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的文

　　一、引　言
　　
　　任何一部文學作品總是浸潤在由該民族的文學、歷史、哲學、宗教、傳統、習俗、傳說等構成的文化體系之中，同時又與世界上別的民族文化有著相互影響、借鑒、交融等千絲萬縷的聯系，總會跟前人或同時代人的思想或話語發生種種直接或間接的文學因緣。因此，“任何文本都受到了所有與構成該文本的詞語相關的其他文本的影響”。西方文學批評家韋勒克認為，連貫的西方文學傳統，交織在無數相互關系的蛛網中。
　　文本之間皆有影響，文本是由它以前的文本的遺跡或記憶形成的。基于這‘理念，1969年法國后結構主義文學評論家朱麗婭·克里斯蒂娃首次提出互文性這一術語，旨在更廣泛的意義上探討這種聯系的實質。
　　
　　二、互文性理論概述
　　
　　互文性由法國符號學家朱麗婭·克里斯蒂娃在其著作《符號學》中首次提出：“任何文本都好像是一幅隱喻的馬賽克鑲嵌畫，任何文本都是其他文本之吸收與轉化。”其基本內涵是，每一個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鏡子，每一文本都是對其他文本的吸收與轉化，它們相互參照，彼此牽連，形成一個潛力無限的開放網絡，以此構成文本過去、現在、將來的巨大開放體系和文學符號學的演變過程。提及互文性，巴赫金將是一個無法繞開的人物。克里斯蒂娃說，當時法國文學批評深受俄國形式主義、尤其是巴赫金的對話概念與狂歡理論的影響。巴赫金沒有使用過“互文性”或“文本間性”的概念，但他在實際研究中卻一直在使用互文性理論。巴赫金提倡一種文本的互動理解。他把文本中的每一種表達，都看做是眾多聲音交叉、滲透與對話的結果。所以克里斯蒂娃說：互文性概念雖不由巴赫金直接提出，卻可在他的著作中推導出來。羅蘭·巴特是互文性理論的熱情倡導者，他的代表作《作者的死亡》顛覆了作者在文學活動中的權威身份，這就是羅蘭·巴特提出的“作者之死”。當作者消失以后，文本的源頭就失去了依據和出處，也就不再有唯一終極的意義解釋。文本成為一個多維的空間，文學的獨創性被永無止境的互文性取代。
　　克里斯蒂娃提出的這個概念后來被眾多的后現代和解構大師們經常用到。互文性理論出現之后，許多的西方文學批評家也相繼進行了這方面的研究，如熱奈認為互文性是指一個文本與存在于此文本中的其他文本的關系；羅蘭·巴特認為所有文本都有多種含義，凡是與該文本意義有關的知識代碼、表意實踐都是互文性的體現，它們不是吲定停留在文本之中，而是通過文本間的相互聯系來體現。互文性理論為文學傳統開拓了新的維度。
　　
　　三、歷史的碎片，文學的記憶
　　
　　互文性理論認為，任何一部作品里的符號都與未在作品里出現的其他符號相關聯，因而任何文本都與別的文本互相交織，沒有任何獨立的文本，文本皆“互文”。互文性解構了作者的權威，文本不再是作者個人的獨創。任何文本中都滲透著別的文本，都是對以往作品有意或無意地改寫。正如羅蘭·巴特所說：“我們懂得，為了使寫作有理想的未來，就必須顛覆寫作的神話：讀者的誕生必須以作者之死為代價”當作者消失以后，文本的源頭就失去了依據和出處，也就不再有唯一終極的意義解釋。文本成為一個多維的空間，在這個空間里，飄灑著歷史的碎片，彌漫著文學的記憶。福樓拜曾說：“若有人問起作者其所寫從何而來時，作者不妨答道：‘我想想，我記起了什么，于是我接著寫，”羅蘭·巴特的《s／z》(1970)是他對互文性理論的一次精彩展示。書中他對讀者予以更多的關注，注重讀者對文本的參與。互文性的提出把讀者邀請到作品意義的生成當中。既然任何文本都是互文的組合，因而具有意義的多重性和豐富的審美意蘊，讀者的閱讀過程在眾多聲音交叉、滲透與對話中進行。在閱讀中，讀者不時會聽到來自其他文本遙遠的呼喚。徜徉在文學的世界里，發現互文性是記憶文學作品的結果，這種記憶的痕跡是微妙的，亦是長期的，在這個難以捉摸的空間里，彌漫著稍縱即逝的回憶，因此朱迪安·施朗精妙地稱互文性為“作品的記憶”。
