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凱 ,涂 玲
(南開大學 歷史學院,天津 300071)
作為一本政治學著作,潘維教授的《農民與市場——中國基層政權與鄉鎮企業》,主要研究 20世紀 90年代中國鄉村農民組織化這一傳統問題,但作者務實的觀點和極具人文關懷的價值理念,使文章顯得與眾不同。作者堅定地認為一個地區的基層政權能否扮演好農民和市場的中介,決定了這個地區農民在市場中的命運;而基層政權能否發揮好這個作用,取決于基層政權的集體主義精神。與一些否定基層政權作用的觀點相反,作者在書中著重強調了基層政權對于組織農民的重要性。雖然這本書研究的時間段已經過去十多年,中國農村政權與農民、市場之間的關系也有了很大變化,但作者觀點并未顯得落伍,仍具有很強的現實指導意義。此書文筆優美,論證絲絲入扣,抒發了作者個人情感,是一本優秀的政治學著作。書中作者主要從鄉鎮企業、小農經濟和市場化三個方面探討了在市場經濟條件下農民組織與發展的問題。
作者開篇就指出,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并不會導致農村工業的發展。縱觀鄉鎮企業的興衰,地方政府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而鄉鎮企業的消亡也并非市場競爭的結果,更多的要歸因于人為的一種對于基層不信任和對于“產權理論”的迷信解讀。雖然作者的這一觀點新穎,但文中這一論點缺少豐富的論據支持,顯得缺少說服力。不過在同樣的研究中,美國學者白蘇珊也認為:“在 1994年前后,財政體制中的激勵和約束體制、干部評價體系、國家政治和市場環境影響了地方官員所愿意支持的產權形式。國家提出的產權反過來決定了稅收機制的特性。這種制度的框架有助于解釋為何無錫和上海從毛澤東時代開始直到改革后的第一個 15年間集體所有制占主導形式,以及從 1990年中期開始,這些集體企業急劇私有化。它也有助于更宏觀地解釋中國經濟中私人資本的不斷增長的現象。”[1]美國學者白蘇珊的研究是建立在大量數據統計之上的政治經濟學著作,但在鄉鎮企業衰落的研究上潘、白兩位不同國籍的學者觀點驚人的一致。
在第一章中作者對于傳統的“國家與社會”的兩分法提出了質疑,認為一些西方社會的研究理論是不適合中國社會的;在傳統的小農社會和王權主義的影響下,中國沒有也不可能產生所謂的“市民社會”,這些舶來品只是被部分食洋不化的知識分子給神話了,沒有能結合中國的實際,造成了我們按照西方理論來研究中國社會時一些不切實際的做法。作者對于人民公社的后期評價頗高,盛贊“社隊企業在這十三年中所取得的成就毫不遜色于改革頭十年的鄉鎮企業。……農村工業發展的列車是高速列車,而且自 1966年到1996年一直行駛了 30年”。[2]對于學術界給予鄉鎮企業發展所做的解釋,作者也未有簡單評判,在經過大量調查后,作者堅持認為鄉鎮企業的發展根源于傳統的社會主義道德精神,也就是集體主義。作者特別指出,作為扎根于農村的鄉鎮企業,承擔了其他企業所無需負擔的一種社會責任——糧食生產,回顧 20世紀 80年代的那段歷史,鄉鎮企業是經受了種種的非難,但是正如作者所說,鄉鎮企業的發展給予農業生產強大的支持,作者以大邱莊為例,指出大邱莊以 3000萬的投資來換取一年 300萬元的農業產值,這對于一個理性的企業家來講是不可取的,但由于大邱莊集體主義性質的產權,這種看似不可取的投資才會發生。
再次,文中作者以社隊企業的發展,來佐證集體主義下農民的勞動效率并非如想象中的那般低下,作者本意就是置疑集體企業與小農經濟之間的博弈,這種博弈不是以往理念中的零和博弈。改革后的十幾年中集體主義和小農經濟多是雙贏的發展,如果縱觀鄉鎮企業 1966-1996年 30年的發展模式,無論是集體經濟、小農經濟還是鄉鎮企業、民營企業,在國家對于糧食生產的戰略需求下是可以互補共同發展的,集體主義和小農經濟不是互相排斥的關系。但作者也未淺嘗輒止,而是提出一個很值得深思的問題,為什么鄉鎮企業不能廣泛存在?
