孿生兄弟,這地方叫雙兒。
大毛、二毛姓朱,他們的爹,我們就叫他老朱妥了,是葉老爺家的看墳人。葉家是鎮上數得著的大家族,有一片古柏森然的祖墳地,光墳頭就有好幾十個。柏蔭里臥著一間黃泥小屋,就是老朱一家的住處。葉老爺給這個看墳人的報酬是,住房不要錢,并免費耕種墳邊起的兩畝地,養活自己和家人。
一般雙兒,大多長得就像一個模子倒出來的,以至于人們認錯人、鬧誤會都是常有的。大毛、二毛卻正相反。一點兒不像就不說了。一般兄弟,因為有個先來后到么,都是哥哥高、弟弟矮,哥哥大、弟弟小。可他們兄弟,在這一點兒上也跟一般人反常。二毛又高又大,如同好吃好喝的牛犢子,大毛反而又小又瘦,就像先天不良的羊羔兒。不知道的人,老是把哥哥當弟弟、弟弟當哥哥。而知道的,都說這哥兒倆:“真不知道他爹咋操的。”
最不像的,還是心性。
葉老爺辦著個私塾,除了教育自己子弟,也讓長工、下人的孩子跟著念書,而且不收任何學雜費。后來我們說到地主階級,總是說他們如何剝削、欺壓窮苦人。但據我所知,最起碼這個葉老爺,并不像我們傳說的那么黃世仁,在那時間就已經開始搞希望工程,幫助貧困失學的兒童了。不用說,大毛、二毛也在這些孩子里。大毛腦瓜兒笨一些,但卻深知這個機會的來之不易,覺著讀不好就是對不住葉老爺,讀起書來有一股別死牛的勁兒,咬文嚼字、生吞活剝、死記硬背,雖說到最后尾兒還是背不會,精神和態度卻深得先生的嘉許,別人背不會都挨打,唯獨沒有打過他。而二毛,先生都不敢提起他,一提起他就直搖頭:“這孩兒,靈光是真靈光,可是這點兒靈光勁兒,就是不往正地方使。”先生案頭有塊二指寬的簽兒,一面寫著“出恭”,一面寫著“入敬”。那時候有規矩,學生拉屎、尿尿,須得把簽兒翻到“出恭”那一面,拉完、尿完回來,就像現在的銷假一樣,再把“入敬”倆字翻得面朝上。我日他得兒的你看吧,一天到晚就數他那簽兒翻得勤。說的是拉屎、尿尿,后來才發現都是躲到茅池兒玩去了。說到玩,你別看這廝讀書不上進,在玩字上卻特別肯下工夫。鎮子就在黃河邊,是個熱鬧的古渡口。先生不許孩兒們到河里玩,每天散學都在他們兩只手上寫上字,回家大人看到手上有字,就說明這個孩子沒玩水,反之則說明他玩水了。這個叫二毛的雞巴孩兒,你猜咋著,最后竟練得倆手高舉著,照樣能像鴨子似的游到河當間兒。
哥兒倆稍大的時候,葉老爺看著老朱不容易,雖說免費種著他兩畝地,但兩畝薄地能管個球呀,又一次表現出地主階級樂善好施的一面,讓小哥兒倆都到他家里來放牛。說的是雇了倆放牛娃,實際上卻是扶貧和幫困,給老朱減少兩張嘴的意思。放牛娃,就等于是個童工,主人當然得管飯。但同是吃著葉老爺的飯——大毛除了一絲不茍地把牛放好,每天放牛還背著個糞杈和糞筐,一路走一路把牛糞拾起來,經過主人家地時上到地里。咋呢?他覺得只有如此,才能報答主人家的大恩大德。喜得葉老爺不停事兒地夸:“這孩兒,實誠哩!”而二毛,別說拾糞這種額外工作了,就是他的本職工作放牛,也都是找個背地方把牛一撒,想玩了上樹掏鳥下河摸魚,不想玩了找個涼蔭一睡一晌,弄得鄉里鄉親動不動就告到葉老爺那兒,說葉家的牛又啃了他們的苗。就那,還一個勁兒抱怨吃的不好。葉老爺雖是大地主,卻一直保持著艱苦樸素的作風,他家長工和下人跟他吃一樣的飯,吃的都一半是麥一半是糠。而鎮上另一個姓張的大地主,也和長工下人吃一樣的飯,每頓飯吃的都是四菜一湯。還有一個姓劉的大地主,更是頓頓大魚大肉的幾十個菜,有的菜只是吃幾口,有的菜連碰都沒碰,就端回廚房給了下人和長工。那時候,像大毛、二毛這種沒有土地的貧下中農的孩子,未來的出路就是給地主扛個長活打個短工。二毛在那時候就立過誓,將來長大扛長打短,給誰干也不給姓葉的干——他家伙食也太差了!
最能說明哥兒倆不同的——那年大旱特旱,翌年又鬧了蝗蟲災,連續兩年顆粒無收。就連富家大戶,比如葉老爺這樣的,都開始在吃字上錙銖必較,細糧改雜糧、稠的改稀的、三頓改兩頓。而窮人,可想而知,就更甭提了。大毛、二毛跟著葉老爺,好歹還有飯吃,他爹他娘卻餓慘了。眼看著爹娘一天比一天面黃肌瘦,大毛有一天突然開始不吃飯,把自己那個饃掖到懷里,一頓飯就喝了兩碗水。二毛看到哥哥有饃不吃,問:“哥你這是咋回事兒?”大毛說:“俺想把饃省下來,帶回家給咱爹娘。”二毛一聽:“你傻了哥。你省下來給咱爹娘,咱爹咱娘吃了是不餓了,可把你餓死了最后還不是一樣的。”大毛說:“那、那、那咋辦?”二毛說:“你跟俺來,看俺的。”領著哥哥三繞兩不繞繞到廚房后,翻窗戶進去不一會兒偷出來一兜饃,急得他哥亂轉圈兒:“這會中!這會中!這會中!”同樣面對一道難題,哥兒倆解決問題的方法卻不一樣,一個是餓自己,一個卻是偷人家。但這還不是最有意思的。最有意思的是,這次偷竊不幸被葉家其他雇工發現了,他們齊聲道:“好哇!蛋子兒大的孩子就敢做賊!”將哥兒倆和贓物扭送給了葉老爺。葉老爺不但沒說啥,當得知他們偷饃是為了父母時,反而覺得這是兩個難得的孝子,撫著哥兒倆叫一聲“孩兒呀”,“恁爹恁娘餓成這,恁咋不跟俺說一聲咧。”不僅把那兜饃給了他們,還讓長工給老朱扛了一袋面。但是老朱,他們的父親,一聽說自己的孩兒竟然偷東西,而且偷的還是他的主人和恩人,而且是以他這個父親的名義,不由得臉都氣得不像人臉了,一手拎著一根白蠟桿兒,一手揪著倆孩兒脖領子,揪到葉老爺門前噼里啪啦打開了,邊打邊嚷:“葉老爺,你出來,看俺打死這倆孽種!”面對毒打,人們看到,本來偷東西的不是大毛,大毛完全是被牽扯進去的,但這孩子卻筆直地跪在那兒,挨一棍喊一聲:“爹,俺錯了!”,任他爹打得鼻青臉腫、頭破血流。反過來真正偷東西的二毛,他爹那棍剛舉起來還沒打到他身上,已抱頭就竄,邊竄邊喊:“伯呀,嬸呀,救人呀!”他爹在后頭越攆他竄得越快,沒等他爹攆到跟兒“咕咚”跳進了黃河里。他不用手就能游到河當間兒,可是他爹卻不會水。氣極敗壞的人只能在河邊跳腳喊:“龍王爺啊,讓鱉撕吃了這孽種吧!”
