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繼民
摘要:對于《周易》的研究,當代學者已從人文、象數、哲學乃至科學等角度進行解讀,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事實上,作為“天人之學”的《周易》蘊禽了豐富的生態思想,其對生命的重視,對人與自然關系的認定乃至“與天與一”的宇宙觀皆凸顯了深層的生態關懷。無疑,在環境日益惡化的當下,回歸經典尋求智慧不失為一種有益的探索。
關鍵詞:周易;生態;還原;宗旨;原則
中圖分類號:B22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3882(2010)01-0068-07
《周易》在儒家乃至中國經典中的地位,自不待言。然而我們亦須知曉,《周易》本為卜筮之書,只是經所謂“三圣”尤其孔子“人文化成”改造后,才由卜筮之預測禍福之效用漸至轉向“修身立命”之化育功能。自然,就人文化成層面而言,《周易》內涵可謂廣矣!正如《系辭》云:“易與天地準,故能彌綸天地之道。”同篇又云《易》能“范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可知《易》在某種程度上乃中國古文化的“百科全書”,至少《周易》呈現出一種貫通天地的“有機思維”模型。
對于《周易》之研究,人們已在諸如“哲學易”、“人文易”、“象數易”乃至“科學易”等領域結出累累碩果。然針對當今時代之現狀,竊以為我們極有必要從“生態”層面挖掘“易”之深蘊。此既為時代計(當下人類普遍存在著嚴重的生態問題),亦為經典傳承計。因為經典的傳承和弘揚乃需要不斷地注入時代因素,用一種“視域融合”(即經典非孤立之經典,乃摻入時代因素)的立場去解讀之,進而賦予其鮮活的生命力——此乃弘揚經典之要旨。
當然,筆者倡導“生態易”并非空穴來風,更非牽強附會,而是因為《周易》不但乃中國“天人合一”思想之源頭,更基于《周易》自身乃蘊含著豐富的生態思想。正如美國生態哲學家卡普拉所相信的那樣:“遵循《周易》所指明的‘自然和諧的平穩變革道路,人類就可以把社會文化變遷的沖突減少到最低程度,比較順利地度過當代歷史轉折的危機時期。”只不過,一則由于歷代研《易》的人文轉向之傾向,漸次“遮蔽”了其豐富的生態意蘊;二則由于人類的生態危機僅凸顯于現代社會,故“生態”思想自然隱而不彰。
《周易》中究竟蘊含著怎樣的生態理念呢?
一、《周易》的還原
既然《周易》本為卜筮之書,那么我們姑且“回到”源頭,或日“還原”到其原點,從其“卜筮”中探尋生態學的微言大義。按古意,卜筮乃兩層意思:一日卜,一日筮。“卜”乃以火燒龜甲殼,按其裂變紋路定其吉兇;“筮”則以蓍草按《系辭》所用“大衍”之數的方式演算定吉兇。當然古人還有諸如夢占、字(測字)占等多種占法,如在云南少數民族流行的“雷夫孜”則采用數字占。無論那種占法,其目的在于以人(巫者)之“主體性”乃至超自然的能力去預測、把握事物未來變化之趨勢(吉兇)。然而,未能洞悉自然規律的古人又憑何去“預測”事物的吉兇呢——即便這種預測不可靠甚至帶有游戲性和盲動性——這自然涉及到“占卜”成立的前提條件。
