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莉丹


數位住在結古鎮上的居民都告訴《新民周刊》記者,這種模糊面輕微的震感,之前也曾經在結古鎮上發生過,“眼以前一樣,我們沒意識到有多嚴重”,“我們都覺得青藏高愿不可能會有地震。”
結古鎮上的清晨,零下10攝氏度左右的嚴寒還未散去。人們總是習慣在溫暖的被窩中昏昏欲睡。
這座位于青海省南部的海拔約3700米的高原小鎮,也是玉樹藏族自治州的首府、玉樹縣人民政府的駐地,整座小鎮擁有東西、南北兩條主干道。
而發生在玉樹的這場突如其來的地震,改寫了很多人的命運。
普措達贊路
4月14日清晨,大約5點40分左右,結古鎮普措達贊路。玉樹藏族自治州水利局副局長昂江多杰還在酣睡中,一陣輕微的震感就陸續傳來,妻子馬玉有點擔心,睡得迷迷糊糊的昂江多杰跟妻子說:你別管,繼續睡吧。
數位住在結古鎮上的居民都告訴《新民周刊》記者,這種模糊而輕微的震感,之前也曾經在結古鎮上發生過,“跟以前一樣,我們沒意識到有多嚴重”,“我們都覺得青藏高原不可能會有地震”。
這個星期三的早晨,天氣異于尋常地陰沉。
昂江多杰記憶很清晰,因為如果沒有意外的話,他的寶貝女兒康珠每天早晨7點半就要從家里出發,去玉樹藏族自治州民族歌舞團上班了。
這天清晨,就在18歲的康珠梳洗完畢準備出門的時候,大地開始發出轟隆隆的響聲,在一股強大的力量作用下,昂江多杰家兩層高的樓房開始跟著劇烈地震動,“連電視機都被直接甩了出去”。
昂江多杰一把將女兒康珠護在懷里,蹲到墻角。而那時,他的妻子馬玉縮在幾米之外的另一個墻角,怎么也過不來。
大地轟鳴的整個過程,不過七八秒鐘。等巨大的顫抖平息了,昂江多杰一家三口跑到院子里一看,驚呆了——空氣中灰塵密布,就像刮完一場猛烈的沙塵暴一樣,即便兩個人之間距離很近,都看不見對方,附近許多民房都倒塌了,哭聲、叫喊聲連成一片。很多人被壓在了房屋的碎片下,救命聲不絕于耳……
昂江多杰本能的反應是,馬上將附近一個埋在廢墟底下的人拉了出來。也就是在差不多十幾分鐘以后,余震來襲,身形高大的昂江多杰突然被身后一堵土墻砸中了雙腿,再也無法動彈。
昂江多杰的妻子和女兒將他從土墻堆里扒了出來,扶著他坐在家門口。家人想背著他去結古鎮西面的扎西科賽馬場,那里看上去顯得更為安全,但昂江多杰起初總是不肯,“死也要死在家門口!”這位倔強的藏族漢子說。
直到看見院子中的電線桿搖搖欲倒,他才同意讓弟弟背著,沿著結古鎮北邊的普措達贊路一路往南邊前進,在當天上午10點多,到達賽馬場。
在轉移到賽馬場的一路上,昂江多杰看見,“整個結古鎮90%的民房都倒塌了,沒有倒塌的也都變成了危房”,他見到了許多同胞的尸體。保持著他們罹難時的樣子,“全都在地上擺放著”,在地震剛剛發生以后,各種各樣的自救工作還在緊張的進行過程中,“活人都還沒救出來,還顧不了安置死人”——以上這一幕,常常輾轉在他的腦海中,“一想到這個事情,就想哭”,這種心情,“無法用言語表達”。
次日,昂江多杰被轉送至青海省人民醫院,他被診斷為左脛骨遠端粉碎性骨折。他從沒想到玉樹會出這么大的事情,“我是玉樹人,只要我的腿能走,我就想回到玉樹去救災”。
事實上,對于玉樹藏族自治州的居民而言,這場7點49分發生的7.1級地震,沒有任何征兆。