由此,人們一提起這哥兒倆,總是用嘖嘖的語氣夸大毛:“這孩兒,長大一定有出息!”同時用二毛教育他們的操蛋孩兒:“你凈跟二毛學好了,看你長大能有啥出息。”不過,作為父親的老朱,在對兩個孩子的好惡上,跟人們的感情雖說是一樣的,但是對有出息沒出息這一預判,有時候卻表示不能茍同。我們說過老朱是個看墳的,很可能年復一年地跟死人做著伴,有時候說起話來就有些神神道道的。每當有人當著他面贊一個貶一個,他都心事重重地嘟囔著:“就怕不像你說的咧。”咋哩?他說:“大毛這孩兒,忒死性。”
其實就在人們說話間,大毛和二毛已經——就像他們說的——長大了。這人一大,不用別人催,自己就該考慮今后的出路了。有道是:“你的一生才剛剛開始,今后的路還很長很長。”在如此漫長的一生中,哥兒倆靠啥安身立命呢?正好那時候,是戰亂頻仍的年月,特別哥兒倆故鄉這一帶,更是各路軍閥你來我往、反復爭奪的地方。戰爭,在給人們帶來無窮災難的同時,也給人們帶來了無盡的機遇。咋講呢?大毛、二毛不止一次地看到,本來都是小時候一起玩尿泥兒的雞巴孩兒,忽然有一天不見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忽然有一天回來了,回來時完全變了一個人——戴軍帽,穿軍裝,腳上蹬著大皮鞋,腰里別著盒子炮,腚后尾著一排甚至一連兵,走到哪兒都有人點頭哈腰、“長官老總”地巴結著,不管干啥都是他說一就是一、他說二就是二,他讓你往東你不能往西,他讓你往西你不能往東。這使得鄉下人不由得得出這樣的結論——一個人只要當了兵,那是什么樣的奇跡都是有可能發生的。于是乎大毛、二毛一商量,哥兒倆決定去當兵。
戰亂年月,我們知道,最大的特點就是到處都是招兵買馬的。因此大毛、二毛主意一拿定,立在鎮頭起朝渡口那兒一瞅,立刻看見一支不知啥隊伍的招兵旗。當然,雖然招兵的多,但這兵也不是誰想當就能當的,也要經過一定的考試,就像后來話說的競爭上崗。就在這個競爭上崗上,發生了個小插曲。打仗這活計,說到底是力氣活兒,需要的當然是力工,所以這支隊伍出的考試題,大毛、二毛擠到跟前兒一看,是專門考驗人們體能的——在地當間兒豎個二百斤的大麻包,讓應征的人一個一個當場用肩扛,誰能扛起來誰才能站到隊伍里。我們說過,二毛從小就像個牛犢子,這時候更是長成了一頭大犍牛,他扛這二百斤當然不在話下。關鍵是大毛。大毛本來就又小又瘦、先天不足,即使是這么多年以后也沒有啥起色。那么多題你不出偏偏出個舉重題,你——這不是故意辦他的難看么。結果,就像人們意料中的,大毛雖然使出了他別死牛的勁,那麻包仍如同在地上生了根,他別說扛了就連撼都撼不動,以至于連招兵的長官都樂了。然而,出乎人們意料的,當長官開玩笑道:“這是誰家的孩兒?趕快領走趕快領走。”大毛竟然說啥都不走,非纏著長官要再試一次。長官想說:“大人干正事兒,小孩兒別搗蛋。”但話到嘴邊硬是沒說出口。他發現只需他這么說這孩兒的淚非流出來不可。最后長官只得讓他再試一次。這次,麻袋雖說扛起來了,但人卻呼哧一下壓趴那兒了。長官在一片哄笑聲中:“咋樣咋樣?說你不中,你還不信。”扭過臉對后面的人喊:“下一個,下一個。”沒想到這孩兒竟然“嗷”一聲,氣急敗壞地一口咬住自己的手,硬把一只好好的手咬得滿手都是血。不但他叫長官吃一驚、嚇一跳,長官也叫所有的人吃一驚、嚇一跳。這個啥兵都帶過的人,用難以置信的眼光看了孩兒老半天,突然大叫一聲:“好小子,有蛋子!老子要的就是這樣的兵!”二話不說對手下道:“去給他拿一身衣裳!”雖說這只是個小插曲,但我們由此卻可以看出,這個大毛,不管干啥,不干就啥也不說了,一干就王八吃秤砣,那是絕對的——不見棺材不落淚,不到黃河不死心。
那時是這樣,不管啥隊伍招兵,都要給新兵多少不等的安家費,讓他們走之前先把家給安置住。而這支隊伍,給的安家費是十塊現大洋。大毛、二毛領錢時,長官吩咐:“趕快把錢送家去,完了立刻回來報到。”大毛領了錢,老老實實照著長官說的,回到家里分文不少地交給老朱,然后哪兒也沒去直接歸了隊。本來到了隊伍里,長官想著他又小又瘦,便把他安排在了輜重連。一方面,那時間很少有汽車,運輜重都是騾和馬,而他就是放牛的出身,讓他喂騾馬也算專業對口。另一方面,輜重連是后勤單位,不用真刀真槍地干,比戰斗單位安全得多,讓他去也是長官一片好心。但,沒想到大毛說啥也不去。大毛背井離鄉地來當兵,是來追尋奇跡的。成天喂騾子喂馬,會有啥奇跡發生呢,那不跟在家喂牛一球樣了。先是,死活非要到前線去,終于到得前線以后,沖鋒陷陣、一馬當先、你死我活、奮不顧身,沒幾天就在這支隊伍里出了名兒,就連長官提起他都說:“我靠!沒想到這孩兒人雖小,可是人小志氣大!”由于他的出人意料的忠勇表現,很快就被提拔為了排長。當然這是后話了,我們在這里先不說的。我們現在要說的是二毛。
就在大毛領到十塊錢的同時,二毛也領到了十塊錢。但和哥哥不同的是,這貨接過這十塊錢后不是回家交給他爹,這時候他連他爹是誰搞不好都不知道了,而是直接進了鎮上老金的羊肉湯館。干啥呢?要了一瓶酒和四個碗——一碗羊雜,一碗丸子,一碗原油肉和一碗小酥肉——不管不顧地大吃大喝開了。我日他得兒,要不人們咋都拿他教訓自個兒孩子呢。當然,我們必須承認,二毛這么做的時候并沒有其他打算,他本來確實是想著吃得喝得之后,到部隊開始新的生活的。問題是,他這輩子不是沒吃過喝過這么好的東西么,吃著喝著便忘乎所以、隨心所欲起來,一瓶喝完又要了一瓶,第二瓶才喝了沒一半,老金一看桌上已經沒人了——他人已經禿嚕到桌子底下睡著了。但正是因為他這么一睡,一件叫人哭笑不得的事情發生了。等到天黑他終于醒來,想起來他已經是一名軍人,還要到他所在的隊伍去報到,一轱轆爬起來跑出去找人時,那支隊伍已經不在這里了。咋了呢?后來他才聽人說,就在他大吃大喝的時間,這支隊伍和另一支隊伍發生了戰事,正在這里招兵買馬的長官接到命令,連名都沒來得及點便將新兵帶向了激戰的遠方。二毛,就這么著,陰差陽錯、稀里糊涂地,又成了一個自由人。
二毛簡直傻了。為啥呢?他在這一瞬間是這樣想的——如此一來,他不是等于白得了十塊大洋!
可不是咋著?二毛對自己說。他,啥活兒都沒干、啥力都沒掏,只不過在老金的館子喝了兩瓶酒吃了四碗肉,腰里就多了十塊白花花、響當當的現大洋。這不是白給的是啥?這不是白饒的是啥?這不是白撿的是啥?這不是白得的是啥?這,簡直就和一條狗被一個肉包子砸了一下差不多嘛。二毛簡直難以相信,世上競有這樣的好事兒。
“我靠!”二毛由衷地嘆息,“這等的好事兒要是天天都有就好了!”
這,我們要說,本來就是一個不勞而獲者的異想天開,你也不想想世上能有這樣的好事兒么。可,誰也沒想到事情一到二毛這兒,就像后來話常說的——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了。咋呢?這個奇思異想剛一出現,二毛的倆眼立刻一亮。那情形,就好像一個刨地的農民,“呼哧”刨出來一罐金銀財寶,倆眼不由得一亮。“咋不能?咋不能?”他先是好像在反問誰。“老能!老能!”不等別人開口他已經作出了肯定的回答。
就這樣,二毛又一次出現在了渡口。就像往常一樣,渡口又豎起了另一支隊伍的招兵旗。二毛又像上次似的,擠到跟前報了個名,但這次報名已不是隨意、隨便,而完全是有預謀和有準備的。這個有備而來的人,將十塊大洋領到手里后,說的是把錢給家里就回來,可一扭臉兒又找不著他的影了。等到人們再見到他,給他發錢的隊伍又已經開走多時了。也就是說,他只是報了個名,啥活兒都沒干、啥力都沒掏,平白無故就得了十塊大洋。我這么說你明白了么?也就是說從這時候起,二毛已經有意識地,成了一個以賣身為形式,騙取他人錢財的人。這個古渡口,很快成了他專門兒領錢的地兒,啥時間沒錢了就來轉一圈兒,見名就報、領了錢就跑。反正豎旗發錢的人,一撥兒一撥兒、你來我往,根本分不清也記不住他是誰。一次意外的掉隊,反而使得這個聰明人,發現了一條輕而易舉的生財之道。這是一條什么樣的道路啊!由于戰亂不止,招兵就不停,二毛在這條旁門左道上,本來就壯,很快吃得更壯了。而且,雖說都是騙到錢就跑,從來沒有真正地當過兵,可沒幾天二毛也跟他哥一樣,照樣不誤地混成了排長。咋弄的呢?有一次一支隊伍,不但發給他十塊錢,而且當場發給他一支槍。而那時間是這樣,各路人馬為了發展壯大,都使盡招數收買人——你只要給他帶來一支槍,就敢封你為班長;你給他帶來一個班,就敢封你為排長;你給他帶來一個排,就敢封你為連長。以至于時間一長,都形成了這樣的風氣,一個人若想升得快,最好的辦法就是叛變,帶著幾個人幾支槍叛變來叛變去,用不了多久就能混個司令當一當。總之,人們只見這哥兒倆,忽然有一天不見了,誰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兒,忽然有一天回來了,回來時完全變了一個人——戴軍帽,穿軍裝,腳上蹬著大皮鞋,腰里別著盒子炮,腚后尾著一排的兵,一看就是混出來了。人們嘖嘖稱奇的時候,誰也不知道,甚至誰也沒有問一問,他們是咋個混起來的。
