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華
(哈爾濱市地方志辦公室 黑龍江 哈爾濱 150028)
1942年2月12日,距春節還有三天,這是一個永遠被載入抗聯史冊的日子。趙尚志小分隊這天進攻的地方是鶴崗縣梧桐河偽警察局。臘月是北方最寒冷的日子,而鶴崗縣是北方中的北方,是北方最寒冷的地方。趙尚志在前往警察局的途中,遭打入內部的敵偽特務槍擊,重傷被俘,敵人從他身上搜出了寫有“趙尚志”的印鑒,他絲毫沒有掩飾,說:“我是趙尚志,你們領賞去吧!”隨后拒絕醫治,沒有一絲呻吟,痛斥敵人8小時后犧牲,年僅34歲。我仿佛看到重傷的趙將軍痛斥敵人的情景,他1米62的瘦弱身軀在冰天雪地中顯得那么偉岸。
直接策劃殺害趙尚志烈士之一的東城政雄1963年被中國政府特赦回國,在押期間供訴的文字材料保存在我們的檔案中。上世紀80年代一位從事戰爭史研究的日本女學者山崎枝子采訪了健在的東城政雄,讓我們了解到比較完整的情況。
1942年東城政雄擔任興山警察署特務主任,田井久二郎擔任署長,策劃殺害了趙尚志將軍。在等候偽滿軍政部派飛機期間,發現趙尚志的遺體已經有些解凍,身上的槍傷也開始腐爛。他們當即將趙尚志的頭顱鋸下,然后將遺體投進松花江中。2月25日,長春偽滿軍政部派來了專機,他們護送已經裝進一只特制木匣里的趙尚志頭顱,從佳木斯飛往長春。當時,日本關東軍準備將趙尚志的頭顱在長春公開示眾,然后密封保存,與楊靖宇、陳翰章等烈士的頭顱一樣,伺機運往日本,以炫耀武力占據中國滿洲的赫赫戰果。由于那架日本飛機中途在哈爾濱落地加油,隨乘人員又吃了午飯才起飛,到長春3天后,偽滿軍政大臣于芷山和一群日本軍官才來查驗,頭顱已經散發出腐爛的氣味,保存已不可能。于是,關東軍總司令部決定將烈士的頭顱焚燒滅跡。
倓虛法師得到消息后及時趕到,請求將頭顱掩埋在般若寺內。關東軍最高司令官居然對倓虛的要求破例允許了。東城政雄說,趙尚志烈士的頭顱運到般若寺后是否被馬上掩埋,還是被這位同情抗日志士的高僧供奉深藏,后情均一無所知。
60多年中,我黨一直在尋找,在長春般若寺中也多次查看,甚至為此還犧牲了兩位同志,但始終沒有下落。
2004年5月31日,沈陽軍區政治部電視藝術中心正在長春一帶組織拍攝一部反映東北抗日聯軍的大型文獻記錄片《東北抗聯》。當天長春市般若寺在進行內部平整土地的施工時發現了一顆無名頭顱,引起攝制組中一位長期致力于東北抗聯題材創作的軍旅作家姜寶才編導的高度關注,他將此事迅速告知了遠在哈爾濱的抗聯戰士李敏。6月18日,他們邀請了黑龍江多位專家、學者,對頭顱進行科學鑒定。11月24日,哈爾濱市委邀請趙尚志親屬、抗聯老戰士等,共同將顱骨護送到北京,交公安部物證鑒定中心進行檢驗鑒定。兩次鑒定結果都確定這就是失蹤62年的英雄趙尚志的頭顱。
回顧英雄犧牲、頭顱失而復得的經過,筆者在驚嘆事件的曲折離奇之外,最想探究的是為什么倓虛法師能不顧生命危險向關東軍索要將軍的頭顱并如愿以償?又為什么選擇般若寺作為埋藏地點?將軍生前與這位高僧有著怎樣的關系?法師的壯舉后面揭示了什么?