很明顯,古人占卜之所以成立的前提條件乃是“天人不分”、“神人交感”的原始思維框架,只有在這個框架內,巫術、占卜才是可能被理解的。人類生活初期,“天人不分、神人交感”的具體承載者是巫師和執掌占卜之人,神、天通過“他們”向問詢者傳遞消息,或日巫者乃充當了神、人的中介和代言人,頗似西方基督教中的教父。自然,中國固有的農耕環境所產生的思維模型畢竟不同于西人,故這種神、天的代言人職責非其與所謂的神、天“對話”,而是一種天人的感召和容契:他們深信占卜者只要虔誠、敬畏對待天、神,則能與天地融為一體而無隔。此種思想對后儒影響頗大,如孟子曾言:“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不誠,未有能動者也。”《孟子·離婁章句上》皆此。
當然,我們亦不否認執掌占卜之人是洞察自然的智者,更有著豐厚的社會閱歷,而生活方式相對簡單的農耕社會所特有的“循環狀態”無疑給他們的“預測”帶來了方便。在今天看來,古人在占卜時所舉行的各種隆重儀式,也許更象智者的一種策略。但我們也不能完全排除古代智者的儀式——尤其通過這種儀式所形成的氛圍所達到的那種“如醉如癡的”神秘體驗——即所謂的“人天、人神”的合一,這在南方文化系統《楚辭》中多有表現。《系辭》所云“鼓之舞之以盡神”亦是此意。
提及天、神,首先要厘清其概念,因為它涉及到“生態易”問題的核心。古人對天、神的理解大致有二,一則是帶有超越的人格“上帝”之天;一則為富有神秘色彩的自然之天。通觀《周易》之文,天、神很大程度上乃意指自然之天,或日現實的自然界(或自然規律)。此從八卦之象亦可知之,所謂乾、坤、離、坎、震、巽、兌、艮八卦無非是天、地、日、月、雷、風、澤、山八種自然態象,而并無神秘之物。六十四卦中所涉及的物象亦多為自然之物,此則一。其二,就“神”字而言,“神”在《周易》中出現凡30余次,但就其意象而言可分為四類,一為變化之義,如“陰陽不測之謂神”;一為神秘的精神狀態,如‘‘鼓之舞之以盡神”;一為神奇之物,“民咸用之以為神”(《系辭》);一為人格意義上的“神”,如“圣人以神道設教”(《觀,彖》)、“況于鬼神乎”(《豐·彖》)等。綜其大觀,“神”雖有人格意義上的“主宰”之存在,但其意更多地指向“天地之變化”、“自然之神奇”。當天、神之義由原初的“人格上帝”轉化為“自然”之天時,亦意味著“占卜”的一種轉向,占卜不再以“如醉如癡”、精神恍惚的狀態感召天、神之方式進行,而是以蓍草“演算”的方式進行——這種演算乃至“解說”(卦辭)無疑較“巫舞”更為合乎理性。言其合乎理性,乃在于占卜者將人事之變納入“天地時空”的大框架內,以自然變化“模擬”人事并以此推斷、預測“人事之變遷”,此乃《系辭》所言“圣人設卦觀象系辭焉而明吉兇”之來由。
當把“人事之變遷”或日人間“吉兇禍福”納入宇宙天地的自然大環境來考察之時,一種隱性的“生態思維”亦隨之浮出水面并朗現起來。無疑,這種生態觀的核心理念乃是“天人合一”,此“天人合一”不但指人與自然的“神交”,亦指人本身乃自然系統的組成部分,人與自然須臾不可隔離。一個確鑿的事實是,先民卜卦多按照自然的節律評判吉兇:大致而言,凡是合乎自然韻律的則為吉,反之則為兇。《井》卦初六爻:“井泥不食,舊井無禽。”嚴重干旱,枯井無水,鳥兒亦不光顧,自然大兇。又如《既濟》卦上六爻“濡其首,厲”,乃言洪水泛濫而濡其首,何其危險,故曰“厲”!若以生態的視角觀察之,無論“井泥不食”還是“濡其首”皆違背了生態規律,自然不會有好的結果。更何況,西周初期我國先民已經將風調雨順、生態平衡的自然現象與人類自身擁有的高尚道德聯系在一起了。如《小畜》上九爻提出了一個與生態倫理相關的命題——“既雨既處,尚德載”。即言雨之所以“該下即下,該停即停”乃以人們效法大地“厚德載物”之故也。
自此,當我們剝離去“巫術”的外衣而探視承載“巫術”的整體思維模式時,我們自然走進了《周易》的生態之門。
二、生態的根本宗旨——生生之為易