大毛、二毛一開始,雖說都是在隊伍上混,跟的并不是一個司令。那時候,司令多,這司令那司令的,幾乎是人就是個司令。等到他們混到排長時,形勢發生了一點兒變化,所有的司令都歸了蔣總司令。也就是說,全中國大致上就剩下一個司令。本來哥兒倆都以為,他們的軍旅生涯到這兒就算到頭了。就剩一個司令了,要那么多軍人和誰打呀。兩個人心里都有些遺憾。原先他們還想趁著司令多,混個連長、營長,甚至團長干干呢。誰知道就在這時,中國又和一個叫日本的國家打了起來。而且,沒幾天就被人家打到了眼根兒起。日本人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的到來,使得他們重新看到了希望,感到了前途的光明和遠大。
日本人打到黃河邊,并在河對岸摩拳擦掌,準備渡河時,大毛、二毛正守備著咱們這邊的河防。這是哥兒倆第一次面對日本人,在這以前只聽過說沒見過。正因為只是聽說,日本兵被傳說得一個比一個窮兇極惡,哥兒倆在臨戰前都顯得很激動。戰斗是在天不亮時打響的,他們兩個排的陣地緊挨著,打響前二毛專門摸到他哥的陣地上,那么高大一個人竟然說話都是哆嗦的:“這可咋辦哩?這可咋辦哩?”就好像有什么大禍即將臨頭一樣。而大毛,年輕的臉上此時此刻卻充滿了興奮,血氣方剛、躍躍欲試道:“啥咋辦?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除了跟狗娘養的打還咋辦!”那表情就像仿佛早就等待著這一天了。然后這樣的事情發生了。進攻是從炮擊開始的,暗夜里先是傳來幾聲脆響,響聲未落幾顆照明彈己懸浮在夜空中,將大河和陣地照耀得清清楚楚,還沒等人們反應過來咋回事兒,炮彈山呼海嘯地傾瀉了過來。彈雹先是落在河中,將河水打得上躥下跳,水花此起彼伏,接著撲向河灘,粉碎了鐵絲網并引爆了預埋的地雷,接著沖上陣地,泥土在轟炸中就像黑浪一樣翻卷、飛濺起來。大毛、二毛在掩體里,只覺得“呼騰”一下,眼前落下來一個東西,仔細一看是只人手;“呼騰”一下又落下來個東西,仔細一看是條人腿:“呼騰”一下又落下來個東西,仔細一看是顆人頭。哥兒倆就像當年挨他們爹打一樣,大毛一動不動佇立在掩體中,落下來個東西喊一聲:“俺日恁娘!”二毛則抱頭蜷縮在掩體里,狂呼亂叫著:“爹呀,娘呀,救命呀!”就在炮火不斷向前延伸的同時,人們憑借照明彈又紅又白的光亮,看到幾十上百條沖鋒舟就像蝗蟲一樣,在河面上“突突突”地蜂涌過來,數不清的日本兵不待舟船靠岸便跳入水中,“噗喳噗喳”、爭先恐后地沖上了河灘。大毛一看人上來了,忙喝著道:“打!打!打!”他那一排人手忙腳亂地打開了。他們打得雖說亂七八糟、毫無章法,但卻非常堅決和英勇。誰知道他們英勇,日本兵比他們更英勇,打下去一撥兒涌上來一撥兒,打下去一撥兒涌上來一撥兒,不一會兒就把大毛那排人打得一半都不剩了,就連大毛也被手榴彈片崩掉了一只眼,痛得他捂著眼睛、跳腳亂叫:“哎呀,俺的眼!哎呀,俺的眼!”就在陣地搖搖欲墜、行將崩潰的時間,捂著一只眼的大毛突然覺得不對,他的旁邊應該有一支友軍跟他并肩作戰才對,他用剩下的一只眼朝弟弟二毛的陣地一看,隨后氣得罵了句著火冒煙的“娘那B”!這時天已大亮,他看到本該二毛堅守的陣地,不知何時競已空無一人,二毛和他的那個排早就不知道竄哪兒了……
是的,二毛竄了。而且正因為他的臨陣脫逃,造成日軍由他的陣地突破河防,使得守河部隊土崩瓦解,只得投降。守河的據說是一個團,投降后統統被收編成了皇協軍。也就是說,由一支國軍,變成了一支偽軍。收編是就地進行的,日軍部隊長檢閱了這支隊伍。檢閱時,大毛、二毛,還有他們的排,都在團隊的隊列中。這就發生了一件有趣的事兒。人們看到大毛的那個排,只剩了稀稀拉拉十幾個人不說,而且人人一臉泥土硝煙、一身破衣爛衫,不是吊著一條胳膊就是瘸著一條腿,主官大毛更是半拉腦袋都纏著繃帶,看上去簡直就是一群蝦兵蟹將。而二毛的排,則隊伍整齊、軍容英武,軍帽軍衣一塵不染,刀槍劍戟明亮耀眼,從主官到士兵個個精神飽滿、容光煥發,一看就是一支雄壯之師、威武之師。特別是,收編是以點名的形式進行的,日軍部隊長每點到他們中的一個名字,便有一名士兵呼喊出一個“到”字,那呼喊是那么的字正腔圓、鏗鏘有力,每當有一個“到”字脫口而出。這種強烈的反差和對比,給人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日軍部隊長甚至深受感染,親切地、贊許地拍了拍二毛的肩膀。我們說了,那時對于當兵的,每一次改換旗號都意味著升官,這次當然也不例外。收編后,因為大毛、二毛都帶著一個排,不用說都升成了連長。也就是說,他們的人生道路朝前邁進了一步。只是這一步邁得,付出的代價大不一樣。就連他們在皇協軍的那些戰友都說:“我靠!早知道逃跑的和賣命的,一樣都能混個連長,還不如一起跑球了。”都覺得大毛白瞎了一只眼,不僅從此都得戴個眼罩兒,還落了個難聽的外號“獨眼龍”。
就這樣,大毛、二毛跟著日本人,成了我們話說的“漢奸”。對于他們成了漢奸這一點,大毛、二毛覺得并沒有啥好說的。當兵么,吃糧當兵,誰給糧吃給誰當兵這很正常。只要有吃有喝的,管它那么多干啥。他們跟過這司令那司令,后來又跟了蔣司令,現在只不過又換了個司令而已。這——又有啥好說的呢?大毛、二毛都覺得很自然、很坦然。
當然,就是當漢奸,大毛、二毛也一如既往地,表現出截然不同的態度。大毛從一開始,就對被叫做漢奸的這份新工作,表現出極大的熱忱、忠誠和負責。他被升為連長后,首先要做的是招兵買馬,把他的一個排擴充為一個連。因為他當年,就是經由招兵這條路子,通過應征走出來、混起來的,所以對咋招兵、招啥兵的問題胸有成竹。他就像當年那個長官一樣,也在地當間兒豎了個二百斤的大麻包,讓那些應征之人一個一個當場用肩扛,扛起來的可以成為漢奸的一員,扛不起來的對不起了,一個不要。就連他的漢奸戰友想走個后門,把他們的親戚朋友塞進來都不行。一門兒心思、竭盡全力地,想為他的新主人——日本人,建設一支高素質的漢奸隊伍。而二毛,卻從一開始,就表現得只顧自己、不顧別人,只顧個人、不顧集體,只顧局部、不顧全局。他也是從征招這條路子走出來的,也跟他哥一樣在地上豎了個麻包,但與他哥不同,他的用人標準卻是,扛不起來的留下、扛得起來的不要。用他的話:“俺日恁娘!你雞巴比俺勁兒還大,這個連長是你當還是俺當?”不僅比他本事大的不要,有些人甚至什么本事都沒有,僅僅是站在那兒比他高比他胖,也二話不說、一個不要。為啥呢?他總覺著這種人僅僅是站那兒,哪怕什么都不說什么都不干,也會把他襯得看不見、找不著。結果到最后他招的兵,不是嘴歪、就是眼斜,不是雞胸、就是駝背,不是矬子、就是瘸子,硬是把大日本皇軍一支戰斗隊,搞成了個不三不四、不倫不類的收容所。
不僅如此,他還嫉賢妒能、陷害忠良,在漢奸隊伍里頭拉幫結派,打擊那些有理想、有能力的漢奸。比如他手下有個兵,積極要求進步,苦練殺敵本領,才當兵連槍栓都不知咋拉的,但夏練三伏、冬練三九,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不久就練成了百發百中的神槍手,在日本人舉行的大練兵、大比武中,以十槍九十九環的好成績勇奪射擊狀元,被日本人授予優秀漢奸的光榮稱號,并破格提拔為排長。這,本來并不礙他的事,不僅不礙事甚至還給他爭了光,但卻成了他的眼中釘、肉中刺。咋呢?就因為人家十槍能打九十九環,而他自己十槍能有兩槍沾靶就不錯了。一想起來就覺得硌得慌、堵得慌、扎得慌,就覺得此人一天不除他就一天不能安生。因為挑不出人家業務上的毛病,就逮住人家生活中的小節和小過,諸如嘴上沒有把門兒的,大白天隨地大小便,拿老百姓東西不給錢,而且經常調戲良家婦女等,到日本人那兒扇他的底火、墊他的黑磚,想借日本人之手——不說把他撬起來,至少也給他換個地兒。卻不料日本人,由于全指著他代表自己的部隊,去參加旅團、師團,甚至軍團的比武,為自己部隊贏取獎牌、爭取榮譽,完全不像要求一般人那樣要求這個人,對他的種種小毛病不僅不苛求不計較,反而欣賞道:“有本事的人都這樣兒。”把挑撥離間之人更加恨得咬牙切齒。于是在一次下鄉清剿,一個曰本軍曹離開隊伍,到路旁一棵大樹后面去拉屎。二毛把這個人叫到跟前說:“你光噴兒你是神槍手,你能打住那邊那棵樹?”他的小嘍噦也心領神會地起哄道:“是呀是呀,你能打住那棵樹?”這個人,哪知道樹后還有人,而且還是個日本人呀,抄起步槍瞄都沒瞄,“哐哐”照著那樹就是幾槍,槍槍都打在那樹的樹干上,撼得樹葉都噗噗啦啦亂掉下來。結果這一打不當緊,人們只見槍聲未落,一個日本人光著屁股、嗷嗷亂叫地,從那樹后竄了出來。二毛大罵:“娘那B!你敢對皇軍打黑槍!”他的小嘍噦各持刺刀、一擁而上,照著這人就是一通亂劈亂捅。就這樣,一個出類拔萃的漢奸,被一個濫竽充數的漢奸活活整死了。當然這都是后話了。
