人為抗擊法西斯蒂獻出了生命,如著名的安那其主義者阿斯加索,就是為西班牙自由而殉道的烈士中最光榮的一個。即使法、西兩國的安那其破壞了革命,那也不能由遠在中國的他來承擔責任。正如姚文元說巴金搞無政府主義,但“文革”中的一切無政府主義不應該由巴金來負責一樣。
采訪結束,我們在當年6月28日把這次談話整理成了一篇短文——《〈中國文藝工作者宣言〉及其他》,經巴金過目。1978年7月17日,他又對此文作了刪改,刊登在1981年5月少量印行的不定期出版物《魯迅研究資料》第八期上。
熱愛魯迅,但不愿卷入論爭
巴金對魯迅的景仰是眾所周知的。他雖然只跟魯迅見過十多次面,但魯迅在青年面前那張表示衷心愉快的笑臉,以及發出的爽朗笑聲卻銘記在他的心頭。他準確把握了魯迅愛憎分明的性格。他的腦海里清晰地浮動著一個善良、平易、容易接近的“魯迅形象”。
早在五四前夕,十五歲的巴金就對閱讀新書刊產生了濃烈的興趣。1922年,他在學習世界語的過程中閱讀了魯迅等人翻譯的《愛羅先珂童話集》。八年后,巴金為上海世界語學會編輯第二本愛羅先珂童話集《幸福的船》,由開明書店出版,書中收錄了魯迅的四篇譯文。魯迅將譯文的版稅全部捐贈給了該學會,表示對巴金推廣世界語運動的支持。1925年8月,巴金短期來到北京報考北京大學,在苦悶寂寞的公寓生活中,始終陪伴他的就是魯迅的《吶喊》。這本小說不僅使他思想上受到震撼,同時使他第一次相信了藝術的力量。他感到魯迅不只是一個太陽,有時還是一株大樹。這株獨立支撐的大樹不僅為他,也為無數的青年擋住了飛沙走石。據徐開壘《巴金傳》記載,巴金跟魯迅第一次見面是在1933年8月初《文學》月刊的一次聚宴上(見該書一百八十七頁,1996年7月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但查《魯迅日記》和唐金海、張曉云主編的《巴金年譜》,卻均無此項記載。倒是同年4月6日鄭振鐸在上海會賓樓舉行晚宴,魯迅、巴金等共十五人都曾赴宴。正是在這次聚會上,決定于同年7月1日創辦《文學》月刊。這在魯迅日記和王伯祥日記中有相同的記載。
1934年11月22日,巴金赴日本,先后在橫濱和東京居留,1935年8月回到上海。在此前后,魯迅、巴金曾跟文友一起聚餐。巴金一直把魯迅視為“指路者”,他當時只有一個非常樸素的想法:“聽魯迅的話。魯迅贊成什么,自己就贊成什么。”
巴金從日本回國后,即跟吳朗西、麗尼、柳靜等創辦文化生活出版社。他雖然沒有參加任何文學團體,也沒有參與文壇論爭,但仍然受到某些人的攻擊。如有人指責巴金的作品“都是封建少爺小姐的消遣品”,造謠說巴金到蘇州去喝茶,以證明他是有閑階級。但魯迅對巴金的評價極高。1973年11月26日黃源致巴金信中說:“我以前寫過一篇短文,說到魯迅先生在給徐懋庸的原稿上,講到我的地方,原稿上先用‘進步的’三字,后改為‘向上的’(按:修訂后的文字為“至于黃源,我以為是一個向上的認真的譯述者”),意即傾向于進步,這是對我的鼓勵和定向。近重讀此文,對兄的評論:‘是一個有熱情的有進步思想的作家,是屈指可數的好作家之列的作家’,特別引起我注意的是‘進步’二字。現在我懂得這兩個評價的意義和區別。”魯迅還將他的短篇歷史小說集《故事新編》、雜文集《夜記》、翻印的《〈死魂靈〉百圖》交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并墊付印費,以此表示對巴金的支持。但是,巴金不愿意被拖進‘三十年代口號論爭’里面。一個“拖”字,形象地表現出他對外力的拒斥心態。所謂“三十年代”口號之爭,即指1935年至1936年間上海文藝界發生的“兩個口號之爭”。我想,巴金不愿卷入這場論爭,是因為這場論爭中暴露了文藝界濃厚的宗派主義色彩。下面,我們先對“兩個口號”提出的歷史背景作一番回顧。
提出“國防文學”口號的二周