漢魏以來,人們對《周易》之“易”的解釋,乃以經典“三易說”即“不易”、“變易”、“簡易”為主,而“三易”說中,又以“變易”為主,《周易》的英文譯名就是“The Book of Changes”(《變化之書》)。“三易”固然精辟,卻未能彰顯出“易”之要津,至少未能體現出《周易》“生”之大義。因《周易》之主旨乃一“生”字,無論“三易”或“六易”皆以“生命”為承載,若世間無生命出現,一切變化又從何談起?蒙培元先生亦有是言:“‘易的根本精神是什么呢?……其實《易傳》早已經作出了回答,這就是‘生,即它的生命意義。”事實上,無論從卦序之排列還是系辭之論述,皆彰顯出《周易》對“生”的重視。就卦序而言,《周易》上經以乾坤卦始,所謂天地開而萬物生,陰陽交合而化生萬物;下經則以咸卦始,成者,交感也,“二氣感應以相與”,夫婦交感而人類始得繁衍,亦是以重“生”之意。《系辭上》曰“生生之謂易”,《系辭下》亦言“天地之大德日生”。就《周易》所透射出的思想而言,維護生命、保全生命,使生命生生不息、綿延不絕,乃是人們應該遵循的最高道德準則。自然,“生生之為易”亦為當代人走出生態困境的所遵循的一項重要原則。法國現代著名思想家愛阿爾貝特·施韋澤面針對工業社會帶來惡劣的生態環境,曾肓:“善是保存生命,存進生命,使可發展的生命實現其最高的價值。惡是毀壞生命,傷害生命,壓制生命的發展。這是必然的、普遍的、絕對的倫理原理。”施氏之言,可謂對《周易》“生生之為易”的現代表達。
“生生之為易”意蘊豐厚,欲深探求之,則可從以下諸方面人手。
(一)和生
“和生”乃萬物生長之始基。“和”指陰陽交合、天地氤氳之象,宇宙萬物之所以“生”乃因為有“兩儀”(陰陽,男女)之故也。所謂“天地銦縊,萬物化醇,男女構精,萬物化生”,言陰陽交合,方有生命之生成。若“獨陰”或“獨陽”,則物不能生,人亦不能生,正如史伯所言“和實生物。同則不繼”(《國語,鄭語》)。由此可見,“和生”——陰陽交合——乃宇宙化育生命的本源條件,此乃生命之起點。《系辭》云“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和生”約略為“太極生兩儀”之象;以道家立場看,乃混沌未開但卻醞釀著生命的“道生一”狀態。“和生”涉及到生命之始基、源頭,固然還沒有觸及到人與生態系統的關系。但“陰陽和而生萬物”的生命現象亦給后人處理人與自然提供了一種智慧參照,即以“和”生“物”,用“和諧”的關系而非“對立”的態度去處理人與自然的“裂隙”,此應為人們解決當下環境問題的大原則。
(二)大生一廣生
“和生”牽引并創造出多姿多彩的生命,使得宇宙間充滿活力。然而,生命不僅僅需要創生,亦需要生長、呵護和延續——此則《易經‘系辭》中所言的“大生”與“廣生”之功效。《系辭》曰:“夫《易》,廣矣大矣!以言乎遠,則不御;以言乎邇,則靜而正;以言乎天地之間,則備矣。夫乾,其靜也專,其動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靜也翕,其動也辟,是以廣生焉。”對上述“大生”與“廣生”之理解,不少學者將之比擬為“陰陽之合”的動態之描述。竊以為就表象而言固然有其道理,然就義理觀之,則有其深意。以筆者蠡測之見,“大生”與“廣生”亦可從生態學的角度理解。