正是這種不同,使得哥兒倆的命運,也逐漸變得截然不同。
日本人越過黃河后,大隊人馬繼續西進,這兒只留下一個中隊,和哥兒倆所在那個團——這早已叫做警備團,負責守衛縣城和沿河各渡口。這些人攏一塊兒,咋說也有一千多號,也就是有一千多人要吃飯。吃啥呢?當然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老百姓就得吃老百姓。這就使得他們動不動地,就要趕著驢車牛車下鄉征糧。也就是光,他們把驢車牛車趕進哪個村,這個村就得拿糧食把車裝滿。不裝,或是裝不滿,都是絕對不中的。
大毛每次征糧時,都錙銖必較、一絲不茍。也就是該交多少交多少,缺一斤短一兩他都不答應。不用說,糧不是那么好征的。為啥呢?你想呀。那些糧食籽兒都是老百姓一顆一顆,從地里頭摳出來的,你說拿走就拿走,而且一分錢不給,擱你身上你干么?為了保住來之不易的糧食,人們想盡了各種各樣的辦法,當然最常用、最實用的辦法還是藏,藏犄角兒、藏旮旯兒、藏天上、藏地下,然后苦著臉對你說:“俺不是不給呀,俺真是沒有呀!”我沒有,你總不能讓我去屙吧!但是這法兒用在別人身上中,用來對付大毛卻想都甭想。咋呢?我們一直說大毛是個實心實意的人,這種實心實意到了一定的分兒上,說那不好聽的就變成了死心塌地。在這個死心塌地的人看來,一個人吃著誰的飯,就要為誰賣命。現如今他吃著日本人的飯,當然要為日本人賣命。這個賣命的意思,不僅是出生入死、沖鋒陷陣,還包括忠于職守、盡職盡責。具體到征糧工作上就是,你要是看過后來的抗日電影,你準記得電影里有這么句話:“今天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糧食挖出來!”你不給?不給我就賴在你這里,吃你的、喝你的、用你的,你啥時間把糧拿來我啥時間走,今兒個你要是不拿我就不走了。還不給?不給——“弟兄們,給我搜!”翻你箱倒你柜、拆你屋扒你墻,自己拿出來還能給你留點兒口糧,叫我搜出來糧食毛兒也不給你留。到最后搜都搜不出來,我日他哥兒對不起了:“俺也不想這么干,是你逼得俺不得不這么干。今兒俺不對你這么干,皇軍就會對俺這么干。”招呼那幫如狼似虎的手下:“捆起來,給我打!”打一下問一句:“你今兒給不給!你今兒給不給!”你也不想想那些面黃肌瘦的農民,哪個能禁得住這逼這迫呀。
最后實在沒法兒了,人們只得找到一個人。“葉老爺——”他們幾乎是用哭腔央求這個人,“你快幫俺說幾句,你快幫俺說幾句吧!。’這個葉老爺,我們已說過,對于大毛和他一家人,可不是一個一般人,而是他們的大恩人。當年他爹逃荒要飯,逃到這里,眼看餓死時,是葉老爺把他收留下來,叫他做了葉家的看墳人,不僅不要錢住著一間房,而且不要錢種著二畝地。正是靠著這一間房、二畝地,他們的爹才不僅養活了自己,而且討了個老婆,生下了他和他弟弟。后來他們哥兒倆,吃不飽飯、上不起學時,又是葉老爺發的善心腸,把他們當成自己的孩兒,不僅叫他們一樣有書念,而且叫他們做了放牛娃。正是靠著葉老爺的施與舍,他們哥兒倆才——不僅沒有餓死,而且長高長大,長成了現在的大毛和二毛。這,是什么樣的恩情呵!這,簡直就是恩同父母、恩同再造呵!人們把葉老爺推出來,就是想著人都是感情動物,且不說說一飯之恩尚且不忘,更何況這樣的大恩大德哩,希望大毛能看在恩人的分兒上,饒他們一回、放他們一馬,不說免交吧,至少能少交一點兒、緩交幾天。可是沒想到這個大毛,要不咋連他爹都說他死性哩,竟然連葉老爺的話都不聽、賬都不買。他是這樣說的:“葉老爺呀,可不敢哩。不是俺不給你面子。俺知道俺欠著你的情,你對俺一家的大恩大德,俺大毛到死都會記著的。可公是公、私是私,公事和私事不敢攪在一起哩。現如今俺是公家人,是在給公家辦事哩。你從小給俺書讀,書上總教育俺舍己奉公、公而忘私,俺、俺、俺咋能以公徇私、因私廢公哩,那、那、那俺以后還咋走路、咋做人哩。”而且,他說得那么正經,那么鄭重,那么真誠,那么懇切。說到最后給人的感覺就差沒聲淚俱下了。就好像葉老爺不是讓他干別的,而是干一件多么見不得人的事兒。說得葉老爺都覺得不能再說了,再說什么都搭雞巴了。說得葉老爺出來時,人們焦急地圍著他問:“咋樣咋樣?”都恨聲道:“日他娘!這貨不是個中國人,一點兒人味也沒有。”
等到二毛下來的時間,情形就完全不一樣了。二毛這人進村后,很少直接找老百姓,都是把車直接趕到大戶人家,笑呵呵地往那兒一坐。我們說了,那年月兵荒馬亂,這司令那司令的,今天你來明天我往,誰來都得管你要錢要糧。而大戶人家,又有錢又有勢,大多又都見過世面,在村里說話有影響力和號召力,這種人通常都被村里人推舉著,擔負著這個村對外應酬的工作,那時候叫支應門市,后來話叫公關先生。每當又來了一個什么司令,都由這位公關先生出面,滿臉堆笑著:“里面請里面請。”招待他們先喝酒吃肉,吃喝當兒再叫個小姐,臨走時還一人送個鼓囊囊的大紅包。也就是后來話說的,用糖衣炮彈把這些人打倒了,叫他們張不開口漫天要價、橫征暴斂。當然,除非這個大戶特別熱心、慷慨,大伙辦事兒錢還是大伙出的。而二毛,笑呵呵地往那兒一坐干啥呢?就是要吃要喝,要小姐要紅包。只要你請他吃的全是過油的菜,叫的小姐能把他打發得兒,給的紅包跟他預期的一樣多甚至還要多,啥球公不公私不私的,他根本不管你那么多,他都敢假公濟私、損公肥私了。而且說得比唱得好聽:“好說好說。不就是沒有么。有道是誰也沒掛著沒事兒的牌兒。特別是現如今這年月,誰能沒點兒難處呢。俺二毛別的好處沒有,就是好急人所急、為人解難。都是鄉里鄉親的,低頭不見抬頭見,你們的難處就是俺的難處。既然你們有難處,那咱今兒這么辦,你們沒有多有少沒有,能給多少給多少中不中?實在沒有俺去跟皇軍說一聲,啥時間有了啥時間再給中不中?”總之,每當大毛滿載而歸時,二毛的腰里塞得滿滿當當的,可是他的車卻裝得都是半車或少半年。
特別是有一回來到鎮上。人們一看又來了,慌張地叫著葉老爺:“你快幫俺說一說,你快幫俺說一說。”葉老爺是長者、是長輩,自然不能讓一個晚輩又吃喝又叫小姐。其時老人家正和一群人打麻將,見狀就說道:“是二毛哇。快坐下快坐下,陪你伯來摸幾把。”二話不說硬把他捺在了牌桌上。本來那晌二毛手奇臭,抓的牌全都七不挨八不連,但是由于坐在葉老爺下手,不知咋了不管他想要什么牌,葉老爺總能恰到好處地打出來,甚至就連打了三張的窟窿張兒,也能把僅剩的一張喂到他嘴里,忙得他一會兒吃一會兒碰,一直到最后喊:“點炮兒!”兩圈兒沒打完,就已經贏了二百多塊錢。二百多呀!有多少酒不能喝,有多少肉不能吃,有多少小姐不能叫呀!把個二毛喜得,鼻子都不是鼻子,眼兒都不是眼兒了。待得葉老爺終于說:“二毛呵,伯有個事兒想跟你說一說。”二毛,你也不想想多透的人哪,還用老人家再說什么嗎?一面往兜裝著錢一面拍著胸脯道:“妥了!伯呀,你啥話都甭說了。你是誰,俺是誰呀。當年俺爹逃荒要飯,逃到這里、眼看餓死時,是你老人家把他收留下來,叫他做了咱葉家的看墳人,不僅不要錢住著一間房,而且不要錢種著二畝地。正是靠著這一間房二畝地,俺爹才——不僅養活自己,而且討了俺娘,生下了俺和俺哥哥。后來俺們哥兒倆,吃不飽飯、上不起學時,又是你老人家發的善心腸,把俺兩個當成自己的孩兒,不僅叫俺倆一樣有書念,而且叫俺倆做了放牛娃。正是靠著你老人家的施與舍,俺們哥兒倆才——不僅沒有餓死,而且長高長大,長成了現在的大毛和二毛。你是俺和俺全家的大恩人呵!沒有你就沒有俺二毛的今天呵!你的恩情比天高、比海深,俺二毛想回報都無以為報呵!今兒個好不容易有了這么個機會,俺——俺說啥也得報答你老人家呵!”而且,說著說著,竟然真的說得心潮起伏、熱淚盈眶,就好像不是受了二百多塊錢的賄,而是干了一件多么崇高的事兒。說得一圈兒人,最后看著二毛放回去的空車,都情不自禁地對葉老爺感嘆道:“到底是中國人呀!洋裝雖然穿在身,可那心還是中國心呀!”
