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改良芻議》已成為某種歷史文物,其存在價值不再是文本本身,而是被建構出來的摧枯拉朽的文學史意義:作為“文學革命”運動的宣言書,要求變文言為白話,是“新文化運動”拉開序幕的開篇之作,標志著五四文學革命的應運而生和現代文學的正式肇始。我們已經很容易依據經驗對其作出類似上述的慣性評價并納入一種頗為順暢的宏大敘述,這似乎已成為某種顛撲不破的文學常識,植根于幾代人的知識譜系中。然而有些評價是值得商榷的,雖然《文學改良芻議》已被反復闡釋,給予它很多大而化之的性質描述蓋棺定論,卻很少給予學理性的重視。本文試圖對這一開端做一個重構,對中國現代文學所邁出的艱辛的第一步做考古學探究。
一、“八事”的醞釀
“八事”的雛形出現在1916年胡適寫給任叔永的信中,“今日文學大病在于徒有形式而無精神,徒有文而無質,徒有鏗鏘之韻,貌似之辭而已。今欲救此文勝之弊,宜從三事入手:第一須言之有物,第二須講文法,第三當用‘文之文字’時,不可避之。三者皆以質救文勝之敝也。”(2月3日)此“三事”之起因是一場留美學生之間的筆墨官司,梅覲莊反駁胡適“作詩如作文”的觀點,認為詩文截然兩途。任叔永的信中也對梅的觀點表示贊同,使胡適處在了孤立的狀態,于是回“三事”以爭辯,主要是針對詩歌創作而發,意圖拯救的是文學之精神。同年4月17日,《胡適留學日記》記載,“吾國文學大病有三:一日無病而呻。……二曰摹仿古人。……三曰言之無物。……文勝之弊,至于此極,文學之衰,此其總因矣。”此三弊由《沁園春》誓詩的創作和修改中總結而得,文學改良的“八事”,時已有五,且均從詩詞入手來思考中國文學。
1916年8月19日胡適致朱經農信,8月21日日記記載,信中提出:
“新文學之要點,約有八事:
(一)不用典。
(二)用陳套語。
(三)不講對仗。
(四)不避俗字俗語(不嫌以白話作詩詞)。
(五)須講求文法。
——以上為形式的方面。
(六)不作無病之呻吟。
(七)不摹仿古人。
(八)須言之有物。
——以上為精神(內容)的方面。”
8月21日,胡適將此“八事”順序重抄,寄給陳獨秀,被刊登在2卷2號《新青年》的通信欄目內,發行時間為1916年10月1日。乃前“八事”留下印刷文字記錄的最初時間。
胡適所寄之信件,起因于《新青年》第一卷第三號謝無量的五言長律:《寄會稽山人八十四韻》。表現風格上是比較典型的古典式,即講究五言排列、對仗押韻,也夾雜了不少典故和傳聞。陳獨秀以“記者”的名義在詩后推其為“希世之音”,胡適對此表示了不同意見:“以用典見長之詩。決無可傳之價值。”接著,胡適又尖銳地批評了“今日文學之腐敗極矣”,“綜觀文學墮落之因蓋可以‘文勝質’一語包之。”
“年來思慮觀察所得。以為今日欲言文學革命。須從八事入手。八事者何?
一曰不用典。
二曰不用陳套語。
三曰不講對仗。(丈當廢駢詩當廢律)
四曰不避俗字俗語。(不嫌以白話作詩詞)。
五曰須講求文法之結構。
此皆形式上之革命也。
六曰不作無病之呻吟。
七曰不摹仿古人語語須有個我在。
八曰須言之有物。
此皆精神上之革命也。”
在這封信里胡適通篇使用的是“文學革命”的提法,相對于前后“三事”而言,《新青年》通信中增加的是形式方面的不用典、不用陳套語、不講對仗。不可不考慮此信起因于對一首五言長律的批評,此三點是針對其而發,于是將形式之革命列于精神革命前。與同僚的附和相比,爭辯有時更利于問題的澄清,且達到吸引讀者的效果,《新青年》借此展開關于文學革命的一一系列討論。在利用“通信”討論文學革命的時候,作為《新青年》主撰的陳獨秀是否對胡適進行因勢利導已不可考,畢竟“雙簧信”在五四時期的《新青年》是可證的事實,“通信”欄目中,陳獨秀的導向作用不容忽視。
對此“八事”主張,陳獨秀在回信中“承示文學革命八事。除五八二項。其余六事。仆無不合十贊嘆。以為今日中國文界之雷音”的贊賞,為當時在留美學生爭辯中作為被反駁的少數人而處于劣勢,疲于筆墨應戰的胡適帶來意想不到的鼓舞。而“倘能詳其理由。直陳得失。衍為一文。以告當世。其業尤盛”。之言,使其不足一月,便寄出了《文學改良芻議》的文稿。“用復寫紙抄了兩份,一份給《留美學生季刊》發表,一份寄給獨秀在《新青年》上發表。”這在胡適《留學日記》中也有明確記載:“近作數文,記其目如下:一、《文學改良芻議》(寄《新青年》)。……”
二、《文學改良芻議》中之“八事”
1917年1月1日發行的《新青年》2卷5號發表了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文學革命”的提法在此消失不見,對“八事”原則也作了刪減和調整。
‘唔以為今日而言文學改良,須從八事入手。八事者何?
