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鋒
(南京政治學院 上海分院,上海 200433)
維特根斯坦深刻地指出:“洞見或透視隱藏于深處的棘手問題是艱難的,因為如果只是把握這一棘手問題的表層,它就會維持原狀,仍然得不到解決。因此,必須把它‘連根拔起’,使它徹底暴露出來;這就要求我們開始以一種新的方式來思考。”[1]要走出西方傳統哲學在人的本質上研究的困境,必須在方法論上實現突破,即用一種新的思維方式來顛覆傳統人的本質理論,實現由實體性思維向關系性思維的轉向、既成性思維向生成性思維的轉向。
傳統的形而上學,無論是唯心主義的主體形而上學,還是舊唯物主義的自然主義形而上學,都是關于超驗性的“存在”之本性的理論,都試圖從一種永恒不變的“實體”(精神實體或感性實體)出發,來理解和把握事物的本性及人的本性和行為依據。所謂“實體”,其基本的特點是“自因性”與“獨立性”,正如海德格爾所說:“‘實體’的存在特征描畫出來就是:無所需求。完全不需要其他存在者而存在的東西就在本真的意義上滿足了實體的概念。”[2]這意味著形而上學所追求的“實體”乃是超越和擺脫了一切關系的絕對存在者,所謂“絕對”乃是“無對”,它不依賴于“他者”,而且能夠把“他者”同化和吸收于自身之中并能“自給自足”。它只看重現實的存在物,這是一種“在場形而上學”,它割裂了在場與不在場的東西的有機聯系。這種實體性思維模式,是不可能把握這種整體的,它所把握的只能是孤立的抽象的東西。
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與恩格斯在考察了人類社會存在和發展的四個基本條件以后指出:“凡是有某種關系存在的地方,這種關系都是為我而存在的;動物不對什么東西發生‘關系’,而且根本沒有‘關系’;對于動物說來,它對他物的關系不是作為關系存在的。”[3]這說明關系對于人來說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當然,這并不是說動物不和其他東西發生關系,而是說動物對他物的關系不是作為主體對客體的關系而出現的,因而,主客體的區分對于動物沒有意義。無論是馬克思關于“人的本質是自由自覺的活動”,還是馬克思關于“人的本質是社會關系的總和”,從思維方式的角度來看,都以關系性思維為基礎。當馬克思把人的本質定位在“自由自覺的活動”時,他把人與人之外的動物構成關系。通過比較馬克思發現,動物的活動是不自由、不自覺的,動物只能適應自然界,而人的活動是自由的、自覺的,人類不僅可以適應自然規律,而且可以認識和改造自然,認識和改造社會,認識和改造自我,人的生命活動是合規律性與合目的性的統一;當馬克思把人的本質定位在“社會關系的總和”時,更是自覺地從社會關系的角度研究人的本質。這是因為在馬克思看來,現實的人無不在社會關系中生活,而脫離社會關系的人則是抽象的人。在現實社會中,無論是群體的人還是個體的人,其本質都是由一定的社會關系所決定,并隨著社會關系的變化而變化。
在馬克思看來,孤立的、與人分離的自然界,只能是“抽象的自然界”,而現實的自然界必然是與人的生活交融在一起的自然界,是“人類學的自然界”。正因為如此,馬克思無意于考察那種先于人類存在、作為萬物始基的自然界的本性問題,而是將關注的重點聚焦于自然界對于人類生存與發展的價值與意義上,進而“把人們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易言之,離開人的對象性關系談人的本質,只能是懸置在空中的抽象的實體概念。人的本質必須在對象性關系中生成、涌現。馬克思曾指出:“當我們深思熟慮地考察自然界或人類歷史或我們的精神活動的時候,首先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幅由種種聯系和相互作用無窮無盡交織起來的畫面。”[4]在這幅“畫面”中,具體而多樣的“在世生存”才是人最基本的存在狀態。個人怎樣生存,他就是怎樣的人。對人的全部思考和認識,都必定蘊含在有關人的現實生存的各個關系之中。只有通過“關系”這個范疇我們才能認識、把握和觀照人的本質,才能從“實體”這個僵化、抽象的概念的藩籬之中解放出來,從而理解到、領悟到人的本質的無限豐富性和復雜性。
傳統形而上學也大談“關系”,但這種關系不過是超驗的實體在后來演化出來的關系。無論是黑格爾的絕對觀念本身的自我對峙、自我矛盾,還是費爾巴哈自然主義中自然與社會、主體與客體的矛盾,都是這種實體觀下的關系。馬克思對傳統形而上學的超越,恰好是實現了這種思維方式的倒轉,即不是從超驗的實體出發來談關系,而是從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以及人與人的關系入手來談本體,將本體問題置入活生生的現實生活關系中。