我們說了,留守的這隊日本人,主要是守衛縣城和沿河各渡口的。由于沿河渡口有五六個,就把大毛、二毛他們,這兒一連那兒一連地派出去,分別擔任守備的任務。守啥呢?自從日本人來以后,這兒緊跟著冒出一支人馬,號稱是八路軍的游擊支隊,領頭兒的叫做皮司令。打那兒起,這支隊伍就成了日本人在這一帶的主要敵人。游擊隊的根據地在山里,但吃的、穿的,以及槍彈和醫藥,都是在敵占區域采購和運出去的,還有日常傳遞個情報、公文,護送個領導、同志啥的,都要不斷地往來經過黃河各渡口。而大毛、二毛他們的使命,就是要像釘子一樣釘在渡口上,鎖住、卡死這支隊伍的運輸線,叫他們要吃沒吃、要喝沒喝,有槍沒子彈、有病不能醫,最后活活困死在山里頭。
大毛接受這一使命后,真是做到了——我們絲毫也不夸張——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本來他們在渡口屹了個炮樓,作為主官他的位置應該在炮樓里,但事實上人們很少見他呆在那兒。他幾乎是廢寢忘食、夜以繼日地,親自鎮守在渡口上。只要從他這個渡口經過的,不管你是什么人、什么船,他都要親自檢查、核對你的良民證和通行證,并反復詢問你從哪兒來、到哪兒去。有時候明知道是個認識人,對方甚至一個勁兒招呼他:“大毛哥,是俺呀。”還是公事公辦、六親不認地死問人家:“你叫啥?去哪里?把良民證和通行證拿出來。”真是,就像俗話常說的,哪怕是一只蒼蠅飛過去,他也要看看是公的、母的。游擊隊為了把東西從這道關卡運過去,真是絞盡了腦汁、傷透了腦筋。先是藏著運,把東西藏在船幫中、船底下,藏在船的犄角兒旮旯兒里,藏在滿船的其他雜貨里。但是不管他們藏到哪兒,都躲不過大毛如梳如篦、無孔不入的翻查。后來是偷著運,運東西時專揀后半夜,專揀刮風天、下雨天和下雪天,專揀人們縮著脖兒、袖著手兒的當兒。但是不管天氣多么黑暗和惡劣,他們一抬頭總是看到大毛不吭不哈地等在那兒。最后不得不武裝押運,運三瓜倆棗的東西,至少也要派上一個排甚至一個連,才能拳打腳踢、跟頭溜哄地硬闖硬沖過去。就那,也是沖過去的時候少,沖不過去的時候多。為啥呢?你想呵。大毛那些人,都是二百斤麻包硬扛出來的,要想在這幫虎狼之徒面前沖過去,我目他得兒的那是說話的么。就這樣,沒幾天,大毛又臭又硬的名聲傳了開來,越傳越遠,不僅過來過去的老百姓害怕他、痛恨他,游擊隊更是把他恨得咬牙切齒,一提起來沒一個不說:“狗漢奸,走著瞧!總有一天要和他算賬。”由于大毛的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到最后人們,特別是游擊隊,寧肯多繞上十幾、幾十里的,再也不從他那條道兒上走了,以至于他和他的連鎮守的那個渡口,出現了唐詩名句“門前冷落鞍馬稀”、“野渡無人舟自橫”的清幽景象,這在這個渡口的歷史上是從來不曾有過的。
可是到了二毛的渡口,事情就完全變了味兒。二毛把守渡口頭一天,就查住滿滿一船糧。運糧的人自稱姓王,是縣城義和糧棧二掌柜,這些糧都是糧棧進的貨。說的有鼻子有眼兒,但良民證、通行證一看就知道是假的,是在刻假章、辦假證的那里偽造的。后來的事實也證明,這個王二掌柜是游擊隊的,是皮司令手下的敵工部長,糧是收購、運送給山里隊伍的。也就是說,有福不用忙,二毛這個有福之人,屁股連板凳都還沒暖熱,就稀里糊涂地立了個奇功。
二毛,不用說,當然樂得屁唧唧的。但是就在他喊著:“帶走帶走。”打盤兒連人帶糧押往縣城,向日本人報功領賞時,葉老爺又找到了他。葉老爺說:“二毛,是這。義和糧棧的大掌柜,知道你是咱葉家人,托俺來跟你說一說。糧呢,確實是他們糧棧的,是才從河北進的貨。大掌柜說不知道你在這兒,事先也沒跟你打個招呼,是他的不對,他改,他改。”說著塞過來一包東西:“他說,這是他一點兒小意思,先請你和弟兄們喝碗茶,改天他一定親自登門拜訪。求你無論如何高抬貴手,照應照應他們這趟生意。”二毛,我們說了多透的人哪,他能看不出來這個葉老爺,是在被誰收買、為誰說話么。本來他剛想說:“你老糊涂了?你不要命了?竟然敢替游擊隊說情!”但一掂那包東西,沉甸甸、硬邦邦、響當當的,明顯的給人以一種實際感和實在感,話到嘴邊連他自己都沒想到成了這:“中啊中啊。既然這糧真是義和糧棧的,又有皇軍發的良民證和通行證,你老人家又給俺發了這樣的話,你侄兒敢不照辦、敢不照應么?”說著一揮手:“放行放行,讓他們上岸。”
不僅如此,二毛這種人,我們說了干正事兒不行,搞起歪門邪道來卻觸類旁通、舉一反三,要多聰明有多聰明、要多機靈有多機靈。幾乎就在他這么做的那一瞬間:“我靠!沒想到讓人過個路,競能得到一筆買路錢!”一個大膽、新穎、奇異的想法出現了——既然如此,我們何不把這定成規矩、形成制度,從而開辟一條脫貧路、致富路、小康路呢?而且說干就干,我日他得兒的第二天,即在渡口貼出了這樣的告示——根據大日本皇軍集資辦渡、以渡養渡的指示精神,本渡口自即日起向過往船只、車輛征收過渡費。并且詳細規定了,大船每只某元,小船每只某元,趕車的每車某元,挑擔的每擔某元。就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把大日本皇軍的一個堂堂關卡,辦成了一個收費站。來來往往的人們,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管你帶的啥東西,有時候有的人明顯不像正面人物,帶的東西也明顯屬于違規違禁品,但只要你照章、如數交了費,路桿兒就立刻為你抬起來,任你想去哪兒去哪兒。你問這是真的么?我日他得兒可不是真的咋。人們,特別是游擊隊,雖然從這兒過多出一筆過路費,而且這筆費用為數還不小,但因為過得名正言順、大搖大擺,人和東西的安全都得到了保障,全都寧愿多花錢也要從這兒過。有時候,游擊隊傳遞個特別重要的情報、公文,護送個特別重要的領導、同志,人們甚至反復交代執行任務的人:“一定要從二毛那兒過!”不久,二毛好說話、好辦事兒的名聲也傳開了。與大毛那邊正相反,由于二毛的對內搞活、對外開放,他的渡口越來越呈現出一派繁榮興旺的景象,從早到晚撐船的、趕車的、牽驢的、挑擔的,人歡馬叫,熙來攘往,絡繹不絕。這,在這個渡口的歷史上也是從未有過的。
更有甚者,雖然收費站日進斗金,但二毛仍不滿足這樣的成績。他看到自從他們封鎖了渡口,兩岸由于不能三通,貨物不能正常往來,造成物資緊缺、物價高漲,使得走私販私和黑市交易獲利巨大,又一次從中獲得了啟發和靈感,心想我日他得兒:“人家干得,俺為啥干不得?”竟然利用職務之便,用收費站收得的錢,干起了武裝走私和黑市買賣。那時間,糧呀、布呀、棉呀、煤呀,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都是人們,特別是游擊隊急需的,同時也正是二毛他們要盤查、封鎖的。二毛便利用皇軍給他的權力,不許別人運、而他自己運,不許別人賣、而他自己賣。他不僅把這些東西賣給普通老百姓,而且動不動就去找葉老爺:“俺這兒剛到了一船糧,你問問王二掌柜的要不要。”“俺這兒剛到了一船布,你問問王二掌柜的要不要?”“俺這兒剛到了一船棉,你問問王二掌柜的要不要?”“俺這兒剛到了一船煤,你問問王二掌柜的要不要?”他當然知道王二掌柜的是什么人。但——看透不說透,才是好朋友。他從不對任何人,甚至包括對葉老爺,表示他知道這一點。王二掌柜就是王二掌柜,也只是王二掌柜。一開始他販賣給王二掌柜的,還是只糧、布、棉、煤這類日常生活品,但不久就發展到:“伯呀,俺這兒有幾架千里眼,王二掌柜的要不要?”不久就發展到:“俺這兒有幾部順風耳,王二掌柜的要不要?”不久就發展到:“俺這兒有幾箱金瘡藥,王二掌柜的要不要?”到最后甚至發展到:“俺這兒有幾挺歪把子,王二掌柜的要不要?”把皇軍配備給皇協軍的軍用物資,二一添做五地都賣給了王二掌柜。由于他,等于就是后來的官商,整個市場都被他壟斷著,什么東西都由他專賣著,你若想要什么只能去他那兒買,他說多少錢你就得給他多少錢,二毛——人們很快看到他——又置房子又置地,成了和葉老爺比肩兒的大財主。而反過來,我們后來寫這地方革命史的時候不得不承認,事實上正是他,這個被人們叫做漢奸的人,在關鍵時刻幫助游擊隊粉碎了日本人的封鎖和圍困。