4月14日早晨,玉樹藏族自治州,24歲的藏族少婦永吉帶著她6歲的女兒還沉浸夢鄉之中,還有4個多月,她腹中的另外一個孩子就要降生了。
地震發生時,大腹便便的永吉剛剛摟住驚恐的女兒,母女倆就被坍塌的碎片埋住了。等到永吉母女被鄰居們挖出來以后,女兒已經重傷,尚存一絲絲微弱的呼吸。
永吉家距離玉樹藏族自治州醫院有大約半小時的路程,但當天路上車太多,就是遲遲過不去,“還沒來得及找到大夫,女兒就去世了”。
等到次日,永吉的外甥女代青在賽馬場的帳篷里找到她時,永吉傷痕累累,滿臉是血,眼睛都腫了,代青已經完全認不出她來了。永吉沉默居多,一跟代青說到女兒,就開始哀哀地哭。西杭西路
4月14日早晨,在結古鎮上跑了8年出租車的馬黑買正在他位于西杭西路的家中休息,吃了感冒藥以后的他,更是感覺昏昏沉沉。
早晨7點30分,馬黑買的3個孩子結伴出門上學去了,馬黑買帶著他5歲的小女兒繼續安睡,而他的妻子正準備添個爐火做早飯。
19分鐘以后,地動山搖。僅僅穿著內衣、內褲的馬黑買將小女兒摟在懷里,一骨碌跳下床,連外套都沒來得及套,就往門口跑去。
這時,撲面而來的房梁掉下來,將他們父女壓住了,女兒悶哼了一聲,當場頭破血流,馬黑買的脖子也被砸下來的木頭牢牢卡在廢墟中。而馬黑買的妻子,甚至連轉個身的時間都沒有,就直接被坍塌的土木房碎片埋住了。
馬黑買的眼前一片黑暗,女兒幼小的身體,安安靜靜地躺在他的懷里,他試著探了一下女兒的鼻息,孩子的呼吸再也沒有了,而一摸,孩子的頭已經被木頭砸裂。心如刀絞的他,“手再也使不上勁”,只能大聲呼喊救命。
大約半個小時以后,聽到了馬黑買的求救聲的三弟馬有奴四,直接用手在廢墟上刨,將馬黑買挖了出來。風很大,馬黑買沒顧得上自己被凍得瑟瑟發抖,又開始在用手廢墟上刨他的妻子,最后,他又從廢墟中親手挖出了女兒的遺體。
當天早晨10點左右,距離馬黑買家100米以外的玉樹藏族自治州武警支隊趕到,跟當地的幸免遇難的老百姓一起,將馬黑買院子里的其他3家人救了出來。而馬黑買的房東家,一家三口在地震中全部罹難。
做好這些以后,45歲的馬黑買在地上癱軟了,他覺得這個早晨發生的一切,就像一場噩夢,“不知道該怎么辦”。
幾個老鄉幫著清理了堵塞的路面。馬黑買將他那輛還沒有被砸壞的面的開了出來。按照回族人的習俗,當天下午4點,馬黑買開著他那輛面的,將女兒的遺體送到了離家10分鐘車程的清真寺,孩子的遺體被放在清真寺大院的地上,當時大院里面還躺著另外13具尸體。
這天晚上7點,陰冷的天氣,馬黑買趕到清真寺捧回了女兒的遺體,這個神情木訥的漢子,從玉樹縣結古鎮出發,驅車約18個小時,回到他的故鄉青海省海東州化隆縣,除了女兒之外,馬黑買的車上還躺著他另外兩位老鄉的遺體,他要把他們3個送回故鄉安葬。而馬黑買的妻子手部受了傷,被送至格爾木醫院治療。
馬黑買的二弟馬哈克家住西杭路,在4月14日早晨,馬哈克準備拿個毛巾洗把臉時,地震發生了,馬哈克一路急奔到門口,結果被門將下半身死死框住,也是三弟馬有奴四,將已經昏厥的馬哈克從廢墟中挖了出來,背著他送到玉樹藏族自治州武警
支隊,該武警支隊后來將他轉移至玉樹縣第二完全小學。
而從青海省海東州民和縣來玉樹縣打工的劉雙才在地震時,3根肋骨被壓斷。這個被派來給玉樹州農牧局蓋房子的年輕工人,當時閃過的念頭是,他可能再也見不到妻子全雪玲了。