　　今天我們將西方文學傳統置于互文性的視野中去重新審視，發現古羅馬詩人維吉爾的作品中飄忽著荷馬的影子；英國大文豪莎士比亞的劇本很多取材于歐洲各國民間傳說；在英國小說之父亨利·菲爾丁的小說《約瑟夫·安德魯》中，人們一眼就能看出理查遜的《帕美拉》、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乃至《圣經》等前文本的痕跡。此外，荷馬《奧德賽》之于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德國唯心主義哲學之于華茲華斯的《序曲》，哥特式小說之于英國詩人濟慈的長詩《伊莎貝拉》，浪漫主義之于簡·奧斯丁的創作，等等，不一而足。
　　古羅馬詩人維吉爾最重要的作品是史詩《埃涅阿斯紀》，講述英雄埃涅阿斯在特洛伊城被希臘軍隊攻陷后被迫遠走他鄉，歷盡千辛萬苦，到達意大利建立新的邦國的故事(其后代建立羅馬)。史詩借用神話傳說歌頌羅馬國家，歌頌奧古斯都統治的歷史必然性。其情節結構模仿了荷馬史詩，從互文性的角度看，維吉爾的詩與荷馬史詩遙相呼應，文學的記憶穿越時空。
　　在詩歌領域，把互文性發揮到極致的是現代主義詩人艾略特。在《荒原》中，艾略特直接或間接引用了35位作家大約56部作品的名言佳句，貫穿古今。西方文化源頭的《圣經》，古希臘羅馬神話，前人的名篇佳作、今人的俚語小調，詩人都信手拈來，縱橫編織。大量的引文使詩歌變得豐盈而厚實，更重要的是，引文的存在使得詩歌指涉多重時間與空間，賦予詩歌形而上的哲學思辨。大量典故引用使《荒原》文本與廣闊的社會、文化、歷史之間形成了一種互文。在這種互文性視野中，時代的變遷、地域的差異都趨于消失。
　　英國詩人濟慈的敘事長詩《伊莎貝拉》講述了一個愛隋與死亡的故事，長詩取材自意大利作家薄伽丘的《十日淡》第四日第五篇，且濟慈直接采用薄伽丘故事中主人公的名字——伊莎貝拉。濟慈以美麗的詩行，講述刻骨銘心的愛情。美麗少女伊莎貝拉與青年洛倫佐秘密相愛，伊莎貝拉的兩個哥哥出于嫉恨，殘忍地謀殺了洛倫佐。慘死的情人托夢給伊莎貝拉告訴自己被埋的地方，少女找到了情人的尸體，并將他的頭取下埋在一個花盆里，上面種了一株紫蘇花，終日廝守飲泣，以淚澆灌，紫蘇花在淚水和頭顱的滋潤下異常鮮艷。但不久這個秘密被哥哥們發現，結果花盆被偷走，少女最終心碎而死。故事催人淚下，與薄伽丘的《十日談》形成互文。濟慈在改寫中，做了一些改動和補充，添加了許多生動的細節，大大地加強了故事的思想性和感染力。《伊莎貝拉》全詩彌漫著哥特式的恐怖氣氛，卻又不失浪漫主義的唯美。
　　從互文性的角度審視西方文學，以暗引典故入篇名來暗示主題，形成互文的現象還是很常見的，所用的典故大多出自西方文化源頭的古希臘羅馬神話和《圣經》。英國作家蕭伯納的劇本《皮格馬利翁》也是一典型的互文本。劇本題名取自于古希臘羅馬神話原型。神話中塞浦路斯國王皮格馬利翁，喜雕刻，曾雕一女像，極美，國王愛之不舍，終央求愛神使其復活，娶以為妻。蕭伯納借用這一古希臘神話原型創作了一個語音學教授教賣花女改講文雅的英語，并隨之愛上她的現代劇本。從互文性的角度來看，蕭劇與古希臘神話構成互文關系，作家蕭伯納有意識地借用這一典故，對先前文本進行改寫，豐富了作品的蘊涵。又如海明威的《喪鐘為誰而鳴》(For Whom the Bell Tol ls)小說題名源自英國十七世紀玄學派詩人約翰·鄧恩的《沉思錄》(第十七篇)。原文為：“No man is an i sland，…Any man＇s de－ath diminishes me because I am involved in mankind，
　　andtherefore never send to know for whom the bell to]ls：ittolls for thee.”海明威在書首就指出書名的出處，暗示主題。
