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還差一個月才到期,但房東早都在催了。說出的理由聽起來像借口,而且不到一周時間就變了兩回。因為心里抵觸,所有的理由都沒法子接受。一開始也吵,很直接地反駁,后來就裝傻。房東知道他裝,心里惱火,但還是耐著性子解釋。他仍然似懂非懂,身子歪在床上,眼睛盯著電視屏幕,最后還是妻子出來圓場,說,紀叔你先回吧,我們再商量商量。
被稱做紀叔的人走后,柳書東從床上慢騰騰地起來。妻子說,看樣子,不搬不行了。
他說,我知道。
但他就是覺得不舒服。為了讓自己心里順暢些,他決定拖一拖。這話他沒對妻子說,怕她看不起。
半夜里他睡不安穩,干脆起來。走到陽臺上一抬眼,看到黑云壓墻,對面的樓頂上暗影重重,似乎是不吉之兆。他愈感壓抑,把抽了半截的煙摁滅了,拉開窗朝外一扔,然后回臥室繼續睡覺。天亮時他做了一夢。夢中房子倒塌,一場大地震來臨,他被無邊的恐懼淹沒。繼而醒來,發現臥室空空,妻子早走了。
這天,他們結婚一周年。妻子先天說了,要一大早去買點東西。她的時間緊張,只有上班前這點空子,九點半,她還得趕往公司。她的安排是,中午他們在家慶祝慶祝。
但是現在,柳書東什么情緒都沒有。他不知道妻子哪來的那么多精氣神兒。
是的,確實有好多愁事兒。
夏天了,房間里熱得要命,他光著膀子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本來想的是長租,準備買個空調扇,現在看來暫時不用了。后來他站在鏡子前,突然覺得自己變小了。小得跟螞蟻似的。
缺錢的日子一直沒有過去。他嘆了口氣,拿起手機,撥了個電話出去。
電話剛一接通,柳書東就后悔了。他沒說話,但心在“咚咚”直跳。倉促中,他把電話又掛掉了。過了兩分鐘,對方回撥過來。柳書東沒接,而是讓手機在手中翻轉。又過了幾秒鐘,他突然把它往床上一摔,像扔出一只燙手山芋似的。
兩年前他經常做這樣的動作。那時他的女友——也就是現在的妻子被他的神經質折磨壞了,差點要跟他分手。直到他告饒,甚至許諾以后再不發作才罷休。
但妻子卻恨上了一個人。她把那人,稱做第三者。
快到中午時分,柳書東才給供職的單位去了個電話,說家里有點小麻煩,今天不去了。電話里的人好像怪罪他說得太晚了。他沒吱聲,事情就這樣過去了。
他與妻子不同。她那么嚴謹,所以找的工作也符合她的秉性。他卻把自己慣壞了。半年前,他開始吞食苦果。最近三個月,他只能領到半數的錢了。聽說下一步可能會被裁員。
他早想換個工作了,但還在拖著。
妻子生氣的時候,說像他這樣的人,最好的工作就是在家待著。但經過兩年的考察,她認為他就是居家也不合格。幸好妻子沒有發話,要不他真的就按她說的去做了。
以前他樂于如此,如今也未有不同。只是他有時會覺得名聲聽起來不夠好,似乎他與自己應該變成的那個人倒了個個兒。不過,這又有什么要緊。反正這些年,認識他的人已經越來越少。
他承認自己長得帥。這簡直沒有辦法。爹娘給的嘛。
妻子也笑話他帥,不帥才不要你嘛,真是,有什么辦法?
準確地說,妻子是把他從另外的女人懷抱里搶過來的。那晚,她在包廂里眼神迷離地盯著他看。不用說,她好生羨慕坐在他面前的那個女人。為了吸引他的注意,她連眼睛都很少轉一下。她心情郁悶,杯不離唇。最后,她十分如愿地喝多了。而那個女人呢,也確實大意了。
他們送她回家的路上她就吐了,但她堅決地說自己沒什么。她的眼淚流淌成河,擦了流,流了擦,但她卻說沒什么。他終于動了惻隱之心,帶著惱怒說:“怎么喝那么名酒?”
