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漁
中國各類精神疾病患者人數在1億人以上,重性精神病患人數已超過1600萬,這個數據經過新華社主辦的《瞭望》新聞周刊披露,迅速引起關注。事實上,早在2007年5月,《中國青年報》就曾公布這個數字。
3年前的數據,重新獲得關注,說明精神病問題已經成為一個無法回避的社會焦點。但是,公共輿論、專家學者、政府部門在談論這個數據時,通常是從公共安全的角度進行分析。《中國青年報》報道精神病患者人數時,采訪了北京大學教授孫東東,孫東東稱“這些人中有相當一部分是危害公共安全的‘不定時炸彈”。后來,孫東東公開表示:“老上訪專業戶至少99%以上精神有問題,都是偏執型精神障礙”,一鳴驚人。
通過藥物治療甚至強制醫療,可以應對如此眾多的精神病患者嗎?這是一個無法實現的目標,很難想象中國醫院可以在短期之內接收1600萬的重性精神病患者。更何況。患者以驚人的速度增加,藥物治療最多只是治標,無法治本。
中國的精神疾病問題,從根本上說是社會問題,不是醫學問題。仔細觀察諸多公共安全事件,“殺手”平時往往沒有顯著癥狀,而是泯然眾人。這種狀態看起來非常穩定,一旦出現各種突發事件,比如房屋被強行拆遷、家庭發生變故、身體出現疾病,甚至是一些很微小的事件,穩定的景象就會立即崩潰,一個泯然眾人的人成為眾人聞之色變的真實殺手。
對精神疾病患者進行強行治療或者對殺手從重從快的斬立決,是揚湯止沸,而非釜底抽薪。暴力事件越來越頻繁、越來越激烈,證明問題并未得到解決。“殺手”們不是醫學上的精神病患者,他們患的是另一種精神病,由于精神生活缺失產生的精神病,生活的意義全然喪失,內心一無所有。在絕大多數時刻,他們習慣于這種狀態,如果某些契機使得他們不再滿足于此,或者不能維持這種狀態,他們就會通過一些極端的方式證明自己。患有這種精神病的人數,是1600萬乃至1億的數倍。他們不是別人,就是我們。在精神生活缺失的情況下,每個^都有可能成為殺手。
如何重建精神生活?至少需要兩個先決條件:每個個體擁有自己的基本權利,包括但不限于生命權、自由權、財產權,諸如免于“被自殺”的權利、免于“被精神病”的權利、免于被強行拆遷的權利;個體與個體之間擁有自主的公共空間,在這個公共空間里,不僅可以討論油鹽醬醋,還可以討論思想問題。
生命權、自由權和財產權,是基本權利,如果這種權利遭到侵犯,人們會以各種方式捍衛,這一點已為孫志剛、唐福珍等人反復證明。需要指出的是,僅僅擁有這些基本權利依然是不夠的。富士康的自殺事件,證明了這一點。與其他血汗工廠相比,富士康的硬件相當不錯,員工甚至不用自己洗衣,工資能夠按時發放,加班會有相應的報酬。這似乎是一種幸福生活,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如果一個人連自己洗衣的權利和時間都沒有,生存的目的只是工資,他也就成了機器。機器沒有感情,人卻有七情六欲,還會有精神訴求。精神訴求無法滿足,就會出現各種精神問題,以“尋死”的方式“覓活”。
滿足精神訴求,需要有充分的閑暇和充足的經濟能力。富士康的加薪不僅提高了工人收入,還使工人有可能擁有一定的閑暇,后者更為重要,是精神生活得以存在的前提。遺憾的是,有10余名工人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與富士康相比,本田工人為了加薪付出的成本要少許多,他們以工潮的方式實現了這一目標。更具示范性的是,本田工人已經意識到組建自治維權組織的必要性。這種訴求不僅有助于提高與資方的談判能力,更有助于工人在公共交往中分享不同觀點,這種快樂絕不亞于加薪帶來的滿足感。除此之外,還需要建設更多的公共空間,免費的公共圖書館、美術館、博物館。這需要政府的投入,并不意味著要增加政府的支出,因為每多建一座公共文化設施,就可以少建一座監獄或少建一座精神病院。
精神生活不能只存在于大腦中,也需要在現實中展開,這是人之為人的先決條件。當一個人無法擁有精神生活,他就只能以精神病的方式面對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