在書的第四章中,作者舉例 20世紀 90年代初期發生在四川仁壽的一起群體事件,起因是由于修建一條公路集資進而引發農民上訪的事件,在今日社會已是屢見不鮮,但在 20世紀 90年代初期卻是罕見的。但仁壽事件并不單是政府與農民的矛盾,更多的是折射出在個體分散的小農經濟狀態下,無論農民是從事市場經濟還是社會事務都會是市場和社會的輸家。時至今日,部分農民群體既無法在市場經濟中站穩腳,也不能解決涉及自身利益的公共事務。農民集資修建公共設施因種種緣故而流產,個別地區甚至因為一兩千元而無法修建公共水利設施,導致年年數萬元的損失,究其原因,是集體經濟的貧困和集體主義精神的缺失。我們今天眾多的群體性事件原因各異,但集體的貧困確實是根本原因之一。當下社會中我們呼吁重視個人的權利,但不可否認的是只重視個體而忽略集體,往往會導致集體的利益無法保障,個人的利益更無從談起。這種簡單的邏輯關系往往被多數人忽視,強調個人利益的保障才能保證集體的利益,如果就此問題進行討論恐怕只能是陷入“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怪圈。
在書中,作者再三強調個體農民是無法戰勝市場經濟的,只有集體經濟才能夠在集體和基層政權的幫助下在市場經濟中立足,這其中企業的產權問題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問題,甚至模糊的產權才能夠激發集體和基層政權的積極性,為企業的發展創造良好的環境,集體經濟的壯大才能真正的解決三農問題。須知,“三農問題”的核心依然是農民的貧困問題。以現在頗受重視的“溫州模式”為例,這種走南闖北以個人富裕為主的模式是不能解決中國的三農問題的。“俄羅斯打擊‘灰色清關’,浙商損失慘重無奈選擇回國”[3]“溫州炒房團”等現象也只能說明注重私人企業發展的“溫州模式”并不能解決千萬家小農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的生存問題,況且“溫州模式”難以符合中國社會發展的整體要求。書中作者明確的反對一些主流經濟學家提出的“產權明晰化”,單一明晰的產權是無法也不可能形成“中產階級”和“市民社會”。鄉鎮企業獨到的產權結構就是鄉鎮產權的模糊性,在一些經濟學家眼里這種模糊的產權是無效率的根源,或者認為鄉鎮企業的“模糊產權是一柄雙刃劍:在市場發育不充分的情況下,總體上其正效益大于負效益;在市場競爭趨于充分明朗,市場傳遞信息的‘噪音’減少時,其負效益大于正效益。”[4]然而,經濟學上的“絕對的充分市場”只能是理論上的存在,且目前中國的市場經濟地位也并未得到世界普遍承認。[5]既然相當長的時期內中國難以建立起一個標準的市場經濟,又怎么能按照產權理論斷然認為模糊的產權就一定是低效的?
書中的許多觀點獨樹一幟,但這些并非是作者所最終關心的,作者更多的用意是對集體主義精神的呼喚。作者再三強調集體經濟是把分散的農民團結起來的最好的途徑,而這個中介就是我們的基層政府,基層政府也并非想象中的那樣無用。作者在結尾時指出,快速城市化是解決三農問題的根本途徑,城市包圍農村是唯一的出路。然而,這一觀點是有待商榷的,近幾年來持續不斷的小城鎮建設也未達到當年設想的那樣,特別是在類似中原地區這種人口密度不高、工業欠發達的農業地區,并沒有出現蘇南那樣的小城鎮群,反而在持續不斷的小城鎮建設中浪費了不必要的財力。退一步說,即使現在城市取消所有的條條框框,大量的農民也未必會在城市扎根,因為生存比發展更重要。我們應該清晰地認識到保護農民的合法權益固然重要,但那種天真的認為保障了農民的權益,就一定會激發農民的創造性使農民致富的想法只是一廂情愿。潘維教授認為與其單純強調農民個人的權利,不如利用基層政府對農民加以組織,組織千萬小農進入市場,參與市場經濟,但問題的關鍵在于如何組織“散落的馬鈴薯”般的中國農民?以什么形式去組織還存在著極大地爭議,本書的精華也正是在此問題上的討論,與一些主流學者不同的是,作者著重強調農村基層干部是農民適應市場的中介,是中國社會的脊梁,堅信基層政權是農民組織化的關鍵。