劉雙才的同事將他挖出來以后,轉移到結古鎮下去2公里左右的新寨村,一路上,他看到,公路上裂開了一個大得恐怖的口子,不斷可以看見罹難的人,到處有人在求救。4月14日上午10點多,劉雙才被送上一輛開往西寧的中巴。
體育場
地震當天早晨,住在結古鎮西邊的體育場附近的董華欠剛吃完早飯,還坐在屋里看電視。地震發生時,董華欠剛跑到門口,土木結構的房子就倒了,董華欠與他的同伴,一共7人全部被壓在下面。
五六分鐘以后,個子高大的董華欠用手扒開廢墟,自己爬了出來,這個今年3月才從海東州樂都縣來到玉樹縣做建筑工人的漢子。第一反應就是“下去刨人”。
董華欠首先刨到的是給他們做飯的師傅,當時這位師傅已經暈了,血流滿面,接下來是第二個、第三個……最終獲救者合力,將埋在下面的所有同伴全部刨了出來。
接著,董華欠和他的同伴將一位鄰居從廢墟中扶了出來,“那時她就已經不行了”。他們刨出來了這位鄰居的兒子和丈夫的遺體;接下來是這位鄰居1歲半的女兒也被找到了,孩子幸運存活。
董華欠將這位奄奄一息的鄰居扶到15米之外的路邊坐著,當時他自己的嘴角開始流血,胸口撕裂一般地疼,那時。這個36歲的漢子才意識到,自己的胸骨已經被壓斷了。
一位僧侶開著一輛三菱經過時,將董華欠往車上一拉,車上還有另外兩個鮮血淋漓的傷員,一個在后面的座位上躺著,已經神智不清,另一個腿部被壓傷了,仰臥著。這位僧侶也將董華欠的鄰居用力往車上拉,但那位婦人宛如一攤泥,“怎么也拉不起來”。
他們驅車往結古鎮的南邊走,在路上,他們經過了一個加油站,董華欠看到,當時已經有醫療隊在包扎地震傷員。
20多分鐘以后,董華欠也被送到了結古鎮賽馬場,“當時情況相當混亂,到處是受傷的人,現在想起來,還覺得可怕”。而他們救上來的,那位鄰居年僅1歲半的女兒。至今還住在結古鎮賽馬場的帳篷中,由董華欠的同事撫養。
榫古村
玉樹藏族自治州玉樹縣禪古村第四社,海拔高達4000多米,這個距離玉樹縣城約8公里的高原小村落一共約有390人,其中28人在此次此次玉樹地震中不幸罹難,村中73棟土木結構的民房全部轟然垮塌。
禪古村第四社的村民習慣游牧生活,直至兩年多以前,他們才從附近的山麓上遷徙下來,在禪古河邊的半山腰上安下家。而現在,他們的家園盡毀,水泥磚、被砸毀的摩托車,色彩斑駁的衣服、被褥,攤了一地,連一年多以前才修好的一排轉經筒也完全被震毀。
此番玉樹地震發生時,禪古村第四社除了大約兩三個村民去山上放牛之外,其余300多人連家門都沒邁出去,地震中遇難的村民。“都是我們自己用手刨出來的”,禪古村會計多杰回憶,剛開始的時候,都是自家刨自家的親人,因為絕大部分的村民都被埋進去了,幾乎家家都要忙著救人,村里土木結構的房子一震就宛如散沙,“人壓在下面,不是被砸死,就是被憋死”。
玉樹地震發生后,多杰與妻子扎西求占只匆匆踏了雙拖鞋,就從結古鎮出發,步行去禪古村第四社找妹妹。多杰的妹妹已經有了7個多月的身孕,這很讓人擔心。
這段路程,他們走了1個多小時,“一路上到處都是人,尋找親人的,運送傷員的,往上走的也有,往下走的也有”。
多杰夫婦爬到了半山腰上的妹妹家,發現那里已經坍塌成一片平地,房梁全部倒下來了。他們到處找啊找,最后發現妹妹的一只胳膊從廢墟中露了出來,依然保持著掙扎逃亡的姿勢。