也許有人要說,日他娘我就不信了——“這支隊伍誰當家?”“這支隊伍你當家,但皇軍要當你的家!”二毛這么胡日六弄、胡作非為,難道大日本皇軍就視而不見、聽之任之,連他娘管都不管他?對了,這正是我們接下來要說的。這個日本中隊的中隊長,也就是二毛的最高長官,叫高田。高田一不聾二不瞎,他當然發現了二毛的所作所為。一開始,我們應該說,他對這個皇協軍連長的倒行逆施——弄的皇軍有糧收不上來,成天吃了上頓兒沒下頓兒,而游擊隊反倒有吃有喝,不僅一個沒餓死反而日益壯大——的確感到十分震驚和震怒。“八格亞魯!”“你的良心壞了壞了的!”一沖動“死了死了”他的意思都有過。但二毛之所以沒被“死了”,而且越活越生動、越滋潤,我們得說關鍵還是錢字起了作用。二毛一看高田要抽他的東洋刀:“太君太君,你聽俺說,你聽俺說——”就像下邊對他那樣對這個太君訴苦道:“不是老百姓不交糧。他們真是想交,可真是交不出來呀。去年旱了一年,今年又鬧了螞蚱,等于連著兩年顆粒無收。現而今就連富家大家,都細糧改雜糧、稠的改稀的、三頓改兩頓,那些窮光蛋就更他娘的甭提了。他們自己都餓得要死了,哪來的糧食給咱們呀。”說著也像下邊那樣塞給太君一個大紅包:“他們說了,不是不交。大日本皇軍,不遠萬里來到中國,幫助咱們建立王道樂土,要這點兒糧食他們能不交么?他們只是想請太君寬限幾天。現在沒有,等有的時間一定交,連本帶利一塊兒交。這是他們給你的一點兒小意思,請你一定要理解他們的苦衷。只要你能讓他們緩過這口氣兒,他們一定重重報答你的大恩大德。”一開始,也就是每次征糧的時候,都塞給這個太君一筆錢。到后來,也就是收費站開張以后,又給這太君入了個干股,隔一陣就給他分一回紅,而且一回比一回分的肥。你想,錢哪!這世上誰跟錢有仇?誰會跟錢字過不去呀?就這么三弄兩不弄的,沒幾天竟把這位太君拉下了水,成了我們現在話說的腐敗分子。只要能拿到錢,只要那錢和預期的一樣多甚至還要多,二毛不管干啥、不管咋干,他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看見了全當沒看見。
不僅如此。你知道腐敗這種事兒,某種程度就像有的女人失身,頭一回也許是被動的、被迫的,可是一旦嘗到了個中的甜頭,很快就會變為自愿的、主動的,你想不讓她這么干都不行。要不,人們咋都不理解后來的腐敗分子,他們已經貪了那么多,咋還貪個沒完沒了哇,非把自己貪進去不可。你也不想想他想剎車也得剎得住呀。由于二毛不斷地拉攏腐蝕,這位高田在貪污受賄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很快便變得貪得無厭,貪婪成性。以至于后來日本戰敗投降,他們被遣送回國回家時,仍然被這一慣性左右著,將這一惡習也帶回了國內,在一家建筑方面的株式會社當工頭,一個是吃空餉,領一百工人的錢實際只雇幾十名,多出來的都裝了自己的腰包;一個是吃回扣,誰要是不給他百分之多少,就是有活兒也不讓雞巴你鴨子干。
我們說過,大毛率領的,是一支訓練有素的漢奸隊伍。這種素質的具體表現,就是在戰場上特別能戰斗。比如,高田得到情報說,游擊隊正在某村莊,帶領大隊人馬去圍剿。每當這時,大毛和他的連,就在這支隊伍中顯得特別與眾不同。大毛最擅長的戰法,是奔襲和突襲。他們總是像一只獵豹那樣,腳不沾地、不聲不響地靠近獵物,然后一躍而起、發起攻擊。由于他們攻擊的突然性和迅猛性,對獵物的打擊總是沉重的、致命的,常常是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事兒,喉嚨就已經被咬住、被噬斷。這就好比兩個人打架,你對對手的哪一拳記憶最深呢?這還用問么,當然是打得你最痛的那一拳。結果沒幾個回合,游擊隊便牢牢記住了這個對手。他們對這個對手既吃驚,又痛恨。游擊隊的皮司令,也是久經沙場的老軍人,本來看不起這些皇協軍,一直把他們視做烏合之眾的,但到后來不得不對他的敵工部說:“你們去查一查,看看這個隊伍的主官是誰。”他的敵工部長王二掌柜回來說:“連長姓朱叫朱大毛,江湖上都叫他‘獨眼龍’。”從這個時候起,大毛和他的連,就成了游擊隊重點防范、重點打擊的對象。皮司令幾次親自策劃,企圖徹底地打掉他們。一次夜襲了他們的炮樓,打盤兒把他們連鍋端了,但他們一直頑強抵抗到天亮,最后終于等來了縣城的援兵。一次將他們誘進埋伏圈,差點兒就把他們統吃了,但他們勇往直前、左沖右突,反而把伏兵沖了個七零八落。最懸乎的一次,大毛正在渡口檢查過往舟船,從河面開來一只“嘟嘟嘟”的機器船,大毛剛想喊:“靠過來,靠過來。”突然從船艙里站起來十幾個人,手持長短武器朝著他們猛烈開火。雖然身后炮樓里的人趕來及時,機器船掀著水花兒掉頭而去,但卻在河岸留下七八具尸體不說,大毛的肩膀也被打了個窟窿,血染得半拉身子都成了紅的。也就是說,雖然由于僥幸,大毛逃過了這一次次劫難,但他已被那么多人視為眼中釘肉中刺,在劫難逃的命運從這時候起就已經注定了。
而二毛,就比他哥能耐多了。和大毛一樣,二毛以及他的連,在戰斗中也有個顯著特點。比如,高田得到情報說,游擊隊正在某村莊,帶領大隊人d0cff7dc50bf476b49a1b2bf81e94ef6馬去圍剿。二毛他們,我們看到,經常也是沖在最前面,給人以奮勇爭先的感覺。但每次都是離那村莊還大老遠,便步槍、機槍、擲彈筒地,乒乒乓乓、轟轟烈烈地打開了,一面打一面還高聲吶喊著:“沖啊!”“殺啊!”就仿佛戰斗進行得多么激烈。這是干啥呢?后來人們才發現,這是二毛在戰爭中學習戰爭,自己創造的一種獨特戰法,叫“虛張聲勢,打草驚蛇”。啥意思呢?就是告訴敵人,具體地說就是告訴游擊隊——“我來了!”也許你會說:“我靠!這叫雞巴啥戰法?這不是還沒看到敵人,就把敵人先嚇跑了么?”而我們要說的是:“你說對了!”二毛這種戰法的核心思想,就是要告訴敵人:“我來了,你們還不趕快跑!”目的就是不戰而——把敵人全嚇跑。為啥呢?你想呵。戰爭,是一件多么危險、多么可怕的事情呵,有道是“槍子兒可沒長眼睛”,一旦真刀真槍地干起來,誰敢說這不長眼的玩意保準不會飛到你腦袋上?而人的腦袋只有一個,一旦沒了就徹底沒了,就什么都沒了。二毛,你也不想想又不是傻吊兒,他咋會赴這樣的湯,蹈這樣的火,犯這樣的難,冒這樣的險。你要是連自個兒腦袋都保不住,還指望啥去要敵人的腦袋呀。而這戰法,多么好啊!既打了仗,又把敵人打跑了,就是皇軍也說不出什么,同時自己毫發無損。這是多么地——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兩全其美,皆大歡喜呵!