“文化大革命”時期有一種說法:“‘國防文學’口號是王明右傾投降主義路線的產物,而‘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口號體現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今天看來,“兩個口號”論爭期間雙方發表的文章雖然有水平之別,是非之分,但把分歧上綱到路線斗爭的高度則完全站不住腳。這場論爭發生在中國歷史的重大轉折關頭,國共兩黨的政策都隨著形勢的變化也處于不斷調整的過程,人們認識水平參差不齊完全是一種正常狀況。也可以說,論爭的發生具有歷史必然性,但如果沒有宗派主義和意氣之爭從中作祟,論爭并非不可能沿著理性的軌道進行,更不可能出現借口號之爭迫害進步文藝工作者的歷史悲劇。
“國防文學”口號最初是1934年周揚以“企”為筆名,在一篇題為《“國防文學”》的短文中提出的,刊登于同年10月2日上海《大晚報》“火炬”專欄。長期以來,人們一直以為“國防文學”口號是周立波在《關于“國防文學”》一文中率先提出的,該文刊登于1935年12月21日《時事新報·每周文學》。1976年,剛成立的魯迅研究室有三位來自北京汽車制造廠的青年工人(跟工人理論隊伍結合,當時叫“摻沙子”),其中有一位女青工叫魯力,雖只有中學文化程度,但很是聰明。聽說,恢復高考之后她就考進了一所醫科大學。因為周立波的文章開頭一句就是:“一年多以前,曾經有人在《火炬》上談到了‘國防文學’,它所遭到的反應是一直到現在沉默。”根據這一線索,我讓魯力到北京圖書館的報庫去翻閱舊報,果然在《大晚報》上發現了“企”的這篇文章。我拿著此文的復印件,到位于北京萬壽路的中央組織部招待所,找正在等待重新安排工作的周揚。他高興地說:“‘企’就是我的筆名。今后你們要重視資料工作。”這樣,“國防文學”口號的提出就比原來的說法提前了一年多。
“企”的文章發表之后為什么遭遇的是“沉默”呢?作為“左聯”領導的周揚其影響力難道會低于作為“左聯”成員的周立波嗎?絕對不是!這主要是因為形勢發生了急劇變化。周揚1934年介紹的“國防文學”,是以蘇聯倡導的防衛文學為理論依據,以《對馬》、《戰爭》等戰爭文學作品為樣板,提倡一種跟國民黨倡導的“民族主義文學”截然不同的文學。創作這種作品的目的是暴露帝國主義的侵略,歌頌英勇的民族革命戰爭,使中國成為真正的獨立國家。由于周揚的文章僅僅針對文學創作領域,因而沒有引起廣泛的社會影響。
周立波文章發表時的情況則有重大變化。繼1931年的“九·一八”事變之后,1935年又發生了喪失察哈爾、河北兩省大部分主權的華北事變,日本侵略者的氣焰更為囂張。這時擔任“文委”(“上海臨時中央局文化委員會”的簡稱)書記的周揚跟中央失去了聯系,茫然地在白色恐怖的暗夜中摸索。1935年秋,他在上海租界一家名叫“Zietgeist”(“時代精神”)的德國書店中買到了一本“共產國際”的機關刊物《國際通訊》(英文版),上面刊登有“共產國際第七次代表大會”的文件,其中有共產國際負責人季米特洛夫的總報告,也有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團團長王明的發言。不久,他又在巴黎出版的《救國時報》(中文版)上看到了黨中央的《八一宣言》。這就成為他在上海文藝界倡導“國防文學”口號的權威性的政治依據。周立波是周揚的親戚,也是“國防文學”口號的擁護者。他撰寫倡導“國防文學”的文章,顯然是根據周揚的指示。不過,在1935年秋至1936年秋重提“國防文學”口號,意義已超出了單純的文學創作范疇,也超出了單一的文學界,而是要在文藝界結成最廣泛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將抗日救亡運動推向新的高潮。中共黨史已有明確結論:王明起草的《八一宣言》反映了全國人民團結御侮的強烈愿望,在海內外產生了廣泛影響。這功勞雖然不能歸于王明個人,但至少不能成為王明的歷史罪過。根據黨史研究界的共識,王明的右傾投降主義路線是遲至1937年底才形成的,其標志是同年12月9日他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上的報告:《如何繼續全國抗戰與爭取抗戰勝利呢?》。