一位哲人說過:“人的思想是萬物之因。播種一種觀念就收獲一種行為,播種一種行為就收獲一種習慣,播種一種習慣就收獲一種性格,播種一種性格就收獲一種命運。”通過查詢大量歷史資料,真相漸漸浮出水面。
倓虛,1875年出生,俗名王福庭,河北寧河人,曾習商、行醫、從軍過。1917年43歲時才沖破阻力落發為僧。
1925年,日本僧人水野梅曉至函段祺瑞政府欲聯絡中國佛教徒在日本召開東亞佛教聯合會,正在北京彌勒院講經的倓虛被推薦成為中華佛教代表團成員參加了這次會議。開會時倓虛看到只有中國和日本兩個國家的佛教界人士參加,也沒有什么重要議題,就是借開會讓中國人看看他們的強盛。他認為“日本人對中國垂涎已久,處處發揚他國的團結精誠,宣傳文化思想。其實看看他做的事實,滿不是那回事。對人所謂親善,無非是一種口頭宣傳,炫惑人的耳目。這次召開東亞會的意義、目的也就在此。……日本人對中國早有存心,如果中國不再自強,將來必定受制于日本。”那時法師對日本就有了很深刻的認識,其洞察力可見一斑,也讓我們斷定這是一位有著愛國思想的僧人。
1931年10月1日,已是陸軍中將、依蘭鎮守使兼吉林第十五師第二十四旅的李杜將軍率領部隊在極樂寺后身與日軍激戰,槍聲如雨,炮聲如雷,炸彈落在極樂寺西院,樹倒了七八顆,玻璃全震碎了,山門前打死很多馬,日本人用干柴燒毀墜落的飛機時突然爆炸,中國人死傷一二百人。當時倓虛法師正在極樂寺內領眾做道場,親眼目睹了同胞瞬間被日本軍人奪去生命的慘狀。
“九一八”事變后,日本帝國主義的魔爪伸向了中國佛教界。1932年,倓虛法師接到朱子橋將軍的邀請到西安佛化社講經離開了哈爾濱。當時巧合的是極樂寺內一位叫慈云的小和尚參加了抗日將軍朱子橋領導的軍隊。因其相貌與倓虛很像,加之修極樂寺的建議是由當時東省特別行政區長官的朱子橋首倡并一手托起,倓虛負責建寺的全部事宜,與其過從甚密,致使日本人斷定是倓虛法師參加了抗日部隊,把他列入“要視查人”(受到控制的人)名單,并派通曉漢語的日本特務金井昭慶到極樂寺來調查。他先到極樂寺里要出家,后到呼蘭縣凈土寺戒場受了中國戒,成為中國和尚。在極樂寺電話亭住了半年多,專門監督往來電話。特務機關還把倓虛的名字帖在墻上,向寺內僧人逐一詢問。因遭懷疑,法師在外多年不能回來。位于極樂寺對面不足200米的原哈軍工醫院(現已拆遷)就是當年關東軍司令部分部,對極樂寺的監控易如反掌,可見關東軍對極樂寺是非常關注的。
1936年,在倓虛主持湛山寺二期工程——大殿舊東院復建的時候,長春般若寺移址重建工作完成,準備開光,請他去傳戒,當時他因抗日嫌疑不能前去。長春派金井昭慶等人親自來請,并告訴他已弄清真相,并與特務機關說好,保證不出意外,他才答應去傳戒。傳戒期間,“今井昭慶在廟里給照顧事”,日本僧人都住玄妙、武藤順義也來觀禮。這些人都是披著佛教外衣的日本特務,完全可以看出他們對倓虛法師或者對佛教徒很不放心。倓虛是了解這些人的身份的,他很反感。
經歷了這幾件事情后,老法師對日本的侵略行徑和最終目的看得更透徹了。因此,1939年,當關東軍欲借倓虛法師在東北佛教界的威望而請其出任偽滿洲國佛教總會會長一職時,被法師拒絕。
1992年巴塞羅那奧運會,蔡振華執掌的中國男乒隊獲得佳績,王濤搭檔呂林斬獲一枚男雙金牌,由此吹響中國男隊復蘇的號角。
六年后法師冒死向關東軍索要英雄頭顱的壯舉就發生了。一個僧人的愛國之情被淋漓盡致地展示給了世人。