一曰,須言之有物。
二曰,不摹仿古人。
三曰,須講求文法。
四曰,不作無病之呻吟。
五曰,務去爛調套語。
六曰,不用典。
七曰,不講對仗。
八曰,不避俗字俗語。”
從“欲言文學革命”的八事,到文學改良的八事,對排列順序做了較大的更改。從形式和精神兩方面分而列之,變成現今留給文學史的有些散亂而看似無邏輯的“八事”,且把“精神上之革命”的內容和陳獨秀提出異議的內容全部提前。
此八事大體為胡適思考中國文學問題的成型順序,且此前“通信”中有特殊針對性的不用典、不用陳套語、不講對仗等形式問題,自可放后。但現今文學史的慣性定義是認為《文學改良芻議》主要針對的是文學形式。此定性大有歷史淵源,大體和新中國成立后批判資產階級形式主義有關,也就是將后世政治功用的批判,嫁接到了文學上。現今看來,這種結論的得出,非常的武斷,且帶有偏見。且不論胡適思考文學革命的起點是文學精神以及質勝于文的問題,《文學改良芻議》也處處兼顧形式與精神兩方面的內容,單就文學史自身的敘述矛盾來看,一方面又認為《文學改良芻議》是提倡白話文反對文言文的宣言書,一方面認為白話文運動標志著中國現代的民族覺醒,但由這兩點卻推導出《文學改良芻議》涉及的僅僅是文學形式。
胡適在“不摹仿古人”一項中提出“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對漫長的文學歷史進行了較有代表性的回顧,梳理“文之進化”的過程,將“施耐庵曹雪芹之文”直接與從“尚書”開始的“文”之傳統相承接。胡適并非全盤否定古典文學,隔絕與既往文學的聯系,只是對文學發展的歷史重新整合,并為白話文學認定了師承和正宗,在此出現了胡適眼中的白話文學史的雛形。追根溯源意味著在為自身確立合法性的同時,對建設新文學無論在思想內容還是體裁形式方面,都有了更清晰的設計和藍圖。
第三項須講求文法,“今之作文作詩者,每不講求文法之結構。其例至繁,不便舉之,尤以作駢文律詩者為尤甚。夫不講文法,是謂‘不通’。此理至明,無待詳論。”這是胡適對于“八事”的解釋中,最簡略的一條,卻過于簡單和敷衍。不僅沒有明確回答陳獨秀在“通信”中所提不知其所指的問題,而且更添一層迷霧,所謂“無待詳論”并不意味著“此理至明”。在簡短的解釋中可推知,胡適所謂的文法大體為作文作詩的規范,即便胡適對于文學改良提出的不用典,不講對仗,務去爛調套語等主要是針對文言文的形式規則,意圖推翻文言文在外在形式和言說方式上的范式,但卻仍需講究文法,且其所舉的反例也是駢文律詩尤甚。即駢文律詩類古典文體仍須講求傳統規范,而不是大破壞和大解放。胡適直陳的是近世文學的弊病,而并沒有將文言文背后的文化內涵和傳統積淀作為假想敵。
在具體闡述文學改良“八事”的過程中,胡適一一抨擊“吾國近世文學之大病”。在此,文言并不是作為白話的對立面出現,“言文背馳”才是《文學改良芻議》的批評宗旨所在。指的是文字與口語的矛盾,而不是文言和白話,傳統文學與新文學的對立。詩詞是胡適思考文學革命的起點,白話則是突破口。將文白描述為死文字和活文字,死文學和活文學,但是胡適對文言批評的定位,主要是語用層面,傳統白話不能表達新思想和新情感。針對的是實用價值層面,而不是文化層面。