在這個報告中,他反對“空喊無產階級領導”,主張國共兩黨“共同負責共同領導”,“一切經過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在軍隊問題上更主張實行“五統一”(即統一武裝,統一供給,統一指揮,統一紀律,統一作戰計劃)。“受蔣統一指揮”,實質上就是強調在統一戰線中對國民黨多遷就,少斗爭。而毛澤東直到遵義會議之后才被增選為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成為周恩來軍事指揮上的助手。他在黨內的領袖地位直到1938年年底才獲得普遍承認,而在組織程序上鞏固和確認則以1943年3月20日《中共中央關于機構調整及精簡的決定》為標志。毛澤東雖然有很多正確的主張(如持久戰、游擊戰、統一戰線中的獨立自主問題),但在沒有確立黨內最高領導地位的情況下,根本不可能形成一條明確的指導全黨的革命路線。毛澤東承認,在1937年12月9日至14日召開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上,他是比較孤立的。彭德懷的回憶也極其真實地反映了這一歷史狀況。在12月會議上,彭德懷認真聽了毛澤東和王明的講話,“感到相同點是抗日,不同點是如何抗日,而王明的講話是以共產國際的口吻出現的……會議上的精神是不一致的,感覺回去不好傳達……回去傳達就只好是毛主席怎么講,王明又怎么講,讓它在實踐中去證明吧”〔2〕。
撲朔迷離的“新口號”
這里所說的“新口號”系指“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口號。在《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一文中,魯迅對這一口號的內涵作出了經典性的解釋。但對于“新口號”的提出過程,有著一些撲朔迷離的說法,很多重要細節至今仍然“拎不清”。
“新口號”最初出現在胡風的文章《人民大眾向文學要求什么?》。這篇文章寫成于1936年5月9日晨五時,刊登于1936年6月1日《文學叢報》第三期。當月7日,周揚等人策劃的文藝界統一戰線團體中國文藝家協會正準備成立,而此時胡風卻在文章中提出了“國防文學”之外的另一個口號,使左翼文藝陣營的一些人大吃一驚。徐懋庸當時的第一感覺,就是這是一個要跟“國防文學”對立的口號。他的感覺,應該說代表了“國防文學”派的普遍感覺。
因為胡風在文章中只是把“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作為“九·一八”事變之后的一個文學新口號提出,絲毫未涉及新口號醞釀的過程,也絲毫未涉及已經提出一年多的“國防文學”口號含義上到底有什么缺陷,曾經被注入過什么不正確的解釋。如果單讀這篇文章,人們當然會認為新口號是胡風個人的獨創。再說,也有人認為這個口號不宜作為統一戰線的口號提出,因為新口號的落腳點是“大眾文學”,既然搞最廣泛的統一戰線,“小眾文學”也不能排斥。
關于胡風這篇文章的寫作和發表情況,幾位當事人的說法并不完全一致。魯迅后來在“答徐信”中強調這個口號“是幾個人大家經過一番商議的,茅盾先生就是參加商議的一個”。魯迅還說:“胡風做過一篇文章是事實,但那是我請他做的。他的文章解釋得不清楚也是事實。”“答徐信”中沒有說明商議者中還有馮雪峰,這是由于馮當時從事地下工作,不便公開身份。
但從胡風的回憶來看,創意提出新口號的是馮雪峰,而且馮事前還跟剛從蘇聯回國的潘漢年有過商量。1936年5月7日上午,胡與馮共同確定了新口號為“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這十一個字。5月8日上午,馮告訴胡,魯迅對新口號表示同意,并要胡寫文章反映出去。9日上午,胡將文稿交馮審閱。10日上午,馮一字未改退還了原稿,并說魯迅也看過了,認為可以〔3〕。如果胡風開列的這張時間表屬實,他此文的得失自然就不是他個人的問題,此文對新口號“解釋得不清楚”也不應該由他個人承擔責任了。胡風當時認為,國防文學口號的缺陷,在政治原則上是“階級投降主義”,在文學思想上是“反現實主義”。但胡風在其文章中沒有明說。