1945年日本投降后,倓虛在他的回憶錄中這樣表達他的心情:“中日戰爭和平,國土光復,人心大快。”
如果說引發法師壯舉的主要原因是他的愛國情愫,那么他與趙尚志之間很深的淵源則是另一個重要原因。
現在的尚志市就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珠河縣,因英雄犧牲在此而易名。這里是英雄抗擊日軍的重要活動地點,到處可以找到英雄活動的遺址。當年一面坡大佛寺(土改后被毀)的關惠通住持與趙尚志交好,這里多次成為將軍下山后補充給養打煎休息的地方。部隊中好多戰士都是從珠河走出的,也與寺廟有著扯不斷的聯系。
同營口的愣嚴寺、哈爾濱的極樂寺并稱東北三大寺的一面坡普照寺,就是極樂寺首任住持倓虛的法弟如光1936年建成的,這是天臺宗在北方創建的弘法支院之一,如光被極樂寺委派為第一任住持,同時如光還是即倓虛之后的極樂寺第二任住持。珠河的寺院都歸極樂寺管轄。如光與關惠通住持關系很深。如光與倓虛的關系不僅僅是簡單的師弟關系,早在倓虛出家前他們在營口的佛教宣講堂就是老朋友,倓虛籌建極樂寺時這位俗名于澤圃的到哈爾濱找他要出家,被介紹給寶一法師跟前落發,趕上修極樂寺就留下來幫忙,成為倓虛修建極樂寺的得力助手。
在哈期間,倓虛還曾到過綏化、呼蘭、巴彥、一面坡等地寺廟,傳法授戒。
關惠通住持與倓虛本人的關系也不一般,他曾在1939年將慈法推薦給極樂寺受戒,得到倓虛和如光的重用,慈法后來成為極樂寺的第六任方丈、哈爾濱佛協會會長。
“九一八”事變后,趙尚志投身抗日武裝斗爭,創建了東北抗日聯軍第三軍,任軍長,隊伍后來發展到6000多人。“小小的滿洲國,大大的趙尚志”就出自日本關東軍的一個高級軍官之口,它既表示了對偽滿洲國馴服的皇帝臣民的蔑視,也表示出對頑強抗日的英雄趙尚志的懼怕。在東北的抗日斗爭中,素有“南楊(靖宇)北趙(尚志)”之稱。日偽對捕殺趙尚志的賞金規定為一萬元。日本關東軍還曾做出這樣恨之入骨的懸賞:誰捉住趙尚志,以“一兩骨頭一兩金,一兩肉一兩銀”來論價。這樣一個威震四方的人物對如光來說應是如雷貫耳的,對倓虛而言也不會陌生。
因此,當愛國的倓虛法師知道日偽要銷毀英雄的頭顱時,舍生取義的行為就顯得合乎情理了。
為什么倓虛會把英雄的顱骨埋在長春般若寺呢?
長春般若寺位于吉林省長春市清明街,現為吉林省佛教協會所在地,是長春市主要佛教寺院,1983年,被國務院確定為漢族地區全國重點佛教寺廟。
般若寺建于1922年,開工前長春市佛教界迎請倓虛法師正開講《金剛經》,遂取“般若寺”為寺名,還請其主持建寺工程。經過幾年努力,天王殿,大雄寶殿堂相繼建成,佛像也塑造完畢,正準備舉行開光典禮時,發生了“九一八”事變。日本軍隊侵略者占長春后,在長春修刀踴要通過般若寺,剛剛建成的寺廟被迫全部拆除,搬遷到現址重建。
1932年,澍培法師來到般若寺,接替倓虛法師主持重建工程,直到1936年完工,任首任住持。
澍培法師是1921年倓虛在沈陽萬壽寺第一次辦學時的學僧。1925年倓虛從哈爾濱去北京柏林寺講經,他又去聽經。講經后又去彌勒院辦學,在那里他給倓虛當了三年學生,以后在那里當教授。1936~1942年間在長春般若寺充第一任住持。可能是這一關系讓法師決定將英雄的頭骨埋在了寺里。
還有個解不開的迷,那就是為什么倓虛法師能在日軍準備銷毀頭骨的時候及時趕到?