此書的研究隱含著一個重大的理論博弈——小農經濟與集體主義,目前學界普遍認為改革開放初期的農業大幅度增長歸結于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也就是小農經濟的恢復與發展。然而隨著中國經濟的快速發展,在現代農業的口號下,小農經濟在新一輪的農業發展中又和單一種植的規模農業開始了新一輪的博弈。在規模農業、集約化農業的口號下,新一輪的土地流轉兼并如火如荼的進行著,似乎只要土地可以再次流轉兼并就能一石二鳥,既可以解決糧食的穩產與高產,又可以使廣大的農民從事新型農業,增加農民收入,但事實是否真能如一些理論設計的那樣,這恐怕還是一個問題。農業的發展首先要確立一種農業可持續發展的價值觀,不能盲目地迷信所謂的“現代化農業”,姚洋指出:“自‘入世’以來,中國的農業并沒有因為國外的競爭而受到全面沖擊,除大豆、棉花以及油料這些非常土地密集型的產品而外,農產品的出口非但沒有下降,而且還有上升。這說明,我們的小農體系并不像一些人所想象的那樣缺少競爭力。”[6]有研究者將傳統的復合式耕作和工業型的單一耕作進行比較,結果顯示復合式耕作系統比現代工業型農業更為有效 。現代工業化農業的種種弊端表明,未來必然會是后現代農業的春天,“后現代農業必然是現代農業的超越,它是傳統的有機農業和現代無機農業的有機綜合。它首要地考慮一種農業生產經營方式在環境上的可持續性,其次考慮其是否有助于社會公正、和諧與福祉的增進,最后才考慮經濟上是否具備可行性。對涉及農業各項制度的各種改革都應當本著上述原則,通過農民自主參與來進行,而不是應當由任何權威強制推動。”[7]
小農經濟并非對于集體毫無貢獻,傳統的農業社會中,公共事務的經濟基礎就是小農經濟,或者說,農村集體經濟的匱乏和農村公共產品供給的缺失并非是小農經濟的責任。姚洋明確指出:“如何看待小農經濟的效率,要看我們以什么作為衡量指標,而這背后又關系到政策目標的選擇。如果政策目標是以提高農民的人均收入,則大農戶要優于小農戶;如果政策目標是保證糧食的供給,則小農戶要優于大農戶。但是前者的問題是,農場規模的擴大必然導致農業吸納就業能力的下降,從而導致剩余勞動力的增加,在城市就業擴張速度有限的情況下,這將意味著農村無地農民的出現。中國農村到底有多少剩余勞動力?”[7]農村剩余勞動力的解決只有私人企業是遠遠不夠的,而千家萬戶的小農又能繼續吸納多少勞動力?而最有效的集體恰恰卻被人所忽視。英國農業發展的歷史告訴我們,“農民的家庭農場為什么能夠在農業革命以后繼續作為一種農業生產實體運行于現代農業經濟之中?我們發現一個最主要的原因是,家庭農場以其特有的經營方式、家庭勞動力來源和市場銷售的渠道,在‘替代農業’中發揮了資本主義大農場所不能的作用,并且重新獲得了政府和地方官員的認可。”[8]
小農經濟是中國的地理環境所決定的,無論我們喜歡與否,我們還將與之長期相處,小農體系給予我們的,不僅只是負面的東西。同樣,集體主義也是我們傳統文化和當代社會所賦予的,無論我們怎樣強調個人的權力,社會更多的仍是崇尚集體主義。小農經濟和集體主義決不是非此即彼的關系,小農經濟基礎之上的集體主義也許更適合中國的農村社會。這或許是對本書精神最好的解讀。
[1][美]白蘇珊.鄉村中國的權力與財富:制度變遷的政治經濟學[M].郎友興,方小平,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9:222.
[2]潘維.農民與市場:中國基層政權與鄉鎮企業 [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70-71.
[3]周璐彥.俄羅斯打擊“灰色清關”浙商損失慘重無奈選擇回國[EB/OL].(2009-07-27)[2010-06-28].http://www.xinhuanet.com/chinanews/2009-07/27/content_17218774.htm.
[4]顏永軍.模糊產權:鄉鎮企業發展的一柄雙刃劍 [J].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1998(S1).
[5]張蔚然.美國仍未正式承認中國市場經濟地位 [EB/OL].(2010-05-25)[2010-07-12].http://news.163.com/10/0525/21/67IET7LJ000146BD.html.
[6]姚洋.小農經濟和中國長期經濟發展 [J].讀書,2010(2).
[7]曹東勃.現代農業的困惑 [J].讀書,2010(5).
[8]楊杰.從下望上看:英國農業革命 [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1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