《文學改良芻議》中,胡適留下了諸多的含混矛盾和猶豫不決,他反對文言,卻又割不斷文言背后所代表的傳統文化的血緣。起源于筆墨官司和朋輩爭辯的文學革命,至少并不像他在《逼上梁山》中所自白的那樣早就抱定了白話文學的主張。例如,在后人的解讀中日漸成為白話文向文言文發難的《文學改良芻議》使用的仍舊是淺近文言。在很大程度上,此為當時世人所共識,比如陳獨秀《文學革命論》,劉半農《我之文學改良觀》皆是用文言所作。將文區分為“文學之文”和“應用之文”,白話只在文學領域暢行,正式書寫語言,如公文、應用文、報章文等絕大部分還是文言。但是胡適的含混和矛盾,也為他人之解讀留下了突破口。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可謂胡適之文最及時的策應,推崇其為文學革命“首舉義旗之急先鋒”,并高張“文學革命軍”大旗積極聲援。在1917年前的國內思想文化界,胡適只是一個不為時人所知的留美學生,以陳獨秀當時的地位和影響,做專文聲援,以激進的言辭坐實“文學革命”的文化立場和合法性,奠定了對《文學改良芻議》評價和定位的基調,以及胡適在現代思想史上的位置。日后的解讀和文學史寫作中,附加在《文學改良芻議》上的定性,例如倡導文學革命的第一篇文章,反對文言提倡白話的宣言,大都根源于此。歷史提供了某種機緣,尤其曾國藩、李鴻章之后,同鄉、同僚之情尤重,陳獨秀對胡適的策應不可排除同為安徽人的提攜之情。
“通信”中“八事”帶有注解的兩項為不講對仗和不避俗字俗語,在《文學改良芻議》中作了刪減和調整。對于不講對仗的注解“文當廢駢詩當廢律”的極端提法在《文學改良芻議》中得以重新解釋:“今日而言文學改良,當‘先立乎其大者’,不當枉廢有用之精力于微細纖巧之末,此吾所以有廢駢廢律之說也。即不能廢此兩者,亦但當視為文學末技而已,非講求之急務也。”這一解釋為先前宣言般的“文當廢駢詩當廢律”提法換了和緩的語調,并留下了回旋的余地。縱觀《文學改良芻議》之“八事”,明顯就文學論文學,局限在學理討論,而且,在措辭和論述上不難看出,作為一個年僅26歲遠在海外隔膜如是的留學生,在行文上的溫和與謙卑。
胡適在《四十自述》中提及:“這個新次序是有意改動的。我把‘不避俗字俗語’一件放在最后,標題只是很委婉的說‘不避俗字俗語’,其實是很鄭重的提出我的白話文學的主張。”在《文學改良芻議》中對不避俗字俗語的解釋中,有這樣的因由“然以今世歷史進化的眼光觀之,則白話文學之為中國文學之正宗,又為將來文學必用之利器,可斷言也。以此之故,吾主張今日作文作詩,宜采用俗語俗字。”取代了“通信”中“八事”不避俗字俗語注解里更鮮明的“不嫌以白話作詩詞”。不避俗字俗語背后隱藏的是白話文學的主張,這樣的提法和順序,體現了當時在美國由于主張白話作詩多遭故人反對的胡適,對于當時國內新文化運動之氛圍的試探。
三、結 語
由上所述,大可看出,“八事”諸項無不前后關涉,左顧右盼。我們現今多注重附加其上的“歷史”存在意義,而不是把它當做一個具體的歷史進程。無論是《四十自述》還是《口述自傳》,胡適對于文學革命的回顧總是津津樂道于幾個偶然的個人因素,《文學改良芻議》作為現代文學開篇之作,自有它地緣、時緣、人緣的因素,更為重要的是五四時期對它的不斷闡釋和意義轉換,以及其后圍繞新文學展開的歷史記憶書寫,鎖定了《文學改良芻議》作為現代文學元年的標志。
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作為現代知識納入教育體系,《文學改良芻議》成為元典性文本。與此同時,現代文學傳統的權威話語和解釋機制又一步步地凝固了對于《文學改良芻議》的定性。所以,《文學改良芻議》不僅是刊登在《新青年》2卷5號的文本,更是一個流動的歷時的話語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