你還別說,二毛的這種獨創戰法,一開始還真把游擊隊和皮司令弄困惑了。頭一次,皮司令和司令部駐在某村莊,猛聽得一片震天動地的槍炮聲和喊殺聲,還以為鬼子漢奸真的殺進來了:“不好!鬼子進村了,同志們快跑。”東西都沒顧得上拿撒腿就往山上跑。但跑著跑著感覺并沒有人追上來,回頭一看才發現——由于這時已在山高處,站得高看得遠——敵人離村莊還遠著呢,這會兒回去取東西都來得及。也就是說這完全是一場虛驚。一開始,皮司令他們還沒在意,但同樣的事情在這之后又發生了好幾次,就像那個誰都會說的故事“狼來了”,一次“狼來了”人們相信了,兩次“狼來了”人們相信了,次數一多這時候大家誰也不信了。耳聽著一浪高過一浪的槍炮聲和喊殺聲,皮司令心想:“他娘的這是弄啥咧?”就連這個久經沙場的職業軍人,都覺得這戰法實在稀奇古怪、聞所未聞。把他的王二掌柜叫來道:“這支隊伍有意思呵,你去查查它的主官是誰,他們他娘的到底想干啥?”王二掌柜回來說:“這是偽軍的一個連,連長姓朱叫朱二毛,聽說是那個朱大毛的親弟弟。”但是對于這個朱二毛,王二掌柜說:“我也說不清他想干啥。”“反正,”他說,“我們和此人雖然沒關系,卻一直打著各種各樣的交道。咱的東西從他的渡口過,他從來沒有刁難和扣留過。他不僅讓咱的東西從他那兒過,還經常、主動地把東西賣給咱。他不僅把一般的東西賣給咱,就連望遠鏡、電話機、云南白藥,甚至歪把子機關槍都賣給過咱。而且是買一送一,買一挺機槍送一箱子彈。總而言之沒有這個人,就沒有咱游擊隊今天的發展壯大。”于是極具戲劇性的事情發生了。皮司令聽完這個敵工部長的話,竟然把他的話理解成了:“你的意思是,此人雖然不是咱們的人,但起碼是個有正義感和愛國心的中國人?他這么又是槍又是炮地亂打一氣,看著是亂打實際上卻是有目的的?他是在以這種方式給咱們送情報,告訴咱們:。鬼子就要進村了!’幫助咱們避免了不必要的犧牲?”這個司令興奮地一擊掌道:“我靠!這種人,不正是你們敵工部要團結和爭取的么!”在他哥成為打擊對象的同時,二毛反而成了統戰對象。
有道是:“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自從二毛被皮司令他們視做了朋友,他的人生立刻變得道路寬闊、前途光明了。先是,游擊隊經常到敵占區打鬼子除漢奸,搞得地方上雞飛狗跳,但是他們很少在二毛的防區里這么做。為啥呢?事情出在誰的地盤里,誰就要對這事兒負責任,輕者被日本人罵一頓、打一頓,重者還有人為此丟了小命。這么做會給二毛惹來不必要的麻煩。接著,作為對二毛亂打槍亂吶喊的回報,游擊隊在對鬼子漢奸的伏擊戰中,不管你是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只要進到了他們的伏擊圈,進來一個消滅一個,進來兩個消滅一雙。但對二毛和他的連隊,卻手下留情、網開一面,每次都是先把他們放過去,然后皮司令才喊那聲:“打!”不僅不打他們,而且團結、爭取他們。這一年的臘月二十三,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小年,二毛他們仍然櫛風沐雪地駐守在渡口。鎮子上,家家戶戶都在放爆竹、吃麻糖、祭灶官,那此起彼伏、熱熱鬧鬧的爆竹聲遠遠傳過來,使得炮樓里的人們倍感冷清和無聊。就在這個難熬的日子里,風雪中吹吹打打走來一群人。走在最前面的,二毛一看是葉老爺。葉老爺還未到得炮樓邊,就歡天喜地地吆喝著:“二毛!二毛!快把吊橋放下來,王二掌柜的來看你了。”王二掌柜的不僅來了人,還給他們帶來一頭豬、兩只羊,還有幾十只老母雞。當然,陳年老酒更是必不可少的。王二掌柜的一面叫著:“抬進去,抬進去。”一面對二毛抱拳道:“朱連長,感謝你這一年來,對鄙號生意的關心和關照。這不是要過年了么,老掌柜的特意委托我,來看望看望你和弟兄們。一點兒小意思,不成敬意,不成敬意呵。”王二掌柜的不僅帶來了酒和肉,還帶來了一男一女兩個大鼓書藝人。這倆藝人就像唱堂會似的,或者說就像后來的春節聯歡晚會似的,在漢奸們喝酒吃肉的當兒,為他們演唱著打情罵俏的鼓曲兒。男的唱——俺觀你人材長得好,頭一回見面就相中。你不僅模樣長得俊,說出話來也老中聽。就好比——撕綾羅,摔茶盅,彈三弦,吹洋笙,大閨女笑,小媳婦哼,孩子叫爹頭一聲。都沒你說話恁好聽。只要你給俺說句話,渾身覺得暖烘烘。只要你給俺睡一覺,不穿棉襖能過冬……女的唱——別看他衣裳穿得破,人物頭長得老支棱。天庭飽滿人才好,地頜方圓福祿星。左眉頭長個龍探爪,右眉頭長個鳳戲龍。真似金童把凡下,又像唐朝小羅成。俺要能跟他天地拜,也不枉陽世走一生。就算是——河里洗臉廟里住,三天五天不吃飯,一天打俺三頓、踢俺九腳,能尋個這女婿俺也高興……
他們每唱一句,都博得一陣震天價的喝彩聲。這聲音,和勸吃勸喝聲、吆五喝六聲,以及鎮子上傳來的爆竹聲,交織、融匯在一起,使得炮樓里其暖融融、其樂融融,才小年,過年的氣氛就已經濃郁得跟大年似的。等到酒酣人散,王二掌柜的他們告辭時,不僅僅是二毛,就連他手下那些小漢奸,都醉歪歪、笑呵呵地亂招呼:“王二掌柜的,沒事兒常來呵!”
二毛他們這么一說,妥了。王二掌柜的從這兒起,成了他們炮樓的常客。有事兒沒事兒就來轉轉不說,啥時間來都沒空過手。不僅給二毛送酒送肉,還送給他兩支德國造二十響駁殼槍。至于二毛手下的小漢奸,一見面就塞上一兩包煙更是常事兒。有一陣子二毛的老婆孩兒,也跟二毛住在炮樓里,這個王二掌柜的更是,只要一見他孩兒就順手塞給幾塊錢:“孩兒,拿著買糖吃。”高興得他老婆孩子跟啥似的。王二掌柜的不僅自己來,有一回甚至帶來一個人:“朱連長,這個是俺姨家的孩兒,在開封又一樓大飯莊學的徒,紅案白案都拿得起放得下,俺見你伙房正缺個掌勺的,能不能讓他跟這兒先干著?”這——二毛心知肚明地看看這個人:“這貨真是恁姨家孩兒?”“那還有啥可說的。恁姨家孩兒就是俺姨家孩兒,你叫他今兒個就把家伙帶來吧。”這個人一來不當緊,本來二毛很少去伙房,現在動不動就去吩咐他:“那誰,給俺蒸上兩天的饃。這兩天要配合皇軍掃蕩趙家峪。”“那誰,給俺蒸上兩天的饃。這兩天要配合皇軍掃蕩李家溝。”結果,大日本皇軍在接下來的掃蕩中,總是遭到可恥的失敗,不是費半天勁最后撲了個空,就是被打得丟盔卸甲、屁滾尿流。氣得高田:“媽那B!”當然他罵的是日本話。有一回由于羞憤交加,要不是一群人攔著就剖了腹。而他的敵人皮司令,則因為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樂得鼻子不是鼻子眼兒不是眼兒。“王二王二,”叫著他的王二掌柜,“你他娘的給我過來。”拍著這個敵工部長,“咱們能取得今天的勝利,全靠你們敵工部工作做得好。現而今,德國法西斯已經完蛋,日本鬼子沒完也沒幾天了,咱們的大反攻眼看就要開始了。你們還得給我加把勁兒呵,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一起加入咱們的大反攻。”王二掌柜按著這個指示精神,很快又來到二毛的炮樓里。這回他帶來的除了酒和肉,還有一個好消息。“從今兒起,”他對二毛說,“俺老掌柜說每月也給你開份兒餉。”而且——“到這時候俺也不瞞你了,俺老掌柜就是大名鼎鼎的皮司令。”也就是說從這兒起,二毛一個人就領著兩份兒餉,既在日本人那兒領著餉,又在八路軍那兒領著餉。不僅二毛,到后來他們索性給二毛這個連,每個人都秘密地開了一份兒餉——折合四十五斤小米的錢。不僅給他們開餉,還給他們每人發了一張抗日同情證。也就是一張硬紙片兒,上面印著三國關公的頭像,頭像左下角畫著一顆心,心里頭有個火紅的“漢”字,下面印著一句話——“身在曹營心在漢”!有了這個證,那還用說么,二毛他們一個比一個明白,就等于擁有了一道護身符,不管將來什么時候變天了,人們都不會找他們的事兒。這——可比四十五斤小米金貴得多哇!二毛他們自從拿到這個證,日他娘歡喜得見誰跟誰諞:“看見沒看見沒!日本人那兒咱吃一份兒,八路軍那兒咱照樣吃一份兒。”
然后,就到了皮司令說的,咱們大反攻的那一天。那天是這——先是,日本天皇在廣播里宣讀了投降詔書,在中國的日軍,包括高田他們,都從收音機里收聽了這個廣播。接著,大毛、二毛他們,還有散布在各據點的其他皇協軍,都接到命令收縮到了縣城里。一進縣城,哥兒倆看到日本兵一片急惶惶、亂糟糟的情景,立刻明白,他們又得換一個司令了。本來這沒啥。我們說過,他們這司令那司令的換得多了,吃糧當兵吃糧當兵,誰給糧吃給誰當兵,哥兒倆(包括大毛),都覺得這很自然、很正常,一開始并沒有想那么多。但問題出就出在,幾乎就在他們剛一進城的時間,皮司令和他的游擊隊便包圍了縣城。皮司令是來敦促、接受日軍投降的,但在這之前高田已經接到命令,只能向中國政府的正規軍投降。而面前這支游擊隊,在他眼里顯然是一支民間武裝、烏合之眾,狗肉、丸子之類是上不了席的,他豈能把武器交給他們。雙方,一會兒是高田的人出城,問這事兒能不能再等等,等正規軍到了以后再說;一會兒是皮司令的人進城,說等啥等一分鐘也不能等,命令他們必須立刻放下武器。一會兒是高田的人出城,說這事兒還得考慮一下,請對方再給一點兒時間;一會兒是皮司令的人進城,說考慮個啥,這有啥可考慮的,考慮可以但只給他們五分鐘,五分鐘后再不放下武器就攻城。說來說去最后都僵在了那兒。不論高田還是皮司令都惱了:“娘那B,打就打!老子還怕你不成!”雙方這么一打,決定了哥兒倆最后的命運。