馮雪峰的回憶則說:首先表示“國防文學”口號不好的人并不是他,而是胡風本人。馮到上海的第三天下午,胡到魯迅家去見馮,馮感到他跟周揚對立得很厲害,“于是談到‘國防文學’”口號,胡風說,很多人不贊成,魯迅也反對。我說,“魯迅反對,我已知道,這個口號沒有階級立場,可以再提一個有明白立場的左翼文學的口號”。馮跟胡風商定之后再跟魯迅商量,魯迅表示同意。于是,胡風臨走時就說,他去寫一篇文章提出去,魯迅表示同意,馮也同意〔4〕。馮的回憶中并沒有涉及他跟魯迅事先審讀胡風文章的情況。馮在“文革”中說,他的嚴重錯誤,就是沒有把提出一個口號看成一個重大的問題,因而既沒有向黨中央請示,也不曾同魯迅商量,請魯迅用他的名義提出。
魯迅“答徐信”中談到參與新口號商議的人是茅盾。奇怪的是,胡風和馮雪峰這兩位主要當事人的回憶中都絲毫沒有涉及茅盾。不但如此,馮雪峰在他的回憶材料中還說:“當時茅盾以及生活書店等對魯迅的態度也不好。”他轉述魯迅的話說:“近年來,茅盾對我也疏遠起來了。他沒有搬家前,我們同住在一個里弄,有的事當面一談就可以解決,可就不當面商量。”可見,茅盾的意見當時對魯迅已不起主要作用。據茅盾本人回憶,他原本是要跟魯迅商量寫一篇并不否定“國防文學”的文章,所以看到胡風的文章之后大吃一驚,便問魯迅,胡風為什么沒有按照他們商量的意見來寫?魯迅說,胡風自告奮勇要寫,“寫好以后不給我看就這樣登出來了。這篇文章寫得并不好,對那個口號的解釋也不完全,不過文章既已發表,我看也就算了吧”。茅盾又去找馮雪峰,馮有點著急,埋怨道:“胡風這人也太英雄太逞能了,我要批評他。”(茅盾:《“左聯”的解散和兩個口號的論爭》,《新文學史料》1983年第2期)夏衍在他的回憶錄《懶尋舊夢錄》中說,茅盾的上述回憶比較客觀,是符合實際的;在抗戰前和抗戰中,茅盾不止一次和許多人講過。如果夏衍的判斷正確,那胡風說他那篇文章發表之前分別經過馮雪峰和魯迅審閱就不一定可信了。
雖然對胡風文章的發表前后有各種說法,但這篇文章引起的反響卻有目共睹,那就是支持和反對新口號的文章都登出來了。支持新口號的文章大多以《夜鶯》、《現實文學》、《文學叢報》為陣地——《夜鶯》1卷4期還出了“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特輯”。反對新口號的文章以《文學界》、《光明》、《質文》等為陣地——《文學界》也出了“國防文學特輯”。這場“兩個口號論爭”的文壇風波,直到魯迅去世之后才逐漸平息。
兩份并不對立的“宣言”
兩份并不對立的宣言,指茅盾起草的《中國文藝家協會宣言》和巴金、黎烈文等起草的《中國文藝工作者宣言》。1936年初,左翼作家聯盟在無聲無息中解散。當時以周揚為首的“文委”打算成立一個新的團體——作家協會(后改名為文藝家協會)作為文藝界統一戰線的組織。1936年4月初,周揚通過沙汀約見茅盾,希望茅盾動員魯迅加入文藝家協會。茅盾知難而退,明確表示他實在做不了調解工作:“不是我不愿調解,而是我沒法調解。”于是,籌委會只好推出原“左聯”常委何家槐給魯迅寫信,再次進行動員,并附了一份《作家協會緣起》。在“緣起”上簽名作為發起人的有葉圣陶、茅盾、王任叔、徐懋庸、荒煤、傅東華、何家槐、沙汀、艾蕪、夏丏尊、趙家璧、鄭振鐸等二十六人(后發起人增至四十人)。“緣起”強調成立這一組織的目的是“為了保衛文學和民族的生存,為了負起為時代先驅的任務”。為了不影響團結,“緣起”中未涉及引起爭議的“兩個口號”問題,發起人當中也不出現周揚、夏衍等人的名字。何家槐這封信寫于同年4月20日,魯迅21日收到,24日作復。信中斬釘截鐵地寫道:“前日收到來信并緣起,意見都非常之好。我曾經加入過集團,雖然現在竟不知這集團是否還在,也不能看見最末的《文學生活》。但自覺于公事并無益處,這回范圍更大,事業也更大,實在更非我的能力所及。簽名并不難,但掛名卻無聊之至,所以我決定不加入。”信中所說的“集團”系指左翼作家聯盟。魯迅對解散“左聯”一事耿耿于懷,深感自己的意見未被尊重,僅處于一個掛名和被擺布的位置,故不愿重蹈覆轍。信中提到的《文學生活》是“左聯”出版的內部刊物。魯迅沒看到該刊終刊號,認為是有意對他保密,是不尊重他的又一表現。但夏衍認為這是因為1935年2月19日地下黨組織遭到破壞,“左聯”工作停頓了一兩個月,在此期間工作可能出現疏漏。這期刊物刊登的是“左聯”1934年的工作總結,著重對工作中的宗派主義進行自我批評,實無對魯迅“保密”的必要。魯迅拒絕參加文藝家協會,除開因為對“左聯”的某些領導人長期不滿之外,還跟參與籌備這一團體的傅東華和沈起予有過筆墨之爭有關——傅東華曾化名“伍實”挖苦魯迅歧視美國黑人作家休士,又刪掉了周文小說《北坡上》中“盤場大戰”的場面;沈啟予跟傅東華關系密切,魯迅、黃源編輯的《譯文》雜志退還了特約的沈啟予的譯稿。