　　王爾德的詩劇《莎樂美》直接取材于《圣經》，公主莎樂美愛上先知約翰，遭拒后，她用計逼迫希律王殺死約翰。當約翰秀美的頭顱被用銀盤托著獻上時，莎樂美狂吻他帶血的紅唇。《圣經》中記載的故事自然是王爾德創作《莎樂美》首要的最基本的材料來源。劇中的幾個主要人物——希律王、希羅迪婭、施洗約翰——喬卡南和莎樂美，都是《圣經》原型，情節也大體相仿。可以說，沒有《圣經》，也許就沒有王爾德的《莎樂美》。從互文性角度看，顯然王爾德的《莎樂美》與《圣經》形成互文，劇中的主要人物與“圣經”原型幾乎是一一對應的。可是，王爾德在劇本中增加了一個意味深長的人物：年輕的敘利亞人。敘利亞人迷戀莎樂美的美貌，在莎樂美狂熱追求喬卡南時，年輕的敘利亞人自殺死去。熟悉《圣經》的人們知道，莎樂美的故事原本既不關乎愛，也不關乎美。但王爾德的《莎樂美》卻濃烈地傳達著他的唯美追求。
　　后來王爾德友人在信中指出，王爾德《莎樂美》的創作無疑也受到福樓拜的《希羅迪婭》的影響。王爾德并不否認這些經典作品有形無形地曾經對他產生過巨大影響。福樓拜的《希羅迪婭》取材于《福音書》中希律王殺死他的兄弟施洗約翰的故事，《馬太福音》的第六章對此事件有詳細的記載。希律娶自己的弟媳希羅底為妻，遭到施洗約翰的反對，希律于是把圣約翰關進了監獄。希律生日那天設宴慶祝，莎樂美進來獻舞，令希律大開眼界。于是希律王對莎樂美說，你隨意向我要什么，我也必定給你。莎樂美沒有主見，去問母親希羅迪婭。陰毒的婦人希羅迪婭說就要施洗約翰的頭顱。福樓拜以此故事為藍本，寫出了《希羅迪婭》。小況對莎樂美艷舞的描寫，以及莎樂美向希律王索取圣約翰的頭顱時的敘述，有聲有色，驚心動魄。
　　追溯源頭，福樓拜的小說《希羅迪婭》和王爾德的悲劇《莎樂美》都取材于《圣經》，文學的記憶悠然穿越時空，文本相互影響，文本皆為互文。這些經典的互文本也因為創作者的不同風格頗具個性。《圣經》故事贊美無畏圣潔的先知約翰為信念而犧牲；福樓拜的《希羅迪婭》凸顯最毒婦人心的希羅迪婭膨脹的權欲野心，而王爾德《莎樂美》的卻在追求一種極致的唯美。他用非同尋常的熱情，以高度渲染的語言修辭風格，以一種類似詠嘆調般的歌唱，表達他對美的事物的精細、敏感的品味。
　　漫步于西方文學長廊，會發現文本問千絲萬縷的互文關系，一些文本與經典尤其是莎士比亞的作品形成互文關系，使得文本更具豐富蘊涵，先前的經典文本一律為今人共享。每一件新作品的誕生，無疑都受到以前全部經典的影響。幾個世紀以來，莎士比亞的悲劇《羅密歐與朱麗葉》一直是人類愛情的經典之作。濟慈非常崇拜莎士比亞，《羅密歐與朱麗葉》深深打動了年輕的濟慈，他對此感嘆不已。但濟慈認為人雖無力改變殘酷的現實，但可以選擇逃離，去追求尋找理想之地。這種思想在《圣亞尼節前夜》中得到了充分體現。詩人借圣亞尼節的傳說，寫了一則類似《羅密歐與朱麗葉》，但結局卻完全不同的浪漫故事。根據傳說，在圣亞尼節的前夜，少女在禱告后可以夢見自己未來的丈夫。美麗少女梅德琳深深愛戀著仇家公子波菲羅。由于世仇兩人無法交往。在好心老保姆的幫助下，情人得以幽會，懷著對愛情的忠貞不渝，兩人毅然選擇在暴風雪之夜逃離，結尾寫到他們奔跑著，沖進了迷茫的風雪中，留給讀者無盡的想象空間。濟慈筆下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圣亞尼節前夜》是詩人追求理想美的又一抒情篇章。
　　以上漫游西方文學長廊，通過對諸多經典文本的互文解讀，我們再一次感受到了西方文學中深厚的互文傳統。
　　
　　四、結　語
　　
　　綜上所述，以互文性的視角去重新審視西方文學傳統，會找到諸多文本間千絲萬縷的互文關系，這種互文參照使得作品內涵更加豐富，平添了一份歷史厚重感。任何藝術都會融入過去與現在的系統，必然對過去和現在的互文本發生作用。以互文性的角度品讀西方文學，聆聽來自先前遙遠文本悠遠的呼喚，感受著互文帶來的文學記憶，多種文本相互交織混響，組成文學世界的交響之音。也許就在這種歷時與共時的多重互文性的交響樂中，我們才能深刻領略文學經典長盛不衰的魅力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