馬克思以前的諸多舊哲學,包括黑格爾、費爾巴哈等人關于人的本質的論述,他們的基本觀點都傾向于把人的本質看成是“既成”的,認為人的本質是與生俱來、絕對穩定、一成不變的。這是一種抽象的、預定前兆性的人的本質論。既成性意味著已“是其所是”,可以問它是什么,而追問是“什么”的思維正是知識論的知性思維方式。在知識論的視野中,事物的質就是既定的、本來的,有某物即有某質,事物、質不存在生成的問題,不是在過程中“成為”它的。例如,費爾巴哈把人和人的本質看成是純粹的、既成的客體,看作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他強調人的絕對本質是“理性、意志和心”,從而把不斷變化發展的人的本質絕對化、抽象化。實際上,人的存在與物的存在不同,是一種生成的、未完成的存在,它總是在途中,永遠處于生成變化的過程之中。卡希爾在《人論》中也指出:“如果有什么關于人的本性或‘本質’的定義話,那么這種定義只能被理解為一種功能性的定義,而不能是一種實體性的定義……人的突出特征,人與眾不同的標志,既不是他的形而上學本性,又不是他的物理本性,而是人的勞作(work)。正是這種勞作,正是這種人類活動的體系,規定和劃定了‘人性’的圓周。”[5]這說明人類不是現成存在,只有在對存在的關涉中才能達到自身存在。對于這樣的存在,就不能用非時間、非歷史的抽象的方法,固執于知識論的知性思維方式去單純地追問它是“什么”,而只能將它置于特定的情境之中予以現實的、歷史的、具體的把握。
馬克思認為人的本質是在人的后天的社會實踐中生成的,是隨著社會關系的變化而變化的。如此一來,馬克思就把人的本質“是什么”的抽象追問轉到了關于人的本質“如何生成”的現實探討,在馬克思的語境里,對象性活動——實踐以一種現實的方式展開著“人的存在”,使人的本質所具有的辯證本性在歷史性的建構中得以充分地揭示出來。實際上,馬克思在《手稿》中表達了這種思想:人的本質是在生產勞動中逐漸生成發展的。《手稿》的中心理論即異化勞動理論比較明確地說明了此點:在勞動異化前,人的本質處在自然主義狀態,在勞動異化后,人的本質也被異化了;而在共產主義揚棄異化勞動之后,人的本質便在更高的基礎上復歸于自然主義狀態。這說明,人的本質不是固定不變的,它隨生產勞動的性質不同而變化,不同性質的生產勞動塑造著不同的人的本質。在實踐活動中,“人的存在”絕不是擺在那里的“現成存在者”,而是顯示為一種生成的過程。既然人是實踐性存在物,那么人就不是亙古不變的給定的存在。因為實踐是永無止境的過程,人在這一永久開放的過程中不斷創造新的自我。
既成性思維向生成性思維的轉型,使馬克思對人的本質的研究從“是什么”的本體論的追問的舊人學觀轉向“如何生成”的現代人學觀。表面看來,從人的本質“是什么”到“怎樣生成”只是形式上的變化,但實則意味著對人認識的視角和態度發生了根本轉化。追問“是什么”,假定人是先定的、同質的或已經完成了的存在;而探詢“如何生成”則承認人是多樣的、豐富的和遠未實現的,即他只是呈現出在一定歷史條件下、一定關系的可能性狀態。在馬克思看來,人的本質是通過他的對象性活動來體現的,由于人的對象性活動在不同的歷史境域中是不斷變化的,作為它的塑造物的人的本質也必然不斷生成并變化著。馬克思在人的對象性關系中把握人的本質,標示著對人的本質的分析的一種新的轉向,它開啟了人學理論一條新的地平線,從而在人學領域發動了一場“哥白尼式的革命”。
從實體性思維向關系性思維的轉型、從既成性思維向生成性思維的轉型,在人的本質問題的研究中,我們必須從從對象性關系的視角把握人的內在本質。對象性關系既體現了關系性思維,又體現了生成性思維,是關系性思維與生產性思維的高度統一。只有從對象性關系出發,才能切近人的現實的、變化的、生成的本質,使人的本真存在更加顯豁地呈現出來。它像普照的光驅除了加在人身上的種種迷霧,還原了人的本來面目。
[1]皮埃爾·布迪厄等著.李猛等譯.實踐與反思[M].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1.
[2]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M].三聯書店,1987:114.
[3]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25.
[4]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60.
[5]恩斯特·卡西爾著.甘陽譯.人論[M].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