魯迅對文藝家協會的態度當然影響了一批他周圍的作家。比如黎烈文表示,魯迅加入了他才加入。加之胡風又傳出消息,說要組織另外一個文學團體,更使一些作家采取觀望的態度。盡管如此,文藝家協會于6月7日下午如期成立。入會人數一百一十八人,蒞會人數約七八十人。公推年齡最大、已經禿頂的夏丏尊先生為主席,茅盾、夏丏尊、歐陽予倩、洪深、傅東華為主席團成員。經過四個小時的討論、選舉,推選出茅盾、夏丏尊、傅東華、洪深、葉圣陶、鄭振鐸、徐懋庸、王統照、沈起予等九人為理事,鄭伯奇、何家槐、歐陽予倩、沙汀、白薇等五人為候補理事。與會者每人交了一元茶資,一元會費。該會的宗旨是“聯絡友誼,商討學術,爭取生活保障,推進新文藝運動,致力中國民族解放”。宣言更強調指出“中國文藝家協會特別要提議:在全民族一致救國的大目標下,文藝上主張不同的作家可以是一條戰線上的戰友。文藝上主張的不同,并不妨礙我們為了民族利益而團結一致,并不拘束了我們各自的文藝主張向廣大民眾聲訴而聽取最后的判詞。”這幾句話言簡意賅,樹立了抗日救亡的大目標,強調了一致性,而又沒有排斥獨立性,應該說符合于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精神。這個團體的成立為原“左聯”負責人所策動,也體現了共產黨的領導作用。會員中有魯迅關懷扶植過的文學青年唐弢、孔若君、白薇、沙汀、魏猛克、葉紫、艾蕪、舒群,也有跟魯迅發生過筆墨之爭的郭沫若、傅東華、趙景深、謝六逸、邱運鐸、張春橋,以及魯迅厭惡的邵洵美、崔萬秋……中國文藝家協會雖然成立了理事會,又分設總務、出版、調查、研究、聯誼等下層機構,但由于“兩個口號”激烈論爭,這個團體實際上沒有開展什么活動,只出版了一份會刊叫《文學界》。
1936年7月1日,巴金、靳以編輯的《文季周刊》發表了巴金、黎烈文等起草的另一份宣言——《中國文藝工作者宣言》。該宣言后又刊登于《譯文》新1卷第4期,《作家》第1卷第3期,《現實文學》第1期,《文學叢報》第4期,魯迅領銜,簽名者七十七人,其中固然有跟周揚十分對立的胡風,有跟魯迅親近的蕭軍、蕭紅、黃源等,也有同時加入中國文藝家協會的荒煤、麗尼、馬子華等。巴金的好朋友馬宗融并沒有在這份宣言上簽名,卻參加了中國文藝家協會。馬宗融曾幫助巴金秘藏東北義勇軍的武器、文件,可證彼此關系的親密。跟《中國文藝家協會宣言》相對比,《中國文藝工作者宣言》內容和提法上并沒有什么原則區分。所不同的是,中國文藝家協會發表宣言是想成立一個新團體,但沒有成功;而《中國文藝工作者宣言》只不過是借宣言發表意見,“并無組織或團體,宣言登出,事情就完,以后是各人自己的實踐”〔5〕。
1936年9月,《文學》7卷4號和《新認識》第二號同時發表了有巴金簽名的《文藝界同仁為團結御侮與言論自由的宣言》,標志著文藝界統一戰線的初步形成。說是“統一戰線”,因為既有魯迅、郭沫若,又有巴金、冰心,還有包天笑、周瘦鵑……的確囊括了不同政治傾向和不同藝術風格的作家;說是“初步”,因為簽名者僅有二十一人。“國防文學”口號的倡導者和擁護者大多并未列名,而且此后“兩個口號”的分歧仍不斷顯現。巴金在簽名者中領銜,看來是因為以姓氏筆畫為序。
巴金還是被拖進了論爭
在“兩個口號”論爭期間,巴金雖然沒有寫過一篇理論文章,也沒有對口號問題正面表達過任何意見,但他仍然被“拖”進了這場論爭。由于他沒有加入文藝家協會,結果被“國防文學”口號的擁護者扣上了“破壞聯合戰線”的帽子。徐懋庸在1936年8月1日致魯迅信中寫道:“我從報章雜志上,知道法、西兩國‘安那其’的行為,則更卑劣。”魯迅在“答徐信”中為巴金仗義執言,除贊揚巴金之外還指出:“他固然有‘安那其主義者’之稱,但并沒有反對我們的運動,還曾列名于文藝工作者聯名的戰斗的宣言。”