他們在她的床邊坐了很久。本來,她一直是要趕他們走的,但她進門的時候,腿突然軟了一下,就沒有把話說出口。他扶她進去的時候,有意無意的,她把大半個身子都靠過去了。她的淚水,把他的大半個肩都濡濕了。
那個女人后來困了,就躺在她的身邊睡著了。她們大學同窗多年,誰都沒想到命里的敵人就潛伏在自己身邊。
后來他們好了。他哭了,說自己胡來。我這是胡來嘛!她為他點上一支煙,默默地看著他吸,為他擦去臉上的淚漬。她縮在被子里,一聲不吭,楚楚可憐。他跳下床,說要去找那個女人。她并不阻止。他躊躇許久,終于在她身邊坐下,仍然抽泣得很厲害,最后總算無聲無息了。
那個女人后來走得很遠,說是去廣州了。她把他們倆從她的生活里刪除了。
但妻子沒有,或者干脆說,她根本做不到。高潮過后她會一臉傷感。這一來就弄得柳書東意興闌珊。他撫摩著妻子渾圓的肩膀,心事像秋天里的連陰雨一般,絲絲縷縷不可斷絕。
問題的關鍵就在這里。
柳書東覺得妻子有些怪。吃完中午飯,她沒有像往常一樣急著去上班,而是讓他“來一下”。她去了他們的臥室,深情款款,千嬌百媚。她為他買了金利來領帶和西裝,要他試試。柳書東勉強穿上,滿腹心事地站著。她努了努嘴巴,要他自己照鏡子瞧瞧。柳書東不。
他知道自己在想著什么。一晃,都兩年多了。
上午撥通的那個電話成了他的一塊心病。他也不像那個女人。他什么都刪除不了。他看著雪白的墻,就像看著緩緩流淌的光陰。柳書東不由自主。他落入了記憶的陷阱。
妻子默默地看著他。每逢這種時候,她只能這樣。次數越多,她心中的仇恨就越來越深。她對他的心事了如指掌。不就是念著另外一個女人嘛。
“如果你還是放心不下,可以去找啊,我不會攔你。”
她早就對他說這話了。他們的好日子只持續了不到一年。從籌備結婚的時候他就在做著種種不切實際的幻想,甚至在拜堂的時候他也輕微地走神。他真是把她氣壞了。
蜜月期一過,他確實做了周密的準備,連火車票都買了。她卻來了一次不合時宜的感冒。看著她病懨懨的樣子,他只好忍了。這一忍,就是一年。
她病愈之后開始悔悟。她加倍地對他好起來。她盡可能地和他在一起。如果實在推不開,非得去出一趟差,她會滿懷歉意地告訴他:“我不能陪你了。”他不知道該做什么表示,常常在她說了這話后大半天才反應過來。他用雙手攬過她的肩,說:“難為你了。”她的眼睛里蓄起一汪淚,不說話,只搖頭。這就弄得他愈發愧疚起來。他開始命令自己不要再心猿意馬了。
可他辦不到。有一天,他說著話就覺得心口疼起來。他想把她推開可是不行。她在他的懷里,使他很不自在。她說:“你怎么了?”
他側了一下頭,說:“可能中午吃壞了。”
她說:“我去給你熬粥。”
她熬的小米粥真是香啊,里面放著紅棗、核桃、麥片,色香味俱全。他喝得滿頭大汗。
她說:“又沒人跟你搶。”
他“嘿嘿”地笑,說:“現在不疼了。”
屋子里鐘表滴答響著,陽光透過窗子照到鴛鴦戲水的床鋪上。他突然覺得茫然,好像一個錯愕間,他就變成她的人了。不過,被俘虜的感覺,真好。
但一到夜里他又不行了。他推說困勁兒上來了,準備自個兒去睡。
離開她的時候他頭也不回。妻子在洗衣服,洗衣機“轟隆轟隆”地響著。這種噪音讓他難受。他覺得她在借機發泄。后來他不知怎么就睡著了。
一陣奇怪的感覺把他弄醒了。乍一睜開眼睛,燈已經被打開了,靜寂里,都是明晃晃的光線。她坐在床頭,像是已經坐了許久。“剛才,”她說:“你叫了她的名字。”然后沉默著。
她站起身走了。燈光亮得更加刺眼。
他們的關系又被弄僵了。
她說:“你去找她吧!”更多的時候是冷戰。有時他摔門而出,她在身后大聲說:“你最好別回來。”這都不是什么新鮮的事了。但他們的婚姻才剛剛開始。
房東終于又來催了。這次柳書東沒再躺到床上去。他剛剛到家,還沒有來得及把失業的消息告訴妻子。聽任房東說完話后,他轉身進了臥室。房東被晾在當地,終于失去了耐心。
“到了日子,你再不搬,我是不會像現在這么客氣的。”
妻子聞聲從廚房里出來。
“你跟他說什么了?”