我想當時他一定在就在長春,而且知道并非常關注這件事,否則是不可能的。
《影塵回憶錄》是由倓虛口述、弟子大光整理的。為祝賀大師80壽辰,1963年在香港出版。我看到的是2001年哈爾濱極樂寺重印的版本。搜遍全書,沒有找到答案。法師的記憶力驚人,什么時間在哪里建寺、捐助者是誰、講幾次學、講的是什么內容、某經講幾遍都寫的很清楚,但對1942年索要并掩埋頭顱前后的記載卻緘默其口,可查的有以下幾件事:
1941年倓虛法師到長春般若寺第二次傳戒,10月為修大悲院去了天津,后在華北居士林講金剛經,臘月二十回青島過年。春節是轉年的2月15日。而2月25日,將軍的頭顱被送到長春,放了三天,日偽頭目才去看,決定燒毀,具體時間應在28日以后。由此推斷倓虛沒有過完年就從青島回到長春。從法師的回憶錄看1942年在長春他沒有佛事活動。據大師講,“自三十一年起,我常鬧胃腸病,拉痢疾,三十二年時病的很厲害,……往往耽誤的連課都不能上……”。那么為什么不等過完年就由青島來到長春呢,也許是生病令他思念起自己的得意學僧和熟悉的廟宇吧!
倓虛法師沒有給徒孫們講述春節期間發生在長春的事情是刻意回避了。
解放后,澍培法師一直在般若寺內。1986年圓寂。他應該是倓虛圓寂后知道頭顱埋藏地點的最后一個人了。因為1987年抗聯老戰士李敏等人從日本學者山崎枝子口中知道頭顱就埋在寺內的消息后,前去查找沒有結果。
自1922年起到1942年經倓虛親手創建、復興的寺廟就有哈爾濱極樂寺、長春般若寺、營口楞嚴寺、青島湛山寺、黑龍江大乘寺、綏化法華寺、天津大悲院、沈陽般若寺、吉林觀音古剎,還有支院16處,佛學院8所,為佛教在北方的興盛做出了巨大貢獻,他始終致力于“宏法、建寺、安僧”,不懈追求“看破、放下、自在”。聽他講經的人中不乏日本僧人、日軍高級官員。日本關東軍中很多人都信奉佛教,總司令梅津美治郎曾多次去般若寺拜見這位僧人。他眼中的倓虛應該是一位遠離政治、一心向佛、造詣非凡、值得敬重的僧人,因此他與倓虛的關系是非常特殊的,因此才肯答應法師的請求。
2005年,在抗戰勝利60周年之際,極樂寺舉辦了大型法會,紀念這個日子。趙尚志的牌位被供奉在寺中。倓虛的第四代玄孫靜波方丈親自主持法會,祖父曾與趙尚志結拜為兄弟的現哈爾濱佛教協會副會長王柏松先生還代表省市宗教事務管理部門、統戰部門領導在烈士牌位前行了叩首禮。如今在尚志市普照寺中也供奉著烈士的牌位,因為將軍犧牲后敵人曾把他的遺體懸掛在寺廟的北門前示眾三天。
2009年2月9日,臺灣中佛會理事長凈良發函,邀請極樂寺靜波方丈赴臺參加7月召開的“兩岸佛教當代僧伽人物學術研討會”,旨在“緬懷先德,承先起后,繼往開來,建立兩岸佛教正統傳承與交流”,并要求把“倓虛和尚一生為教修為奉獻功績”寫成1萬余字的文稿通過郵箱傳過去編印發表。我想,倓虛法師冒著生命的危險向關東軍索要趙將軍頭顱一事應該是這篇文章的一個亮點。
[1]哈爾濱市志·宗教志[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8.
[2]哈爾濱文史資料(第五輯).1984年印,內部發行.
[3]哈爾濱文史資料(第十一輯)——《哈爾濱抗日保衛戰》,1987年印,內部發行.
[4]長春市志·總述(上卷)[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
[5]東北抗日救亡人物傳[M].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1.
[6]影塵回憶錄.極樂寺內部資料,2001年印.
[7]東北史簡編[M].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4.
[8]中華之魂——趙尚志將軍網站:學術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