同年8月,徐懋庸在《今代文藝》發表了《還答魯迅先生》一文,具體說明了他攻擊巴金的原因。徐懋庸說:“我和巴金、胡風兩位,雖也識面,也說過話,卻并無私交,說不上‘私人的恩怨’,所以也并非‘私敵’。我和黃源則是很熟的相識……原來‘文藝家協會’的發起,最初本有黃源在內的。我曾親自聽他說,他從傅東華、沈啟予那里接受了一張發起人的名單,上面有二三十個人的姓名,有許多要待他去接洽,不料隔不多時,不知為了什么,手掌‘文協’發起人的名單的他,忽而變成‘文協’的積極的破壞者了(后來我聽說這是他和巴金商議的結果,因此我對于巴金也有點莫名其妙)。”
從魯迅《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一文中,巴金讀到了徐懋庸對他的攻擊,也讀到了魯迅維護肯定他的那些文字。他深為魯迅的錚錚硬骨和仗義執言的品格所感動。大約在8月中旬,他寫出了論戰的文章《答徐懋庸并談西班牙的聯合戰線》,刊登在9月15日出版的《作家》月刊1卷6期,“為那些在西班牙人民解放戰場上犧牲的英勇斗士辯誣,替那少數沉默地工作的‘中國安那其申冤’”。該文特別強調了兩點:一,西班牙的“安那其”不僅沒有破壞聯合戰線,而且在聯合戰線中為反抗法西斯主義而浴血奮戰。二,徐懋庸以跟他無關的西班牙的事情進行誣蔑,是以“理事”的資格向沒有加入“文藝家協會”的人挑戰。巴金最后表示:“我是很贊成聯合戰線的,不過‘文藝家協會’有著徐懋庸那樣的人做理事,縱然加我以任何可怕的罪名,我也不會加入。”同年9月23日,巴金作《答一個北方青年朋友》,后發表于10月份的《中流》1卷3期。這篇文章針對徐懋庸的《還答魯迅先生》和《答巴金先生之答》兩文,嚴正聲明他從日本歸國的一年來并沒有做過一件“破壞或反對文協的事”:“不錯,我沒有加入文協,我還在文藝工作者宣言上面簽了名。但不加入文協,并不見得就反對文協,一時不加入也并非就永遠不加入文協;而所謂‘文藝工作者’也并沒有組織過什么新團體和文協對抗,我又不過是許多簽名者中間的一個。難道我們真的連在一張宣言上簽名,表示自己對于救亡圖存的態度,這種最小限度的自由都被剝奪了嗎?”這一段文字,充分暴露了徐懋庸等人的宗派主義言行。巴金還表示,“他以后不再寫這一類的文章了”。后來,徐懋庸等人又在《社會日報》發表了一系列攻擊巴金的文章,說他“性格古怪”,喜好“吹毛求疵”、“斷章取義”、“在雞蛋里挑骨頭”,“注意嘁嘁喳喳的消息”,是“無賴的人”……巴金都表示“沒有功夫來管了”。1937年3月,巴金的《短簡》在上海良友印刷公司出版,收入了《答一個北方青年朋友》,但刪去了關于文藝家協會的一段文字,表現出巴金對宗派之爭的厭倦。
“左聯”盤根錯節的人事糾葛
有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國防文學”口號提出伊始就強調要反對宗派主義。周立波在《關于“國防文學”》一文寫得很清楚:“在國防文學的旗子下面,一定要除去一切狹窄的宗派思想和意氣;凡中國人,只要不是萬惡不赦的賣國賣民的明中暗里的漢奸,只要不是甘心做亡國奴的豚犬,都是國防文學的營盤里的戰友。國防文學營盤里的任何朋友的通行證,上面只有簡單的兩句話:‘我們是中國人!我們反對漢奸和外敵!’”然而,在兩個口號論爭期間,影響左翼文藝陣營內部團結的恰好是“宗派思想和意氣”。應該承認,“左聯”時期的宗派主義不僅由來已久,而且盤根錯節——左聯內部的宗派主義跟“左聯”之外進步文藝工作者之間的宗派主義相互交織。
由于目前某些資料的缺失(比如筆者尚未讀到馮雪峰1936年4月到上海之后給陜北的匯報材料),又由于現存資料在很多關鍵問題上說法的相互矛盾(比如胡風說他到孫科負責的中山文化教育館工作之前曾向“左聯”書記處作了匯報,茅盾、周揚都同意他去;而茅盾在回憶錄中卻說這件事胡風對“左聯”的所有人都保了密,使人懷疑),因此對于左聯內部的宗派之爭目前只能粗線條地勾勒出一個輪廓。