“我什么都沒說。是他突然發神經。”
他在猶豫著怎么把丟工作的事情說出來。
“以后咱們家可能更缺錢了。”
說完這句話,他觀察著她的臉色。還好,妻子反應平平。可吃飯的時候她說的一句話惹惱了他。
“無所謂。反正咱們家里也沒指望你。”
她洞若觀火。柳書東被她氣得夠戧。
“如果不是你,我不會變成這樣。”
妻子正在夾菜的手突然停在半空中。她扭頭看他。這時候,他突然心虛起來。但一種屈辱感正在冉冉升騰,他不再想為自己說出的話負任何責任。而她眼睛中的蔑視更加刺痛了他。
“從一開始就錯了。我他媽的為什么總被別人牽著鼻子走?”
妻子怒極反笑。笑聲很大,很凄厲。她笑著笑著突然哭了。柳書東呆坐著沒動。直到她的聲音小下來,無邊際的靜默重新把他們籠罩。所有的故事都集中了力量朝他的腦袋里擠。他在心里對自己發問:怎么變成了這樣?
他遠遠看見她向他走過來。他們在一起只半年光景。半年后,他就失身于妻子,當時還是另外一個女人呢,后來事情顛倒,她成了第三者。當年為了追她,他可沒少下工夫。現在回憶,往事足可稱浩瀚了。那是他第一次戀愛。與之相關,他第一次與女人牽手、接吻、上床,第一次給女人送花。她還差一點變成孩子他娘。關于這一點,后來成了他最深的隱痛。
但對他來說,那些事應該已經完了。現在最重要的是另外一件事。
走到街上,到處是火爆的陽光。路面像要被曬化了。
他覺得懊喪。每次被迫搬家,柳書東都覺得自己像只無家可歸的流浪狗似的。
結工資的時候,他跟財務科的人差點打起來。出來之后,才覺得自己荒唐。最近一段日子,他的方向感總是出錯。他常常找錯了對手。
路上總是有許多人。他覺得暈眩。剛拐過街角,就有個乞丐沖他遞過來一只粗瓷大碗。他摸出一個硬幣,想了想又放回去了。他安慰自己,現在我已經失業了。
好多電線桿上都貼著出租房子的信息,但價格一律貴得嚇人。他想這個城市真是瘋了。緊接著看到街邊鋪著一張涼席,有幾個人正在街市的喧囂中酣睡。他緊了緊腳步離開。與此同時,頭部的暈眩感越來越濃。
兩個月前的一個晚上,妻子和他商議房子的事,那時她就建議租個便宜一點的,并且說她的一位同事剛剛搬離的那家不錯,一室一廳,價格、層次都合理,只是家里沒裝修,水泥地,還沒有煤氣。他一聽就否決了。如今看來,就是再差點的房子也未嘗不可。
他在一棵樹前停下來。手機響了。他看了看號碼,沒接。
這一整天,柳書東都有些恍惚。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拒接那個電話。這不是兩年前了。整樁事件都變了嘛。走到一個荒廢的院子前,他從地上撿起一顆石子,朝里面扔進去,然后迅速地逃離。日頭已經偏西,所有人的影子被拉長了。
自從她決意撤出,整個故事就急轉直下。柳書東想自己真是罪孽深重。
他們后來還好過一次。因為要分手,他的心疼得滴血。那是最尖銳的一次。他好像看見有一把刀子從自己的身體里慢慢地抽出來。他的面孔都扭曲了。
她說:“疼嗎?”他點頭。她說:“活該。”
然后她披衣起床,迅速離開。
他的腸子整個兒被抽出來,他神情飄忽地看著樓下的黑影。她變得很小,很小。她很堅強,她的力氣真大,而他已經站都站不穩。
晚上她發短信給他:“乖,開心點。”“忘了我吧,多對她笑。”“下輩子我對你好。”
他把電話打過去,她不接,過了一會兒,他再打,對方說:“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這真是她的一慣伎倆。他真要瘋了。那時他剛學會了扔東西。整個家天翻地覆。
以后他就不接她的電話。他在等她告饒。她不說話。打了幾天后,電話漸漸稀了。看來她的話是假的。她不愛他。最后一次,她在飛機場發短信給他。
“我走了。我會想你的。”
他馬上把短信回過去:“去哪里?”