打是打。皮司令這次圍城的,除了他的游擊支隊外,還有縣大隊、區小隊,以及各個村莊的民兵,說起來也有浩浩蕩蕩的幾千人,在數量上比敵人多幾倍。但,這個縣城是明代城池,城墻完整、高大而堅固,加上守城的日偽軍裝備精良,而攻城的他們不僅缺乏攻堅武器,特別是那些民兵拿的都是大刀長矛,真打起來肯定要付出巨大的代價。皮司令說:“所以咱們不能硬攻。”指示他的敵工部長王二掌柜:“你去找找那個,那個那個叫啥來著,就是拿著咱們的抗日同情證,還按月領著咱們餉的偽連長,看看能不能爭取他火線反正,里應外合著把這塊骨頭啃下來。”而二毛,也巧了,正好受命把著一個城門。王二掌柜的說:“朱連長,現在是你投向人民懷抱的時候了。皮司令說了,只要你能打開城門,配合我們把縣城拿下來,不但以前的罪惡既往不咎,人民還要給你記上一大功。你的隊伍也原封不動,就地改編為游擊支隊獨立大隊,你任獨立大隊大隊長。”也就是說,大隊是營級,二毛又一次有了升官的機會。二毛說:“好說好說。你不找俺俺也正想找你呢。俺和俺哥,早就看出日本鬼子長不了,早就想回到人民的懷抱了。請你轉告皮司令,這事兒你們就放心吧,到時候我們一定反戈一擊,和你們一起把鬼子打回老家去。”卻不料,二毛再找他哥時,大毛的態度卻全變了。二毛說:“咋弄哩?咋弄哩?城外全是八路軍,咱哥兒倆可咋弄哩?”大毛說:“啥咋弄?啥咋弄?”把盒子槍在城堞上一拍,“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打他狗日的,你說咋弄咧!”雖然一只眼上戴著眼罩,咋看都不像個正面人物,但溢于言表的血勇之氣,卻使人覺得凜然不可侵犯。二毛一看——咋回事兒,咋回事兒?不是說好的么,日本人玩完了,咱哥兒倆也該換個司令了,咋事到臨頭又變成這了?說:“俺的哥,你咋了?你也不看看這都啥時候了,你咋還敢說這話。連日本天皇都投降了,你還打呀打的打球咧。你為誰打,打誰咧?”誰知道大毛競說:“你說為誰打?你說打誰咧?兄弟呀,不是俺說你,咱可都是當兵的。吃糧當兵吃糧當兵,咱們吃了誰的糧,就得為誰打仗賣命。日本天皇投降了是不假,可高田隊長不是還沒投降呢么。俺不認識啥日本天皇,俺就認識高田隊長,就知道高田就是日本、日本就是高田。俺吃的是日本人的糧,更是高田隊長的糧。只要高田隊長說投降,你甭管了俺立馬把槍插地上。但只要高田隊長說不投降,誰也甭想叫俺放下手里的槍。”二毛說:“你——”急得都快哭了,“你這不是找死么!”那時間他還不知道有殉葬這個詞。但大毛,這時候,很顯然,已經決定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了:“死不死的,俺沒想過。俺就想著,不管是誰,咱總不能人家混得好,咱就跟著人家屁股轉,人家混不好了,咱就把人家往那兒一丟自己跑了吧。這,也太不人物、太不仗義了吧。這,是人干的事情么?這種事情,就是把俺頭擰下來俺也干不出來。現在高田隊長混得不好了,豈止不好、簡直就是混不下去了,這早晚他最需要的是有人跟他在一起。俺,說啥也不能把他一個人扔下不管,今兒個是死是活俺都要跟在他后面。”
二毛最后是這么對人們說他哥的:“傻B!”
就這樣,最后的戰斗打響了。由于有了二毛做內應,戰斗開始沒多長時間,就已經分出了勝負。皮司令大隊人馬團團攻城的同時,一支由王二掌柜率領的突擊隊,在二毛接迎下迅速潛進城里面,和二毛他們一起突然出現在偽軍背后,步槍、機槍、手榴彈地一陣亂打,外面一看城內殺聲陣陣、火光沖天,立刻一躍而起吹響了沖鋒的號角,人潮只一剎那便突破城防、涌進了縣城。只是誰也沒想到的是,接下來的戰斗進行得如此艱難。剩下的日偽軍,在高田和大毛的指揮下,逐巷頑抗、且戰且退,最后退縮到了縣城中心的鼓樓上。這個鼓樓既是縣城制高點,又是全城最為雄厚、堅實的建筑。一百多號人憑高憑險,一直死守了兩天一夜。皮司令的人馬,先是一擁而上被打了下來。接著輕重火力一齊開火,掩護著敢死隊輪番沖鋒,仍被打了下來。接著用剛剛繳獲的日式迫擊炮,架在鼓樓轉圈兒街道上朝上猛轟,把樓墻打得千瘡百孔,樓頂整個都打飛了,但敵人仍在殊死抵抗。特別是大毛,到最后簡直打紅了眼,人們看到他也不知道傷到了哪兒,反正渾身上下都己被血染成了紅的,但仍然奮不顧身地抱著一挺機關槍,哪里有危險、有窟窿就沖到補到哪里,一面“嗒嗒嗒”狂掃亂射,一面狂呼亂喊著:“王八蛋,老子跟你們拼了!”恨得沖不上去的人直拿拳頭砸墻:“狗漢奸,俺非親手宰了你不可!”最后皮司令一看這場面,這樣打下去不知要死多少人。正好他們在繳獲的日軍軍火庫里,找到幾千斤烈性炸藥。皮司令說:“炸!炸他狗日的!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他們從與鼓樓隔街一戶人家,一直將地道挖到鼓樓底下,把幾千斤炸藥全填了進去。皮司令喊:“一,二,三!”王二掌柜親自按下了電鈕,才徹底結束了戰斗。我們當然要形容一下這次爆破。王二掌柜按下電鈕的一剎那,人們先是聽到一聲深沉的悶響,就像很遠很遠的地方在打雷一樣。接著,他們并沒有看到想象中的,整個鼓樓四面開花、磚石泥土漫天亂飛的畫面。而是,巍峨高樓被震撼得搖晃了幾下,就如同一個醉漢想站站不穩似的,由下往上慢慢地坍塌了下來,變成了小山似的一堆瓦礫……
剩下我們要說的,就是大毛、二毛的結局了。
大毛,當然還有高田和其他日偽軍,是被人們從瓦礫堆里扒出來的。扒出來時已經不省人事,就像死尸一樣。一開始人們還以為他們死了,過一會兒才知道沒有死,而是被震昏了。也就是說,最后都成了八路軍的俘虜。八路軍優待俘虜,這個我們是知道的。這些半死不活的人被俘后,當即被送進了衛生隊,在那里得到了及時、精心的救治。正因為救治得及時而精心,他們很快就蘇醒、傷愈,又成了健全人。但,救治歸救治,處理歸處理,并不是說救了你就不處理你了,這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兒。這些人傷病一痊愈,立刻受到了這樣的處理——高田和他的日本兵,被送往設在鄭州的戰俘營,并在那里被遣送回國;大毛和他的皇協軍,則轉交給了這個縣的縣政府。不是當時的中國政府,是八路軍自己的抗日政府。縣政府本著“首惡必辦,協從不問”的原則,把那些小兵兒,在經過教育之后全部釋放,讓他們回家務農了,而對以大毛為首的幾個人——用他們的話說——鐵桿漢奸,則認定他們背叛祖國、助紂為虐、危害極大、罪行極大,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公審公判后處以了死刑。應該說,大毛落得如此下場,是當時人們能夠想到、可以接受的。包括他的家人也是這樣。當然,作為他的家人,還是盡了最后的努力。他爹老朱找到二毛:“作為父親俺總得最后挽救他一次吧?”因為二毛此時已是八路軍的一員,老頭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央求他的這個孩兒:“你能不能去跟皮司令說一說,讓他饒了你哥這一命。”這,二毛心里比誰都清楚,你也不想想是說就能說通的事兒么?但他還是找到了王二掌柜。他對王二掌柜說:“王部長,俺啥都不求,就求你一件事兒。你能不能去跟縣上說一說,槍斃俺哥的時候,給他留個全尸。”這個,當然還是可以商量的。所以,死刑是在地黃河灘上執行的,人們看到槍聲過后,其他人腦蓋兒都被打飛了,就像開了瓢兒的西瓜似的,紅紅白白的腦漿飛得哪兒都是,唯獨大毛,槍子兒從后腦打進去、從眉心飛出來,只在他腦袋上留了個眼兒,如果不是腦漿從那眼兒里“咕嘟咕嘟”冒出來一嘟嚕,人們幾乎看不出那兒有個眼兒。大毛,就這樣結束了他的一生。
而二毛,就像我們在革命戰爭題材老電影的結尾部分常見的一樣,人們看到他的最后結局是這樣
一隊風華正茂、威武雄壯的八路軍走過來。他們將要去迎接新的戰斗。
走在最前面的是二毛。他這時已是八路軍獨立大隊大隊長。也就是說,在他的人生道路上又向前邁進了一步。
二毛本來就長得又高大又排場,這時看上去更是相貌堂堂、氣宇軒昂。
數不清的老百姓擁上來,朝戰士們手里、兜里塞著雞蛋、烙饃和擁軍鞋。
戰士們一邊前進,一邊辭謝著。
二毛走出隊伍,一手叉腰、一手揮舞,向著老百姓呼喊道:“鄉親們,再見了!”
然后是定格,全劇