根據筆者掌握的資料,馮雪峰跟周揚開始不僅沒有矛盾,而且可以說馮對周有知遇之恩,因為作為“左聯”黨團書記的馮不但在1932年幫助周恢復了失去多年的黨組織關系,而且推薦周擔任“左聯”機關刊物《文學月報》的主編。胡風跟周揚最初的關系也不壞,關于“第三種人”的論爭中,他在對文藝的看法上實際上偏向于周揚一邊。1933年7月胡風被日本當局驅逐回國,作為“左聯”黨團書記的周揚陪同魯迅去看他,先后委派他出任“左聯”宣傳部長,并接替茅盾擔任左聯書記。
然而周與馮、周與胡的感情“蜜月”都十分短暫。由于周揚在《文學月報》發表了文風不正的長詩《“漢奸”的供狀》,受到了馮雪峰的嚴正批評,馮還請魯迅寫了《辱罵和恐嚇決不是戰斗》一文進一步肅清影響,導致了周揚的不滿。周揚承認:“我因有狹隘的‘左’的宗派主義情緒,又夾雜著一些個人感情,就沒有很好地接受他的批評……但對魯迅的意見還是表示接受的。自從這次爭吵之后,我和馮雪峰之間就不大好了。”
周揚跟胡風之間也是如此。從1934年初開始,在“左聯”常委會上,胡風經常反對身為文總代表的周揚的意見。1935年至1936年,胡風跟周揚之間又圍繞現實主義文學中的典型問題展開了論爭。盡管分歧屬于文學范疇,但卻加劇了雙方情緒的對立,而正是在這一階段,胡風跟魯迅建立了彼此信任的親密關系——這不僅從他們經常在通信中批評議論周揚可以得到證明,而且從胡風妻子墮胎去拜托魯迅幫忙介紹醫院也可以得到證明(見胡風:《回憶參加左聯前后·二》,《新文學史料》1984年第2期)。1933年8月至1934年10月,作為“左聯”跟魯迅之間的聯系人,胡風經常將內部刊物《文學生活》送交魯迅,同時在小咖啡店向魯迅匯報情況,并每月從魯迅處取來二十元資助。魯迅深居簡出,他對左聯內部情況的了解在一定程度上是得之于胡風。以后,魯迅跟胡風的友誼有增無減,而據胡風說,“左聯就和魯迅斷了聯系”。
至于魯迅對“左聯”某些人士的不滿,可以上溯到1928年革命文學口號論爭時期。“左聯”成立之后,至少發生了七件令魯迅憤懣的事情。
一,1933年2月3日,《現代文化》1卷2期刊登了首甲、方萌、郭冰若、丘東平四人的聯名文章,用真名夾雜假名,對魯迅《恐嚇和辱罵決不是戰斗》一文進行批駁,攻擊魯迅“戴上了極濃厚的右傾機會主義的色彩”。
二,1934年6月3日,廖沫沙以林默的筆名在《大晚報》副刊“火炬”發表《論“花邊文學”》,攻擊魯迅的雜文《倒提》,“滲有毒汁,散布了妖言”,有“買辦意識”。
三,1934年8月31日,田漢以“紹伯”為筆名在《大晚報》副刊“火炬”發表《調和——讀〈社會月報〉八月號》一文,誣蔑魯迅跟公開宣布脫離中國共產黨,隨后又“揭起小資產階級革命文學之旗”的楊邨人搞調和,是調和派。
以上這些文章在魯迅看來,都是同道中人從背后給他施放的暗箭,魯迅對這種口是心非做法的憎惡和鄙視是在明顯的敵人之上的。
四,魯迅在私人信件中稱周揚等左翼文壇領導為“元帥”、“工頭”,說明他們給魯迅留下的印象是居高臨下,神氣活現;又將他們稱之為“正確”,說明他們唯我獨左,一貫以正確自居。
五,最使魯迅憤怒的是他跟“四條漢子”那次眾所熟知的會見。田漢根據穆木天提供的情況,說“胡風乃是內奸”,魯迅認為證據不足,這件事標志著“元帥”跟“懺悔者”的聯合。
六,魯迅原不同意解散“左聯”,提出即使解散也必須發表宣言,這一指示也未得到貫徹。
七,導致矛盾公開大爆發的是徐懋庸1936年8月1日致魯迅的那封私人信件。頗具諷刺意味的是,這封信正是寫于號召團結抗日的《八一宣言》發表一周年之際。魯迅感到這封教訓他和攻擊他朋友的來信,出面的是一個,代表的是一群。
魯迅說徐的來信“橫暴到忘其所以”是完全正確的,但魯迅的“答徐信”似乎也不是毫無可議之處。有研究者指出“答徐信”的三點不足:一,“魯迅將私人通信作為公開信處理是不妥當的”。二,“魯迅的有些敵性的判斷性用詞,因情緒化,過而失當”。三,幾乎所有胡風派人士無不以這封信“作為精神支柱與思想資源”,而“胡風派人士也并未擺脫‘黨同伐異’式的宗派情緒”〔6〕。