等了很久,她才說:“廣州。”
他看看廣州這兩個字,覺得它們很親切。那天他正式和后來成為他妻子的女友同居。他身體的僵硬程度和他的傷心程度成正比。沒法子,女人都是貓科動物,她們都敏感地意識到了什么。她站在門口,看了看他,然后打開門,走了出去。他追了幾步停下來,因為手機在響。手機在說:“對她好。”手機那邊,真是個大度的女人。
他在心里說,他媽的。
他從冰箱里找出一瓶冰啤,一口氣干了。開始的時候他覺得沒什么,十幾分鐘過去,肚子里開始翻江倒海。女人又為他熬粥。她的臉色;慈母般圣潔。所有的怨恨,他都說不出口。
這世界他媽的,全亂了。
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很多事都想不明白。兩年后他年至而立,許多事還是想不明白。
妻子工作很努力,現在她一個人維持整個家。柳書東常常覺得女人身上的能量很驚人,尤其在應對逆境方面,他常常自嘆不如。
房東已經下了最后通牒,限他們十天內搬家。這個時間與他們的協議正好吻合。只是協議上沒說,如果拖期會怎么辦。本來好說歹說,房東終于容許他們多住些日子,只是最近情況又變了。市政公告剛剛貼出來,他們的另一處住所面臨改造,馬上就要被拆掉了。還有很重要的補充條款:如果早搬的話會有不菲的物質獎勵。這一點,只要隨便一打聽就清清楚楚。
柳書東已經看了幾處房子。如果撇開價格不說,每一處他都可以接受。但他們一聽他只準備了一個季度的錢,都毫不遲疑地拒絕了。他和妻子說這些事的時候,她在靜靜地忙著家務,很少發言。為了以防他產生抵觸情緒,她已經把可說的話減到了最低限度。起因就在于他的那一句“他媽的”。那天晚上,她憂傷地說:“房子的事你來定吧。我可不想牽著你的鼻子走。你一個大男人,有這點心氣,我高興。”
妻子如此開通,他怎么好意思呢?有意無意的,他丟工作的事就被瞞了下來。
事情發生變化是在第六天晚上。因為距離房東說好的時間已經很近了,而找房子的事一直沒有進展,妻子終于毀了自己定的規矩。她說:“不能再拖了。不管貴賤,都得搬。”
他瞥了她一眼,她意識到什么似的閉了嘴。過了一會兒,她喊他吃飯。他看見米飯糊了。又過了一會兒,她變戲法一般拿出一只奧爾良烤雞。這是只很小的烤雞,在超市里只賣十塊九一只。他問過那里的服務生,那雞有七兩重。
這是最近一周以來,他們第一次吃雞。他吃得滿嘴流油。順便說一句,他喜歡吃烤雞。
她怔怔地看著他吃完。他竟然沒有為她留一點兒。他說:“雞太小了。”她說:“你向來如此。”聽了這話他眉毛上揚,可想一想為這事發火實在大失水準,他于是坦然承認了:“是啊,我自私。我配不上你。不但你,這世上,沒有一個人我配得上。”
她說:“你今天怎么了?”
他愣了一下神兒,開始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想找個臺階下來,可是,雞肉確實被他吃光了。他把零碎的雞骨扔得滿桌都是。他只好說:“我來洗碗。”而在平時,他最不喜歡做這類瑣事。
她卻阻止了他:“算了。你又費水,還洗不干凈。”
他本來想說“是啊,我是廢物。”但是沒說。在她洗碗的時候他坐在電視機前發呆。她出來時說他失魂落魄的,他斷然否認。
“我在琢磨房子的事。看來,咱們得換個小一點的。這樣,我們的壓力會小很多。”
當時她拿著抹布抹桌子,很專注。過了兩分鐘才回他的話。
“我以前也這樣說,但你不同CKOViDr7Gf+O7nv+pBP/Zw==意。現在我工資漲了,咱們沒必要再把一分錢掰成兩半花。再說,我真不知道是替誰省昵。”
就是這最后一句話惹毛了他。他站起身來,嘴角抽搐。她矮他半個頭,可是在他看來并非如此。他調理了一下思維,說:“什么時候的事?漲工資?”