“大生”以“乾卦”言“生態系統”乃一自強不息,充滿活力之體系。乾卦之義,以“龍德”比擬生命之進取精神。“動”之義取外界環境周流六虛,變化不居;“直”之義則喻宇宙萬物亦應“直出直人”,不屈不撓,具有剛強博大的氣魄。惟其如此,萬物方可于宇宙間呈現出勃勃生機。乾卦除贊美生命的“自強不息”之特征外,還“模擬”了生態系統循環往復的動態運行。如《周易·乾》之“用九,見群龍元首,吉”,即以“乾”之卦象比擬自然界的有機相聯、循環往復:“乾卦”乃六爻皆陽,象征著群龍飛舞盤旋,循環往復,不見其首,此于乾卦六爻受制于時、位截然不同。這實則在某種程度上描述了宇宙萬物與人的生命之循環——一種物質能量與事物運行規律交替變換的過程,此乃生命的特征之一。要之,“大生”之義有二:一則彰顯宇宙生命洪流之剛健;二則表明宇宙生命須臾不可脫離《周易》所構建的天人、乾坤,陰陽、剛柔、仁義循環往復的宇宙環鏈。換言之,“大生”義指宇宙生態機能——一種周而復始的物質能量不斷轉化的生命洪流。
“廣生”哲學根基乃坤卦之“厚德載物”。“坤厚載物”可謂古代“大地倫理學”——萬物(人類)皆為自然之子,其生命之繁衍、維持莫不以“大地”(意指自然界)為依賴。《周易》將大地“承載萬物”的高尚道德概括為“至哉坤元”、“德合無疆”,可謂精當。若細究“廣生”之義,大致有三:其一,大地養育萬物,萬物賴大地以存,即謂“萬物資生”;其二,大地具有自斂含蓄的修養,所謂“含弘廣大,品物成亨”,“至柔而動也剛”,“至靜而德方”等等,皆言大地(自然界)內斂、包容之功德。其三,大地(大自然)具有無私奉獻之品格,所謂“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坤也者,地也,萬物皆致養也,故日致役乎坤”,皆言大地奉獻之德。主張主客二分的西人在飽受生態危機痛苦下開始反思,如美國環保主義理論家奧爾多,利奧波德在《沙郡歲月》中提出了“大地倫理”學說,以闡明人與大地不可分割彼此相連的整體關系。當下,我們的“大地”亦滿目瘡痍,人們如何回報“厚德載物”的大地不僅僅是純粹理論上的倫理問題或哲學問題,更是一個關乎人類生存的根本問題。
(三)共生-惜生
若言大生、廣生乃從生態系統自身功能論述,那么共生、惜生則意味著作為萬物之靈的人類該如何應對自然生態,因為人在宇宙中,不僅是“自然萬物”的觀察者、欣賞者,而且還是“生命活動”的參與者和守護者。
首先,人與生態自然是共生(人乃生命的參與者)的關系。這種共生理念來自于《易經》“天人合一”視域下的“物我”渾然中處、物我一體之理念。無疑,“天人合一、物我圓融”之理想乃人類生態存在的至高境界,它以生命關聯和生命共感的整體主義精神的思維方式體現了中國古哲試圖整體把握宇宙人生的崇高生態智慧。具體而言,“共生”含義有二:一則體現為天、地、人相融一體的“三才之道”。《周易·系辭下》說:“《易》之為書也,廣大悉備;有天道焉,有地道焉,有人道焉。兼三才而兩之,故六;六者,非它也,三才之道也。”“三才之道”乃將人類與自然萬物納入同一個“盛衰與共、榮辱與共”的生態系統內,在“生存”層面定下了“人天不離”、“物我一體”的“共存”基調。二則體現“人、天”交感的“天人合德”。即人不但要在自然“生存”層面順應自然,而且在“倫理德性”層面亦應模擬、效法自然,強調了人之內在價值與自然價值的統一。對于“天人合德”,《乾·文言》對此有精辟的論述:“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這種將人之主體價值同自然的內在價值相統一的哲學思維對處理當下人與自然生態的關系有著極其重要的啟迪意義。無疑,既然“人天為一”、天人共生,萬物同為自然之子,那么作為萬物之靈的人類自然應善待萬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