不過,魯迅也并非只對“周揚派”一方有意見,他在“答徐信”中也指出過胡風的缺點:“神經質,繁瑣,以及在理論上的有些拘泥的傾向,文字的不肯大眾化。”魯迅曾把周揚比喻為“一遇危險就躲在戰車后面的元帥”,不料魯迅對馮雪峰也有類似的看法。據周海嬰說:“中日關系緊張時,要想和馮雪峰、周揚商量一件事,他們都不露面,甚至遞傳點消息都不易。叔叔找馮雪峰的妻子遞話,就是當時的實際狀況。叔叔還講到過,在十九路軍抗日時期,馮雪峰住虹口離魯迅的家不遠的北四川路郵局旁的永安里,形勢剛剛開始有點緊張,他就不見蹤影。為此,魯迅很不滿,說連通知也不通知一下。幾天以后,由內山先生代雇了一輛汽車,我們全家才被送到四馬路的內山書店二樓避了四十天。”〔7〕
結語:宗派主義是一種罪惡
有一本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紅皮書,叫《胡喬木回憶毛澤東》,書中寫道:“文藝界一些人之間的關系好像不可調和,一說起來就充滿仇恨。”這可以說是一針見血道出了文壇宗派主義的嚴重性。1972年12月25日,馮雪峰在魯迅博物館有一次談話,說茅盾在“兩個口號”論爭期間表現前后矛盾,因此周揚就恨茅盾。“我聽夏衍說過:在魯迅先生答徐懋庸的那篇文章發表后的某一天,周揚和蘇靈揚、周立波、沙汀等四人正拿了棍子要到茅盾家去打茅盾一頓以泄氣,恰好夏衍去,被夏衍阻止了。這事當時曾作為笑話傳說一時。周揚后來同我見面時也說過,他當時什么人都不恨,就只恨茅盾”。1936年周揚剛二十八歲,血氣方剛,即使做出這種今天看來十分可笑的事情也不足為怪。
1936年7月初,中共黨、軍的最高負責人張聞天、周恩來以“洛恩”為簡稱給派赴上海的馮雪峰寫了一封信,尖銳而明確地指出:“關門主義在目前確是一種罪惡,常常起著同內奸同樣的作用。但這些人同內奸是不同的,解決的方法也完全不同。解釋還是第一。你對周君(按:指周揚)所用的方法是對的。”張、周來信中所反對的“關門主義”,就是“宗派主義”的同義語。同年10月15日,劉少奇以“莫文華”為筆名在《作家》第2卷第1號發表了《我觀這次文藝論戰的意義》。文章指出當時文壇“存在著兩派,即周揚先生與胡風先生的對立”,并認為這次論戰的最大意義,“我想,是在克服宗派主義或關門主義這一點上罷”。
令人痛心的是,中國文壇“克服宗派主義或關門主義”的愿望不但在上世紀三十年代未能實現,而且沿襲到新中國成立之后。胡風的冤案、馮雪峰的冤案、丁玲的冤案之所以發生,固然有著復雜的政治因素,但跟三十年代文壇的宗派主義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文化大革命期間,某些曾在一定程度上參與制造文壇冤案的人,自己也成為冤案的受害者。甚至到粉碎“四人幫”之后,在重新評價“兩個口號”之爭的過程中,四十多年前的宗派情緒仍然在發生作用,并影響了一些原本沒有參加當年論爭的中、青年研究者。這種沉重的歷史教訓難道不應該深刻記取嗎?
我在拜訪巴金之前,曾幾次拜訪周揚,他當年跟我說的“要搞學派,不要搞宗派”這句話至今音猶在耳。我想,巴金不愿被拖進口號論爭中去,體現的也就是這種“不要搞宗派”的博大胸襟。我感到,這正是巴金人格的閃光之處。
注釋:
〔1〕許廣平:《左聯時期有關三十年代后回憶資料》,南海出版公司2001年版,第297~300頁。
〔2〕《彭德懷自述》,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224~226頁。
〔3〕胡風:《回憶參加左聯前后·四》,《新文學史料》1985年第1期。
〔4〕馮雪峰:《有關一九三六年周揚等人的行動以及魯迅提出“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口號的經過》,《新文學史料》1979年第2期。
〔5〕魯迅1936年8月6日致時玳信。
〔6〕周正章:《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黑匣子”》,“魯迅與胡風的精神傳統‘學術研討會’”論文之一。
〔7〕周海嬰:《魯迅與我七十年》,南海出版公司2001年版,第60頁注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