“上個月。”
他說:“你該早點告訴我,你他媽的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
她不太明白他為什么發火。但稍微一想就了然了。她突然不想遷就他了。
“這是我自己的事。不一定每一樣都要向你匯報。”
他吃了一驚,不知道她何以如此。她的神色那么凜然,像已下了決心同他決裂似的。他覺得奇怪極了。
他靜靜地坐了下來,像在體昧她的話。過了一陣子,他就走開了。她知道他準是躺到床上去了。她突然不知道拿他怎么辦才好。哎,這個窮途末路的男人。
他現在連煙都準備戒了。
這天夜里,柳書東睡得很沉。一宿無夢。第二天他精神抖擻地起來,對妻子說了句“我去找房子”,就出門了。這一走就是三天。第三天的日落時分,他精神抖擻地站在門口,像從未離開家似的。
他進門的時候,妻子正在房間里忙碌。許多東西都已打包,只有一床被褥還在床鋪上留著。他呆站了片刻,突然覺得家里已經變得十分生疏。妻子不再同他說話。他就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小孩。有一陣子,妻子大概嫌他礙事,要他讓開。他就讓開了。
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他餓壞了,就跑到廚房里找吃的。什么都沒有。僅剩的一點食物妻子也都打包了。他無奈地說:“車已經找好了嗎?”她沒有吭聲。
他說:“我早些時候打過電話,但是關機。我想你可能正生我的氣呢。”
這次是她躺在床上了。她早就累壞了。她甚至連詢問他的力氣都沒有了。最關鍵的是,他看起來不像離開前那么消沉。這就很好。
這天夜里他和她睡在一起。
開始時她把被子都扯過去,連一個被角都沒有勻給他。可在她睡著以后,他偷偷地貼著她的身子躺下來,右手穿過她的腹部,她似乎被驚動,卻也并未怎么反對。她的呼吸均勻而流暢,他打開燈,支棱起身子看她時,她的面孔安詳得像個嬰兒。
這個夜晚分外漫長。他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反正身體里有什么東西像要爆裂開來。他再度躺下后,屋子里變暗了。不過黑暗真好。人在黑暗里沒有憂心忡忡。他翕動著鼻翼,都要把自己感動了。
后半夜,妻子突然翻了一個身,把他抱住了。她熱烘烘的身體直往他的身上拱。他傷心得都快哭了。他傷心的理由在于,她對自己的行為還一無所知。
第二天一早起來,也許一切就都變了。
但這又有什么呢?反正此刻他擁有這個女人,足可抵消大多數歲月里的兩手空空。作為一個男人,他似乎不應該求全責備。
事實上是,天還未亮的時候她就醒了。看見他在身邊,她果然驚詫了一下。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踢他一腳,要他“滾下床去”。但這時柳書東還未醒呢,所以她這毫不著力的一腳幾乎沒起什么作用。他翻了一個身,又翻一個身,然后很坦然地把她抱緊了。
這時外面狂風肆虐,似有暴雨降臨。妻子輕輕推開他,從床上爬起來,看看天色熹微,她突然為搬家的事發起愁來。搬家公司的車已經定好,他們會準時來嗎?就是來了,淋漓的雨中,這家又如何搬呢?
丈夫睡得真好。他正在夢見火車。除了喜歡奧爾良烤雞外,柳書東還喜歡坐火車旅行。在他們此前唯一的一次浪漫出游中,他曾經暢談自己的這一理想。說起來,他這坐火車游遍全國的理想小極了,遠不及她的肆意而磅礴。
不過,就是這個小小的理想打動了她。她以為他的腳一直貼著大地。
此刻,就是這個男人,他的鼾聲中竟然夾雜了風馳電掣般的速度。她捏緊了他的鼻子,他的速度停止。她去陽臺上打開窗子,外面大霧蒼茫,冷風如滲漏一般在空氣中傳遞。他開始在床上翻滾,打噴嚏,咳嗽。她忙把窗戶關了。
天亮了,全世界都是炸油條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