地震發生時,多杰的妹夫江永圖地拉著妻子的手往門口跑,然而這個身子沉重的24歲藏族媽媽跑到廚房的位置,再也跑不動了,她的手腕從丈夫的手掌中滑脫,之后房子轟然倒下。
多杰與妻子扎西求占的眼淚刷刷地下來了,他們玩命似地在廢墟上用手刨啊刨,等到他們把妹妹挖出來了以后,只看到,已經去世的妹妹像母雞護住小雞崽一樣,懷里還緊緊護住她年僅4歲的女兒,“把我妹妹挖出來的時候,我發現她的脊椎都被壓得變形了”。母女倆以這樣的姿勢告別人世。
多杰的妹夫江永圖地連日來精神恍惚,4月17日,他用一輛從廢墟中挖出來的摩托車將妻子和女兒的遺體送到了在文成公主廟附近的天葬臺。
47歲的村民代吉永藏直直地站在女兒罹難的廢墟前,眼圈紅紅的,形同枯槁。地震發生時,在廚房忙活的代吉永藏被一陣巨大的力量甩在門外,而她的丈夫與13歲的女兒都被埋在坍塌的房屋下。
直至4月16日下午,代吉永藏的女兒才被人從廢墟中刨出來,孩子在地震那天剛好準備出去上學,身上背著書包,還沒走出房門,就被房梁壓在下面。代吉永藏的丈夫也在震中罹難。
現在只剩下代吉永藏與她14歲的兒子,相依為命。
地震發生時,禪古村村民達殊與她的孫子、女兒被壓在了房子下面,當天下午,達殊的丈夫,從廢墟中爬出來的禪古村第四社社長拉巴才仁,將達殊挖了出來。他們的身上,都淤青累累。臉上還有傷的達殊,至今一說到地震就哭了起來,她的哥哥,以及嫂子全家“都被壓掉了,一個都沒剩”。
而達殊的鄉親,才宗瑪奶奶,在地震時將僅僅2個多月的孫子護在懷里,孫子后來活了下來,才宗瑪奶奶死了。
村民的互助也是自救過程中不可缺少的一環。就在4月15日早晨9點多,村民們還合力從廢墟中刨出一個l歲多大的娃娃求永松保,地震發生時,求永松保坐在床上,被震落的房梁砸中了腿,“孩子的下半身可能會癱瘓”。
村民們給求永松保喂了一點從廚房的廢墟下挖出來的旺仔牛奶,孩子居然奇跡般地活過來了。求永松保被他心急如焚的父親用一輛摩托車送到了玉樹縣城,后來他被轉移到西寧醫治。
4月14日,玉樹發生地震當晚,禪古寺第四社的村民們步行兩個多小時,集體轉移到了文成公主廟附近,那邊草原寬廣,看上去比較安全,那個時候,大家都“沒有吃的,也沒有喝的”。次日,他們再返回村落繼續在村落中展開救援。
但地震之后的故鄉,沒有食物,也沒有水,村民們從垮塌的廚房底下刨出來了糌耙、餅子和炒面,因為沒有爐子,他們只能到山下的禪古河取河水來喝,這個天氣,河水依然冰涼。許多村民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從廢墟中挖出來的。
扎西求占6歲的女兒,也跟著奶奶,去玉樹州上找吃的去了。
多杰告訴記者,由于地震中受傷的村民很多,他們有的被家人背下去,有的用摩托車、三輪車或擔架送到結古鎮上的體育場救助點或位于玉樹藏族自治州巴塘鄉的玉樹機場。
2010年4月17日中午,禪古村第四社,靠近河流的廢墟邊,禪古村會計多杰拿著一支紅色圓珠筆,清點著4月16日從禪古村第一社搬來的第一批救援物資:一共大約100箱的方便面、牛奶等,以及20頂帳篷,8只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